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門如畫。
嬉笑游治,鈿車羅帕,
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
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哀謝。
清漏移,飛蓋歸來,任舞休歌罷。
——周幫彥。解語花
當年母親的怨恨,她終于能夠體會了。那種遭到心愛的人背叛的絕望,在心頭積結成怨毒,愛有多深,怨就有多深,最後終至迷失了自己的心智,以發狂跳人懸崖作為了結。
多情是苦,她早該明白這一點,她也立誓絕對不要重蹈覆轍,她要為自己而活,即使不擇手段,即使斷盡恩義,她也不要讓自己徒留怨恨而終。
不過,她並沒有做到,她終究還是走上了母親的路,受困于情,無法自拔。
她輕輕的撫了撫胸膛上的傷口。半個月過去了,那傷勢仍隱隱作痛,提醒著她的愚蠢。這是她無法斷盡恩
義的懲罰,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她卻以為自己可以有例外,以為天底下終究是有真情真義,如今落得這樣的下場是她罪有應得,怨不得誰。
那日殷無歡帶著她,離開了洛陽回到無極門總部,她的傷勢太重,加上失血過多,險些就命赴陰間,所幸閻羅王並不想收留她,終于讓她留了下來。
她調養了大半個月,總算能夠下床走動。雖然她已能下床,但身體依然很虛弱,不顧其他人的慰留,她堅持要回朱雀堂位于江南的堂口坐鎮。
天上的鳥,終究不適合在水里過活,而活在黑暗中的人,更別妄想獲得光明,經過這一次,她是大徹大悟,這一生,她所遭受的困難不算少,既然以前都能走過,那麼今後也一樣,她仍是「玉狐」殷無情,江湖人聞之喪膽的狠角色。
帶傷趕路使她的速度慢了許多,而她也不在意。這日,她來到了長沙,沿著縣道走著,一處叉路在她面前延展開來,她正要往右方那條道路邁去,卻見一名大漢就坐在叉路口,閉目盤腿,狀似休息。
殷無情在江湖上打滾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情況看在她眼里,令她暗生警惕。這漢子的打扮雖是莊稼人模樣,但她看得出來,他的武功修為不弱,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人絕對是沖著她出現的。
她打足了精神,仍取道往右方的路走去,卻听到那漢子低沉的聲音不輕不重的道︰「姑娘,你走錯路了吧!」
殷無情停住腳步,望向他,「你在和我說話?」
「這里只有我與姑娘兩人,我不是和姑娘說話,是和誰說話?」那漢子仍是低眉斂目,靜靜的道。
「我怎麼會走錯路,往長沙城內不就是這條路嗎?我總不會連自己要到哪里都不知道吧?」
「姑娘要往長沙城內去,還是走左邊這條路比較好。」
殷無情此時更加確定這人絕對是沖著她來的,但她依然冷靜,挑起眉輕輕一笑,神情柔媚,「這條路分明是往株州去的,你這不是亂報路嗎?」
「欲速則不達,往左邊走是繞了點路,但終究是會到的。」那漢子神態安詳,說話始終不疾不徐。
「我若堅持往右邊走呢?」殷無情試探地問。
那漢子搖了搖頭,「姑娘還是往左走好些。」
「我偏不信邪,就要往右走。」殷無情嬌笑著,挺起身,直闖右邊道路。就在她以為自己甩掉那漢子的同時,一道人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殷無情大駭,這人的輕功簡直已到出神人化的境界,她的輕功在武林中也算一絕,他竟然能夠後發先至,攔住她的去路
「姑娘請改道吧!」那低沉的聲音道。
