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範當真言行如一,每天來向柳蘊儀求婚。
盡避得到的總是否定的答案,他仍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久,那些對「店花」有意思的男顧客,全認識了這號口頭禪為「我們結婚吧!」的人物。
念在他一往情深的執著,有的客人甚至鼓噪道︰「小姐,你就答應他吧!」
「是呀!這類的痴情種可不是每個世紀都有的喔……」
柳蘊儀人前雖然笑而不答,可人後就會催他吃完了趕快離開。
于是希範每天都有兩種表情——進來時的「信心十足」,以及出去時的‘嚴重挫敗」。當然啦!後面的那一個表情,是他故意裝給柳蘊儀看的。
今天,希範又準時來報到。
罷停妥車子,即有人喊道︰「希醫生!」
「院長?」他怎麼會在這里?
紀吉祥笑道︰「听說這家西式快餐店的東西做得不錯,我特地來嘗嘗。」
猜想院長必然另有目的,希範也不點破,干脆邀他一塊用餐。
兩人推門而入,觸目所及的淨是陳舊的裝潢,紀吉祥正猜想著這種店面如何能維持生機時,一位女士朝他們走過來。
「早啊!阿範,這位先生是……」
希範連忙為兩人介紹,「他是我們的院長,紀吉祥先生;這位是我小阿姨溫晴,也是西式快餐店的老板娘。」
「原來是院長啊!」溫晴立即彎身致意,「我外甥承蒙您照顧了。」
「哪里!多虧了希醫生,我的醫院才能擴大為今日的規模。」
「難得您大駕光臨,想吃什麼盡量點,我請客!」
她陽光般的笑容,竟令紀吉祥心神一蕩。「這怎麼好意思呢?」
「沒關系,我小阿姨最好客了。」希範領他走向專屬的「博愛座」——一處可以恣意觀賞柳蘊儀一舉一動的角落。
「對了,怎麼不見你姨父?」
「姨父?」愣了兩秒,他笑道︰「我阿姨還小泵獨處呢!」
「抱歉,我以為她結婚了……」
看著溫晴豪爽的跟每桌的客人打招呼,紀吉祥不禁心生好奇,依她的相貌和交際手腕,應該不難找到對象,為何……
一道柔美的聲音突然傳來,拉回他的注意力。「請問兩位想點什麼?」
「你……」是柳蘊儀!
因為巡過一次加護病房,紀吉祥對她仍有些印象。想不到那位蒼白而瘦弱的傷患,恢復健康後會是如此的亮震動人。
平心而論,娉婷的美貌或許略勝一籌,若以靈秀的氣質相比,他的女兒可差得遠了。
希範開口又說了,「我們結婚吧!」
當著外人的面求婚,柳蘊儀不免尷尬萬分,幸虧她反應夠快,連忙借著低頭填單來回避紀吉祥的眼光。
「知道了,你要火腿加培根吐司一份……」
紀吉祥雖然訝異,但畢竟姜是老的辣,他也一語雙關的道︰「這里的餐點名稱還挺特別的,不曉得你們有沒有‘幸福在一起’?」
「呃……那是總匯三明治。」
在柳蘊儀轉身去準備的同時,紀吉祥才發現她的腳有缺陷。
可惜呀!出落得這般標致,偏偏腳有問題。不過,向來力求完美的希醫生,怎麼會挑上一個有缺陷的女子?
