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倫!」
身後突來的叫喚,喚住正準備回地檢署的施逸倫。
誰在叫她?停下腳步回頭——「趙法官。」
趙勝文拉大步伐追上她,瞧清她看見他時秀眉糾結、表情微斂,不像過去看見他時的興奮。
態度冷暖落差之大,他不是傻瓜,多少明白個中原因。
「妳已經知道六年前發生的事情。」這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嗯。」
他苦笑。「他一定把我說得很難听。」
「你是來找我解釋的嗎?」
「我不知道。」遇見姜靖翔,想起當年的事,讓他心情低落到今天,剛在走廊上見到她,突然一時沖動叫住她。
至于叫住她之後——素來精明的腦袋卻呈現一片空白。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回地檢署了。」
「關于六年前姜家人的案子,妳可以听我說嗎?」
「我為什麼要听你——」
「對于這件案子,我很後悔。」這句話,打斷施逸倫出口的拒絕,也成功地停住她欲離的腳步。
「後悔?」
「非常後悔。」他強調。「事到如今,就算這件事過後,我要求自己不準再犯同樣的錯誤,不能再無視受害者的聲音,身為執法者,最重要的是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也不斷告訴自己,我手頭上承辦的每一件案子都關乎兩造當事人的未來,不管是大是小都應該秉公處理——但姜家人的事,依然深深刻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趙勝文所說的每一句話,仿佛黏膠一般,將施逸倫的雙腳牢牢黏在地板上,一步也跨不出去。
他所說的,就像她在遇見姜靖翔之前所做的——任性妄為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完全不把檢察官的責任放在心上……
愈听,施逸倫愈覺得心驚,也心虛。
餅去的她,和六年前失職的趙勝文有什麼兩樣?
她不曾回想、不曾思考過去敷衍行事的工作態度,讓多少人經歷了與姜家類似的悲劇?
直到此刻听見趙勝文的話,施逸倫才意識到自己過去的行為有多幼稚、荒謬,又有多可笑、可恨。
一瞬間,她對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厭惡。
「我真的做錯了……」天!她以前怎麼會那麼幼稚!頂著檢察官的光環,只考慮自己的事,完全忘了檢察官擁有的是足以改變別人人生的權力。
「妳說什麼?」
「我跟你都做錯了……」她怎麼會那麼蠢、那麼笨、那麼自私又可惡!
「逸倫?」
對于趙勝文的呼喚恍若無聞,自省的思潮像漩渦般,將她卷入回憶——
自己過去渾水模魚的態度造成多少像姜家這樣,落入求償無門、求助無人的窘境?又讓多少受害者得不到應得的正義?
沉浸在自責的深海中,施逸倫沒有听見身旁趙勝文的呼喚,徑自走出法院。
她真的做錯太多太多了——咚!低垂在胸前的腦袋撞上一堵結實的肉牆。
因此頓了步,天外突來一雙手捧住她兩頰托起,原先盯著地面的視線看進了一張斯文的男性。
她心儀的男人此刻正揚著暖暖笑意俯看她,語帶笑氣地調侃︰
「走路不看路,當心撞到牆。」
溫熱的手掌、清朗的嗓音,熟悉得讓她想哭,也真的——
「怎麼哭了?」姜靖翔瞪視懷中毫無預警掉淚的人兒,一時模不著頭緒。「剛才在法庭上發生了什麼事?」
「沒、沒事……」
「沒事妳會哭成這樣?」
「對不起、對不起……」過去被她忽視、輕率承辦的當事人需要多久時間才能釋懷?又其中是否有人對她像他對趙勝文一樣?「我知道……就算今後我認真辦案……也、也彌補、彌補不了過去的錯誤,可是……可是……我以後會努力、會認真看待每件案子,做我應該做的事……」
姜靖翔將她重新摟進懷中,愛憐地吻上她額頭。
「妳已經開始這麼做了不是嗎?」
「不夠……對過去那些……不夠……」
她為什麼突然有這種想法?姜靖翔不解。
但此刻,他最在乎的不是這問題的答案,而是如何讓她停止哭泣。
「再哭,別怪我吻妳。」
「我哭——啊?!」吻、吻她?
她剛剛有沒有听錯?他說吻她?是那個「吻」、那個「她」嗎?
