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賊婆,後有妖婆,一婆比一婆難纏。
直到此時此刻,袁七英才深深覺得,他上輩子大概不小心踩到哪個老阿婆,從此結下不解之仇,這輩子才會被台北那批賊婆,以及身前這堆不是長著風干橘子皮、便是風干柿子臉的老妖婆們,蹂躪得如此徹底。
也許……他該去改改運,或者設個壇作作法什麼的……
「兩分鐘啦!兔崽子,後頭還有姐妹排隊等著哪!別耽擱時間,快說呀!」
「嗯……」事關重大,袁七英攢起眉頭,望著身前的老太婆思索良久,不敢稍有大意。鼻頭上有三顆圓痣的是……袁七英趕在拐杖一棒敲來前,雙臂掩頭,閃身吼道︰
「是七月婆婆啦!」厚!動不動就亮出家伙,他是客人耶!
「兔崽子,區區小事也由得你耗這麼久。」一身尊貴派頭的七月婆瞋他一眼,叨叨絮絮著柔荑一揮,算是恩準暗自捏了把冷汗的莽撞小伙子朝下一關邁進。
「搞不懂樹兒怎麼活過來的……這個村子的老家伙古里古怪,沒事不以真名示人,非妖即魔……取什麼一月二月三月十一月婆什麼鬼,吃飽撐著沒事干,真是……」嘰嘰咕咕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袁七英忿忿踱到下一位「面試官」跟前。
只見這位老婆婆身後有專人伺侍著喝茶,一襲雍容華貴的花緞旗袍,染紅的發髻上簪了一朵別致的小金花。陪老婆歸寧的袁七英雙眼一亮,被「歲月村」一眾老妖婆面試兼口試兩個小時,這是他首度覺得信心滿滿,連想都不必想的興奮時刻。
終于可以扳回一成啦!袁七英得意非凡,手臭屁一揮讓老婆婆噤聲別發問,才要說出她正是五月婆——
「咱家幾歲?」
「啊?」哪有人這樣!都不照游戲走的哦!這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番婆哦?
「兔崽子,你耳背是唄,小姐特許你猜猜她的芳齡哪!」
「小、姐?!」袁七英失敬地噴笑完,硬梆梆的額頭立刻叩叩叩地被拐杖連K三下,並慘遭祠堂內十一位老婆婆的瞋目圍攻。
輕磨杯蓋的五月婆操著一口吳儂軟嗓,幽幽淡淡哼道︰「別磨磨蹭蹭,幾歲?」
「好啦!我想一下啦!」她的問題跟前面那七只不一樣,有夠不合群!存心作對……「你臉上皺紋那麼多,沒八十,也有九十歲了吧?」
老婆婆暴跳如雷,酸枝拐杖一拿起就賞了袁七英的硬頭一頓好打。
「啊!噢!啊!」袁七英在被杖斃之前,機靈跳開,「你干嘛啦!」
鎮定地沾了下香瓶的水,抹了抹有絲紊亂的發髻。「再說一遍,咱家幾歲?」
「猜錯了也用不著打人吧!」袁七英不平地上下掃視她一眼。「一百歲哦?」
閉杖猛拿起來,又賞了嘴不甜、個性直通通不知變通的臭小子一頓亂杖吃。
「花言巧語、甜言蜜語你懂不懂哪,愣呆子!」氣煞婆婆也!
生平最恨虛偽浮夸,做人不切實際,袁七英脾氣硬了起來︰「什麼花言巧語啊!我不懂!我不會啦!」
「我阿爹說過不會要去學哪,女人家都有需要軟語輕哄的時候哪。咱們可憐的樹丫頭,嫁給了腦子硬板板的呆頭鵝哪。」
「呆就呆,怎樣?!犯了你們的大清律令啊!」脾氣一起,袁七英把命豁出去了。「我干嘛學無聊的邪魔伎倆賣弄口舌,我袁七英是堂堂男子漢,憑的是真本事,不屑油嘴滑舌不行啊!明明一百歲,我騙說三十歲,你們會當場返老還童嗎?啊?會嗎?如果會,我才有睜眼說瞎話的價值!明明不會,做什麼自欺欺人,還強迫別人幫忙欺騙啊!這樣你們會比較快樂嗎?啊?」
「不會比較快樂,咱們何必讓你學著些?」老婆婆們義憤填膺,紛紛拄杖起義。
「冥頑不靈的猴崽子,教訓起咱姐妹來啦!哪壺不開他偏提哪壺,打死他!」
「樹兒!」被找盡藉口從頭K到尾,袁七英負著氣跑出被眾婆公審的祠堂,挨家挨戶尋找拋夫老半天的老婆。「樹兒,我們去撈魚!樹兒,你在哪里?」
樹兒哪去了?這里他人生地不熟又處處被刁難耶!在台北家中,他才不會撇下她一個人獨自去玩耍,他是覺得沒帶她出國渡蜜月很對不起她,才忍著可能有的皮肉痛帶她回桃園省親耶!
