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尼—杰爾佳的怨訴
「呼,呼。」
我迷迷糊糊地醒了,剛才我竟在半睡半醒中睡著了。我微微睜開眼楮,身子猛地往後一仰。
「呼。」
在我的臉前兩尺的地方,出現了希拉姆王的帶黑點的黃鼻子。獵豹看見了我醒來,但它並不太感興趣,因為它正打哈欠呢;它的深胭脂色的大嘴懶洋洋地張開又合上,漂亮的白牙閃閃發光。
這時,我听見一陣笑聲。
那是小塔尼—杰爾佳。她坐在我躺著的沙發旁邊的一張墊子上,好奇地看著我與獵豹的對峙。
「希拉姆王感到煩惱了,」她覺得該對我解釋一下,「我帶它來的。」
「好啊,」我低聲埋怨說,「不過,請告訴我,它不能到別處去煩惱嗎?」
「它現在孤零零的,」小泵娘說,「人家把它趕出來了。它玩的時候聲音吵人。」
這幾句話讓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讓它走,」塔尼—杰爾佳說。
「不,讓它在這兒吧。」
我同情地看了看獵豹。我們共同的不幸使我們接近了。
我甚至撫模了它那隆起的額頭。為了表示滿意,希拉姆王伸了伸懶腰,露出了琥珀色的巨爪。地上的席子這時可要大受其苦了。
「還有加雷,」小泵娘說。
「加雷!還有什麼?」
這時,我看見塔尼—杰爾佳的膝上有一只奇怪的動物,象大貓一樣大,扁平的耳朵,長長的嘴,淺灰色的毛很粗糙。
它瞪著可笑的、玫瑰色的小眼楮,望著我。
「這是我的,」她說。
「說吧,」我不高興地說,「完了嗎?」
我的神情大概是很不高興,很可笑,引得塔尼—杰爾佳大笑起來。
「加雷是我的朋友,」她嚴肅起來,「是我救了它的命。它那時很小。改天我再給你講吧。你看它多可愛。」
她說著,把它放在我的膝上。
「你真好,來這兒看我,」我慢慢地說,把手放在小動物的上,「現在幾點了?」
「九點過一點兒。看,太陽已經很高了。讓我把窗簾放下來。」
房間里頓時暗下來。加雷的眼楮變得更紅了,希拉姆王的眼楮更綠了。
「你真好,」我繼續這樣想著,「看得出來,你今天沒有事。你還從來沒有這麼早來過呢。」
小泵娘的額上掠過一抹陰雲。
「我沒有家,的確,」她幾乎是生硬地說。
于是,我更注意地看了看塔尼—杰爾佳。我第一次意識到她很美。她的頭發卷曲適度,披散在肩上。臉上的線條明淨極了︰直鼻,小嘴,薄唇,下巴堅毅。膚色不是黑的,而是一種紫銅色、身材苗條柔軟,與那種保養得很好的黑人將來會有的那種可惡的、油膩的豬血腸子似的身體毫無共同之處。
一個很寬的銅圈套在前額和頭發上,成了一個沉重的額飾。手腕上和腳腕上戴著四個更寬的鐲子,穿著織有金線的綠綢做成的緊身長衣,胸前尖開口。綠色,銅色,金色,集于一身。
「塔尼—杰爾佳,你是桑海人嗎?」我溫和地問道。
她帶著某種自豪感頂了我一句︰
「我是桑海人。」
「古怪的小家伙,」我想。
顯然,有一點塔尼—杰爾佳是絕口不談的。我想起來了,當她跟我談到人家趕走了希拉姆王的時候,她是以一種幾乎是痛苦的神情說出那個「人家」的。
「我是桑海人,」她說,「我生在加奧,尼日爾河上的加奧,桑海人的古老首都。我的祖上統治著曼丁扮大帝國。即使我在這兒是奴隸,那也不應該蔑視我。」
在一縷陽光中,加雷的小坐在地上,用前爪捋著發亮的小胡子;希拉姆王趴在席子上睡著了,不時地發出一聲嘆息似的呼嚕聲。
「它作夢呢,」塔尼—杰爾佐說,一個指頭放在唇上。
「只有美洲豹才作夢,」我說。
「獵豹也作夢。」她一本正經地說,好象根本沒有體會到這句巴拿斯風格的玩笑的妙處。
