跋來采望的將領,表情各異。
有的不安地搓手,有的憂急地皺眉,有的不發一語、神色凝重,有的則是一臉嚴肅地背著雙手在營帳里踱步,就連少有表情的榮太嬤嬤,此時也是眉頭緊鎖。
隨營軍醫不時露出絕望的神情,大伙兒心里都有底,情況已是十分的危急。
朱慈嬡被押在一旁,等候發落。
軍營里,多的是比多爾博長一輩以及蒙古的王公貴族們,他們意見分歧。
有的主張繼續往潼關邁進,有的則認為應當先駐守原地,靜待多爾博的傷勢復元,有的則以為多爾博的傷勢過重,應當立刻送回京城治療。
但是路途遙遠,萬一中間有個什麼閃失,誰來負責呢?提到這點,大家就靜默不語,誰也不敢擔當。
多爾博的身分畢竟不同,他的阿瑪是當朝攝政王,多爾博又是他極力培植的接班人,就沖著這點,誰也不敢大意。
分歧的意見,卻在處置朱慈媛時,達成共識。她是紅顏禍水,不應該留在多爾博身邊,必須立刻拖出去絞死。
兩個將領按住她,就要把她推出帳。
她掙扎著喊︰「我願意死.可是先讓我留在這兒照顧多爾博,萬一他不幸,我願意陪葬。」
她的淚水,沒有人同情。
一名被胡須佔掉一半臉的將頜,怒瞠著眼,惡狠狠地指著她唾罵︰
「你這狐媚子,還想狡詞拖延,把你留在貝勒爺身邊,原本不死也給你害死,你先上黃泉路候著,要是貝勒爺僥幸不死,那咱們便當是你舍了命換來的;萬一不幸,你畢竟是他喜歡的女人,路上也好相伴。拖出去!」
一場浩劫就要來臨,她毫無辦法地被推出去。
「慢著……」
他氣若游絲,像是拼盡所有力量才發出的,多爾博臉色蒼白,目光卻依舊湛然。仔細一看,昔日深藏的一點溫情不再,全都給怨恨取代。他掙扎著起身,再一次把九死一生的她救回。
再次救她,是因愛全轉成了恨,到頭來,怎麼為她,她都要走,所以他要折磨她。
他一手顫抖地指著她,「給她穿上戰俘的衣服,戴上手銬腳鐐,讓她不停的工作……」
說完,他臉頰抽搐,冒出一大口血,痛苦地倒下。
微弱的聲音,眾人卻听得清楚。
她不敢相信,猶自淒楚地喊︰「多爾博,多爾博!」
他听不見了,也不想再听,他的心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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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葉的朱慈嬡,拉弓射箭、揮鞭抽人是會的,但柴米油鹽、挑磚砍柴這些事,在宮廷里哪需要朱慈媛去做,使個眼色,太監一堆,侍女也一堆,忙前忙後的,深恐她不快。
如今,是不同了。
一旦披上戰俘的衣服,哪管你前身是天皇貴冑,都得依著自己本分.做該做的事。
主管女戰俘的,也是個女的,不知是受人指使,還是天生看她不順眼,對她特別挑剔,動不動就伸掌揮來。
原本就討厭她的,見她失勢,恨不能再踹上一腳,讓她萬劫不復;以前得躲躲閃閃、在背後竊竊私語的,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搬到台面上來,不堪入耳的話紛紛出籠。
「狐媚子,生來害人的。」
「分明就是另一個陳圓圓。」
「真不知她施了什麼妖法在貝勒爺身上,看她端著一副高貴樣,其實是賤骨頭一把,害人精一個。」
「要是貝勒爺死了,她頭一個得陪葬!」——