「我偏要走這條路。」殷無情在空中旋了個身,順勢掠過那人右方,哪知那人如影隨形的跟了上來,再次擋住她。
「姑娘請改道。」
殷無情連續搶了三次路,始終無法甩開那名漢子,倒是被他一路逼迫,竟自動退到左邊的那條道路了。
她心中的驚駭自是不用說了,那人的武功分明就在她之上,若他有意傷害她,她可能應付不到百招,就會命喪敵手。不過,那漢子似乎無意傷她,只是把她逼到左方道路,便停住所有的動作。
「姑娘既已走到左邊來,這就走吧!」
「你是什麼人?干嘛攔住我的去路?」殷無情喝問。
那漢子仍是一臉平靜,「在下的賤名不足掛齒,姑娘要走,在下不敢阻攔。」
殷無情心知肚明,若她堅持往右邊的道路走,這名漢子仍是會繼續阻攔她。
前方必定有陷阱等著她,她很清楚這一點,可是她,也打不過那漢子,只有乖乖的往左邊走去。
行了三、四里,又到了一處三叉路口,一名瘦小的道士就在路口站著。
這回,殷無情認出了那人是誰,「武當掌門太清真人。」
那老道長嘻嘻一笑,「殷施主別來無恙?」
「您該不是也來告訴我,我該走哪條路吧?」
「貧道不敢。不過,殷施主還是往中間這條路走好些。」
殷無情眯起了眼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想見我嗎?為何擺出這麼大的陣仗來?」
「施主只要繼續走下去,自然就會明白,請恕貧道無法多說。」
殷無情又驚又疑,可是這番異常的舉動已經勾起了
她的好奇心,于是她不再爭執,主動取道往中間走了下去。一路上,只要有叉口,便會有一名武林人士在那兒候著,有些她認得,有些她不認得,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些人絕非泛泛之輩。
她滿月復疑問的來到一條江邊,只見一艘小舟緩緩駛向岸邊,停了下來,船夫朝她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請上船。」對方竟是少林寺高僧。
連少林寺的高僧也出馬,更是讓殷無情大感驚異,她二話不說的上了船,任由船只載著她到江的另一頭。
「施主請下船吧!想見你的人,就在前方的破廟等著你。」那少林高僧道。
殷無情跳下船,回頭正想要問,那高僧已經撐起船,往回頭路而去。
殷無情也只好向前走,走沒幾步路,一間破廟就出現在她面前,此時,她心中的驚疑是有增無減,到底是誰為了見她一面,竟花費心思故布疑陣?能夠請得動這些武林高手的人,絕非普通之人,難道是她得罪了誰嗎?
心中雖然生疑,但她還是繼續走向破廟,還沒推開門,門就先「呀!」的一聲打開了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的道︰「無情,我終于等到你了。」
殷無情一怔,驚詫的喊道︰「是你。」
那人正是齊軒。
一別就是幾月,齊軒幾近貪婪的看著殷無情,梭巡著她的一切。
她看起來瘦了不少,臉色仍是有些蒼白,看來那次受的傷還沒完全痊愈,重傷過後,竟讓她更顯一種病態的柔美。
「你總是不懂得照顧自己,你的傷還沒好,不應該這樣勉強自己的。」齊軒心疼的道。
那樣溫柔而誠懇的聲音,令殷無情內心一軟,但她的神情仍是冷冷的,看不出什麼情緒。
「原來找我的人是你,還真是個大陣仗。」
齊軒臉一紅,有些尷尬,「我找了你一個月了,可是始終沒有你的下落,我知道你並不想見到我,以你的本事,若你不想見我,我根本拿你沒辦法,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請人逼你過來。無情,你听我說,我知道那日我傷透了你的心,你要打我罵我都沒關系,可是你一定要給我
機會解釋。「
「那天你已經把你要說的話都說的很清楚了。」
「不,不是那樣的,你听我說……」他急切的想解釋。