一陣沉默。然後,她說︰
「你該餓了。我想你不會有興致去跟那些人一塊兒吃飯。」
我沒有回答。
「該吃飯了,」她說,「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去找吃的,你的和我的。我也把希拉姆王和加雷的領帶來。心里不痛快的時候,不應該一個人待著。」
金綠兩色的小仙女出去了,沒有听見我的回答。
就這樣,我和塔尼—杰爾佳建立了友誼。每天早晨,她帶著兩頭野獸到我房里來。她極少跟我談起昂蒂內阿,即使談到了,也總是間接地。她不斷地看到的那個我啟唇欲出的問題,似乎是她所忍受不了的,我感到她在躲避所有那些我自己也是大著膽子談及的話題。
為了更好地回避那些話題,她象一只焦躁的小鸚鵡,說呀,說呀,不停地說。
我病了,這個穿綠綢戴銅飾的小修女所給予我的照顧是無與倫比的。兩頭野獸,大的和小的,在我的床的兩側,在我發昏的時候,我看見它們憂郁、神秘的眸子緊盯著我。
塔尼—杰爾佳用她唱歌似的聲音,給我講她的美麗的故事,其中她認為最美的,是她的生活的故事。
只是在後來,突然間,我意識到這個小野人已經多麼深地闖進了我的生活。不管你現在哪里,親愛的小泵娘,不管你看見我的悲劇的那個平緩的河岸在哪里,看一眼你的朋友吧,原諒他沒有一開始就給予你應有的注意吧。
「關于我的童年,」她說,「我總是記得這樣一幅畫︰朝氣蓬勃的、玫瑰色的太陽,在一片早晨的水氣中,升起在一條波浪寬闊平滑的大河上,多水的河,尼日爾河。那是……你沒听呀。」
「我听呢,我向你起誓,小塔尼—杰爾佳。」
「真的,我沒讓你厭煩嗎?你願意我說嗎?」
「說吧,塔尼—杰爾佳,說吧。」
「那好,我跟我的小伙伴們,我對她們非常好,我們在多水的河邊,在棗樹下玩耍,棗樹是杰格—杰格的兄弟,它的刺刺破了你們的先知的頭,可我們叫它天堂樹,因為我們的先知說,天堂的選民在它的底下停留ヾ,它有時候是那麼大,那麼大,一個騎士一百年也穿不過它投下的陰影。
「我們在那兒編美麗的花環,用金合歡花、粉紅色的馬檳榔花和白色的鐵線厥花。然後,我們把花環扔進綠色的水中,那是為了避邪,而當一頭河馬噴著鼻子伸出它那兩頰胖乎乎的大腦袋時,我們就象小瘋子一樣笑起來,不懷惡意地用花環打它,宜到它在一片水花中沉下去為止。
ヾ《可蘭經》,第66章,詩句和第17節。——拉魯先生注
「這是早晨。中午,火辣辣的太陽照遍輕輕發出爆裂聲的加奧,人們睡午覺,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然後,當炎熱退了,我們又回到河邊,去看披著銅甲的大鱷魚在蚊蟲籠罩的河岸上慢慢起來,陰險地鑽進鄰近澇窪地的污泥之中。
「這時,我們又打它們,象早晨打河馬一樣。太陽正在墜入黑色的山梁後面,為了慶祝,我們跺腳拍手,跳起了習慣的環舞,一邊唱著桑海人的國歌。
「這就是我們這些自由的小泵娘們平日所干的事情。但是如果你認為我們只是一味地輕浮,那你就錯了,如果你願意,我跟你講講我,跟你說話的我,怎樣救了一位法國大官,從他白色衣袖上的金色緞帶的數目來看,他比你大得多。」
「講吧,小塔尼—杰爾佳,」我說,眼楮望著別處。
「你不該笑,」她繼續說,有點生氣了,「你不更加注意听是不對的。但這沒關系!我講這些事情是為了我自己,是因為想起來了。在加奧的上方,尼日爾河拐了個彎。有一小塊陸地伸進河里,上面長滿了巨大的桉樹。那是一個八月的晚上,太陽快要落了,在鄰近的森林里,鳥兒都棲在樹上了,一動不動地要待到第二天。突然,我們听見從西邊傳來一陣陣陌生的聲音,布姆—布姆,布姆—巴拉布姆,布姆—布姆,越來越大,布姆—布姆,布姆—巴拉布姆,突然飛起了一大群水鳥,白鷺、鵜鶘、野鴨,在桉樹上空飛成一片,後邊跟著一條黑煙,剛剛起來的微風吹得它稍稍有些彎曲。