她不會自己偷偷跑去撈魚了吧?袁七英大驚失色。「樹兒!我也要去!」
歲月村一眾年齡成謎的銀發老婆婆,優哉游哉著各自繡花、品茗,搧著小圓扇,三五成群磕牙聊天,任由小伙子在三合院像無頭蒼蠅飛來飛去,直到求助無門,才又飛了回來。
「傻小子,任你喊破喉嚨也沒用,樹丫頭思故人去啦,今天是村里重要的日子。」某位善心大發的婆婆對沖進來的袁七英提示道,其它幾位婆婆眯細老眼,以不尋常的目光留意小伙子的反應。
「瞧在你頗有個人風骨,猴孩子欸,咱們提醒你一件事。‘故人’你懂唄?」
「誰不知道故人是老朋友啦啊!拜托!」袁七英嗤之以鼻。
他小子狂話一放肆完,額上立即叮叮咚咚,被五根拐杖不客氣狠敲了一頓。
「啥是‘故人’你都不曉得,跟老人家打什麼誑語!你呀,要走的路還長著咧,糊里胡涂的愣小子。‘故人’是樹丫頭心中的結哪!我們把樹丫頭交給你,你自行想法子解了。教你的大嗓門嚷得頭疼,去去!去看好樹丫頭,別來吵擾老人家清修。」
「喂,你們話別說一半,不然好歹告訴我樹兒去哪里思故人啊!喂——」袁七英被十一枝拐杖抵著後背,不甘不願踱出了祠堂。
成功驅逐蠻夷後,兩扇斑駁的木門一合,堂內馬上響起了佛經與陣陣木魚聲。
什麼東西啊……袁七英揉著紅腫的額頭,跨出三合院,邊回頭對著梵音大作的祠堂不滿嘀咕︰「老妖婆,當我是力齊在整啊,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
「七英!」從後山悵然走回的寇冰樹,看見前方念念有詞的大個子就要撞上牆壁,趕忙出口警告。不料袁七英一听到她的聲音大喜過望,一個用力轉身——
踫!
「七英!」寇冰樹表情驚恐地跑過來,蹲在痛得跪倒在地的袁七英身旁,抬起他撞出一個包的腫脹額頭,輕輕揉著,「你還好吧?七英,你頭暈不暈?」
「不暈,可是我很痛,她們拿拐杖一直敲我!」飽受委屈的袁七英抱著老婆大聲訴苦︰「你們家的老妖婆們動輒杖刑伺候,現在又這麼一撞,我可能命該絕了……」
「不會的!」剛從後山的墓園憑吊回來,寇冰樹臉色發白,雙手壓住他的快嘴,一直搖頭。「你不會的!你會長命百歲的!」
袁七英被她死白的面色嚇了一跳。「樹兒,你臉色好白,是不是在水里撈魚撈太久了?你臉好冰。」他擔心萬狀的模模她的臉,又模模她的手,然後卷起她的牛仔褲管模模她的小腿。「手腳都好冰,你會冷嗎?」
「七英你會長命百歲的,對不對?」寇冰樹充耳不聞,淚眼迷濛著向丈夫尋求保證。「你會的,對不對……」
「當然啊!我一定是的嘛,你看我身強體壯,這是一定的嘛。」袁七英拉她起身,不放心地拿額頭量量她的額頭。沒發燒啊……「咦?那兩位好面善……」
任憑丈夫拉起他自己的衣袖幫她擦眼淚,寇冰樹回眸朝路底望了去。
「他們是管爸和管媽,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們有來。小秀家就在那里。」
「哦,我記起來了!」袁七英恍然大悟。「他們是秀兒的父母親,好像听說才回台灣定居不久。那里不是後山嗎?你剛才就是去那里撈魚啊?」
撈、撈魚?「不是的,今天是冬彥哥……冬彥哥就是小秀的哥哥,今天是他的忌日,小秀下午會回來,我先去墓園幫忙。」
袁七英終于了解剛才妖婆們所暗示的「故人」是指什麼了。
說個話干嘛不干不脆啊,他又不是沒有面對過這種事!十五歲時,他還親手幫大伯入殮咧!年紀都百來歲了,不曉得禁忌什麼……一群怕死番婆!
