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善房是見修大師研讀經書的所在,舉目望去盡是四書五經、佛學禪書。
一身勁裝的江蜜衣被請人內,神情冷淡,只是靜靜地等待。
須臾,大師推門而入。「阿彌陀佛,不知施主來見老衲是為何事?」他嘴巴上客氣的招呼著,心里卻暗忖此人該不會又是為「藍泥」而來的吧?
江蜜衣聞聲轉過身,一雙銳眼迅速掃過大師全身上下,「你就是不修和尚?」
大師心頭一驚,看這位年輕人歲數不大,頂多二十來歲,怎會知道他多年前的法號呢?
此事必有蹊蹺。
「施主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又所為何事呢?」大師以問代答,迥避尖銳的話題。
江蜜衣見老和尚產生戒心,為避免將事情弄得過於復雜,他只有直言不諱。
「我從梧桐鎮來,欲往桃花苑去,為藍泥香主之事求見大師。」他略過這中間娘要他先將藍泥香主帶回梧桐鎮讓她老人家瞧瞧的過程。
器宇軒昂的江蜜衣略帶低沉暗啞的嗓音,言談中透著一份穩重感,著實令見修大師另眼相看。
「施主貴姓?」大師又問,口氣已緩和許多。
「在下江蜜衣,家父江水流是梧桐鎮富商,家母宋玉環是昔日桃花苑的護苑總使。」他希望眼前的不修老和尚也能像回絕雀衣、蝶衣那樣堅定地告訴他,此地沒有「藍泥」這號人物。
「原來是名震江湖的「梧桐三俠」中的江大俠。看來宋俠女不惜派出自己三個杰出的兒子分別前來我少林寺,必有要事。」大師明知故問,想試探此人值不值得信賴。
見修大師打量了江蜜衣數眼,端其相貌,眼清瞳明,一派正氣,自當心無邪念;體格矯健,一身奇筋異骨,乃是練武的奇材。當大師的目光掃過江蜜衣腰際時,眸子一閃,像是被某樣東西攫住了視線。
江蜜衣見大師神色有異,下意識地全身防備。他無意來此佛門淨地惹是生非,只求快去快回,像兩個弟弟一樣。他只想早日練成江家傳家絕學「君子劍」,不願為這些兒女私情煩心,影響練劍。
「不管你是不是我娘口中的「老不修」和尚,你只要告訴我此地沒有藍泥這個人,在下馬上離開,不多做打擾。」說著,他已掉轉身準備離去。
「且慢!你腰間所系的令牌是否為桃花苑的「桃花令」?」
江蜜衣停住腳步,伸手模了模臨出門前娘交給他的桃紅色令牌,只說是桃花苑主在她離開桃花苑時,送給她當避邪保身之用,他一時不疑有它,拿了便匆匆出門。今日見大師表情甚為詫異,看來此牌必定大有文章,自己又上了娘的當了。
「大概是吧。」他看那牌子正面寫著「桃花令」,反面寫著「桃花苑」,識字的都看得懂。
大師突然哈哈大笑,朝著西窗外的遠景望去,陷人遙遠的記憶之中——
當年身懷六甲的桃花苑主,在一日晚宴後,月復中突感劇烈絞痛,夜里臨盆產下一女,當日正達百鬼夜行之時。
女嬰才剛出世,苑主的夫婿欣喜之際卻突然暴斃,令苑主傷心欲絕。當時苑中長老進言,傳聞凡是百鬼夜行時降世之子,與生俱有邪魔不侵之身,必為人中龍鳳;但因出生時辰極陰所致,所以命中帶箭,不得與親人同居一處,否則親人將遭她所克。
彼時的桃花苑主不知是真信了長老所言,或著眼於不久後的武林盟主之爭,遂將襁褓中的藍泥托付予適巧雲游至桃花仙境的不修大師。大師秉著我佛慈悲、萬惡終歸於佛門之下的普渡世人的胸懷,便將命名為藍泥的香主帶離桃花苑,以求得苑境的平安和諧。
「老袖自接掌少林寺住持後,法號已改為見修了。」大師謹慎觀察後,回答了方才江蜜衣的問題。
不修大師自覺此舉有違天命,所以自當日起即更改法號,並點住藍泥的元陰穴,抑止女體正常成長,使她能優游於女人禁地的少林寺。
就在大師離開桃花苑時,苑主曾與他相約,有朝一日若有人前往少林寺欲接走藍泥,必以桃花令牌為信物,大師見牌如見人,屆時方能釋行。
今日見到江蜜衣身上持有桃花令牌,想必苑主是真心想接回藍泥吧。他不舍地嘆了口氣。
「苑主派人欲接回藍泥,必有她的道理,老衲也就不再多問了,只希望猶如人間仙境的桃花苑一切如昔。」大師神情凝重、語重心長的說道。
滿心等著被回絕而準備離去的江蜜衣聞言倒抽了一口氣。難道少林寺內真有藍泥這號人物?那之前見修大師為何告訴雀衣和蝶衣寺內無此人呢?
