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元月一日台北西門町
清晨的鞭炮聲響過之後,吵雜的人聲開始沸騰起來。大大小小的木屋聚集成一個小小的社區,里面什麼聲音都有。
小狽小貓的聲音、叫罵聲、賣東西的叫賣聲——所有「人」的活動都開始了。他們住在這個全台北市最繁華的地方,希望寫在每張勤奮的臉上,他們知道,只要夠努力,沒有什麼事是他們做不到的。
「早啊,初一。」賣菜的太太微笑地挑著扁擔從孩子的身邊經過,她溫柔慈祥地拍拍孩子的頭。「還在等老張啊?」小男孩點點頭,焦急地站在小木屋的前方等待著。他身上背的擦鞋箱幾乎比他的身子還要巨大。
他看看四周,所有的人都開始做生意了?如果他們再不出發,可能他們的位置就會被佔走了。「老張,老張。」
他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你快一點啦。老張。」
「來了,來了。」老張年邁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急什麼?」木屋的門打開,老張那張布滿了風霜的面孔出現,他看起來有點惺忪,慢慢地打個哈欠。「這不是來了嗎?」
「快一點啦,」小男孩急急忙忙地拉住他的手。「你看人家都走了。我們再不去的話,等一下就沒有位置了。」
「不會不會。」老頭子笑著拍拍小男孩的肩膀。「今天人很多的,我們不到市場去。」
「那要去哪里?」
「你跟著我走就知道了。」微駝的小老頭背著他的擦鞋箱,握住男孩小小的手。「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元旦。我們到總統府的前面去,那里會有很多很多的人,而且都是有錢的人。」他說著,低下頭朝孩子笑了笑。「我們今天的生意一定會很好的。」
「真的嗎?那是不是可以賺很多的錢?」初一急急忙忙地往前走。「那個‘赤腳仙’說只要我有一百塊,他就給阿婆買那個什麼參的東西吃,他說阿婆吃了那個,病就會好了。」他開心地走在老張的前面,滿臉的希望。「我們今天可不可以賺到一百塊?」
「一百塊——」
老張的臉有點僵硬,他們替人擦一次鞋子才賺五塊錢,要賺一百塊得擦二十個人。
「老張?」男孩怪異地看著他。「你怎麼了?快一點啊。」
老張無言地看著孩子那張童稚的面孔,怎麼也不忍心告訴他,就算他們賺到了一百塊,也不能給他的祖母買什麼人參吃的〕他們都要生活、要吃飯,而韌一那個瞎眼的老女乃女乃已經是藥石罔效了……
從西門可走到總統府少說得走個半個鐘頭,他們一老一小走到總統府前的時候,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了。
初一驚奇地瞪大了雙眼。他長這麼大還沒有看過這麼多的人。
「哇!」
人們聚集在總統府的前面,警察和憲兵們列隊在道路的兩旁嚴陣以待。音樂聲雄壯威武地在空氣中播放著,初一忍住了往前沖去看個究竟的沖動,緊緊地拉住老張的手。
「初一,這邊。」老張在街角找到一個小小的角落,他興奮地拉著孩子的手往那里走。「我們到那里去。」
男孩回頭再看一眼那些威武的憲兵們,有些舍不得地在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和老張鑽入了人群之中。
老張知道孩子心里是舍不得的,哪一個孩子不喜歡看熱鬧?初一今年才七歲,他雖然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可是終究還是個孩子。
他微笑地拍拍初一的頭。「沒關系,以後還有機會的,等我們賺了大錢,老張再帶你去看好不好?」
初一點點頭,在老張的身邊將箱子放了下來,忍不住抬起眼楮的沖動。
老張從他的箱子里拿出一張小小的、硬紙板作出的招牌放在小騎樓的前面,上面寫著〔擦鞋每次五元〕
四周還有很多小販在叫賣各式各樣的零食和小玩藝,人們衣著光鮮亮麗地來來去去。
「擦鞋,擦鞋,一次五塊錢,擦鞋。」初一嬌女敕的聲音在人群中顯得有點微弱,他們坐在那里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眼里充滿了渴望——