淚眼愕然抬視,對上男人噙笑的眼,一瞬間,施逸倫分不清他是認真還是在說笑。
「雖然老套,還是很有效。妳看,馬上就不哭了。」他說,開合的唇再次輕觸方才落吻的額角。
她——伸手模上額角,留在上頭不屬于自己的殘熱仍存,施逸倫仰視身邊笑意未減的男人,眼淚在困惑中無意識地停住,神情茫然。
他剛是不是親了她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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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痛嗎?」
「啊?」恍然回神,施逸倫困惑地看向對面的男人。「什麼?」
「這幾天妳常常模額頭,是頭痛嗎?」
「呃……」
姜靖翔放下筆,審視她的臉色——似乎過度泛紅。「不舒服嗎?」
「啊?」
幾乎是同一時間,施逸倫愣愣抬頭,恰巧迎上屬于男人厚實的掌心。
透掌的溫度令他皺眉。「有點燙。」
天!這要她怎麼答?施逸倫無言以對。總不能據實以告,說她這幾天腦袋里不時重播他吻她額頭的畫面吧?
「走吧。」下一秒,男人拉起她。
走?「去哪?」
「帶妳去看醫生。」他說,空閑的手勾起西裝外套。
她真的沒事,只是害羞而已,但是這種事說出來有多丟臉啊——堂堂二十九歲的女人,被一個(或是兩個?)像給小妹妹似的吻攪得舉止失措,這要她怎麼說出口?
「我沒事。」不得不哈哈帶過。
那日的吻仿佛烙印,無時無刻,只要她手撫上額頭,就會感覺到留在額頭的殘溫,揮之不去。
「不要理我,我很好。」
「還是到醫院一趟,我比較放心。」姜靖翔堅持,硬是拖著她走出辦公室。
兩人拉拉扯扯到川廊,施逸倫仍在作最後的掙扎。
「我不——」
「靖翔?!」
夾帶驚喜的呼喚介入兩人的僵持。
誰?是誰用這麼嗲的聲音喊她心上人的名字?施逸倫左顧右盼,尋找可疑的嫌犯。
「靖翔!」
熱情如火、只差沒燒起來的聲音又起,兩人四目這才抓到方向,視線轉往聲音來源處,一名打扮時髦、不輸時下明星的艷麗女子朝他們走來,彩妝精致的眉眼笑如彎月,專注地落在姜靖翔身上。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原本被拖著走、滿心不甘願的施逸倫立刻像遇見天敵的貓,豎起全身警戒,挺直背,與姜靖翔並肩。
張菁菁,據八卦流言,是僅次于她與小何、排名第三的地檢署之花——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但是——
凡接近她心上人之單身女子皆屬匪類!
抱著「寧可錯殺一百,不可錯放一人」的想法,施逸倫難得搶走姜靖翔的發言權,代他開口︰
「妳找靖翔有什麼事嗎?」
張菁菁偏著頭,一派天真地問︰「有事商量,不行嗎?」
施逸倫學她,也偏著腦袋,佯裝不解。「如果我說不行呢?」裝可愛,她的段數也不差。
尤其,有清純的鵝蛋臉加乘,比起張菁菁頗具立體美的五官,施逸倫要來得可愛許多,天真得一如少女模樣,任誰也想象不到她芳齡二十有九。
沒意料到會突然殺出個程咬金,張菁菁柳眉橫豎。「我想這不關妳的事吧,施檢官。」
「現在是上班時間,我是靖翔的上司,當然關我的事。」
「沒關系,」張菁菁退而求其次。「那麼,靖翔,我跟你約——」
「我頭好痛。」施逸倫突然軟腳,整個人偎進姜靖翔懷里,柔膩的嗓音不用刻意偽裝,就有三分病態的嬌弱。「頭也有點暈,好像真的被你說中,我生病了……」
從防御心強烈的刺蝟搖身一變為嬌柔無力的病弱西施,前後差異太大的轉折讓在場兩人傻眼。
半晌,姜靖翔率先回過神,只手探上她額頭測溫——呵!
「不好意思,張檢,施檢人不舒服,我必須送她去醫院,關于妳的邀約,很抱歉。」語畢,右手摟上施逸倫縴腰,以行動無語地拒絕對方可能或已經萌生的情感。
張菁菁不是笨蛋,看出對方的回應,但身為現代新女性,並沒有太多痛哭流涕的感性,于是很干脆地玉手一揮。
「這是你的損失,姜書記官。」三分鐘前親昵的呼喚瞬間轉為制式的職稱。「還以為那只是流言,沒想到你們兩個真的在一起。」
「才沒——」施逸倫直覺出口澄清,話才起個頭,想起對方情敵的身分,立刻效法離水貝殼,緊閉不語。
就讓她這麼以為好了,免得她再覬覦「她的」男人——她心想。
張菁菁的干脆令人激賞,姜靖翔揚唇,笑容中半是欣賞、半是松了一口氣。「失陪了。」
彼此淡然點頭,一段可能的男女戀曲在即將開始時的前一刻宣告結柬。
「你認識張菁菁?」她問,語氣酸不溜丟。
「在署里見過幾次。」
「她喜歡你。」咕噥聲中不乏嗆人的介懷酸醋味。
「也許吧。」
「你很有女人緣嘛。」
「真奇怪。」姜靖翔抽抽鼻。「妳有沒有聞到?」
「聞到什麼?」
「一種很嗆很酸的味道。」
「很嗆很酸——」啊?!領悟過來,施逸倫瞠大眼瞪向他。「你——」
「還是我聞錯了?」
「你、你你你……」啞口無言,她怎麼能承認自己剛剛灌了一大桶醋!