「沒什麼好說的了。」殷無情無意多說,轉過身去,卻听見齊軒嚴肅的聲音。
「你不想听,是因為怕我,是不是?」
殷無情頓住腳步,轉回頭揚起眉,「怕你?」
「沒錯,你怕我!因為你被我傷了心,所以,你決定不再相信任何男人,可是你對我仍余情難忘,所以你不敢听我說怕自己動搖心念。」
在那一瞬間,殷無情有種心事被戳破的感覺,但她立即武裝起自己,眼楮一眯,「真是笑話了,我殷無情怕什麼人來著?你少自作多情。」
「但是你怕我。」齊軒篤定的說。「你怕我影響你,也怕我讓你軟弱,更怕我讓你無法把持自己,把不再愛人的信念忘個一千二淨,再次受到傷害。」
殷無情轉回身,冷冷的看著他,「你好大的口氣,真以為你對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我只是點出事實。你‘玉狐’殷無情,在江湖上行事恩怨分明,雖然恣意風情,卻對男人不假辭色,就連命在旦夕,都不願讓我為你療傷。這樣的性格根本容不下任何男人對你稍有輕薄,只有我,不僅踫了你的肌膚,還吻了你,以你的個性,若是別的男人,你早就痛下殺手了,唯獨只放了我,這不是對我有情是什麼?」
「你少自以為是。」殷無情斥喝,臉上薄現的紅暈卻泄漏了她的心意。
「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自己。那日我在地道中起誓,絕非空口說白話,你我都記憶深刻,你敢說你已經不愛我了嗎?」他一步一步的逼向殷無情,神情凜然。
殷無情就像待捕的獵物,一步一步被逼到牆角,她內心已慌,表面上卻又故作鎮定,「我不愛你,我從來就不曾愛過你,那日的話只是瀕臨死亡的胡言亂語。」
「胡說!」齊軒再次逼向她,扣住了她的雙肩。「不愛我,又何須因為我的話而心碎?若你真不愛我,那日在趙家莊,我所說的話根本就不會對你有所影響;以你的武功,若在平時,趙元展根本就暗算不了你,若非你因我的話而受到打擊,心神恍惚,你是不可能遭到趙元展的暗
算的。「
「我……」殷無情張口欲辯,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那日不讓你殺趙元展,絕非顧及我的名譽。我向來淡泊名利,從沒有把世俗虛名放在心上過。不讓你殺他,只是怕你背上弒父的惡名!無情,趙家莊雖然已慢慢沒落,但畢竟還是洛陽有頭有臉的世族,你要是真的殺了趙元展,絕對會有人來找你報仇的;而且弒父有違倫常,武林中人絕對不會站在你這邊,即使你是無極門的人,也保不住你的性命,我沒辦法眼睜睜的看著你因報仇而令自己危險。」
他頓了頓,又道︰「我們已經約好了,要廝守在一起,要生幾個小蘿卜頭,我要寵愛我們的女兒,讓她擁有你所沒有的快樂童年;所以無情,我絕對不能坐視你毀了自己,我要跟你長長久久的,一直到我們都老了、走不動了,難道你真忍心丟下我一個人,讓我孤老以終嗎?」
殷無情怔怔的看著他,被他話中的深情所震撼了。
「我知道你當時必定是傷透了心,可是也唯有那樣才能阻止你,如果時間能夠重來,我還是會選擇同樣的方式。無情,我只能說抱歉,請你原諒我。」
殷無情的一張臉仍是毫無表情,心中卻百味雜陳,為齊軒的話而起伏不定。
齊軒的一顆心幾乎快跳到喉嚨口了,他該說的都說了,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想通。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對齊硯所說過的話︰狐狸極重恩義,只要取得了它的信任,它必定會付出所有的忠誠,可是,如果對方傷了它的心,它也會決然離去,毫不戀棧……
他的話,能夠讓面前這只受了創傷的「玉狐」回心轉意,重新對他產生信任嗎?
