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孟夏,一團滯留鋒面籠罩在低陷的台北盆地,徒增讓人不耐煩的窒悶。
蟬鳴給不了清涼,午後的太陽又曬得足以讓人像女乃油般融化攤軟,任誰都會懶洋洋不想動彈,免得汗如雨下,換來一身酸臭。
雷君霆正是其中之一,所以遠離此刻站在操場上頂著烈陽狂曬還得做操熱身等著上躲避球課的同學,獨自挑了避陽的樹下,翻閱隨身的讀物。
能如此堂而皇之,無須經老師同意從容蹺課,自然是一種特權的行使。
而雷君霆仗恃的特權無須靠身體不適的理由獲得,只是很單純的,因為熱中于教育的三嬸身為家長會會長,對于學校的師資設備有指揮監督的權力;而家族企業每年固定提撥大筆經費資助這所私立小學,再加上其他親族的孩子也陸續曾在此地就學傳承出不容小覷的勢力,讓他即使無心再切下一塊屬于自己的勢力版圖,也能憑借類似家徽的閃亮姓氏,在學校里橫行無阻。
十二啷當歲的小學六年級生想這些現實市儈未免太早;但──很遺憾的,對于自小生長在枝繁葉茂的龐大家族,又不巧有個傲視群倫的家族企業體足讓彼此為錢為權暗地勾心斗角的環境下的富貴子弟來說,這才叫正常。
這位早熟的孩子悠然翻過一張英文書頁,繼續無聲地閱讀。
「啪」!不曉得從幾重天外砸下一灘土黃色不明物體,不偏不倚,恰恰好就壓在新翻過的書頁。
看得出將來大有可為的出色童顏鎖了眉頭,站起身,抖落書上的髒東西,卻去不了留在紙上的污漬。
定楮端詳,原來方才偷襲他的不明飛行物體是一塊殘存的烤蕃薯皮。
「哎呀。」在這同時,雷君霆的頭頂落下一聲輕呼。
循聲抬頭,茂盛的樹枝綠葉間一抹白襯托鮮明的卡通圖案讓他鎖起的眉頭更打緊死結。
發現自己被幼稚的卡通內褲壓在頭頂上,很少人會覺得開心。
「不好意思啦。」樹上史奴比內褲的主人以俐落的身手攀爬直下,一張俏臉上有磨過樹皮的痕跡︰「一時手滑掉了,沒丟到你吧,小朋友?」安全落地,少女拍拍制服上的殘葉泥塵,還有裙子上的。
小朋友?雷君霆不滿意地瞪著自說自話的少女,厭惡被看小。
雷君霆以「禮」回敬︰「這把年紀還穿史奴比的卡通內褲也不見得多有長進是吧,‘老’姐姐?」
「咦?」少女愣了一下,不驚人死不休地當著未臻發育期的小男孩的面,撩起裙子。「哎呀呀,我怎麼又把姊的內褲拿來穿了?」
裙擺下正在青春期中的細腿筆直如鳥腳,看不出美好的曲線,只是膚白如雪,在陽光斜照下,散發柔和的白芒。
雷君霆先是被這白花花的柔光照得傻眼、而後雙頰脹紅,語氣慌張︰「你竟然在這里──書還我!」
少女左看右瞄搶到手的文學名著,嘖嘖稱奇︰「哇!《孤星淚》英文版,原來你是小神童哩,失敬失敬。」
雷君霆完全沒有被人奉承的感覺,得意不起來。「還我!」
「還你就還你──咦?」她注意到最後一頁的署名,收回還書的手。「你就是雷君霆?」
「把書還我!」
「原來你就是雷君霆啊。」少女的目光在他臉上游走好一會,思忖再三的神情讓雷君霆整裝防備。
天曉得又是誰派來的探子細作。早熟得不像樣的心思暗忖。
「就是你閑著沒事干,玩起長腿叔叔──不不,應該叫短腿弟弟──的游戲。」皮皮地朝眼前小表打躬作揖。「見面不如聞名,小小年紀就這麼,要你家老頭認養依依進雷家當童養媳,怎麼?你以為自己是光源氏啊?好好一個大美人配你這矮冬瓜小弟,連我都覺得不忍心。」
童年的孩子最忌憚別人笑他長不高,雷君霆也不例外。
「你是誰?」
雙手叉腰增加俠女氣勢,囂張地夾身高之勢以鼻孔瞪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陸雲儂是也。」
陸?小腦袋仔細思索與家里有往來的姓氏,找不到。「我不認識你。」
「廢話,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你。」蹺課遛達又餓又累,就近買了烤蕃薯爬上樹享受,誰想得到會遇見被學妹掛在嘴邊當恩人歌功頌德只差沒做長生牌位一日三拜的雷君霆。
學妹夏依實在是太單純了,絲毫不懷疑雷家人的用心,她可不;就她從老爸跟朋友閑聊的商界消息得知,雷家人沒一個對慈善事業有興趣──以利益為考量、為私為己,是雷家人的祖訓。
所以,社交圈內的慈善晚會、募款餐會壓根看不見雷家人的影子。
這樣的雷家人,哪來的好心好腸肚去領養一個孤女,不就是搞「源氏物語」那一套,想教一個配得上雷家第二代的媳婦。
嘖,都什麼年代了還搞這套,令人不齒!