「那是一艘炮艇,它繞過地角,在河的兩邊激起一陣波浪,下垂的亂草紛紛搖晃起來。後面,我們看到一面藍白紅的旗拖在水里,那天晚上是那麼炎熱。
「炮艇靠上小木碼頭。一條小船放下來了,兩個黑人水手劃槳,很快,有三個頭頭跳上岸來。
「最老的那個,一個難看的法國人,穿著一件白色大斗篷,我們的話說得極好,要求見索尼—阿茲甲酋長。我父親走上前去,說就是他本人,那個難看的人說廷巴克圖管轄區的司令官很生氣,炮艇剛剛在一英里之外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木樁堤壩,船有損壞,不能去安桑戈了。
「我父親回答說,法國人保護著定居的窮人,使他們不受圖阿雷格人的搶掠,是受歡迎的;修築水壩不是出于惡意,而是為了捕魚和取得食物,加奧的所有資源都可供法國司令官使用,其中還有一個煉鐵廠,可以修理炮艇。
「他們在說話的時候。那個法國大官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那個人已經上了年紀,寬寬的肩膀有些駝了,藍色的眼晴象我的名字中的泉水一樣清澈ヾ。
「‘過來,小家伙,’他溫和地說。
「‘我是酋長的女兒,我願意干什麼就于什麼,’我回答說,他那樣無禮,我很生氣。
「‘你說得對,’他微笑著說,‘因為你很漂亮。你願意把你脖子上的花給我嗎?’
ヾ在柏柏爾語中;「塔尼」的意思是泉水,「杰爾佳」是形容詞「藍色」的陰性形式。——拉魯先生注
「那是一個紅色木槿花編成的大花環。我遞給了他。他擁抱了我。我們講和了。
「這時,我父親指揮黑人水手和部落里最強壯的男人把炮艇拖進了小河灣。
「‘明天得一整天,上校,’機械師說,他查看了損壞情況,‘我們只能後天早上走了,還得這些懶惰的黑人水手不怠堡才行。’
「‘多討厭!’我的新朋友咕噥道。
「但是,他的壞心情為時不長,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那麼賣力地給他開心。他听了我們最美的歌曲,為了感謝我們,他讓我們嘗了從船上卸下作他的晚飯的許多好吃的東西。他睡在我們的大茅屋里,那是我父親讓給他的,而我,我在入睡之前,透過我和母親住的茅屋的牆縫,久久地望著船上的燈在跳動,在發暗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個個紅色的圓圈。
「那一夜,我作了個嚇人的夢。我看見我的法國軍官朋友在平靜地睡著,而一只大烏鴉在他頭上盤旋。一邊叫著︰嘎,嘎,加奧的桉樹陰影在下一夜里,嘎,嘎,對白人首領不利,對他的隨從也不利。
「天剛剛發亮,我就去找黑人水手。他們正躺在甲板上,利用白人還在休息來偷懶。
「我找到年紀最大的一個,用威嚴的口吻對他說話。
「‘听著,我昨夜在夢中看見了黑烏鴉。它對我說加奧的樹影在下一夜對你們的首領是不祥的……’
「由于我看到他們還躺著,一動不動,眼楮望著天,好象沒听見似地,我又補充說︰
「‘對他的隨從也不祥。’
「當太陽升得最高的時候,上校正在茅屋里吃飯,還有其他法國人,機械師進去了。
「‘我不知道那些黑人水手怎麼了。他們象天使一樣地干活。如果他們這樣繼續下去,上校,我們今晚就能出發。