「小秀的哥哥是不是等不及大學畢業,睡到掛掉那位?听力齊說他很優秀,是精英中的精英。」典型的天妒英才……
「嗯。」寇冰樹不勝唏噓的心陣陣揪疼著,喉頭梗塞著酸楚,未語先凝咽。
袁七英又有些明白了老婆剛才瞬間「失溫」的原因所在。
算起來,她老婆和秀兒是童年摯友,所以秀兒哥哥也算是他老婆的童年好友。
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二十出頭時突然過世,任何人都會不舍,難怪他老婆傷心。
「乖乖啦,不哭了。」袁七英當老婆是落水小貓般揉揉又捏捏,替她打氣。
「我們的婚假還有一天耶,你想去哪里玩?」
寇冰樹瞅著他渴盼的笑臉沉吟一會兒,怯怯地指了指地上。
「什麼?這里?!」抱頭痛吟的袁七英突然一皺眉眼,「那是什麼聲音?」
隨著他兩道狐疑的目光,轉向後方古色古香古得可列入一級古跡的三合院落,寇冰樹解釋道︰「那是婆婆們听的佛經……」
「不是不是!」袁七英揮手打斷她,走近長滿向日葵的竹籬邊,半探進身子,耳朵豎直,專注地傾听。「是一種積木推來推去的聲音……」
積木推來推去?寇冰樹不解的直接走入院子,听了半天。「除了麻將,我听不到其它聲音欸。」
「對啊,除了麻將我也……等一下,給我等等!」袁七英交盤的雙臂起了一陣痙攣。「她們放佛經打!麻!將?!」
他反應激烈的質疑,讓習慣成自然的寇冰樹不解。「婆婆們都這樣啊,她們說要時時刻刻與佛同在,休閑娛樂也不忘觀世音菩薩的。喔!對了,婆婆們很喜歡你哦,七英,她們很贊賞你哦,一直說你個性很直率,每次都逗得她們很開心。」
听佛經打麻將叫「清修」?!聯手把他敲得半死叫喜歡他?!
他哪有逗得她們很開心?是她們敲他敲得很開心吧?真是活見鬼了!再來就算樹兒說她們養蠱為生,或是下降頭幫世人祈福,他都不會更意外了。
完全無法適應此地的奇風異俗、村中亂象,袁七英決定了︰
「我們回台北!」他情願面對只會氣他、不會K他的文明賊婆!
5YYQT5YYQT5YYQT
度過十五天蜜月假期,緊接著歡樂而來的,是濃得化不開的離愁。
陳家二老在寇冰樹淚眼苦求下,將原訂四月中旬移居大陸的計畫,延至五月母親節過後。隨著日子一天天逼近,仍在調整各自的生活型態以適應對方的快樂夫妻,笑容變少,連親熱也不大起勁了。
夜夜相擁而眠,寇冰樹把袁七英明顯的落寞看在眼底,對于枕邊人的情緒變化,她感受尤其深,何況這個人是拙于掩藏情緒,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的真性情。
叩!正在自己的女紅房趕織毛衣,以便送給二老當離別贈禮,寇冰樹的頭忽被上方猛然滑落的某物體敲了一下。
她一愕,偏轉頭向上面望了去。只見將她摟在懷里說要取暖的袁七英,手中雜志早已滑掉,一臉愛困的他揉著撞疼的額頭,嘴里含糊不清不知咕噥些什麼。
「七英,你先回房間睡覺。」寇冰樹搖搖他。「在這里睡會著涼的。」
「好啊。」他困困說著,理所當然要拉她起身。
「我還不困,你先去睡。」
袁七英揉著快睜不開的雙眼,又坐了下來。「我也還不困,我再看一會雜志。」
寇冰樹轉頭關注著他,實在不懂他明明愛困極了,為何不先回房睡覺。
這陣子,他幾乎每天都陪她耗到一兩點才睡,陳女乃女乃說七英的上床時間很規律,都在十二點半左右。他是重眠的人,與她相反,他經營的修車廠離這里不遠,每天十點營業,他幾乎都睡到九點半才起來。
她上班的面包店離這里不算近,搭公車至少要半個小時,幸好開車很快就到了。