人聲鼎沸之中,一對中年的夫妻帶了兩個孩子絮絮叨叨地朝他們走來。
「我就跟你說直接回去你就偏要逛逛,逛什麼。」衣著筆挺的男人不悅地將腿往老張的擦鞋台一抬︰「看,新鞋子被踩成這個樣子,你高興了?」
那雙嶄新的黑色皮鞋令老張的眼楮為之一亮。這可是上好的皮鞋。能穿這種鞋的一定是很有錢的人。他恭敬地看著那留著小胡子的男人︰「先生擦鞋?」
男人神氣地揮揮手︰「快擦。」
「爸我也要擦。」他們身邊一個年紀和初一差不多大的男孩也神氣地將自己嶄新黑皮鞋放上初一的擦鞋台。「喂,替我擦鞋。」
初一愣愣地看著男孩那張清秀卻囂張的面孔。「喔……」
熬人抱著小女兒站在旁邊等待著,從他們的衣著可以很明顯的看出這一家人並不是一般的人家,那個小女孩的大眼楮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初一。
「頭仔是做什麼生意的?」老張微笑地閑話家常。「看起來很好過。」
「沒什麼。」男人得意地笑了笑。「我們住在迪化街。做點小生意,阮老仔是做官的。」
老張理解地點點頭。「喔……難怪連小鮑子都這麼有派頭。」
男人斜眼看看正替他兒子擦鞋的初一︰「一人一款命。」
初一不敢抬頭,那個小男孩的眼光鄙夷,似乎他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家伙似的。
「喂-你擦干淨一點。」小男孩不滿地叫囂著︰「不然我叫我阿爸不要給錢。」
「我擦得很干淨。」初一連忙辯解︰「你自己看。」
「初一。」老張朝男孩笑了笑︰「沒關系,他擦不好,等一下我再替你擦一次。」
「不好。」小男孩十分不屑地瞪著初一︰「我就要他替我擦。」
「阿俊。」孩子的母親看不過去,輕輕喝道︰「你再這樣子,我們就回去不要逛了。」
「好嘛。」孩子不甘心地咕噥著,有點憤恨地瞪了初一一眼。「都是你——」
「哥哥不乖。」小女孩笑了起來,指著自己的哥哥。「他罵人。」
「你住嘴,我那有罵人?」
「好了,吵什麼吵。」男人不耐煩地低聲喝道︰「再羅嗦,兩個都修理。」
小女孩嚇了一跳,連忙往母親的懷里縮了一縮,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了。
「你干什麼?阿蘭被你嚇到了。」女人輕輕地拍拍小女孩的背。「乖,不哭不哭,阿爸不乖,我們不理他。」
男人翻翻白眼,看著自己那稚女敕的小女兒,忍不住嘆氣。「好,好。不要哭了,看要什麼阿爸買給你就好了。」
「我也要。」男孩連忙叫道。
「你要什麼?」男人揮舞一下拳頭︰「小心我扁你。」
「每次都這樣……」男孩不滿地瞪著父親︰「就只疼妹妹不疼我。」
「你還羅唆。」
「先生好了。」老張總算將工作做完︰「和您的公子兩個人總共十塊錢。」
「喔。」男人從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堆零碎的零錢,數也不數便交給老張;「這些該夠了。」
「謝謝,謝謝。」老張喜出望外地看著那些零錢,那里合起來至少有三四十塊。他興奮地道謝,那一家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地揮揮手走了。臨走前小男孩朝初一揮舞著拳頭,而小女孩卻微笑地看著初一——
「真有錢……」老張艷羨地注視著他們的背影,有些人一生下來命就是不一樣的——
「他們是誰?」初一愣愣地看著那漸行漸遠的一家人,不知道為什麼,小女孩的巧笑倩兮的模樣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腦海里。
「不知道。不過一定是很有錢的人家,住在迪化街的人都是些生意人和做官的,看他們的樣子一定也是那—樣的人吧。」老張模模男孩的頭。「等你長大以後,會比他們更有錢的。」
等他長大了,而且比他們更有錢時,他一定要好好修理那個男孩子,然後和那個小女孩一起玩——初一心里暗暗地想著。或許等到那天,那個男孩子也不敢再這樣對待他了也說不定。
小女孩也會笑得更甜了嗎?她會當他的小女朋友
也許這就是命運。