「你最好把話說清楚。」
「哈!你才幾歲就學會雷家的趾高氣昂,將來想必大有可為。」又一個跋扈作風的雷家人。
「站住!」
她偏要走。
「我不準你走!」小手扣上她,被狠狠甩落。
十二歲的年紀很難與步入青春期的少女相抗衡。
存心氣死他地回送一記鬼臉,陸雲儂大剌剌走人。
「等一下!」雷君霆追在後頭,怎料對方雙手攀牆,輕易地撐起自己,一腳跨出去,俐落地翻過牆。
一股不甘心的怒氣使然,他學她,只是必須增加助跑和跳躍以補不足的身高。
體悟到兩人身高的差異讓他更氣。
翻出牆外的陸雲儂壓根沒想到小家伙會跟在後頭爬出來,牽起鎖在行道樹旁的腳踏車,輕松踩離。
標行一段距離,才听見童稚的聲音氣沖沖怒吼她的名字。
「陸雲儂!你站住!你們做什──唔!唔唔……」
情況不對。
煞車回頭,她看見一輛黑頭車停在路邊,一名彪形巨漢正企圖強把雷君霆丟進後車廂。
綁架!這兩個字轟上她腦海。
「你們在干什麼!」腳踏車忿忿轉向往黑頭車沖。「放開他!扁天化日之下綁架小孩子算什麼英雄好漢!」
她……雷君霆來不及細想就被丟進車讓里頭的人一手架住,動彈不得;車門局限的視界正上演陸雲儂與丟他進車的歹人較勁的畫面,青春期的少女不消一會已顯露頹勢。
這個笨女生,她以為她是神力女超人嗎?
「大哥,怎麼辦?」駕駛座上的男人頭也不回地請示後座;顯然地,架住他的這個男人才是帶頭者。
「帶上車!」男人的口氣仿佛多出的阻礙是件麻煩。
「啊!」下一秒鐘,陸雲儂被以同樣的方式丟進車,撞上雷君霆。「好痛!」
不到一分鐘的光景,黑頭車呼嘯而去,只剩孤零零的腳踏車躺在人行道上,車輪兀自空轉。
一切來得迅速,去得更快。
街道上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笨蛋。」空蕩蕩的小屋,童言的奚落份外刺耳。
哇咧!她是為誰才落入今天的肉票下場?要不是雙手雙腳被綁,陸雲儂早跳起來。
「我是為了救你才落難耶,好歹你也該感激涕零地說聲謝謝吧?」
「你救到我了?」東方眸無緒一挑,對于眼下自己肉票身分的處境是見怪不怪的平靜。「等你成功救我出去,也許我會考慮向你道謝。」
「從來沒見過這麼不可愛的小表。」她咕噥,機靈瞄看四周擺設──與電視劇布景如出一轍。
密封的門窗,除了灰塵蜘蛛網外只有幾個木箱……怎麼用來關肉票的地方千篇一律地乏善可陳?就不能挑個豪華的囚牢讓她開開眼界嗎?青春洋溢的俏臉透露失望。
「你……」身邊的小男孩開口,努力的持平下有絲不穩的波動。
「嗯?」
「會不會怕?」
「當然怕。」想也不想,毫無作假。「只是現在不是怕的時候,我們應該想辦法逃出去,就算逃不出去也要設法與外界聯絡。」
「你被綁過?」不然怎會這麼鎮定。
「沒有,不過我好歹比你大,總不能在你面前歇斯底里,又是發抖又是哭叫吧?再說,依據肉票法則,冷靜面對、配合作惡多端的綁匪是保命要訣,祖訓教會我不到最後一秒絕不放棄任何希望。你呢?怕不怕?」
別過臉,抿嘴︰「不怕。」
真倔強。「沒見過像你這麼不可愛的小表,哭一哭嘛,讓我覺得自己的犧牲很有價值,為保護天真可愛的小孩不惜陷入危險的肉票境地,多有悲劇英雄的味道啊……」耳邊幻想小李飛刀主題曲︰難得一身好本領,啦啦啦……
「穿著史奴比卡通褲的悲劇英雄?」冷眼斜眺,不屑跟她一起瘋。
樂音走調,化成尷尬。「都說穿錯我姊的了嘛。」話剛落,心中立刻涌上一籮筐的問題︰「你們雷家又得罪什麼人了?猜得出是誰策畫這次的綁架嗎?對方是純粹為錢想大撈一筆?又或者為尋仇?」
如果年僅十二的雷君霆答得出來,大人就該面壁思過自己的腦袋比不上一個小六生。