七英不喜歡她模黑出門,她也不想讓他每天陪來陪去。後來,七英想到兩全其美的一個辦法,他說他現有的三輛車對體型瘦小的她太負擔,就買了一輛白色的小金龜車送給她,還說是特別央請德國方面制造,非常堅固,安全方面沒問題。
沒結婚之前她在面包店是上全天班,結了婚之後,她希望每天至少幫七英煮一頓飯,別讓他天天吃外面,所以本來有意辭掉,另找兼差工作就好。後來經過老板慰留,她改成了下午的半天班,薪水當然也對半砍了。
幸好除了家用,七英每個月另外給她一筆相當于她現在薪水六倍的零用錢,還說逐年調漲百分之十,他還說過年和三節會另外包紅包給她。
她並不了解修車廠的營收情形,只知道那個地方是大伯留給七英的祖產,佔地三百多坪,里面有十來個員工。她並不想收下這筆錢,可是七英堅持她一定要收下,說她是他老婆,老婆本來就有零用錢的。
是嗎?因為不了解其他人如何,這筆零用錢又高得嚇人,她問過小秀,小秀一直笑,只說她和七英是天生的絕配。
還好啊,昨天她帶點心去給七英和他的員工吃,和負責帳務的會計張女士小聊了一下。張女士說七英是有錢又不吝嗇的慷慨老板,她最了解七英的財務狀況,這樣她拿得就比較安心了。無功不受碌,她真的不希望害七英生活拮據。
七英和她兩人的作息,經過兩個月慢慢的調整,總算步上了軌道。
現在,她每天早上八點起來煮地瓜粥給七英吃,下午上班之前因為順路,她就做一些小點心給七英和修車師傅們,讓他們下午肚子餓的時候可以吃。然後,她七點下班,就順路去載配合她調整下班時間的七英回家。
回到家,社區的長輩們跟照顧七英二十多年一樣,每天幫七英留一份飯菜,以前是七英的消夜,現在成了他的晚餐。長輩們還說她這個媳婦得嫁雞隨雞,吃他們順便準備的一份,否則七英就是忘恩負義,有了老婆沒了社區。
話說得這麼可怕,她只好……入境隨俗,改成弄消夜給七英吃了。
叩!寇冰樹的頭又被上面一顆大頭敲了一下。她模著發心,愣愣轉過頭。
當那雙沉重的眼皮子當著她面滑下來,當那顆被瞌睡蟲打敗的大頭又當著她面,第三度對她敲過來。不避不閃的寇冰樹模著被敲中的額頭,呵呵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啊?」袁七英听到笑聲,抹了把困意濃濃的倦容,將開心的妻子轉向自己。
想起今天幫陳家兩老寄了一堆東西去大陸,順便張羅了一些日常家電和藥品一並寄上,事情太多太忙,還沒吻到老婆,他趕快深深的補吻兩下。
「你想睡就去床上睡,這樣比較舒服。」寇冰樹滿面通紅。
「你呢?」
她似乎有些懂了他強撐著不去睡覺的原因。「我想織到一個段落再休息,你先去睡覺,不用陪我沒關系的。」
「我們是夫妻耶,要睡當然是一起睡!」袁七英有著他身為丈夫的莫名堅持。
「是這樣嗎?」尚在學習夫妻相處之道,寇冰樹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那……那我也去睡覺好了,這些我明天再織。」
睡前,袁七英依照慣例,把臉貼在寇冰樹又軟又暖的小肚子磨磨蹭蹭,滾來滾去,聞著她身上他最愛的檬檸草香,山里來的清新,不沾染俗世。
將上床不到三分鐘便滾到睡著的丈夫吃力推平,仔細蓋妥被子,寇冰樹睡不著,偷偷爬起來把毛線拿到客廳趕工。
她打到眼皮子酸澀,就起來活動筋骨,順便把每個房間的垃圾清理一下。
站在客廳陽台,鳥瞰沉沉入睡的小社區,看著盞盞燈火,寇冰樹臉上充滿愉悅。
她已經慢慢適應了這個社區,慢慢適應這間居住了快兩個月的房子,以及主臥房里呼聲大作的男人。
