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陸冷鑫雙手緊抱著兩個用高級大理石制作的冰冷骨灰壇,妹妹陸冰夢清純的眼眸中布滿不解的疑惑,或許,直到她長大前,她永遠也不會懂得什麼叫死亡。
她用著稚氣的口吻,傻傻地抬眼問著唯一僅剩的親人︰「哥哥,爸爸和媽媽去哪兒了呢?」
陸冷鑫茫然地不知如何回答妹妹。
「哥哥,爸爸和媽媽還會回來嗎?」冰夢不死心地繼續問。
對一個只有六歲的女孩來說,說出事實未免太殘忍了些,陸冷鑫選擇逃避,只好慌亂地搪塞道︰「等你長大,你就會懂了。」他交妹妹抱在懷里安撫,承諾道︰「從此以後,你的世界只有我,我會好好照顧你,我們先把問題藏在心里,等你長大以後,我再告訴你。」
「一定喔!」冰夢乖乖的點頭。
陸冷鑫為了要安撫她忐忑不安的心,甚至跟她勾勾手指。
「等一下出去,要握緊我的手,不管踫到任何事情,都不要怕,記住,一切有哥哥扛。」陸冷鑫千叮萬囑。
冰夢扎著沖天炮發型,天使般的臉蛋用力點著,只是,身上一襲黑洋裝,卻讓她籠罩上一層陰影。
今天,是他們父母的告別式。
來參加的都是上流社會的頭號人物,在這個爾虞我詐、現實功利的商場上,會出現在喪禮上的只怕是虛偽應付的禮俗,其實個個是笑里藏刀的狐狸。
陸家親戚中不管遠近親疏,每個人都顯得虎視眈眈地像是隨時要吃掉他們兄妹倆。
陸冷鑫西裝筆挺地出現,二十歲的他,這輩子第一次穿上正式西裝,竟是參加父母的喪禮。
他一身黑色打扮,緊緊握著妹妹的小手,緩緩地走向每位賓客,相當具有成年人氣度,向來賓們點頭致意。
可是,大家無不竊竊私語,心中各懷鬼胎,暗藏可怕的玄機。
「看啊!‘陸聯航運’的‘新’繼承人呢!居然只是毛頭小子一個,他知道怎麼經營這麼大的企業嗎?」
「才這麼年輕,真是好狗運,剛滿二十歲就擁有繼承權,根本不需要我們這些監護人了。」親戚們感嘆怨恨。
陸冷鑫的一顆心緊繃著。
「‘陸聯航運’會不會就這樣毀在他手里?」不顧死者為大的禮俗,賓客中有人竟冒出了這麼尖酸刻薄的譏嘲問句。
陸冷鑫受不了,回頭細瞧,頓時感到陣陣昏眩。
一張張不帶善意的臉上擺明了︰「陸聯航運」只怕命在旦夕了,失去總裁,頓失重心,眼前如此年輕的繼承人,根本還不足以擔當大任,遲早我們會買下「陸聯航運」的股權……
這些人,枉費他們還是父親的至親好友!
天啊!沒想到,他們不是來悼念他父母的英年早逝,也不是關心遺孤們的死活,只是覬覦著父母遺留下的財產。
才二十歲的他,這一瞬間終于恍然大悟。
原來這就是人性……
注視著父母的遺照,陸冷鑫感到不知所措,父母走了,他和妹妹將來該怎麼辦才好?
忽地,妹妹的小手將他的手握得死緊,她敏銳地察覺到四周人們態度的不友善,從前的好人,現在都成了壞人。
而她,將永遠與哥哥站在同一陣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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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靈骨塔。
他將父母的骨灰安置于此地。
「爸爸!」冷鑫觸模牌位上小小的照片,喃喃自語著。「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不知道怎樣成為像你一樣的優秀企業家。教我,爸爸,請賜給我強大的力量!」他的祈求起因于來自心靈的極度恐懼。「大家都瞧不起我,對我冷眼相待!他們等著看我失敗,希望‘陸聯航運’倒閉……難道,‘陸聯航運’真會毀在我手里嗎?」
面對父母的無言回答,他感到彷徨無助、心灰意冷,只是一再喃喃自問到底誰可以幫助他?