「走吧,先去醫院再說。」
醫——施逸倫這才想起自己為了驅敵而臨時編的謊言,身邊人摟著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得讓她在心動之余,更感到慚愧不自在。
「我……我沒有生病。」效法砍倒櫻桃樹的華盛頗坦承犯行,施逸倫的臉低得不能再低,火辣的熱度瞬間竄升,燒紅至兩耳。「剛是騙你的。」
「我知道。」在看見她防備張菁菁時展現的攻擊力及明顯的偽裝病態,再加上探溫的手背根本沒有感覺到異常的體溫,實在很難讓人以為她身體不舒服。
明白了她的用意時,若不是為了配合她演下去,他鐵定笑場。
因疑惑抬頭,露出俏紅的麗顏而不自知,姜靖翔平靜、甚至帶點笑聲的回應,讓她忘了自己臉紅如火的窘境。「你不生氣?」
「我很高興。」
騙人。「我沒有拿斧頭,也威脅不到你,所以你大可說出你真正的想法,不必效法華盛頓的爸爸夸獎我。」
姜靖翔愣住,花了近一分鐘的時間思考,才想起「華盛頓砍倒櫻桃樹,他爸爸為什麼不罵他,反而說他是誠實的小孩」的腦筋急轉彎。
「哈哈哈哈……」
「啊?」
「放心,不管妳手上有沒有斧頭,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他說,手掌拍上她柔女敕的臉頰,像是發現什麼寶物似的,笑眸轉成驚喜。
施逸倫依然一臉困惑。「怎麼了?」
「妳的臉——」壓低臉打量。
「啊!」她尖叫,直覺搗臉,緊張兮兮的模樣像是做壞事被逮到的小孩。
被、被發現了?!「我、我最近忙著辦案子,沒時間保養、上妝。我就知道,我變難看了對不對?皮膚變粗糙了對不對?我也不想啊,可是每天光出庭就夠我忙了,一回家就只想攤在床上睡覺,根本沒時間作保養。你相信嗎?我都忘了上次敷臉是什麼時候——呃……」
苞一個男人,而且還是自己心儀的男人吐這些苦水似乎有點怪……瞠目直視,小心臆度他臉上的表情。
「當我沒說。」搔搔頰,羞窘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
「我倒覺得妳這樣也不錯。」
「咦!」訝然抬頭,看見身邊男人帶笑的側臉。
「不是有人說『自然就是美』嗎?」
「啊?」再次驚呼。
這……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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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跟他進展到哪了?」活像老師抽考學生的口氣,何夭夭對埋在卷宗里的黑色頭顱這麼問。
突然被這麼一問,施逸倫抬起的臉上寫著茫然。
「我的天!」何夭夭驚呼。「妳的目光呆滯、印堂發黑、臉色暗沉,還有、還有,妳看——」縴指點著她眼楮下方。「妳看,黑眼圈這麼嚴重,眼袋都跑出來了。」
「夠了哦,我知道自己很糟糕,妳不用強調,謝謝。」嗚嗚嗚……「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但又能怎麼樣?案子那麼多,辦都辦不完,我光是看報告、起訴、出庭就夠忙的了;有時候踫上調查不周延的報告,還要另行偵訊。像這個案子,你們偵查組的檢察官根本就是渾水模魚,完全——妳這樣看我干嘛?」活像看見外星人一樣。
「妳變了。」
「我知道,就是變丑了嘛。」
「是變丑了。」
嗚嗚……「這種事不用妳提醒我。」真過分!
「呴!我說的不是這麼膚淺的事。」無聊。「我指的是——換作以前的妳,絕對不會說這種話。妳的個性變了。」
「是嗎?」她怎麼沒感覺?
「想想看,妳剛剛說的那些話過去都是我在說的。」挺好的「風水輪流轉」不是?
