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最好從實招來,盲子。」解英一臉嚴肅的盯著恩美,口氣僵直的逼問,還帶著點不容妥協的意味。
「呃……其實也沒什麼呀……」
恩美的表情正是「其實有什麼,可是我不想跟你說」,解英當然一眼看穿了。
小小的他站在書桌上,與恩美面對面,但即使他小,可是那眼里的霸氣,還是隱藏不了。
恩美終于知道,方才為什麼森妃會怕這雙眼楮了。她跟解英相處慣了,不知不覺也學上他這看人的眼神;可就連她,也不很習慣與這雙眼神相對。
「妳為什麼會害怕森妃?」解英再度問到重點。
恩美撇開臉,悶悶的說︰「因為……有同行的姐妹說……她在宮里很可怕,所以……你可以去問問其它人,問她們是不是真的很怕森妃……」
「我真的會去問喔。」解英瞇著眼。
「呃……去啊……」恩美死鴨子嘴硬。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後,解英嘆氣。
「妳為什麼要說謊呢?」解英提問。
恩美心一繃。
「妳以為我不了解森妃嗎?」解英說︰「她人是不好相處,但絕不會把會散撥蜚語流言的宮女放到宮外,去毀壞她的形象。她的宮女,必定要待在宮中一輩子,而且一輩子守口如瓶。」
「啊……」恩美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妳怕她,一定還有其它原因。」解英又把話題轉了回來。
恩美緊抿著唇,死也不說。
解英又是一嘆。
「算了,妳不說就算了。」解英搖搖頭,有點疲累的,倚坐在盛放印泥的瓷盒上。「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原因,只是妳剛剛那樣哭,真是嚇壞我了。」
「呃……很抱歉喔……」這家伙,又要酸她了嗎?
解英想了想,看看她,卻笑了。「不過,妳真的很不簡單。」
「咦?」
「雖然那麼怕她,卻還是露臉面對她,而且妳學我看人的眼神,挺像的嘛!炳哈。」解英第一次笑得那麼開朗。「老實說,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恩美傻眼,這是解英第一次稱贊她耶……
不自覺的,一抹緋紅留在她的頰上。
「如果不是妳夠機靈勇敢,我們倆早被拆穿了。」
「可、可是……」恩美說︰「其實你可以教我出去擋擋的,不一定要用那簾子遮住……」
「可妳不是很害怕她嗎?」
「是沒錯啦……」
「教一個那麼害怕老虎的人去面對老虎……」解英說得面無表情,好像這句話沒有任何感情似的。「實在是很殘忍的事。」
說完,他站起身,背對她,看著窗外,不讓她多窺他的表情。
但直到這時,恩美才抓到了解英真實的面貌。
這個男人啊,高高在上習慣了,要他放段,說一些體恤人的話,他一點也不習慣,更不知道要用什麼語調、什麼表情,來傳達他心里的感覺。
因為感覺很別扭,久而久之便也不說,所以外人都以為他喜歡擺著挑剔的嘴臉與姿態,但其實他也是有溫度的人;他不慣做表面上的工夫,但他的仁心還在,要做,就要實際的做、不為人知的做,這才合乎他想要幫助人的本心。
原來,他是這樣的人啊……
這樣的人,為什麼還有人要千方百計的除掉他?
「盲子……」忽然,解英轉回身問︰「妳想吃什麼?」
他就這麼迎上她若有所思的眼神。
解英皺眉,走過去,身手拍拍她的臉。
「哇……」恩美一嚇。
「別老是這樣。」解英說︰「妳有什麼事就跟我說,既然沒事,就不要擺這副表情,看得真礙眼。」
解英說得很不經意的樣子。「妳適合傻乎乎的笑容,知道嗎?」
「啥?」恩美一愣。
「我說,妳傻乎乎的笑時,比較漂亮。」解英加重語氣,說完,哼了一聲,好像這話說得極勉強。
「……請問,這是夸獎嗎?」恩美抓抓頭。
這男人,她真的了解他嗎?就連夸獎人時也像是在諷刺人似的。
解英轉開話題。「好了,我今天想吃頓好的,妳想吃什麼?」
「你想吃頓好的,就點菜啊,問我想吃什麼干啥?」
「我問妳想吃什麼,妳就說!」解英大聲了。「別那麼多廢話。」
「哎……是。」想犒賞她的勇敢,就直接說嘛!吧嘛拐個彎說?