突然間,他似乎看到了一道光影,猛地回頭,他見到了她--一個純真的小女孩。
她躲在門檻後,只露出霧蒙蒙、水盈盈的眸子,她偷看他多久了?他自言自語的窘境全曝光了?真是丟臉。
「你在偷窺我?」他月兌口問道。
她一雙會說話的晶瑩大眼,承認了對他的窺伺。
然後她笑了,送給他一個安詳自在的溫暖笑靨。
霎時,他感覺如沐春風,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目光交會,她絲毫沒有逃開的意思,而他也就杵在原地。
她毫不羞澀,雙眼中閃爍著對他的崇拜。
她長得很美,擁有美女的各種條件,眉清目秀、明眸皓齒、櫻桃小嘴,深身散發一股冰清玉潔的氣質,雖然身材很瘦,而且衣衫襤褸,但她卻擁有著不屬于紅塵俗世的氣。
她的眼楮讓他迷失了,也讓他忘記所有的煩惱與憂愁。
「你……為什麼在這里呢?」他問道。
「我住在這里啊!」她回答,格格的笑聲似乎在笑他的問題很無知,但是……
「不要憂傷。」她話出驚人道。「我覺得最可憐的人是已去世的人,他們生前的憂愁疾苦、歡樂和冤屈;永遠無法再對別人發泄呢!而你,起碼可以找往生者傾訴你的煩惱啊!」
她竟能洞悉他的內心?這是一個小女孩會說出的智慧之語?
小女孩突然回頭,不知對誰揮了揮手,隨後急切地對陸冷鑫道︰「我要走了,爸爸在叫我了!」
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溜煙地不見了。
「等一下!等……」他來不及喚住她,于是追上前去,佇立在陽光下,才發現自己全身冷颼颼。
那股來自死者身上陰森森的味道,讓他感到毛骨悚然。他靈光一閃,心想不對,不應該會有人住在靈骨塔里啊!靈骨塔是死者的居所,難道那個小女孩是……
倏地,一股無所懼的力量油然而生,他相信一定是父親借由那小女孩,告訴他不要怕,他有著陸家的血統和特質,爸爸既然是航運界數一數二的頭子,他一定也遺傳了父親的本事,他一定做得到,甚至能青出于藍,稱霸台灣的海運界。
陸冷鑫抬頭挺胸、信誓旦旦道︰「我不能怕,我絕不能被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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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來了。
面對父母的牌位,他臉上流露出一股強大的堅決,不斷地自我鼓勵道︰「我絕不讓‘陸聯航運’落到那些狼心狗肺的人手里,我一定要堅強,讓他們看到他們所缺少的,年輕就是我的本錢……」
他常來祭拜父母、懷念父母,將所有的失意向父母一一傾吐,或歡天喜地地向父母報告蒸蒸日上的事業。
或許他來也是為了看她。
他偷偷模模地打量總是藏在陰暗一角、若隱若現的她,也由著她偷窺他。
然而除了第一次見面那天,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交談過。
或許,他怕她是……他不怕鬼,這些日子來,嘗盡人間詭詐奸狡的他,覺得鬼比人好,人心的險惡反而更令他敬而遠之。
也可能他是怕她會像鬼魅般的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寧願不與她交談。
其實只要能看到她燦笑如花也就夠了,那是帶給他堅強的原因,讓他能努力不懈地成就一項不可能的任務。他發誓總有一天要贏得全世界。
令他詫異的,今天父母的骨灰壇前多了些美麗的蓮花--用冥紙摺成的紙蓮花,專門燒給死者的。
放眼望去,只有他父母的骨灰壇前有,他發出會心的微笑,小心地捧起蓮花,放在手掌心上。
他的眼角閃過她的身影,欣喜地知道她又來了,仍在偷窺他這名氣響叮當的青年才俊。
和以往不同的是,因為紙蓮花,無聲地牽系了他們悸動的心靈,化言語為有形力量,他再也忍不住了,管她是有形的人,還是無形的靈魂,他有點期待地問︰「你……送的?」
她坦然點頭,模樣傻得可愛。「我看你每次都空手而來,沒有對死者表達敬意,所以替你摺蓮花,送給你的父母。」
強烈的狂喜凌駕他,她居然肯說話了,靈骨塔窗前的窗簾被風吹開,陽光灑在她身上,他看見了她的影子。
「你……有影子?」那表示她不是……