那天他們很晚才回家,兩個人都已經累癱了。一整天都在擦鞋,可是他們的臉上卻還是有著開心的笑容。
這樣一天下來,他們真的賺下了不少錢。老張算了算,居然有一百八十三塊。比他們原先所想的都多。
在小小木屋社區的外面,老張開心地拍拍男孩的頭。快要過年了,這段時間我們的生意都會特別好,說不定到過完年就可以賺個兩千塊錢也說不定,到時候要買什麼參就夠了。」
初一用力地點點頭︰「嗯。」
老張突然蹲子,慈祥地看著初一,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件小玩具交到孩子的手上。「初一啊,今天是你的生日,老張不能買蛋糕給你吃,那太貴了,等我們以後有了錢再買,老張只能送這個給你。」
小男孩愣愣地看著手上用竹子做成的小手槍,那不是一般大人做的那種,而是攤子上買的手工精致的小竹槍。他開心得幾乎合不攏嘴︰「哇,謝謝老張。」他說著轉身大叫著沖進小社區里。「我要拿回去給阿婆看。」
「小心點,別摔跤了。」老張邊叫著邊笑了起來一眼眶卻有些濕潤一一這個年紀的孩子,有的根本還在吃女乃呢,初一卻已經要負起照顧他阿婆的責任了。
今天來擦鞋的那一家人里也有個男孩子,人家的命就比他要好上太多了。
什麼叫公平?事實上,人一生下就是不公平的——
「老張」初一慌張的聲音驀然響了起來。「老張,啊婆她——阿婆她——!」
他嚇了一大跳,連沖帶跑地沖進初一他們那間破落的小木屋。「怎麼了?」
瞎眼的老太婆躺在地上申吟著,初一又驚又怕的扶著她。「阿婆她——」
「別怕別怕」老張安慰地說著,上前將老太婆扶到床上。「你阿婆可能是不小心摔下床而已。」他嘴上是這麼說,心里卻並不是這麼想,比起前一天,老太婆顯得更瘦了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是這種消瘦法的,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喂?阿婆,阿婆?你怎麼樣了?」他推推初一——「我的慶頭有一瓶白花油,你去拿來。」
「喔」初一不安地看著自己的阿婆︰「好。」
「快去。」老張輕嚷著將孩子推了一把︰「這里有我,你怕什麼。」
初一關上門沖了出去,床上的老太婆申吟著清醒過來。「誰?」
「是我。」老張輕輕地將她的頭放正,他們雖然語言不怎麼通,可是這幾年的相處下來,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樣。「你怎麼樣了?」
「初一有沒有在?」
「沒有,我叫他去我那里拿白花油來給你擦?」
老太婆苦笑了一下︰老了,不中用了……我本來是想給初一煮一點面線吃的……老張——」話還沒說完,她便狠狠地咳了一陣子。老張連忙隨便抓起放在床頭的布給她。
「有什麼話等病好了再說。」
她咳出血絲後才略略喘息一下,努力地搖著頭。「我不會好了……」
「阿婆……」
她還是搖頭,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是個打扮入時的女人。「這是初一的阿媽,初一出生的時候她就被抓去關了,判了四年刑,現在早就該放出來了……」她喘息著掉下淚來。「我大概快不行了,如果我死了……」
「阿婆。」老張焦急地打斷她︰「不會的快過年了,你說這種話做什麼?萬一初一听到了就不好了。」
老太婆無言地將照片交到老張的手上,又是一陣狂咳。
「你看你,叫你不要說那麼多……」老張回過頭想找水,卻看見初一顫抖地站在門口。「初一……」
初一勉強笑了笑,走到床前。「阿婆,你有沒有好一點?」
「傻孫,阿婆現在不是很好嗎?」老太婆勉力伸出手踫踫孫子的臉,那手幾乎是沒有溫度的——「爐子上有阿婆做給你吃的面線,今天是初一的生日,去拿一碗給老張吃。」
初一懂事地點點頭,強忍住哭聲轉身去拿碗——恐懼深深地佔據了他的心思—一萬一阿婆真的死了,他要怎麼辦?」
他知道什麼叫死,死了就是被埋在地下,永遠都不會再起來。
他不要阿婆死——
「初一,你先到外面去等,我來弄就好了。」老張輕輕地說著,老太婆已經再度睡著了,初一那顫抖強忍的背影讓他看了辛酸。
孩子是怕吵醒了老太太,怕她難過,所以才強忍著哭聲?