「是嗎?」經她這麼一說,施逸倫才想起好像真的是這樣。「難怪我覺得這些話有點耳熟。」
「妳現在的心情就像我遇上起訴組打混的同事一樣;自己辛辛苦苦查的案子,就敗在你們起訴組手上,真的讓人很火大。」五指緊握,揮拳霍霍的氣勢活像眼前正掛著一袋欠扁的人肉沙包。「查出來的犯人就因為起訴不合法,或是在審判期間因為起訴組的人不出庭,讓被告律師逮到機會翻盤——我遇到的問題不比妳少。」
「如果大家都能盡責,不打混就好了……」施逸倫嘆道。
「還句話由妳來說還真沒說服力。」
「怎麼講這樣!」
「別忘了妳自己可是前科累累。」何夭夭掐掐手指。「算一算,我手頭上至少有五件案子是送到妳這里來的,結果呢?都因為程序有瑕疵被法官駁回。」
心虛垂首。「對、對不起……」
「免了。」玉手揮去愁雲慘霧的歉意,「不稀罕」的訊息寫了滿臉,簡單明了得讓施逸倫更加汗顏。「『對下起』這三個字好說,已經犯下的錯誤卻很難彌補。要是妳真覺得對不起我,以後就好好辦案,不要讓當事人因為檢察官打混,得不到應有的公道就行。」
「我知道了。」
何夭夭突然笑出聲,引來質疑的目光。
「真沒想到,」何夭夭伸指點住施逸倫多日末清粉刺的鼻頭。「妳認真工作起來會有這麼好的表現。」
「哼,哼哼哼。」得意地昂高下巴。「我這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是是是,最好去鳴個夠吧妳。」白眼送她。
「其實,最不敢相信的人是我自己。」施逸倫吐吐舌。「一開始我是為了扭轉自己在他心目中的評價、讓他注意我,才會故意裝出一副認真工作的樣子;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忘了吸引他注意這件事,全副心力不知不覺間就移轉到經手的案子上,才發現自己過去錯得有多離譜。」
「唷,現在才知道啊。」
「就像妳說的,過去的錯無法彌補,但是未來,我可以避免自己再犯同樣的錯誤。」她是這麼想的。
「投入工作的感覺如何?」
施逸倫愣了下,綻開燦爛笑容。「超乎想象的愉快!」
何夭夭揚唇,被她臉上的笑意感染,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過……這不代表她忘了剛剛的話題。「話說回來,妳跟他現在究竟進展到哪里了?」
「啊……怎麼又繞回這話題?」還以為閃過去了。
「沒有我問不出來的事。怎麼樣?該不會還是老樣子吧?」
縴肩輕聳,一嘆。「不然還能怎樣?」
「再接再厲啊小姐,再告白一次。」
「然後等著再被拒絕一次?」美目幽怨斜睨。「小何,人犯一次錯可以說是不小心,第二次再犯同樣的錯就真的是笨蛋了。」
「結果如何誰知道呢?說不定這次姜靖翔剛好沒睡飽,頭昏昏腦脹脹,亂七八糟點頭說好,那妳不就能跟他兩個人到海邊手牽手,漫步在金黃色的沙灘上,從此你儂我儂,忒煞情多——」
「原來楊洛是在沒睡飽、頭昏腦脹的時候才答應娶妳的啊。」楊洛告別單身的真相終于大白。「哇,小何,妳真厲害。」
「妳一定要逼我揍妳嗎?」
施逸倫直覺一縮。「啊!嘜啦——」不小心溜出台灣國語。
「勸妳住手比較好,何檢。」何夭夭身後響起男人帶笑的嗓音。
「嘖。」就差一步。「這時候跑出來英雄救美干嘛?」
「我以為這是最好的時機。」姜靖翔走上前,按下何夭夭停在半空中的拳頭。「何檢,品尚找妳找得很急。」
「嘖!又在找我簽假條讓他去考試。」搔搔波浪卷發,何夭夭直呼受不了。「他都考三次了,休息一年又不會要他的命,休息一年隔年再考,說不定就會給他蒙上了,這麼急著考上檢察官做什麼?就這麼不甘願當我的手下嗎?」
很難甘願吧……這是在場另外兩人共同的心聲。
「何檢——」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就要出去了嗎?反正我也懶得看你們這種小學級數的戀愛——都幾歲的人了,還玩什麼暗戀來暗戀去的游戲,真是教人看不下去。喜歡就大大方方說出來不是很簡單嗎?」她露骨地說。
「小、小何!」
「何檢!」
無視兩人異口同聲的喝阻,走到門邊的何夭夭回眸一笑。
「走嘍,拜。」
揮揮衣袖,留下滿室尷尬讓兩個當事人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