但見希範的目光直直的鎖住她,渾然忘了還有長輩同桌,紀吉祥便干咳兩聲,待他回過神,才問︰「听說府上最近風波不斷,你母親還好吧?」
紀娉婷在希夫人身上雖然下了不少工夫,但是希驥的烏龍婚禮已鬧得滿城風雨,她也不好意思讓溫婉再添一件麻煩事,因而拜托父親前來刺探虛實。
「謝謝院長關心。」對于接二連三的家丑,希範不願多談。
「上次你突然告假好幾天,娉婷可是擔心得食不下咽呢!」
「哦!」他面無表情的應了一聲。
「你知道的,我就這麼一個女兒……」
「我了解,正因為院長與我情同父子,所以我也一直視娉婷如妹妹。」這句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他對紀娉婷毫無男女之愛。
「看來,我是無福當你的丈人了。」紀吉祥不免黯然。
瞥了站在櫃台後的倩影一眼,希範決定據實以告。「對不起,我早有意中人了。」
「是剛剛那位小姐吧I」紀吉祥笑了起來,「你不必覺得愧疚,因為感情的事本來就勉強不得。」他是看得很開,就怕婚嫁放不下這段深深的暗戀。「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
「八字還沒一撇咧!」希範沮喪地垮下臉,「我已經求了好多次婚,但是她都不答應。」
「憑我們希醫生的條件和誠意,居然會被拒絕?這位小姐也未免太不識抬舉了吧?」紀吉祥笑道。
「不能怪蘊儀,我想……那是因為我不夠好吧!」他聳聳肩,「而且院長剛剛不也說,感情的事本來就勉強不得的?」
「那你還不死心?天哪!我看你這小子真的是愛慘她了。」紀吉祥沉思了一會兒。「試過‘苦肉計’沒?只要她不討厭你,這套老掉牙的招數或許管用。」
「真的?」希範不禁握住他的手猛道謝,「謝謝院長指點,事成之後,我一定會包給您一份大紅包的。」
「你喲!連這點雕蟲小技都不會,難怪大家要叫你‘木頭’了。」紀吉祥笑了笑,轉頭一看到溫晴和善的笑容,馬上又失魂了。「與其拿紅包謝我,不如請我來這里吃三個月的飯吧!」
既然無緣成為希範的岳父,那麼……當他的「姨父」也不錯呀!***
自從「求婚記」上演後,柳蘊儀就覺得自己成了客人間的笑話,所以她的反應才會由原先怦然心動的害躁,日漸轉為莫可奈何的冷淡。
不過,人類真的是很矛盾的動物,特別是女人。
每次希範到店里,她便擺出一副巴不得他快點消失的表情,但當那個老害她出糗的家伙一沒來,她的眉頭卻又擔憂地糾結著。
奇怪了,一向風雨無阻的希大哥,怎麼連續幾天都不見蹤影?他不會是生病了吧?
「哇!好嚇人的牛肉堡!」溫晴的驚呼聲,霎時喚回她神游的心緒。
柳蘊儀低頭一看,糟糕!鐵板上的肉已經變得一坨焦黑了。「對不起!」她立即將它處理掉。
「蘊儀,我瞧你這兩天無精打采的,是不是因為阿範沒來?」溫晴笑著問她。
「怎麼會呢?我正高興耳根子終于能清靜了。」打死她也不承認。
「是喔!」溫晴卻在心里竊笑。
我看你這嘴硬的丫頭能硬多久?人心是肉做的,我就不信你對阿範的感情無知無黨。
餅了一會兒,好戲上演了。
「渴死了、渴死了!」希薇旋風似的走了進來,「阿姨,麻煩來一杯檸檬冰砂,要外帶杯的幄!」
「你怎麼不在這里喝呢?」溫晴擱下手邊的工作,先替她倒飲料。
「沒辦法,苦難的同胞正等著我去解救嘛!」兩人開始一搭一唱的聊著。
「好幾天沒見到阿範,他在忙些什麼呀?」
「我哥請了半個月的假,說要去東部旅行。」
「這孩子平常眼里只有工作,怎麼會想去旅行呢?」
「大概是突然開竅,想要享受人生了吧?」她突然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哎呀!大哥臨走前交代我替他喂貓的,我居然忘了這件事。」
始終保持沉默的柳蘊儀,忍不住開口了,「你也太糊涂了,四天沒東西吃,女王不餓斃了?」
「做件善事好嗎?」希該說著拋了一串鑰匙給她,「我得馬上趕往台南,你晚點幫我去巡一下它死了沒,好嗎?」
她還沒來得及推拒,溫晴已把飲料塞給希薇,「你的檸檬冰砂。」
「錢等我回來再付,那只貓就拜托你了。」話一說完,希薇就一溜煙的跑了。
「晴姨,可不可以……」
「想請我代勞是嗎?」溫晴一臉的為難,「你也知道這兩天陸續有廠商要來結貨款,我實在分不開身啊!」
正說著,第二位演員進來了。
「午安,溫小姐。」是紀吉祥。
溫晴立即上前招呼,「歡迎光臨,您今天想吃什麼?」
繼希範之後,紀吉祥是第二位天天來這兒報到的食客,由于他都不是用餐時間來,所以溫晴常陪他聊天。
「蘊儀,你過來一下。」
「晴姨,什麼事啊?」她邊洗手邊問。
「院長有份文件要給阿範。」溫晴拿給她一包牛皮紙袋,「你不是要去喂貓嗎?順便把這個帶去吧!」
紀吉祥接著說︰「這是剛出爐的體檢報告書,我想希醫生可能會過來吃飯,所以才托溫小姐轉交。」「趁現在沒什麼客人,你就走一趟‘香榭大道’吧!」溫晴提議。
「這……好吧!」柳蘊儀只得勉強答應了。***
模模沒有封口的紙袋,柳蘊儀的心中起了小小的掙扎。
不曉得希範的體檢結果是否正常?