他在心里無聲的祈褥,就盼殷無情能夠被自己的話說服,然而,她卻冷著一張臉,將臉別過一邊。
齊軒的一顆心一直沉到谷底,看見無情掙月兌了他的手,朝後退了一步。
「好吧!我相信你所說的話是事實。」她靜靜的說,依然面無表情。「我不再怪你了,畢竟你也是為我著想。你說我仍愛著你,這一點我也無法否認,不過,我們終究不適合在一起。」
「為什麼?」齊軒急切的問。
「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你是聖手書生,懸壺濟世、
妙手救人,而我行事卻只憑心意,我行我素,我們之間的差異這麼大,如何能夠在一起。「
「那是可以克服的。」
「要怎麼克服?」殷無情問︰「要你向我看齊,也學我殺人不眨眼;還是我向你學習,懸壺濟世?哼!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像在水里的魚不可能到陸地上生活一般,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存方法,那是勉強不來的。我很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不過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你還在怨我?」齊軒顫著聲問。
「我不怨你。」殷無情搖了搖頭。「這次的事只是讓我認清我們之間的差異罷了。這樣也好,省得我們因虛幻不實際的美夢,而忽略了現實的殘酷。」
齊軒瞪著她瞧,眼神中創痛幾乎讓她不敢面對他的目光。
「我必須感謝你為我付出的一切,不過,一切就到此為止,你會找到比我還要好上一百倍,足以配得上你的姑娘,到時候,她會為你生下一大堆小蘿卜頭,讓你寵……」
齊軒仍是瞪著她瞧,她再也說不下去,逕自慢慢的轉回身,舉步便走。
邁出了幾步,齊軒的聲音追了上來,「你走吧!你盡避走好了。」他的聲音冷淡,像結了千年的寒霜,「不過你別以為你逃得過我,無論你走到哪里,我都會找到你的。」
他話語中的認真,讓殷無情停下了腳步,「你這又是何苦?」
「我不會讓你用這莫名其妙的借口毀了我們的未來,雖然我沒有武功,不過,我多的是朋友可以幫助我,就像今天一樣,無論你到哪里,都會被人逼著到我的身邊來,我會一直糾纏著你,直到你受不了殺了我,或者答應與我廝守,除非你嫁給別人,否則,這一生你休想逃離我的身邊,即使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我都要你了解,我是很認真的。」
齊軒話語中的堅決,讓殷無情不由得怔住了,「你……」
「你可以選擇離開,接下來就是我們比賽耐性的時候,你會了解我的耐性是如何的過人,這場比賽只有我死,或是你妥協,才會終止。你走吧!」
「你……」殷無情啞然失聲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為我?」
「我也不知道。」齊軒坦白的說。「這世上沒道理的事那麼多,也不差這一椿吧!」
「你……」殷無情只覺得眼前霧氣濃重,什麼都看不清,「我不適合你啊!」
「沒有誰比你更適合我。」他捧起她的臉,以拇指拭去她滑下的淚珠,「只要你肯卸下心防,就會了解我們再適合不過。」,
「我還是會繼續殺人的。」她說。
「那我就管救人。」他說。
「我看誰不順眼,就會下毒傷他。」她又說。
「到時候我就負責幫他解毒。」他也說。
「可是,我還是不打算放過趙元展。」她說。
這回他頓了一下,望著那雙注視著他的迷離秋瞳,他苦笑了下,「如果我沒辦法阻止你,那我們只好一同下地獄了。」
殷無情的眼楮再度濕了,她望著齊軒,心里很明白,自己終究是輸了。
有人願意陪她同生共死,她還有什麼話好說?這情關,她總歸是看不破,也只好罷了。
「攬下我這個妖女,注定你要一輩子苦惱了。」她道,伸出手,摟住齊軒。
這動作的含義再明顯不過了,齊軒心中大喜,立即用力的回抱住她。
交疊的身體燙出了炙熱的愛意,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分不清到底誰是誰。
破廟旁,一顆小小的頭顱探了出來。齊硯拍了拍胸口,嘴里喃喃的念著︰「真是嚇死我了,差點以為現成的主子娘要丟了呢!爺也真是的,連女人都不會哄,真是差勁透頂了。」
不過,現在一切太平,他這個小苞班也可以放下心來了,反正只要爺娶的不是趙諒貞那個凶女人,其他的他都舉雙手贊成。
他的眼珠子轉了轉,嗯!下山第一件事,便是趕快找個算命師算出黃道吉日。對了,還得印帖子呢!爺在江湖中的朋友那麼多,禮數可不能少了,喜帖一印出來,他第一個要送的人就是趙諒貞,非把她氣死不可!
他喜孜孜的打著如意算盤,心動還馬上行動,他跑進破廟里,找出筆墨紙硯,把計劃一條一條的寫了下來。爺才教他識字不久,很多字他都還不會寫,只好用畫圖代替,一張紙寫得猶如鬼畫符,自己倒是得意洋洋,為自己的計劃得意不已。
他又抽出一張白紙,繼續埋頭奮斗,反正前面的那兩個人,恐怕還有說不完的情話呢!他這個閑雜人等,還是閃遠一點好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