七英真的如寧一先生和力齊哥所言,相處久了,就發現他是個面惡心善的人,無奈大嗓門和急躁的脾氣讓他吃了悶虧,他高大魁梧的體型也要負些責任。
其實七英很好玩的……尤其他起床或睡覺之前,樣子呆呆的,最好玩了……
「樹兒!」猛然冷醒又撲不到人的袁七英揉著睡臉,沖了出來,一看見客廳的毛線籃和站在陽台看夜景的老婆,他的驚慌失措瞬間變成了受騙上當。「你晃點我啊?可——惡……你要是睡不著,我干脆累垮你好了……」
「咦?」
「咦什麼咦……」睡眠不足的抱怨沙沙啞啞,大個子的怨容有著可愛的慵懶。
揉著困頓的眼楮,袁七英橫抱起一臉疑惑的妻子,邊走邊低頭吻她,邊走邊月兌起衣服,雷厲風行地執行起「累垮」計畫來。
5YYQT5YYQT5YYQT
就在結婚近三個月,夫妻倆感覺到彼此,漸漸熟悉了彼此之時,離別的一刻終于到來。
中風回復情況良好的陳家老太太,將袁七英執意不讓她跟去送機的寇冰樹拉到一旁,拉著她的手,輕聲安慰︰「小小樹,小小袁在害羞,你可別往心上啊。我這老太婆最了解他了,他好強,心里難過不願人瞧見他逞強的樣子,說不定老太婆和老頭子上飛機之前,他就哭啦。」
「嗯……我懂……」寇冰樹淚下如雨,哭得無法開口。「陳女乃女乃,您和陳爺爺要保重身體哦,有事情需要幫忙,就打電話回來,我和七英也會常常過去找你們玩的。」
「工作忙就別專程過來啦,老太婆看小英看了二十七年,也膩啦……」離愁的老眼浮泛著淚光。「小小樹啊,老太婆跟你說過的事,你可記得呀!」
「什麼事……」她這陣子太傷心,而且陳女乃女乃交代了好多好多事。
陳女乃女乃回頭覷了下正正陪大兒子將兩老的行李扛上越野車的大個子,濡濕的老眼停駐那張陰郁了兩三天的臭臉上。小袁袁這孩子……打小就不貼心,不會撒嬌,也不會說好听話,一張臉就愛擺臭,起碼哭一次給老太婆開開眼界也成吧?朝夕相處了二十七年哪,狗血一點嘛,電視上都這麼演的嘛……
他一哭……老太婆和老頭子就舍不得離開了呀!傻孩子,就這麼傻愣愣的,他就這麼傻,存心不讓老人家留下來陪他……老淚淌下。
「陳女乃女乃……」寇冰樹反扣著老人家,兩道易感的淚柱噴了出來,她一哭,馬上引起了連環效應,一票離情老淚忍了很久的社區居民跟著淚如泉涌。
「小樹兒,你冷靜點听老太婆說。」陳女乃女乃將淚眼迷離的寇冰樹拉離了噪音區,等她不那麼激動了,才嘆道︰
「袁袁和他媽媽相處的情況不融洽,這是老太婆唯一的掛心了。老太婆不偏袒誰,但是要說句公道話。當年思佳與初戀情人重逢,死灰復燃,是老袁堅決不讓思佳把袁袁帶走。思佳她選擇了那個姓白的初戀情人,是做絕了,可是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女人有她不為外人道的辛酸。當年民智未開,咱們的社會對處境淒涼的單親媽媽不給同情的,思佳又為所欲為慣了。唉,這何嘗不是因禍得福,袁袁跟在他大伯身邊也好,省得被思佳養出個成天打扮得像孔雀的娘娘腔來……」
「陳女乃女乃,您放心。媽媽說她今天下午會過來安慰七英,順便補慶祝昨天的母親節,相信七英一定會很感動的……」
「哎呀,萬萬不可!」陳女乃女乃大吃一驚,慌忙阻止道︰「你今天一定要設法阻止思佳過來,小小樹,否則社區會鬧出人命的!」她太了解小小袁這孩子了。
人命?看她如臨大敵,寇冰樹也慌得團團轉。「為什麼?媽媽是好意呀……」
「賊老太婆,你打算長舌多久啊,時間快來不及了。」袁七英過來拖走滿臉焦急的陳老太太,焦心不已的寇冰樹尾隨其後。