「你知道的,電視上都這麼演,豪門恩怨多,比方說壞人仗恃財大氣粗搶走女主角,多年之後男主角綁架對方的孩子讓壞人找上門送死,女主角跟到現場說出隱藏多年的秘密,一切真相大白,綁架的小孩是男女主角當年月黑風高夜里一時情動的紀念品諸如此類的──」
「你好吵。」雷君霆捂住耳朵,小小的身子再也沒時間發抖。
她吵得他耳朵好痛。
「真不可愛。」小孩子就應該大哭大鬧,雖然現在人時地不合,至少也讓她看一看害怕的表情嘛,明明就很怕。
嘖,雷家是怎麼養的?弄得十二歲的小孩子練就一副老成持重的死樣子。
無法想像,她美麗正常的學妹夏依再過十年八載的就要變成他老婆,成為陰陽怪氣的雷家人,唉,紅顏多舛。
「每個人都有選擇幸福的權利。」沒頭沒腦的話恐怕只有她一個人能懂。「不應該自恃家大業大去擺布另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人生。」
男孩悶不吭聲。
「我說這些對你來說都太深奧難懂,其實這也跟你無關,決定這件事的是你家里那票怪里怪氣的大人,你也算是被擺布的可憐孩子。」
「不要叫我孩子。」介意她看小他。
「我十五歲,你才十二歲,當然是小孩子。」蕩著晃著猛跳起身。「不然比比身高啊,我一七○,你多少?不超過一五五吧。」
恥字寫紅童稚帶俊的容顏,不吭聲。
不理她?陸雲儂有的是自言自語的本事,又跳開之前的話題,另起爐灶︰「我在想啊,對方能開名牌黑頭車綁你必定不是為了錢,依照尚華容易得罪人的行事作風推斷,尋仇或逼尚華高層在商場上妥協某些條件的可能性較大,挑上你,顯然跟你爸掌理的公事有關,你說我的推理對不對?」
「你偵探小說看太多。」
「我倒覺得這個推理真實性頗高。」愈想愈覺得對,也覺得不可思議。「我以為像你們這樣可議性極高,以讓人憎恨為能事的龐大家族應該有被人踢館報仇的自知,讓每個孩子後頭都跟著武藝高強的貼身保鑣,像日本古代躲在天花板保護主公的東瀛忍者那樣。」
「你的話不是普通的多。」
「我常拿演講比賽的冠軍,國二是演辯社社長,這本事是靠練的,小子ㄟ!」
「考不考慮當尼姑?」他相信佛教界極度缺乏念經人才。
「別玩了,我一餐不吃肉就像沒吃飯一樣。」話鋒一轉︰「真的沒有東瀛忍者藏在附近伺機而動,救我們逃出生天?」
「沒有。」身為雷家第二代,自小就必須習武防身,自己的安全自己顧,靠他人保護是懦夫的行為。
除了自己,別人甚至是天天見面的親人,都不可信,這是他父親經常耳提面命的訓示。雷君霆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所以眼前這個女生──是她自己愛管閑事,下場好壞都跟他沒有關系。
他只要想著如何讓自己逃出去就行。
「那邊有個通風口,你跟我應該爬得出去。」典型的肉票逃難記。「我試著用嘴巴解開你身上的繩子,你再幫我,試試看能不能利用通風口逃出去。」語罷,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一口咬上將他雙手反剪在背後的繩結。
粗糙的繩磨得她嘴唇好痛。「嘖,綁得這麼緊干嘛?」不放棄,再咬。
細女敕的雙唇不堪粗磨,附隨一陣刺痛之後的是腥甜血味,然而陸雲儂由于太過專心解套的緣故,唇瓣的痛覺神經一直沒有發生作用。
忙了好半晌,總算解開。「好了!」
甩甩僵硬的手臂,雷君霆接著解開自己腳上的粗繩,動動四肢,才注意到肉票同伴。
唇瓣的血紅看了好刺目。
找不到手帕,他以袖子代替拭血。
「好痛!」
「現在才知道喊痛,都破皮了。」
「這點小傷算什麼,先別管這個,趕快解開我的繩子。」逃出去才是當務之急,沒時間磨蹭了。
手腳重獲自由,陸雲儂立刻挪動幾口木箱靠著嵌有通風口的牆,踮腳上去,又跳又扯,不行!還差好幾十公分。
「你幾公斤?」
「三十九。」她問這個做什麼?