「你以為我是鬼嗎?」她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靈骨塔里。「大家都以為我是鬼。」
「你喜歡……嚇人嗎?」過了半晌,他問道。
「不是嚇人,我是來幫助這些死者得到安息,死者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壇壇的骨灰,所以我要保護他們的骨灰不被偷走。」她純真的臉蛋,顯露出嚴肅慎重的神情。
霍地,陸冷鑫蹲下來,他的臉與她相對,他的心緊揪著,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字道︰「老天,你才幾歲的小女生,怎麼可能做守墓者?」
「我可以。」她天真地對他道。「我生在這里、住在這里啊!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每個位置的骨灰。」
「不……沒有人會住在靈骨塔里……」他反駁。
「我爸爸說要陪我媽媽,所以守在媽媽身旁,我會摺蓮花,每當有人來祭拜時,就買來燒給死者,我們靠賣蓮花和守墓維生。」她解釋道,小手比著前方竹籃里的冥紙蓮花,接著又指向下方的牌位。「那是我媽媽!」
「不!」他再次用力搖頭,根本無法置信。「你不該過這樣的生活,你應該與年紀相仿的孩子玩耍嬉戲,而不是跟死者骨灰在一起。」
「才不呢!」她好想笑他的無知。「我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好,像你來的時候,總是愁容滿面,你快樂嗎?」
頓時,他啞口無言。
「喔!我爸爸來了!」她開心地叫道。
他見到一個佝僂的老人,一跛一跛地往這里走來,一只手緊握著拐杖。
「您好!」陸冷鑫緊張的起身,向他打招呼,平日高高在上的樣子消失了。
「你好。」老人也跟冷鑫打招呼。「我女兒跟我說起過你,還要我特別‘關照’你的父母呢!」小女孩躲在父親身旁,顯得害羞不已。
敝不得,父母的牌位和骨灰擺設的位置,總是打理得一塵不染,原來是因為他們常常擦拭的緣故。
「謝謝您照顧我的父母。」陸冷鑫感動莫名道。
「應該的。」老人家笑道。「跟我們有緣的死者也算是很難得,我們該惜緣,不是嗎?」語畢,老人對陸冷鑫鞠個躬,依他的歷練,他知道眼前的年輕人,將會是個卓爾不凡的大人物,接著他牽起女兒,轉頭要走。
「等一下,」陸冷鑫喚住他,不明就里地問道︰「為什麼您要住這里?」
老人豁達地笑道︰「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人與鬼爭地,這是很平常的事啊!」
「不……」他不想听到這個回答,他要知道的是,為什麼他們要如此委屈自己、如此折磨這個小女孩?他們有權利過更好的生活,他感到自己的視線逐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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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每天來靈骨塔,仿佛變成他的例行公事般。
一個唯我獨尊的企業鉅子,一個可憐兮兮的貧苦小女孩,每天在靈骨塔里相遇,他常常看著老人盡忠職守地打掃靈骨塔區,小女孩則在一旁努力的摺冥紙蓮花,他仿佛是隱形人般陪伴著他們,靜靜的坐在一角,任時光流逝,他甘之如飴,這時的他,內心是清靈、安詳的,他頓然醒悟,原來不需戒心的世界,竟在靈骨塔里。
只要看到她就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也終于明白,老人為什麼要帶著小女孩在靈骨塔里生活。
終生悼念他最心愛的妻子,這老人居世間少有的痴心人,無時無刻不守著妻子的牌位,為了生活,大病連連又要照顧小女孩的他,于是就做了守墓者,不願乞求別人,窮人有窮人的志氣。
反觀陸冷鑫的生活里,看不到愛,只看到詭詐、貪婪、虛偽,為了錢,大家爭得你死我活,不顧仁義道德。
他受夠了虛假,期望從她身上找到真實的一面,只有她對他的心是不變的,只有她對他是忠的。
這是種什麼樣的情感?他不想探究,但是,曾幾何時,她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每當他走進來,紛擾即摒除在外,走出這扇門,他就又有了戰斗的勇氣。
