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忘記阿嘉莎,對我而言像是在晴空中找尋星辰般無望。她那張年輕卻承受巨創的容顏,始終啃蝕著我的心,深柱在我靈魂深處,日日夜夜。也許只有上帝能撫平我墜入絕望深淵的心!
威尼斯一九九八年
曦照下,石板小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袍神父正急切地穿越修道院內的小回廊,朝花園方向前進。
樞機主教約瑟聞聲回頭。
「啊,杰斯神父,你這麼快就來了呀!」和煦的臉上堆滿了笑痕。
杰斯淡淡一笑。「不知道主教找我來有什麼事。」
「我決定派你到東南亞國家做親善交流。」約瑟睿智的黑眸帶著笑意,直盯住他。
「為什麼?」杰斯濃眉略揚,感到十分意外。照理,這麼重要的事不應該由他這個默默無名的神父來擔任才是。
「這是梵諦岡來的意思。」約瑟回答。「你的意思是大主教親自指派。」他更加意外。
「是我向大主教推舉。」他微微一笑,又道︰「原本這個工作是由我來擔任,但英國教會臨時召開宗教大會,因此大主教決定由你走一趟東南亞。」
「什麼時候出發?」
「下個月。」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選我嗎?」
事實上,他並不是表現最優秀的神父。
「我一直認為,你可以做得更好。」約瑟拍拍他的肩。杰斯是一個相當有潛力的人,如果他願意,也許將來可以接替他的位置。
在教委的領域里,企圖心相當重要,倘若沒有足夠的熱忱是無法成就大事的。
杰斯靛藍的眸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滄涼。「我明白了。」
「也許這一趟東南亞之行會為你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約瑟淡淡地道,深邃的黑眸閃著智慧之光。杰斯欠缺的是對教委的熱忱,但願此行能對他有所改變。
離開教堂之後,杰斯獨自在河道邊行走。
轉過幾個沖角,他步上一座老舊的石階。
在此同時,他眼角瞥見兩個快速朝他接近的男人。
「不準動!」兩名男子一前一後圍住了他,語氣不善。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地方嗎?」杰斯淡淡一笑。
男人見他非但沒有一絲懼意,時而露出微笑,索性由褲腰後抽出一把匕首。
「當然有,把你身上所有的錢交出來。」他凶惡地道。
杰斯笑容未減,由口袋中掏出五百里拉交到男人手中。「給你。」
「你開什麼玩笑?當我是小孩嗎?」男人氣急敗壞地吼道,這點錢對他來說簡直是侮辱。該死!
「這是我身上僅有的。」杰斯依然噙著一抹淡笑。
「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揍他!」男人對同伴使了個眼色,兩人欺身上前,準備給這家伙一點顏色瞧瞧,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杰斯藍眸微黯,帶著不變的淡笑猛地跳了起來,以閃電般的速度在空中劈開雙腿,同時踢中兩人。
「可……可惡……」兩名男子由地上爬了起來,再次左右包抄他。
這次,杰斯身形一矮,腿一收,兩個男人立即撞在一起,眼冒金星。
盡避如此,兩人依然不死心,執意夾攻杰斯。
只是,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卻始終近不了杰斯的身。
其中一人干脆舉起匕首亂刺。
杰斯平靜無波的眸底倏地掠過一抹狂暴的戾氣,右手一伸抓住了持刀男人的手,左腿同時向後一踢,另一個男人應聲倒地。
「還來嗎?」他頭也不回,冷沉地藍眸直盯著握住匕首的男人臉上。
男人被他眼底的暴戾震懾,心一驚,刀子落在地上。「不……不打了……別殺我。」這個黑衣男人如同魔鬼一般,全身散發著肅殺之氣,令人不由得膽寒。
「殺你?!怎麼會呢?」杰斯放開他,眼中的狂暴盡退。「不過你們要答應我一件事。」他一臉平靜地淡笑。
「呃……答應什麼事?」兩個人的懼意在此刻到達頂點。有一種人在殺人前平和得像天使一般,他該不會剛好是那一種吧?
老天!這回遇上煞星了!
「從現在起,每個禮拜到教堂去作告解。」他淡淡地道。
咦,怎麼會這樣?兩名男子相當驚愕!但是,看他的樣子挺認真的……算了,總比被殺好!兩人互使了個眼色。「好,我們答應你。」鬼才會去做什麼告解咧!
杰斯揚起淡笑,「你們別想虛應了事,如果你們沒來,我絕對會知道的。」他舉步要走。
是嗎?他們相當懷疑。
臨去前,杰斯又停了一下,回頭道︰「對了,忘了向你們自我介紹,我叫杰斯,杰斯神父。」他強調最後一句。
什麼!?他……他居然是神父!天,像魔鬼般的神父!
兩人互望一眼,只怕今後真的必須每個禮拜上教堂告解。唉!