此語甫落,啪的一聲,天外飛來的巨掌朝那個女人拍去。
是榮太嬤嬤。
那個挨打的女人,撫著臉站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她疾言厲色地斥責︰「貝勒爺還沒死呢!你竟敢詛咒他?不想活了是嗎?」
女人驚魂未定,一雙眼巴眨巴眨地看著她。
「下次再讓我听見這樣的話,就撕裂你的嘴巴!現在都給我工作去。」
那些女人悻悻然地轉身走了。
朱慈媛潔白的牙齒咬著下唇,默默咀嚼沖著她而來的辱罵。
榮太嬤嬤喝斥那些女人,看起來好像在幫她,實際上對她的態度仍是不冷不熱;她沒有怪罪朱慈媛,但也沒給她好臉色看過。
「榮太嬤嬤。」她抓緊機會問︰「多爾博他好些了嗎?」
她板起臉︰「安分守己一點,不要多問廠
她的確安分守己,甚至誠心誠意地為他祈禱。在雲石庵,即使為她的母後,她都沒這麼虔誠過。
但是這誠心懺悔的姿態,他看不見。因為她離他好遠好遠,戰俘沒有營帳可睡,勉強搭起簡陋的棚子,刮風下雨全跑不掉,是在整個軍營的最後面。
她不知道他的情況,他不想知道她的情況。
有一天,她被命令搬著柴火到他的營帳附近,這才知道他已經康復。
這如鋼似鐵的男人,百折不摧,到底又強壯了起來。
營帳里人影幢幢,仔細一看,竟全是窈窕的身影,間或有柔媚的笑聲傳出。
她又驚又喜,不顧一切地沖進去。
「多爾博!」
呀!她驀地羞紅臉,兩個半果身子的女人,一個正在喂他吃藥,一個偎在他身上,像只小貓咪,身態嬌媚。
多爾博乍見到她,有些吃驚、有些錯愕,那雙眼分明有愛憐,卻硬要被憎恨取代。
「你是誰?膽敢闖進來!」
「多爾博?」
她失措,回頭一想,粗活能把人變成鬼,縱是名花,也不堪風雨摧折,她這模樣定是丑到他都認不得了。
舉起沉重的手,狼狽地抹著臉上的污垢,鏈鎖在空中相踫,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聲響,撞擊著他的心;他抿唇,忍住椎心的痛,翻臉不認人。
「榮太嬤嬤!榮太嬤嬤!把她攆出去!」
榮太嬤嬤進來,有些遲疑。
「貝勒爺,她是……」
「還不快把她攆出去,想挨鞭子嗎?」他故意高聲疾呼,以掩飾內心的不安。
她睫毛一掀,依然澄澈的眼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最後轉為心灰,變成意冷。.
拼著最後一點尊嚴,她不願低聲下氣。「好。」忍住語中的悲切.「這是我該得的,我無怨言。一開始,你就應該這樣對待我。」
她認命,卻依舊高傲,轉身出帳。
大勢已去,什麼都挽不回了。
那一晚,除了淒涼的月光看見她獨自飲泣外,還有一個人在遠處看著,那是多爾博,始終放不下她的多爾博。
「你該死!」她自言自語地咒著。
「你該死,你該死!我心甘情願受苦,挖心掏肺對你,你竟這樣回報?我恨死你!恨死你……」周遭的雜草成了她泄憤的對象。
他在遠處听得清楚,心里一陣抽搐。
又是這樣,她還是不喜歡他,那就該再受折磨!
他措手不及地出現在她面前,一臉寒霜。
「你!」
朱慈媛抹淚再抹淚,看不清楚,淚水模糊了視線,黑暗又幫倒忙,但身影分明是他。
他不言不語,只以一雙銳眼冷冷地瞧著她。
她驚喜交集,他究竟舍不得。
欲舉步向前,猶暗自躊躇,未了,她只是與他遙遙相望。
他握拳,緊緊的。她還不屈服?