想到這孩子這麼小的年紀就要承受這些,他的心里就難過得不得了。」
初一點點頭,輕輕地轉身走出這間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屋子。等老張盛好面線走到屋外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靜靜地低著頭等著。
「初一……」老張坐到他的身邊。面線已經有點涼了,快吃。」
初一低著頭接過碗,不讓他看見他的淚水,他努力將碗里的面線吃光,在吞咽間總有間斷的硬咽聲傳出———
「男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愛哭。」老張沙啞地說著︰「你還要照顧你女乃女乃。」
初一吃完了面線,輕輕地將碗放在旁邊,抬起臉來,臉上的淚痕猶濕︰「我阿婆是不是會死?」
他沒有說話。
「我听隔壁的王太太說,人死了就會被埋在土里面,永遠都不能再起來?」
他還是沒有說話。
初一靜靜地哭了幾聲,那聲音無比的悲慘︰「如果阿婆死了,你就會帶我去找我阿媽對不對?」
老張終于輕輕的開口︰「你想不想你阿媽?」
初一搖搖頭,從很多人那里听來的——他們說他的母親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他們說她不知道和誰生下了他之後就被抓去關起來了—直到現在,剛剛阿媽說她早就應該放出來了,可是她卻連看都不來看他們一眼。
「你不想看看她?」
「有什麼好看的?她也不想來看我和阿婆。」他的聲音里有倔強的壓抑。
老張嘆口氣,他也听說過初一的母親不是個好女人,她生下初一之後就走了,沒多久就有警察來說她和娼館的保鏢聯合搞「仙人跳」被抓到了判了刑。這幾年來也沒見過她寄錢或者是來看看老太婆和初一——
這樣的女人就算把初一交給她,恐怕她也不會好好對待這孩子的。
「她不是好查某人。」
這句話他是用台語說的,老張訝異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初一堅決地用國語再說一次——「她不是好女人。」
「你怎麼會這樣想?她沒來看你一定有原因的……」
「因為她被警察抓去關起來了。剛剛我阿婆說她早就應該被放出來了,可是還是一樣沒來。她也沒有寫過信給我。」
「初一——」
「我不要听,我也不要去找她。」初一站了起來,很大聲地說著,仿佛是為了說給自己听似的!「就算我只有一個人,也不要去找她l我自己可以照顧我自己!」說完,他就轉身進去,堅定地關上門——
那年的農歷年之前,他們便埋葬了初一的老祖母。
初一一直沒有哭。他忍著淚水,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將他的祖母放進一個大火爐里——他們沒讓他再繼續看下去,但是他知道等祖母被推出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埋葬祖母的錢是老張出的,其他住在附近的人們也替祖母湊了點錢作法事,沒有人知道留下來的初一該怎麼辦?
林老太太過世之前一直希望初一可以回到他母親的身邊,但誰知道那個女人現在在哪里?
春美。
他們只知道她叫春美,一個總是關在牢里,要不然就是流落在花街柳巷的女人——他們不勝欷獻。初一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他現在才七歲——
老張張羅好一切之後,帶著初一回到他們的小木屋,屋主幾天之前就已經來說過要討回這間房子了。再過不久,初一會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他是個大男人,怎麼帶初一這樣一個七歲的小孩子。
鄰居們已經勸過他幾次,叫他帶著初一去找春美了,他怎麼都狠不下這個心。可是現在……
事實總要去面對的一
「初一……」老張困難地看著孩子那張茫然的面孔。「你阿婆已經過去了……現在……」
「你想帶我去找我阿媽對不對?」
老張低下頭。「我听說她可能會在寶斗里,要不然就是在北投。」
初一忍住淚水,故作堅強地點點頭︰「我知道。」
「那——?」
「我自己會去找她。」
老張連忙搖搖頭︰「怎麼可以讓你自己去找她。我會帶你去的,萬一她不想要你的話,你就跟著我過日子,雖然苦了點一,但是總可以過的。」
孩子稚真筆直的眼光幾乎教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老張微微低下頭,聲音里有種對現實無可奈何的虛弱。「我知道你不喜歡去找她,可是——可是她終究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現在唯一的親人了。」
初一什麼話也沒說,他靜靜地轉個身,回到他與祖母相依為命的小木屋,輕輕地將門關上。
看著那個已經空下來的床鋪,他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阿婆臨死之前握著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勸著他,說他的母親一定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沒來看他。阿婆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他都不太懂,什麼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之類的,那大概是要他別生阿婆的氣,可是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喜歡他,為什麼會放他一個在這里?
他抱著已經冰冷的棉被放聲哭泣……
未知的命運讓他恐慌,失去了阿婆,很快的,也要失去老張了,未來他一個人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