「這個禮拜見!」杰斯撂下這句話便離去。
他那張如同上帝親自雕琢的英俊容顏上泛起一抹笑,身影迅速消失在街頭。
台灣
病房的窗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在那張過份蒼白的臉上有著一雙極美麗的大眼楮,只是眼里除了空洞以及沉寂之外,別無其他;整個人一動也不動的靠著牆,視線落在窗外。
「啊,晨曦,我來看你了。」一個帶著書卷氣的年輕男孩,滿面笑容的走入病房。
女孩的視線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然後又落在窗外。
李遠洋笑意不減,他早已習慣她冷漠的態度;事實上,他根本不把她當成精神病患來看待。
這十二年來,她由攻擊性病患轉變為低戒護病患,並且一年比一年還沉默,最近半年來,她甚至不太開口說話,整個人看上去十分地縹緲,像是隨時會消失一般。
她這種自殘的方式令他感到心疼。
這些年來,他對東方晨曦早由當初的贖罪心態逐漸轉為愛慕。
她之所以會在精神療養院,全是因為十二年前被他父親的小貨車所撞,腦部受創,以致言行失常。
「啊,遠洋,你又送來我姐姐最愛的鮑魚粥啦!」東方紫雲走入病房,朝窗邊而去。
李遠洋但笑不語。
東方紫雲雖貴為東方集團總裁的二千金,卻一點也沒有驕縱之氣,十分美麗大方。
「姐姐」東方紫雲執起晨曦的手。「看在我的份上,你吃一點粥吧!」她是那麼地縴弱,令她十分心疼。
這麼多年來,爸媽早當沒有姐姐的存在,唯有她時時抽空前來。
也許,因為姐姐是她在世上唯一的手足,她無法漠視她的存在。
晨曦淡淡地開口︰「我不餓。」視線依舊盯住窗外。其實,他們不需如此費心照料她,像她這樣的人,還不如早點結束生命。
「這樣吧!我推你到花園曬太陽好嗎?」李遠洋開口。
晨曦回過頭,沒有反對。
三人來到花園,園子里開滿了各色玫瑰,在陽光下顯得無比嬌艷。
「你可以摘一朵玫瑰給我嗎?」她輕勸開口,空洞的大眼有短暫的悲意掠過。
白色的玫瑰是她的最愛!
明知這園子里的花不能任意采摘,但李遠洋還是做了。
東方紫雲看在眼里,嘴角不由略微上揚。真是個有心人!
當白玫瑰送到東方晨曦手中時,李遠洋看見她眼底一閃而逝的動人光彩。
「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天天送你。」他開口,眼底是毫無保留的感情。
「不,只要這一朵就足夠了。」她凝睇著白玫瑰,無視他希冀的眼。
李遠洋略感失望,不再說什麼,兩人的身份背景相差太多,莫非那場車禍,他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她生命中。
「姐姐,過些日子,我要爸媽接你回家住好不好?」其實在東方紫雲眼里,姐姐只不過是個有輕微心髒病的贏弱女子,根本不像精神病患,況且近幾年來她也從未再發過病,早該將她接回家過正常生活才是。
「不必了,住哪里都一樣。」一樣的絕望。
「不一樣!」東方紫雲執拗地道。「難道姐姐不想過正常的生活嗎?」
東方晨曦怔忡了一下。「正常的標準是什麼呢?」是做一個他們眼里的東方晨曦嗎?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東方紫雲焦急的想解釋,都怪她嘴笨,又在無意間刺傷了她。
「沒關系。」東方晨曦淡淡地一語帶過。
她早已習慣別人異樣的眼光和刻薄的言語,在很久之前便帶著一顆無望的心,度過每一個晨昏,年復一年。
驀地,東方晨曦指尖傳來刺痛,低頭一看,指月復沁出血珠。
「啊,我應該把花刺去掉的。」李遠洋忘情地握住她的手。
東方晨曦卻開口︰「這只是玫瑰的本能,它在為不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反抗而已。」翕張的長睫下,一雙大眼顯得飄忽。
東方紫雲和李遠洋互望一眼,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她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些奇怪的話了,難道又要發病了嗎?
兩人心中不免開始擔憂。
東方晨曦輕輕地收回被握住的手。「我想回房。」語氣淡淡的,不帶一絲感情。
當他們經過療養院的大廳時,電視正在播報新聞!
……在杰斯神父這一次東南亞的親善交流行程里,台灣將是最後一站,預計停留一個星期,之後將返回……
東方晨曦如遭電殛一般,身體一僵,轉過頭,迎上出現在螢光幕上那張有如刀鑿般的英俊容顏!
天!她的心痛得無法言喻……
下一刻,她由輪椅上站了起來,全身止不住地輕顫,隨即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黃昏的彤光淡淡地照在東方晨曦仍上,為她姣美卻一貫蒼白的雙頰染上薄薄的紅暈。
驀地,長睫微微掘動,她緩緩睜開了幽黑的眸子。
「姐姐,」東方紫雲握住她的手。雖然晨曦大她三歲,可是贏弱的她看來像不滿二十歲的女孩,縴弱的令人心疼。
「他來了嗎?」她輕問。心底有止不住的激動。
東方晨曦眼底的希冀與不安盡入東方紫雲眼里。
她從不知道,姐姐的眼里也能燃起這樣熱切的光芒!