「小小樹,你听老太婆勸告,讓思……」機靈地瞧了眼正密切注意兩個女人談話內容的司機。「讓她改明兒個再來……」
「誰明兒個再來?」袁七英催促陳女乃女乃上車後車門一關,緊皺眉頭,繞到駕駛座。「誰啊?」
寇冰樹看到車內的老女乃女乃拚命擺手,讓她別說。「我……我不知道……」
才怪!袁七英跨上車子前,眼神陰沉地睨了眼老婆不安的面容。八成是……
5YYQT5YYQT5YYQT
兩點去送機,一直耗到晚上七點才回來,心情惡劣到極點的袁七英,一推門,他難看的臭臉整個就黑透了。
「七……七英,媽媽等你很久。」實在無法變更婆婆既定的計畫,寇冰樹忐忑不安坐了一下午,等郝思佳將貧瘠得令人垂淚的屋子改造一番,婆媳倆才喝上第一泡花茶,男主人就鐵青著面色進門了。
「你回去。」今天沒有心情忍耐的袁七英,將不屬于這個家的所有裝飾逐一扯下,朝門口丟。
寇冰樹看著「哇」地一聲痛哭起來的傷心婆婆,想阻止丈夫的暴行。「七英……」
「你坐著,別說話。」袁七英面無表情,推老婆坐在沙發上。這些日子以來強自壓抑的離愁,將他對母親長久以來的不滿逼到臨界點,他怒道︰「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想想我的心情!不要動不動就把別人的家改得亂七八糟!」
「這不是別人的呀,是我兒子的家呀,樹兒……」郝思佳哭倒在媳婦的膝蓋上。「樹兒,你替我說句公道話呀……」
「七英……」
「夠啦!」袁七英暴出大喝!「你有什麼資格當人家的母親!你有什資格口口聲聲說我是你兒子?!如果不是當年你不負責任的行為,像垃圾一樣把我隨便丟給別人,今天……」失穩的聲音一頓。
今天他不會這麼難過,就不必經歷離別之痛……「你回去!我不想看到你,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別亂動我家的東西!回去!」
郝思佳停下嚶嚶抽噎的淒美之淚,仿佛意識到兒子今天的心情與往常半嘻笑不同,但看著她一番心意被他不留情面地破壞了,她簡直心碎。
或許她當年任性的一走了之,所種下的錯誤,是無法彌補。她不該那麼做的,她真的不該,可是當年她根本顧不了太多呀!
「我已經很努力在補償了,你為什麼不肯同情我這個可憐的媽媽?我一直在付出,對你的要求並不多。」郝思佳苦情地向夾在母子中間很難做人的媳婦撲去。
「小樹兒,我這個兒子為什麼不肯輕易原諒人呀?」
「因為你從來不是什麼好母親,不值得別人原諒!」殘酷扔下話後,袁七英大步進屋,震怒地甩上書房的木門。
「七英……」寇冰樹眼角溢淚,不知該同情哪一位,卻知道丈夫的口氣真的太沖了。「媽媽,今天七英……」
「小樹兒,算了,陳大姐今天離開,兒子心情難免欠佳,我能體諒。」郝思佳悵然地拿出手帕半遮淚容,款款起身,「我回去好了,改天你再上媽媽那里,我補泡普洱茶請你喝……」
「我開車送媽媽回家……」
「不必了,小樹兒。」郝思佳柔柔地扣住痹巧的媳婦兒,拿起包包,款擺著腰肢輕踱出去。「你留下來陪陪我傷心斷腸的寶貝心肝,我讓我的瑞德來接他的愛妻就好。我和我家親親,嚇著你了吧?可憐的孩子……」
「有、有一點……」寇冰樹老實承認。她從沒看過七英大發雷霆過……
「你不孤單呀,因為媽媽也嚇著了。」郝思佳走出門口,等電梯上來。想不到經過了十二年的努力,她在兒子心中的地位,依舊比紙薄,她果然是歷盡滄桑一美人。看樣子,她永遠盼不到兒子叫媽媽了,自作孽能怪誰呢?