「‘好極了,’上校說。‘但是,他們別太著急把活兒干壞了。我們不必在這個星期末之前到達安桑戈。白天走更好。’
「我打了個冷戰。我走到他跟前,用哀求的口吻對他講了我的夢。他帶著一種驚訝的微笑听我說,然後,他莊嚴地說;
「‘一言為定,小塔尼—杰爾佳,我們今晚就走,既然你願意這樣。’
「他擁抱了我。
「當修好的炮艇駛出河灣的時候,陰影已經下來了。法國人,在他們中間我看見了我的朋友,久久地揮動著帽子向我們致意,直到我們看不見他們為止。我獨自站在浮動的河堤上,望著河水流去,直到冒煙的船的布姆—巴拉布姆的聲音消失在黑夜中。」
塔尼—杰爾佳停頓了片刻。
「那一夜是加奧的最後一夜。我還在睡覺,月亮還高高地掛在森林上空,一只狗叫了,但時間不長。接著,是男人的吼叫,隨後又是女人的嚎叫,那叫聲,只要听見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當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光著身子,正和我的小伙伴們跌跌撞撞地往北方跑呢,因為看著我們的圖阿雷格人騎的駱駝走得很快。後面,是部落的女人,其中有我的母親,她們兩個兩個地被叉著脖子,跟在後面。男人很少。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和我父親、勇敢的索尼—阿茲甲一起被扼死在加奧的被摧毀的茅屋中,加奧又一次被追殺炮艇上的法國人的一幫阿烏利米當人夷為平地。
「現在,圖阿雷格人催促著我們,催促著我們,因為他們害怕有人追趕。我們就這樣走了十天左右,隨著黍和麻漸漸消失,走路越來越艱難。終于,在基達爾的伊薩克林附近,圖阿雷格人把我們賣給了一個特拉爾查的摩爾人的商隊,他們從馬布魯克到拉特去。開頭,走得不那麼快了,我以為幸福來了。可是,突然荒漠變成了一片堅硬的石頭,女人們開始倒下了。男人早就死在棍棒之下了,因為他們拒絕走得更遠。
「我還有小跑的力氣,甚至盡量走在前面,試圖听不見我的小朋友們的叫聲,當她們之中有誰跌倒在路上,而她又顯然再也起不來的時候,就有一個看守跳下駱駝,把她拖到商隊的一邊扼死。可是,有一天,我听到一聲喊叫,迫使我轉回去。那是我的母親。她跪在地上,向我伸出可憐的雙臂。我一展眼間到了她身邊。但是一個高大的摩爾人,全身穿著白衣眼,把我們分開了。他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黑念珠,從一個紅色摩洛哥皮鞘里抽出刀來。我現在還看得見棕色皮膚上的藍色刀鋒。又一陣可怕的叫聲。隨後,我被一陣大棒驅趕著,咽下我的小小的眼淚,小跑著回到我的位置上去。
「在阿西烏井那邊,摩爾商人受到一伙凱爾—塔茲霍萊特的圖阿雷格人的攻擊,被殺得一個不留,凱爾—塔茲霍萊特的圖阿雷格人是統治著霍加爾的凱爾—勒拉特大部落的奴隸。這樣,我就被帶到了這里,被獻給了喜歡我的昆蒂內阿,從此她一直對我很好。這樣,今天用你甚至不愛听的故事來平復你的高燒的人,不是一個奴隸,而是偉大的桑海皇帝們的最後一個後裔,是殺人滅國的索尼—阿里的後代,是穆罕默德—阿茲甲的後代,他去過麥加朝聖,帶著一千五百名騎士和三十萬米特卡爾ヾ黃金,那時候我們的勢力無可爭辯地從乍得伸展到圖瓦特,伸展到西部的大海,而加奧在其它城市之上豎起了它的穹頂,那天空的姐妹,所有穹頂中最高的穹頂,就是檉柳處于高梁之中也不能與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