好吧!她了解這個男人了,這男人就是愛在心里口難開的那種人──
雖然她不太確定,他到底會不會愛人……
因為有其它婢女問起恩美的下落,而家宰也覺得恩美遲遲不見人影很奇怪,所以稟告了解英。
解英與恩美討論後,發現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好讓恩美回復自己的身分,在外人面前露面;而解英則對外聲稱,因季節變化而身體不適,不便外出,至于與外界的對話,也都落在恩美的身上。
不過老實說,讓恩美作為傳話的媒介,反而更能保護他縮小的秘密──至少家宰與其它下人,不會再親自上寢殿面見解英了。
但解英縮小,已經過了好多天了。
這些天,恩美總是帶著解英上京城里最大的藥街,尋找可能的解藥。
可每次要問那些藥鋪時,恩美都得踟躕再三,或是與解英吵上一陣。
「妳就去問啊!連問個話都不會!」解英躲在她的菜籃里,催她。
「你要我問什麼嘛?」恩美說出她的苦衷。「難道要問︰『請問您知道有什麼藥,可以把縮小的人給變回來嗎?』」
「不然還要怎麼問?」
「拜托!問這種話,人家不把我當瘋子趕出來,就已經很給我面子了。」
因為不能這樣單刀直入的提問,恩美到哪兒都處處踫壁,也就沒什麼收獲。
之後恩美還是不甘放棄,便決定再到藥街上去走走,看有沒有類似的偏方。
她本想帶著解英一起去,但這天解英的狀況,卻有些奇怪。
「……我沒有……力氣……」解英有氣無力的說。
「咦?!」恩美很慌張。「怎麼了?是不是惹上了風寒?身子燙不燙!」
「沒有……只是……沒力氣……四只很酸痛……」解英躺在恩美替他準備的籃子床上,無法動彈,看起來更是柔弱得讓人心疼。
「這……」恩美咬唇想辦法。「那我趕緊上街市拿藥,我把你藏在我房間比較安全,你就委屈一下吧!」
「也只好委屈了……」要是他一個人待在寢殿,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安頓好解英後,恩美立刻上藥街找藥。
她買好解風寒的藥方就回府,路上卻經過一處廟埕;那里聚集了很多人,鬧哄哄的,好像在熱烈的討論什麼事。
「……果州……林檎……林檎……賈平果……」
恩美本來急著回府要給解英熬藥吃,可當她听到這幾個被人們特意提高語調說出的字眼時,便愣住了;她心里繃著,忽然覺得很緊張。
難道是……
她深吸一口氣,也擠進了廟埕的人群里,想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只見廟埕的牆上貼了一張布告,布告上畫了一顆林檎,然後有個像是地方小吏的人,正拿著某樣恩美眼熟的東西,在大聲喧喊著。
「有買果州林檎的人要注意!」那人說︰「這種林檎叫做『賈平果』,是我們果州貢獻的珍品;吃了這果子,會發現神隱現象喔!在我們州內,已經發生好幾起案例了!」
現場出現驚疑的呼叫聲。
恩美再定楮細瞧,也暗自驚呼。
那林檎,不正是「那些人」拿給她,要她給解英吃的嗎?
「因為這果子不是給人吃的,是供奉神的。神生氣了,就會把人給藏起來。現在咱們果州已下令,不得將『賈平果』給流出,諸位家里若有這樣的水果,一定要拿來這里繳納,千萬不要吃下去了!」
大家討論了一番,過程中有人回道︰「一般百姓家里沒吃這麼好啦!闢爺,你要宣傳,應該要進宮城里宣傳啊!叫那些皇親國戚不要吃下去才好。」
說完,大家笑了一陣,那宣傳的小吏也苦笑了一下,頗為認同這樣消遣的話。
在場的人中,只有恩美笑不出來。
她大概知道,解英的縮小,是怎麼回事了。
「那些人」明明告訴她,吃了這果子,會讓人四肢麻痹、無法動彈,但顯然他們也不知道這果子真正的效用。
她趕緊退出人群,打算奔回王府,可跑到一半,卻不由得遲疑的停下腳步。
這樣急急忙忙跑回去,她是要告訴解英什麼?
苞他說那叫「賈平果」的林檎,其實是有問題的?
問題是,這賈平果根本就是她奉了「某人」之命,呈上去給解英吃的。
她緊緊的握著拳頭,該怎麼做?
恩美在街上愣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地上影子變得比出門時還要長,才驚覺自己在途中花費了不少時間;她得趕緊回去,把治風寒的藥煎給解英吃才行。
至于那心虛的不安,就只能一直瞞在心底了……
恩美並沒有馬上回房,而是先到下人的廚灶間,把藥材加水炖煮。
有許多經過廚間的姐妹看了不解,便問︰「恩美,妳做什麼煎藥?」
「咦,喔,呃……」恩美趕緊笑著掩飾。「我最近身體有點虛,想喝個藥補補氣呢!」
其它人點點頭,不疑有他,便又忙著自己的事情去了。
趁著藥在滾,恩美回到自己的房間,想看看解英的情況。
因為時近黃昏,所以室內有些昏暗;恩美剛進去的時候,還不太能適應房里的灰暗,于是看不太清楚四周。
當她走向床鋪時,她只隱約看到有個人形,正坐在她的床鋪上。
那坐在床上的人看到她進來,便喚了一聲。「哦,妳回來了,盲子。」
「耶?」這聲音,可不是解英的聲音嗎?