「硬撐應該勉強可以。不過你太瘦了,出去以後要多吃點東西,不然發育期一到長不高就糗了,你的堂兄姊們都很高,輸人不輸陣,上來吧,踩在我肩膀上試試通風口能不能開。」
「我不──」
「非常時期要用非常辦法,別告訴我你不要,你想逃出去吧?」
男孩無話可說,關得愈久,害怕的情緒也以等比的速度加劇。
「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你靠踩在女人肩膀上逃出生天,這樣總行了吧?」這麼小就愛面子,長大還得了。
她的話是對的,雷君霆只好乖乖配合,小心踩著她試探通風口。
棒離的鐵架是松動的!
「怎麼樣?能不能從那里逃出去?」
「應該可──」
「似乎太小看你們兩個小表了。」
開門聲和邪惡的調侃冷不防冒出,嚇得他們雙雙跌回地面。
糟糕!被發現了!
「就說你們雷家人壞事做太多失德嘛!」她的臉頰好痛。「你沒事吧?」
「有事的是你……」雷君霆臉色慘白地盯著淌自她臉頰的血痕。「你一直在流血。」為她壓制止血的袖子早成紅濡的破布,吸滿她的血。
還是止不住。
「是嗎?」頭有點昏,她是不是太逞強了?急著救他閃躲揮來的利刃,卻讓自己的臉挨上一刀。「如果你能回去,問問你老爸到底做了什麼缺德事,讓對方下這麼重的手。」趁著意識清醒打量新牢房,苦中作樂︰「漂亮啊,他們這次學乖選對了地方,一間密不通風、沒窗沒通風口的房間,也難怪不綁我們手腳;早把我們關在這里就不會想動腦筋逃了嘛,如果不動腦筋我就不會受!好痛……他打得好重,就不要被我逮到機會報仇,我一定連本帶利還他,噢……」
「不要說話了好不好?」
「不行哪……」真的好昏,眼楮開始花了。「不說話會更痛,我需要找點事轉移我的注意力,你的話少得像啞巴,」真不吭聲,她擔心這孩子會怕。
就算再早熟,也還是一個上下學要走路隊的國小男生,她多出來的三歲可不是白長,怎麼會看不出他極力隱藏的恐懼。
「──這樣算不算破相?萬一我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我娘常說家里四個孩子只有大哥跟我勉強遺傳到她的長相,大哥是男人,哪里缺了一塊也沒差;我是女生,破了這麼大一口子,她會不會哭死……」哎呀呀!「你別亂晃好不好?我眼楮都花了。」
他連動都不敢動,哪來的晃!
「你能不能閉上嘴巴不要說話?」血一直在流,她話還是那麼多!雷君霆又氣又惱、又驚又懼,卻只能無力地扶抱著她縴細的身子,不敢亂動。
「不然換你說?」說真的,她快沒力氣了。
听人說血氣、血氣,果然「血」跟「力氣」是有關聯的。
「我爸爸常常告訴我,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你老爸在放屁……」虛弱的她仍舊不忘說髒話,這種話是人說的嗎?「听我說,人類是群居的動物,不能獨活,不然你爸干嘛娶你媽?」
「媽媽帶過來的嫁妝很多,人也長得很漂亮。」而他,成功承襲了父母親出色的相貌,沒有意外。
「呸……」一樣虛弱。「此風不可長,那是壞榜樣,好孩子不可以學……听我說,就算要娶,也要娶自己心愛的人,說到這點……將來你長大如果發現自己不愛依依,千萬不要因為長輩一句話就糊里糊涂娶她進門,誤人誤己……」現在算不算交代遺言?
「你能不能不要說話……」童音破功,逸出強壓的哽咽。
「總算有點小孩的樣子了……」模模頭──好乖,好乖。「這樣才對嘛……」
不行了,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