他轉過身去,披風在黑暗中甩了一道漂亮的弧度。
她頓感五髒六腑被掏出來。心,空了。
她不服氣。
「多爾博……」
他停住腳步,內心在掙扎。
她很想說話,想跟他說很多很多的話,最重要的是對不起。可他不轉身,一個不轉身的人,也就投有原諒別人的可能,那她又何苦……
「我、我……」她囁嚅著,最後化成淒厲的—一句話語,「我討厭你!」
他劇震,但覺胸膛又被挖了一個血窟窿,很深,看不見血,卻痛入骨髓。肩膀在抖動,但他挺直腰,威武依舊地走了。
月亮可憐她,給她一點孤光,照亮她劇烈抖動的身體。眼淚一顆、兩顆,成串地落下,沒有聲音。
她不要哭泣,不要被他听見,輸的永遠不是自己。
清軍繼續南下,繼續從她眼皮底下把國土一片一片地帶走。
多爾博性格驟變,夜夜徵召不同女人入帳陪寢,稍不順心,便揚鞭打人,整個人變得更加陰郁、暴躁易怒,總之是不快樂。
她也不快樂,但心如槁木死灰。
再過一個月便是除夕,小皇帝將度過他在紫禁城的第一個新年。
聖旨頒下,多爾博一軍先行回京,其余繼續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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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悄悄凝視紫禁城,黃瓦紅牆,錯落有致,五鳳樓一如往昔,在余暉下顯得威嚴、肅穆。
人午門、便是太和門前的廣場,五座金水橋靜靜躺著,橋下蜿蜒的水平靜無波,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然而們內的主人卻在短短一年內,連續換了三個。
明思宗崇禎、大順皇帝李白成,現在則是自關外而來、年僅七歲的順治帝福臨。
金水橋左側是武英殿,李白成在山海關敗歸後,匆忙在武英殿即位,來不及坐暖,使讓清人給轟了出去,現在是攝政王多爾袞辦公的所在地。
他雙手攬胸,眼楮看著窗外的綠影,耳朵听著多爾博的稟告,心底在默默盤算。
他早就一清二楚,但仍按兵不動。身為攝政王,他自有掌握各路消息的方法。
多爾博性情耿直,昭仁公主的事他沒有隱瞞,只是中間的波折不提。
多爾袞略轉身,銳如權子的眼斜視他。
「你可知道,此次回京,除了重整軍務,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多爾博垂眼,下巴繃緊,心中有數。
「阿瑪是指蒙古格格的婚事?」
多爾袞轉身,看向遠方,勢在必得。
「你清楚就好,那位格格已經隨太後進京,我打算擇期把你跟她的婚事給辦了。」
多爾博收緊下顎,對著至高無上的背影,語氣懇切,卻有一貫的堅持。
「阿瑪,我不想娶那個格格。」
多爾袞鼻翼張縮,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暴跳如雷。太後說了,位高權重,要動心忍性、談笑用兵;對付別人是如此,對付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
他給多爾博說大道理。
「你知道,咱們大清人關,祖墳在關外,老家也在關外,有蒙古在背後幫我們看著,我們才能放心待在北京。」他稍頓,一臉謀算樣,「娶蒙古格格是基于政治、利益兩方面的考量,不只是你要娶為正室,將來小皇帝長大,中宮主位也絕非蒙古格格不可,如果蒙古翻臉,那無疑是在自己背上插一把刀。多爾博,你不會不曉得其中的利害吧?」他略轉頭,斜視多爾博。
他雙眼閃爍,內心交戰。
「那個昭仁公主,得即刻送進宮來。前明朱家的後代,我們都得小心思養著,這是博取百姓好感的其中一個方法。」
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不能留昭仁公主,這表示,—年的相思,幾個月的苦心,都將成空,那他情何以堪?
「不!我要娶昭仁公主。」
多爾袞肩膀一緊,眼神沉了又沉,滿月復心思。到底,多爾博還是把他最不願意听到的話給說了出來。胸膛起伏,看得出他正極力在壓抑怒氣。他緩緩轉身,不經心地拂去袖口根本看不見的灰塵,揚起精明的眼。
「你知道,許給你的蒙古格格是博爾濟吉特氏,也是太後的佷女。太後一向疼你,你總不至于違背她的好意吧!」
這一招,逼得他微扯嘴角,然而他對多爾博的固執顯然估計得太淺。
多爾博斂眉,一臉的無所謂。
「縱是太後的佷女,不是我喜歡的,我亦不願娶。」
多爾袞定定地望著他,眼楮明顯縮小,耳根子迅速泛紅,再也把持不住地往前賞了他一個耳光,狂怒地朝他咆哮。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清不清楚你自己的身分?你是什麼人?你是戲睿親王多爾袞的兒子,當今攝政王的兒子!」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又響又亮,震動了整個武英殿。
他胸膛急遽起伏,勇猛善戰的手亙指多爾博。
「正因為如此,你才有那個榮幸娶太後的佷女、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廠
專橫的輪廓映人多爾博的眼.那一掌換作別人可能當場昏厥,而他能挺住,全憑一股傲氣。
見他眼中倔強的光芒不滅反增,多爾袞心中更如火上添油。回首這一生,多少人屈服在他腳下,就連皇帝也得乖乖听他的話,怎麼就眼前這個人、自己的兒子多爾博,他管不動、管不了呢?