真是不可思議,他靠著她支撐努力的信念,直到他足以擔當大任,成為一位無人可比、無人能及的企業鉅子。
天知道,他已經不能沒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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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不到,你還會哼歌呢?」顧熙堯無法置信道。
想到以前陸冷鑫可憐兮兮、畏首畏尾的模樣與現在的孤傲和自信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是嗎?」被顧熙堯一語道破,陸冷鑫藏在墨鏡後的犀利雙眼,立即變得銳利如鷹。
「你在防我?」顧熙堯哈哈大笑,笑聲充滿無可奈何。「我們是老同學兼老朋友了,現在又是老搭檔,也是雇主關系呢!我保證,這輩子,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他自鳴得意道。「我們是千里馬與伯樂!」
陸冷鑫認同他的話,臉上剛硬的線條軟化下來。是的,除了顧熙堯,這世間只怕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夥伴了。
他們從國小、國中、高中、以至大學,兩人不但一直同班,而且都是學校里的優等生,也一樣瀟灑英俊,和煦如春風的笑臉足以迷倒眾生,高大強壯,有著運動家的身材。冷酷的臉,更讓女同學們趨之若鶩。
他們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家世背景,顧熙堯來自貧苦的農村之家,父母早逝,屬于赤手打天下的「創業維艱」型;而陸冷鑫是餃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只是有誰比他清楚「守成更難」呢?
他們堅固的友情,是從陸冷鑫父母雙亡的那一刻開始。
陸冷鑫茫然無知、措手不及地接掌龐大的企業,面對親戚和商界人士的覬覦,著實讓他對人心絕望,有好一陣子,他情緒低迷、沮喪、頹廢、無助,他封閉自己,不敢相信任何人。
直到顧熙堯伸出援手,給予他關切。
「如果你不敢相信任何人,那就給我機會吧!我值得你信任,因為我一無所有、最沒有心機,不要再作繭自縛了,兩個人可憐總比一個人孤單好吧!」他信心滿滿,為陸冷鑫忿忿不平道︰「越多人希望你垮,你就越要做給他們看,重新站起來!」
因為這句話,緊緊系住了兩個大男孩的友情,也逐漸滋生了牢不可破的信任。
他們一起努力,一起打拼,常常日夜不休地忙碌著,憑著年輕氣傲和勇往直前的個性,不論費盡多少千辛萬苦,他們就是要突破萬難。
對陸冷鑫而言,志同道合的顧熙堯佔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陸聯航運」逐漸從谷底翻身,一半的功勞要歸于顧熙堯。
「我沒有防著你,」陸冷鑫擺擺手。「我沒有惡意,只是不知不學養成的習慣吧!」他調侃自己。「這表情很丑吧!」
彼熙堯玩味地盯著冷鑫一會兒。「你的表情世故,不符合你狂野的本性和年紀輕輕,自你掌權後,你就老戴著這駭人的面具。」
「只是習慣而已。」他再次強調。
「是逼不得已,也是必須。」顧熙堯一針見血地說。「你必須要讓人看不透你,也擺明了跟任何人隔離,讓人對你敬而遠之、畏懼三分。」
「哈!」陸冷鑫冷笑三聲。「我永遠敵不過你對我的洞悉。」他坦承道。「我像關在囚塔里的老人,有一堆金子、銀子,卻足不出戶,深怕別人搶走我的財富。哎!我怎會變成這樣?」
「哈哈!」顧熙堯譏諷道。「比喻得好!不過,我開始懷疑,你的冷酷無情似乎正逐漸消失--只要你走進靈骨塔里。這點被我看穿就算了,可千萬別被那些對你虎視眈眈的人看出你的致命傷!」
陸冷鑫剎那間感覺忐忑不安,那小女孩是他的「致命傷」?
「到了。」顧熙堯把車停在慈恩靈骨塔前,他也是陸冷鑫的專屬司機。「去吧!我在門口等你。」
陸冷鑫點頭,下了車,迫不及待地要去看那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