「今晚,他會到這里為病患講述福音。」東方此雲回道。
「他……他真的肯來?」她怔怔地問,像作夢般。
「這一點事還難不倒我們東方集團,何況他是神父,悲天憫人的胸懷是他所必須具備的,不是嗎?」東方紫雲想不能通晨曦為何一定要見到這位外國神父。
「神父……」晨曦低聲輕喃,黑瞳在這一刻再次飄忽,仿佛游離世外。
「姐姐為什麼想見他?」
「就是想見他。」東方晨曦飄蕩的眼神倏凝,落在紫雲臉上。「我只要在一旁看著他就好。」在說這句話的同時,心底那止不住的痛又再度漫開,她深吸了口氣,逼自己漠視這感受。
東方紫雲無語。
「這位杰斯神父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她忍不住問。記得從前也曾有神父、修女來過療養院,可也沒見過晨曦有這麼大的反應呀。
東方晨曦別過頭,看著日落的余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好一會兒,她輕輕開口︰「我只是想見他,如此而已。」心痛再度隱隱而生;並不是因為心疾,她只是心憐自己,她是那麼地絕望!
東方紫雲注視著她含悲的側臉,不再多說什麼。她希望晨曦能夠快樂,哪怕只是一點點。
晚飯過後,東方紫雲開口︰「要不要到大廳去?」
東方晨曦閉上雙眼,顯得有些緊張。「也好。」她緩緩睜開眼。
在她睜開雙眼的一剎那,東方紫雲看見她眼底一閃而逝的期盼。她微微一笑。推過了輪椅。
「不。」晨曦站了起來。「我想自己走過去。」語氣雖輕,卻有一種無法撼動的堅決。
東方紫雲微怔,隨即開口︰「那麼你要小心點。」晨曦不是不會走路,只是心疾外加身子荏弱,不能太勞累。
東方晨曦點點頭,走出病房。
沿著長廊,她一步步遲緩的走向大廳。
然而,這一段路卻如同無止境般,她感受十分遙遠,每一步都像踏在雲端般不真實。
驀地,一道低醇的嗓音飄進她耳里,她心頭一緊,悄悄的挨在門邊上,視線慢慢地循聲而去……最後,落在那張俊逸非凡的容顏上。
她有多久沒有見到他了?天!
「晨曦,你怎麼了,不舒服是嗎?」護理小姐在經過她身邊時,看見她異常慘白的臉。
「我……我沒事。」東方晨曦虛弱地低語,眼神一片迷離,幽幽地鎖住講台上的人。
「進去坐坐吧!」這不是命令,但語聲驟起,她已拉著晨曦進入大廳常中。
走沒三步,東方晨曦停了下來。「我坐這里就可以了。」她指著角落的位置,眼眸半垂,帶著微微的心慌。
護理小姐聳聳肩,放開她的手。「你真沒有不舒服?」她又問了一次,不知怎地,她總覺得晨曦今晚有點奇怪,卻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對勁。
東方晨曦搖搖頭,在角落里坐了下來。
整個晚上,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只有蒼白臉上的那一雙如墨大眼,片刻不離的鎖住那張上帝親手雕琢的俊顏。
九點左右,杰斯結束福音講述,病患們漸漸散去。
當他正要走出大廳堂時,眼角瞥見一個坐在角落的女孩。
「嗨!你好。」他靛藍的雙眼帶著友善的笑意,注視著她。
想不到這是他見面的第一句話。
「你……不舒服嗎?」杰斯注意到她白得幾乎發青的臉,襯得臉上那雙大眼黑的驚人。
她……應該病得不輕,他心底微微的嘆息,這麼年輕的女孩,。
東方晨曦望著他,心底的痛又散了開來,他是這麼的溫柔。
見她始終矜默無語,杰斯走上前。
東方晨曦卻站了起來,踉蹌的退了兩步,身體抵上了牆。
杰斯見她如此,不再前進,他知道這里是精神療養院,多數的病人不能受到刺激。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他目光柔和,緩聲低語。
我知道!幽黑的眸子掠過一絲短暫的溫柔感情。
「那麼我走了,上帝保佑你。」他微微一笑,欲轉身離去。
他要走了!再一次走出她的生命……
不!「別走,不要離開我!」她以艱澀的語音輕吐出純正的意大利語。
杰斯聞言,半轉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最後一次听見這句話時,是在十二年前。
接著,他轉過身,深邃的藍眸帶著復雜的感情,直凝著眼前這個過分蒼白的荏弱女子。
他眼底的痛在這一刻毫無保留的呈現在她眼前。
天!他受的傷遠比她所想像的深。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他以微顫的語氣開口。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回過身看見的人會是阿嘉莎!
眼見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她的心口處,驀地傳來一陣抽痛。
「杰斯……」她雙手壓在胸前,痛苦地喊出他的名字。
她好難受。緊接著,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快來人,有病人昏倒了。」杰斯大喊,沖上前抱住她。
她很輕!身上傳來淡淡的藥味。
在昏迷的前一刻,東方晨曦感受到他有力的雙臂,她讓自己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這些年來,只有這一刻,她希望自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