他雖不是皇上,他的話卻比聖旨還具威信。
「我告訴你,今日召你回京,就是要議定一個日期,讓你把婚事給辦了。這事已經奏明皇上及太後,你不娶,就是抗旨,後果,你自己看著辦!」
「我不願意,我要自己進宮面見太後,當面向她陳情。」
好呀!這是越級上報了,那他攝政王的臉還往哪兒擺?
多爾袞陰沉一笑。「好,你這是跟我卯上就對了,那我倒要試試!」他隨即揚聲,「來人啊!把貝勒爺拖下去監禁起來廠
「阿瑪……」
多爾袞轉身不理。
「哼,色令智昏!把你關幾個月,你就會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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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們倆是怎麼回事?一見面就吵,還是父子呢!」孝莊太後隨手將茶置于幾上,帶笑地問。
雖是太後,其實她還相當年輕,體態縴盈、明艷動人,標準的蒙古美人,一雙眼總含著睿智的笑,聰慧有決斷力。
她也有一套掌握朝廷脈動的方法,但她總是以靜制動,非到必要時,不輕易出手。
現在她裝作若無其事,心底卻已想好怎麼解開這個結。
「玉兒,你不知道,多爾博實在教人生氣,若不是我兒子,我早就削了他的爵,讓他去當平民算了!」
多爾袞逕自坐在花梨木榻上;關起門來,他跟孝莊太後,其實就是一對有實無名的夫妻。
「喔,那怎麼不這麼做呢?」她故意問。
多爾袞一愣,臉上一陣尷尬,有些困窘。
「玉兒……」
「說來說去,還不是疼他嗎?總是自己的兒子嘛!」
「他哪里曉得我的苦心,固執起來連死都不怕。」
「不就是不想娶妻嘛!有那麼嚴重?」孝莊佯裝不解。
「玉兒,你……唉!」
多爾袞一介武夫,並沒有那麼多的心計,對于這種必須耗費唇舌解釋的事,他一向覺得棘手;可是玉兒應該了解,她向來睿智聰明。
「你最了解,蒙古對我們的重要性。」
「我了解。」孝莊太後垂眼,幽幽一嘆。
「可是多爾袞,你怎麼不想想以前的我們?」
多爾袞猛地一震,從孝莊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遺憾。
回直則程,走過了多少風雨?他們終于能夠像現在這樣在一起,卻也是偷偷模模,始終不是光明正大的。
他們原是一對有情人啊!為什麼會被拆散。不就是因為政治利益嗎?她無奈地嫁給了當時承襲汗位的皇太極。多爾袞心中雖然憤恨,卻因勢單力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達到沈陽,成了自己的嫂嫂。
「當時,我們兩人都不得已。你疼多爾博,難道願意他變成另一個你嗎?」
多爾袞倨傲的肩膀,下垂了。
「那進京的格格怎麼辦?」
「這容易,多鐸的兒子也都還沒娶,指派給其中一個便是,一樣都是親王的兒子,也不委屈了。」
沒想到孝莊是這樣的看法,他還能說什麼?只好官樣的回答︰
「太後作主,臣照辦便是。」
孝莊輕笑,無限嬌媚。
「當然,不能讓你下不了台。多爾博也實在太倔,就關他一個月,斂斂脾氣。至于昭仁公主,國破家亡,實在可憐,把她送進宮來,我們先恩養著。」
一番驚濤駭浪,就這麼被孝莊太後三言兩語給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