「施主的令牌可否借老衲一看?」大師提出最後一個要求。
江蜜衣忖度著,此事的差別必在令牌身上,所以他毫不思索地將腰際上的令牌解下,雙手奉上,「大師請過目。」
大師接過桃紅色的令牌,審視無誤後說道︰「沒錯,是苑主的令牌。」
江蜜衣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枚避邪保身的令牌是桃花苑主和老和尚之間的信物,而雀衣和蝶衣就是因為沒帶著它,所以才找不到藍泥香主。
大師隨即囑咐立於房外的小僧,「叫爛泥巴來見師父。」
江蜜衣的問號又來了。他要找的人是「藍泥」,不是「爛泥巴」,是大師叫錯人了,還是他耳背沒听清楚?!
爛泥巴?這個名宇竟讓他覺得好生耳熟,似乎曾在哪里听過……他往記憶深處搜尋。唔……,不記得了,也許只是路經梧桐鎮上,街頭母親吆喝孩童回家吃飯時,偶爾飄進他耳中的殘存印象吧。
他肯定從來不認識一個叫爛泥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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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蜜衣望著西窗出了神,心中暗忖著等找到了藍泥小尼姑,按照他和娘之間的約定,只要平安地將她送回桃花苑,她就不逼他娶小尼姑為妻。唉!真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那麼他又可以恢復練劍的心情了。
「師父!師父!」大師倚門而望,遠遠地就瞧見爛泥巴在向他揮手招呼。
見修大師驀地鼻頭一酸,眼眶泛著濕意。瞧著爛泥巴天真無邪的模樣,回想這十六年來,她沒有一天不吵著他要剃度、要出家、要法號,殊不知自己是女兒身。他刻意將她安排在伙房里做事,有單獨的澡堂和睡榻,與寺中其他弟子隔開。雖然她整年整月的蓬頭垢面,仍掩不住佳人媚麗。也許是她回復身分的時候到了,元陰穴在無意中被點開,不久爛泥巴將會轉變為一名娉婷少女,屆時少林寺也容不下她了,只是兩人的孺慕之情難以割舍。
「師父,你怎麼了?沙子跑進眼楮啦?」爛泥巴好心地想幫師父吹眼楮。
大師搖搖頭,表示他沒事,但一想到她就要離開少林寺,心里便一陣酸楚。
爛泥巴以為師父是為她胸前的腫痛而傷心,遂安慰道︰「師父,你別煩惱,我剛才去跟看守木人巷的師叔要了兩塊跌打藥片貼在胸口,過幾天就沒事了。爛泥巴不會死的,你別哭嘛,乖喔!」她就是這樣跟大師沒大沒小的,才更讓他疼入心。
大師看著她清麗的臉龐,撫一撫她參差不齊的亂發,心想走了也好,在這里讓他這個老家伙弄成男不男女不女,可苦了她。
「師父,你不相信啊?那我掀開衣服讓你瞧瞧,現在真的比較不痛了。」她剛拉起上衣就遭大師阻止了。
「師父相信你就是了,以後不可以隨便拉開衣服給人瞧見你的身體,知道嗎?」
「你怕我著涼是吧?放心,爛泥巴壯得像條牛。師父,你才應該好好管管癩痢頭和金魚眼,他們倆經常赤身在後院的池塘里打水仗。」爛泥巴比手畫腳地說明他們打水仗的情形。
「好了,師父跟你介紹個人,他會帶你去一個地方療傷。」大師轉身喚了江蜜衣一聲。
猶在揣測母親詭計的江蜜衣,听到大師叫他,才把視線從西窗移回大師身上。
當爛泥巴的目光接觸到江蜜衣時,瞬間瞠圓了眼楮,「你……你來這里做什麼?告密啊?!」
「爛泥巴,你認識江蜜衣施主?」大師問道。
爛泥巴征愣了一下,連忙否認道︰「不認識,我怎麼會認識這麼高大威猛、正氣凜然,盡守「諾言」的「正人君子」呢?對不對,「蒙古大夫」?」她僵直的笑聲中帶著強烈的暗示。
此時,江蜜衣恍然大悟。哦,原來是他!難怪剛才大師說出爛泥巴這名字時,他隱隱有股熟識感。突地,那夜教人不願臆想的「渾事」竟歷歷在目……
那名稚氣未月兌的男孩薄女敕綿軟的朱唇,確實曾在他的眼前鼻下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奇幻觸感,在那瞬間的促吻下,他不知被埋下什麼纏人心頭的詭譎種子,竟令他久久無法忘懷,甚至難以抹滅那一刻的印象。
今日再見著實意外,對於那晚兩人之間的約定言猶在耳,所以爛泥巴對他的「夸獎之詞」,江蜜衣當然了然於心,只是不明白爛泥巴為何改口稱他為「蒙古大夫」?