雖然探人隱私的行為極不道德,但是,「關心」一下朋友的健康,應該不為過吧?
抽出里頭的文件,顯目的四個字赫然映入她的眼簾——
惡性腫瘤!
「這……怎麼可能呢?」這駭人的答案有如青天霹靂般,登時讓柳蘊儀的小臉刷白。
一個看起來如此健康的人,怎麼會罹患癌癥?
難以置信的她,耳畔驀然響起溫晴與希薇的對話——
這孩子平常眼里只有工作,怎麼會想去旅行呢?
大概是突然開竅,想要享受人生了吧?
莫非……希範就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病況,才趕著去及時行樂?
柳蘊儀雙手發顫,緩緩的將報告放入袋子里,胸口像壓了塊沉重的鉛塊似的,教她無法喘息。
優秀的希範正值人生的黃金時期,還救過那麼多病患,為何上天要急著招回這位行醫濟世的活菩薩呢?
「實在是太殘酷了……」
無視于計程車司機的異樣眼光,柳蘊儀任淚水潰堤而下,等抵達目的地時,她的眼楮已經哭腫了。
邁人景物依舊的「香榭大道」,她不免又憶起從前的往事。
那段地獄般的痛苦婚姻,她可以努力忘懷。希範所帶給她的甜蜜點滴,不僅迅速抹平了唐耀添在她心中留下的傷痛,甚至形成一股難以轉移的思潮,教她終日魂縈夢牽……
來到九樓,柳蘊儀遲疑了一下,才拿出鑰匙開門。
大門一開,貓眯立刻沖過來摩蹭她的腳。「喵——」
「老大保佑,我以為你已經餓昏了呢!」
柳蘊儀抱起貓咪走入漆黑的客廳後,第一件事就是拉開厚重的窗簾,在陽光照進房內的瞬間,她卻差點被沙發上的「橫陳物」嚇得失聲尖叫。
希大哥?
內心里堆積的思念,全在瞥見那張蒼白的容顏時化為揪心的憐惜。
一反平日的清朗,他的發絲凌亂、胡碴滿腮,深鎖的濃眉更顯現出處于睡眠狀態的他有多麼的不適了。
「希大哥!」她小小聲的叫喚,深怕他並非睡著,而是昏倒了。
緊閉的雙眸緩緩張開了。「蘊儀?」渙散的焦距重新凝聚,氣若游絲的他似乎連笑都有些牽強,「你怎麼來了?」
「我來幫小薇喂貓,順便……替紀院長送這份報告書給你。」
從她凝重的神色和微腫的眼楮來看,希範料想她應該偷窺過了吧!
嘻!院長的計策不僅神妙,連對人性的洞察力也是一流的。
「報告這麼快就出來了?」他瞄了擱在茶幾上的紙袋一眼,「不看也罷,反正結果是八九不離十。」
丙然,他早就知道了!
泫然欲泣的柳蘊儀,勉強裝出毫不知情的自若神態,「你不是去旅行嗎?怎麼會在家呢?」
事實上,希範這幾天根本沒出過大門,而為了營造「病態」的效果,他可是餓了好幾餐呢!
「因為我身體不太舒服,所以提前回來了。」
柳蘊儀的心立即擰了下。糟糕!希大哥體內的癌細胞不會是開始惡化了吧?