但這聲音,竟是由一個正常的人形發出的,那不就代表……
「解、解英?」恩美不太確定的靠近。「是你嗎?」
那人轉過頭來,恩美看到了那熟悉的、帶點戲謔的笑。
「當然是我,不然還有什麼男人,會坐在妳房里等妳回來?」
「你、你……」恩美顫抖著──因為高興,真心的高興。「你變回來了?!」
解英站了起來,向恩美走過來,那身形的確高大修長得讓她覺得自己很渺小。
「可、可是,為什麼?我不在的時候,有發生什麼事嗎?」恩美不解的問。
解英撥撥如瀑的長發,說得從容。「喔,有啊,一個女人闖進我房里,我們親熱了一會兒,然後我就變大了。」
恩美臉紅,吼了一聲。「我是說正經的。」沒想到這優雅的親王竟然開黃腔。
解英像個調皮的孩子般,笑了笑。「好啦,其實……我也不知道。」
「啊?」
「妳離開的時候,我只覺得四肢酸痛、全身無力。」解英說︰「回復前的那一刻,四肢痛得更厲害,好像骨頭要月兌離那樣,痛得讓我發了身冷汗,瞧……」說著,他張開手臂,大方的讓恩美看他光果健美的身軀上,如何敷著一層冷汗。
但恩美根本沒心思去看那些,她只是急著問︰「所以說,你也不知道解藥是什麼了?」
「我不覺得有什麼解藥。」解英說︰「可能是時間一到,那毒藥的藥性過了,所以我就恢復了原狀。」
「時間一到?」恩美想了想,開心的說︰「所以說,那藥效不太長?」
「大概是吧。」
恩美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放松了些。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一放松、一感動,雙眼就都蓄滿了淚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好怕……要是你回復不了怎麼辦……」
解英看到她眼里的淚水,愣了一下,方才那輕松自若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這才體會到,這個一直都在照顧他、保護他的女孩,有多麼為他擔心。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才對,一些真心的,比較……感性的話。
畢竟這個女孩,已經在他心里佔有一個小小的位置了。
他咳了一聲,找了一會兒詞匯,才說︰「這陣子,我得謝謝妳……」
「啊?」恩美擦擦眼淚,有些驚訝,沒想到解英會說出這麼「好听」的話。
然後,解英看向她,正視她,第一次開口喚出恩美的名字。
「謝謝妳啊,恩美。」說完,他給她一個好看的笑,這笑里面只有感激,沒有以往的冷漠、疏遠與嘲諷。
恩美愣了一會兒,心里有太多復雜的感情在翻涌。
有感動的、安心的、高興的,卻也有心虛的、愧疚的、自責的、懊悔的……
總之,太多太多了,她說不上來,只能用眼淚來表達。
「哇!我感謝妳,妳也要哭嗎?」解英看到她的眼淚,整個人又慌了。「妳怎麼那麼愛哭?」
被解英那麼一說,恩美哭得更是厲害,還激動的上前抱住解英,一邊哭,一邊叫︰「真是太好了!王爺!你終于又變成王爺了,太好了、太好了……」
這樣她的罪,是不是就可以少一點呢?
因為恩美突然撲過來,解英一時重心不穩,被害得抱著她跌坐在床上。
他嚇了一跳,但听她哭得那麼傷心、放肆,就立刻明白了這陣子她所受的罪,一點也不少于他。
她這麼瘦小的身子,卻承擔這樣龐大的壓力……這樣想著,解英心理竟然起了無比的憐惜之情。
他不禁伸手,輕輕拍撫她柔軟的背。
「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他細細的安慰她。「還有啊,不要叫我王爺,我覺得……妳叫我解英,我听得比較順耳呢!嗯?」
恩美听了他好听的軟言軟語,心里更是感動,便繼續把臉埋在他的胸膛痛哭。
「哎呀?」是他的聲音太好听了,還是他真的很少講「人話」,竟然讓這小泵娘哭成這樣?解英苦笑了下,干脆放任她在他懷里這樣哭。
可是……「呃,恩美啊……」他說。
恩美抽泣緩了緩,想听解英說什麼。
「那個……」解英咳了一下。「我還沒穿衣服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