「爛泥巴,不得無禮。」大師喝斥道。這丫頭頑性不改,才初見面,又不認識人家,就胡亂給人取綽號,表現得如此沒教養,只會讓人笑話。
「我沒有無禮啊!師父,你不是說他是「密醫」嗎?密醫不就是蒙古大夫,所以……」
爛泥巴還未把話說完,只見大師氣得臉紅脖子粗地怒斥道︰「快向江施主道歉!」
爛泥巴霎時傻眼了。向那家伙道歉?有沒有搞錯,該是他反過來跟他致歉才對吧!那一晚的帳,他可是還牢牢記在心上呢!
爛泥巴扭開臉,理都不想理江蜜衣,把老和尚給氣得頸上的血管都快爆開了。
江蜜衣嘴角微揚,原來這個小敝物把他的名字听錯了。
「大師,不礙事的,童言無忌。有勞您快請藍泥出來,在下還得趕路下山。」江蜜衣也不想跟爛泥巴多作計較,他看得出他眼中的敵意。
爛泥巴听他這一說,氣得握緊拳頭,連草鞋內的腳趾頭都不安分地想踢他一腳。什麼蒙古大夫嘛,竟敢說他是童言無忌?若不是礙於師父在場,他早就吆喝寺里的師兄弟聯合起來打得他哭爹喊娘的,哪還容得他在這里囂張。
「江施主,爛泥巴就是「藍泥」。」
大師的一句話,宛若一記青天霹歷打在爛泥巴及江蜜衣身上,兩人幾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尤其是爛泥巴。
「師……父……,你再說……一……遍。」她驚慌失措地連連口吃。
話不多的江蜜衣並未出言相問。他一直以為藍泥是個剃光頭的小和尚或小尼姑,沒想到竟然是亂發雜生的「他」,而且他們還發生過一唇之情……。思及此,江蜜衣略顯不安,他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落在爛泥巴薄而小的紅唇上。
「孩子,這件事說來話長,你真正的身分是桃花苑的藍泥香主,只要帶著這塊令牌回去桃花苑,你自然會明了。」大師將令牌遞給爛泥巴,感傷地握住她的手,心中百般不舍。
爛泥巴無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個桃紅色的東西,心中一片空白,直到江蜜衣出聲向師父辭行,她才如大夢初醒地望著他和師父。
「大師,那在下就帶著爛泥巴……」頓了一下,他望著爛泥巴迷惘的眼眸,「告辭了。」
爛泥巴怔住了,那雙驚嚇不解的眸子望著大師發出求救的訊息。她相信師父不會舍得讓—她走的,不管自己到底叫爛泥巴還是藍泥,她才不希罕當什麼桃花苑的鬼香主,她只想留在少林寺等著師父為她剃度當和尚就心滿意足了。
江蜜衣刻意放慢腳步走出至善房,他在等著爛泥巴,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想必她一下子很難接受。
爛泥巴望著大師的眼瞳泛著淚光,盈眶的水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在等大師說一聲「不」,然後趕走那個無聊至極的蒙古大夫。
「爛泥巴,你快走吧!」見修大師一把將她推出房外,跌進江蜜衣的懷中,立刻再把房門關緊。
爛泥巴簡直不敢相信師父真的會趕她走,她難過的將臉埋進眼前寬厚的胸膛痛哭失聲,淚水沾濕了江蜜衣的衣衫。
棒著房門的見修大師原本以為自己已四大皆空了,俗世之情再也無法撼動他平靜的心靈,直到今日方知錯了,那早已乾涸的淚水竟不知何時爬滿他的老臉。
等爛泥巴哭啞了聲音,流乾了籃 ,抬起臉,一見江蜜衣便拳打腳踢,「都是你這個蒙古大夫,師父才不要我的,都是你害的!」雙拳如雨點般落在江蜜衣身上。
那點力氣打在他的身上有如蚊咬般,江蜜衣根本不在意,況且她此時情緒不穩是可以理解的,於是他不作反應地任她捶打、由她發泄。
爛泥巴兩手捶累了,嘴巴也罵酸了,才發現江蜜衣居然連閃都沒閃的任她打,而且兩眼直盯著她看。
「你打夠了沒?」他突然開口說話,倒嚇了爛泥巴一跳。
「干嘛,你要反攻啦?」爛泥巴惱怒地反問。
「打夠的話就上路了。」說著,江蜜衣彎,輕輕松松地將爛泥巴扛至肩上,像扛布袋似的朝少林寺大門口走去。
身後,至善房內的見修大師打開房門,看著被江蜜衣扛著走的爛泥巴又開始對身下高壯魁梧的身軀又踢又打,嘴里還不甘休地頻罵粗話。
唉!大師嘆了口氣,搖搖扁禿禿的腦袋,他真的把爛泥巴寵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