「那你看過醫生沒?」她真的很關心。
「你忘了我的職業嗎?我的身體如何,我比誰都清楚。」
「醫生也是人,人總有生病的時候,生病了就該吃藥呀!」
那張緊繃的小臉明顯的寫著對自己的關懷,他不禁暗爽在心里。
「你猜我得到什麼病?」希範故意以絕望的口吻強調,「那是一種……很難治愈的病。」
人家說心病需要心藥醫,而他唯一的「藥引」,就是柳蘊儀的愛!
「別胡說了!」她不想听!
「蘊儀,我……」他正要乘勝追擊,肚子卻不爭氣的差點泄了他的底。
「你怎麼了?」柳蘊儀仿佛听見咕嚕咕嚕的聲音。
他連忙找了個理由瞎辦,「呢……我的胃有點痛。」
「我去幫你拿胃藥。」她起身想去找藥。
「不用了,我突然很懷念你做的菜,可不可以幫我下碗面或是煮個簡單的清湯?」哦!他快餓斃了!
「那你等一等,我馬上去弄。」若能讓他舒服點,就算是「滿漢全席」她也要煮出來。***
「真舒服……」
模模飽足的肚皮,希範此刻的感覺只有「快樂似神仙」。
能把心上人騙來這里,還讓她煮了不少好吃的東西,他的「饑餓三十」總算有代價了。
「希大哥,你多吃一點。」柳蘊儀熱心的幫忙夾菜。
營養夠才有抵抗力,希大哥若能天天保持這樣的好胃口,一定更有本錢與癌細胞長期抗戰的。
「謝謝!我已經吃飽了。」再撐下去的話,他就真的要鬧胃痛了。
看著賢淑的她將碗盤收拾到流理台去洗,希範忍不住困住她的縴腰。「知道嗎?我幻想這一刻已經很久了,能跟喜歡的人共度美好的晚餐,真棒!」
她頓時尷尬得手足無措,「我……我得回去店里幫忙了。」
「不要走!」他的聲音里充滿恐懼,「沒有你在身邊,這間空蕩蕩的房子就像棺材般冰冷無比。」
柳蘊儀聞言,心都軟了。
面對死亡的威脅,哪個人不會感到害怕?即便是看盡生與死的他,一時間恐怕也無法接受這種打擊吧!
「多留一會兒,好嗎?求你……」希範的手摟得更緊,火熱的唇還往她的耳際磨蹭。
「別這樣……」她伸手想推開他。
「如果能這麼一直抱著你,我就死而無憾了。」
他帶有暗示性的感嘆,立即讓柳蘊儀到口的拒絕又吞了回去,但她卻又控制不了壓抑不住的悲傷情緒。
發現手背上濕濕的,希範才發現她哭了。「你生氣啦?」
「討厭!」她吸吸鼻子,努力維持聲音的平穩,「你干嘛老把‘死’字掛在嘴邊?」
「我不提就是了。」他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別哭了,你的眼淚很教人心痛的。」
這是他第二次對她說這句話,反而讓她的淚水流得更洶涌。
眼眶溢滿淚水的她,並未察覺眼中模糊成一團的黑影,正漸漸的靠近自己,直到他牢牢吻住她的唇。
不過,她只稍稍掙扎了一下,就順從了他的渴望。
連身為醫生的他,對自己都感到絕望了,顯見病情確實不樂觀,既然他的時日已不多,那她還扭泥什麼?她應該讓他快樂才對呀!
陷在她甜美的滋味中,希範不禁想要得更多更多,但盡避他已血脈憤張、恨不得立刻將她佔為己有,但是他知道他絕不能這麼做。
據小薇的側面了解和苓芝的剖析,柳蘊儀因長期受到婆婆的壓抑,以及唐耀添的負面影響,她的「性」觀念不僅偏頗,甚至有嚴重的心理障礙,所以他必須特別謹慎,以免弄巧成拙。
兩人吻到幾乎要缺氧了才停止。松口後,他們的眸里仍燃著火花,而且緊緊糾纏著彼此。
「糟了!你的衣服……」她乍然發現希範身上有泡沫,想必是被自己的手沾到的。
「沒關系,不如我們一起洗碗吧!」他說著把手伸進手水槽里。
柳蘊儀笑著點點頭,同時也下定決心——
她要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