「小樹兒,我想你叫我一聲媽媽。」郝思佳踩入電梯,淒美地要求。
「媽、媽媽。」寇冰樹向電梯門合上的一霎,又淒楚哭出來的老婦人揮手。
跑到陽台,關切著走進中庭的郝思佳,寇冰樹對回頭仰望的婆婆用力揮手,直到她破涕為笑,腰肢款擺著跨上一輛披著一層玫瑰花衣的凱迪拉克。
寇冰樹想起爆發雷霆大怒的丈夫尚未用餐。
「七英……」寇冰樹端著熱好的飯菜,叩了叩袁七英的工作房,見他沒回應,她又敲了兩聲。「七英,我進來了哦……」
她一旋開門,雙手抵著額頭沉思的袁七英馬上背轉過身,面向書櫃,悶悶不樂地沉聲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一個人嗎?「我知道了,晚餐放在桌上,你記得吃,那……我出去了。」
寇冰樹退出書房後想了想,回房拿出鑰匙,又滿臉擔憂地凝注書房半晌,這才悄悄出門去。
書房內,袁七英目不轉楮地瞪著書櫃生悶氣,直到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他斜瞥一下巴斯光年的電子鐘,發現他已經罰坐了三個鐘頭。
一躍而起,看到桌上那盤早已冷掉的飯菜,心頭一股暖意流過。
「樹兒……樹兒……」他端起盤子,邊吃邊走出來,打算為他的胡亂遷怒道歉,卻到處找不到老婆。「不知又被哪一戶的長舌婦拖著不放了……」
放下盤子,拿起話筒打電話找人,隨著一通通電話打過去,袁七英嘀咕的心也逐漸往下沉。打完最後一通,他傻掉的雙眼正好對著音響上的賤兔電子鐘。
十一點了,大家早睡死了,樹兒是出去買東西嗎?
袁七英瞪著電子鐘食不知味,干脆把盤子放下來,專心等老婆回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開始出了躁郁的自殘現象,慌得想要撞牆讓自己冷靜下來,只好拿起話筒來再打一遍。
十八通電話外加夏秀的一通,統統打完,準十點半吹起熄燈號的小社區,在十一點半時一片燈火通明,極具危機意識的居民們一听說袁家的媳婦兒失蹤了,沸沸揚揚起來。居民兵分三路做地毯式搜尋著社區內外,並注意可疑的蛛絲馬跡。
「我老婆不見了竟然不受理!我老婆耶!」袁七英到處找過一遍,打電話報警,被以「時間未達二十四小時,非智障人士不予即刻受理」為由打了回票!
「袁袁,你別擔心,歹徒要的是錢,錢沒拿到之前不會撕票的。」一群老母雞群聚在袁家,維護小雞一樣將臉色白到不能再慘白的袁七英團團圍住。
「勒贖電話還沒打來呢!」
「樹兒!」袁七英慌得六神無主,想沖出去找人,卻被看守他的母雞群困死。
「你努力想想看,最近有沒有跟人家結怨或發生摩擦?是什麼人要對咱們純真的小小樹下毒手,你想想看!」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三姑六婆們,像警察偵訊受害者般督促無法思索的袁七英。「快想呀!人命關天,這時候由不得你發呆呀!」
「我……我想不出來……」他沒辦法想……袁七英虛弱地抱著頭。
找兄弟們幫忙,對!找兄弟們!他怎麼忘了這些死家伙存在的唯一價值!
就在客廳的人堆七嘴八舌,撕扯著袁七英脆弱不堪的破碎心靈時,一個膽怯的聲音插了進來——
「請、請問,這里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是呀,這里發生了一件台灣治安史上最嚴重的大事,大事啊!」
「什、什麼事?」是七英怎麼了嗎?寇冰樹落在外圍,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就是小袁兒的媳婦……就那個每天替貧窮的我們縫縫補補那個好心女孩……」轉身說明的大嬸一看到慌張的寇冰樹,闊嘴立刻拔尖︰「小樹兒!你平安獲釋啦!阿彌陀佛,好人有好報……」
袁七英扔下講到一半的電話,撞出人牆,將老婆抓入懷里又拍又撫。「你有沒有被歹徒凌虐?你有沒有受傷?你有沒有吃飯?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什、什麼歹徒?」
「什麼歹徒?!」倍受煎熬了整整一天,袁七英氣急敗壞地吼道︰「當然是綁架你那個不想活的天殺家伙!這還用說嗎?」
「誰、誰綁架我?」寇冰樹吶吶問道。
嘰喳嘈雜的現場一片寧靜,袁七英表情陰沉地轉頭尋找一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幸好懂得腳底抹油開溜的長舌婦。
袁七英把一臉惶惶然的寇冰樹放在沙發,跟著跪上沙發,將她扳向自己。
「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的表情和姿態有著空前的嚴肅,寇冰樹緊張地學他跪坐著回答︰「我在樓頂看星星,今天台北的天空很……很干淨……」
樓——頂!他翻遍所有地方,獨漏這個鬼地方,袁七英咬牙切齒恨恨道︰
「你看星星要看那麼久哦!你看了多久!」都不會找他一起去看哦!
「從七點多開……開始……」
「七點多!」袁七英暴跳了起來,「你看了快五個小時的星星!無緣無故,你干嘛突然跑上去看什麼鬼星星啊!星星那麼好看,為什麼不找我一起上去看啊!」
「可是你……」寇冰樹無措地低下頭,「你說想一個人靜一靜……」
袁七英爆怒的面容呆住,想通她看星星的原因,突然怒不可抑地咆哮︰
「我說要靜一靜,是指在書房靜一靜,又沒有趕你出去的意思!這是我們兩個的家耶!是你和我的,不是我一個人的!你又不是寄人籬下!為什麼不是我出去,而是你出去啊?為什麼你就這麼輕易的說走就走啊!既然你見外,這麼計較名義上的東西,我明天馬上去過戶,看你以後能不能說走就走!」
「我沒有要走啊!我沒有啊,真的沒有!」寇冰樹想起婆婆晚上的遭遇,慌忙澄清,「我只是想……每個人都有需要獨處的時候,所以我就……」
「我才不管每個人怎樣!我才不要一個人在屋子里獨處!你想獨處的時候會把我掃地出門嗎?啊?你會暗示我滾出去嗎?你會嗎?」
「不會!我不會的!」寇冰樹大驚失色地猛搖頭,以示清白。
「那我也不會啊……」袁七英看她嚇白了臉,趕忙把她擁入懷里又拍又撫,低聲抱怨起來︰「下次你不要自己去看星星了嘛,我以為你被……你害我嚇死了,我真的嚇到了耶……」正確來說,是被那批繪聲繪影的長舌婆嚇死的!
「我下次不會了,對不起……」
「我也對不起……晚上嚇到你了吧?我不是生你氣……我沒有趕你出去的意思,真的沒有哦!你不要一個人亂亂想,也不要……生我氣哦,好不好?」
「我不會的。」從來不識生氣滋味的好好小姐柔聲安慰自責甚深的男人。
「這是你說的哦……」袁七英將善良的老婆鎖死在雙臂中,余悸猶存的聲音粗粗啞啞︰「幸好你還知道要回來……」
「嗯,因為你睡覺的時間到了。」寇冰樹倚著他,輕輕說。
七英沒有她都會硬撐著,不肯先睡覺……他這陣子睡眠品質和食欲都很差,很常失眠呢……
袁七英錯愕得無法言語,眼眶沖出一股與下午兩老離台時一模一樣的酸意,他想哭。
「那,放在桌上的晚餐你有吃嗎?」
「有啦!」袁七英難為情地將她撲倒在沙發,泛紅的臉孔就地掩入老婆女敕女敕的小肚皮,緊緊埋著、依賴著。這陣子強烈困擾他、煩躁他的失落感,在內心遭受強烈沖擊的這一刻得回了所有安慰與寧靜。還好有樹兒……幸好他有老婆……
「力齊哥哥,現在呢?」被丟棄一角的話筒靜寂許久,忽然飄起淡淡的關心。
「當然沒事了,想也知道七英這頭蠢豬除了窮緊張,干不出大事來……」
至于,蹲在門外的關心眾——
「哎呀!急死人,是不是該進去勸架了呀?小樹可禁不起英英一拳的……」
「沒有,里面沒聲音啦……難不成……」長嘴婆們曖昧笑著,躡足下樓。
累垮地趴在老婆的小肚肚上,某鼾聲大作的大個子耳朵有點兒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