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兩天,還在忙著認識環境,根本沒來得及正式上工,杜艾翡就得了重感冒,又咳、又吐、又發高燒,整個人癱在床上奄奄一息。
「果然收了一個麻煩進來……」
姜明嘴邊叼著沒有點燃的煙,手里拿著藥包和開水,倚在杜艾翡的房門口,眉頭聚攏成中央山脈,不耐煩地低聲抱怨。
要不是大家都正忙著,只有當老板的他現在最閑,他根本不想來照顧這個小女生。
他當初真應該硬起心腸拒絕她的。
本來就不打算多收工作人員的,他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竟然被她的眼淚給軟化,收了一個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員工?
「小土匪,吃藥了。」他走近床邊,彎下腰拍拍她潮紅的臉蛋。
手掌底下的溫度,讓他眉頭那座山脈又攏高了好幾吋。
她皺起臉,動了動,表情顯得很不舒服。
「小土匪,醒了沒?」
原本又圓又亮的大眼,此刻虛弱得只能張開一道縫瞅他。
那張曾經聒噪得讓他想找東西塞起來的嘴巴,也一開一合的發不出聲音來,只能擠出嘶嘶的氣音。
「可憐的小土匪,嗓子也啞掉了嗎?」他同情萬分地搖搖頭。
她脹紅臉,重重啞咳了好幾聲,算是響應他的問話。
「起來吃藥,吃完再睡。」
「我的頭好痛……」她難過地申吟一聲。
「廢話,妳一直發高燒,都快燒成笨蛋了!」
他伸手要拉開半覆在她臉上的被子,沒想到杜艾翡一點兒也不配合,反而把被子蜷抱得死緊。
「喂,不要學小孩子耍賴,起來乖乖吃藥。」他以為她不想吃藥,大手一抓,想將她身上的被子抽開。
「嗚嗚∼∼我好難過……難過得想死掉……」
她抓住不放,摀著胸口,看起來似乎疼痛不已。
「妳說什麼?」
他听不清她的話,靠近了她幾步,順便伸手撫上她的額頭,測量她的體溫是否過高。
帶著撫慰意味的溫熱大掌,讓她嗚咽得更厲害了。
「怎麼哭了?真是……」手指模到她的淚水,他突然睜大眼,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身心脆弱的女女圭女圭,頓時顯得手足無措。
「為什麼這麼難過還會活著?為什麼活著……」她低啞地哭喃道,語氣問充滿令人心驚的絕望感。
「別鬧了。」他再一次試圖掀開她的被子。
「我不要吃藥。」她將被子搶回來。
「喂,不要制造麻煩!」他有些生氣了。
「那就不要管我!」
「誰想管妳?我是怕妳死在這里,到時找誰來收尸?」他不耐煩地將手上的東西重重扔在床邊的小桌上子,發出「砰」的一聲。
「死在這里最好,我求之不得!最好直接把我丟進山里陪他一起死去,誰也不必來收我的尸!」
她爬起來對他怒吼,然後重重地躺回床上,將臉埋進被中,大聲哭了起來。
這一次,他終于听清楚她的話,心頭沒來由的悚然一驚。
「說什麼傻話!」他臉色一變,低聲斥責她。「一點小病痛就哇哇大哭,將來要是遇到更大的挫折,妳要怎麼辦?」
「怎麼辦?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想死掉……」她迷惘地搖頭,哭泣聲越來越低微。
他無奈地低頭瞪視躺在床上的她。
她想死在這里?
陪「他」一起死去?
這個「他」是什麼人?
無數的疑問瞬間在姜明的腦中爆發。
雖然想問她許多話,但他明白現在最需要的是先安撫精神太過脆弱的病人。
他懷疑她根本就已經燒到神智不清了。
瞧她眼神迷茫,沒有焦距,說話也沒頭沒尾、毫無條理,嬌小的身軀掩沒在大被子里,像只可憐兮兮的小狽,哀鳴著沒人能了解的內容。
「真傷腦筋。」姜明嘆了一口氣。
她剛來到這里時,活力十足,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想求死的人,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絕望得嚇人的話呢?
他強烈的直覺又升了起來,越來越覺得自己確實收了一個不小的麻煩進門。
這小土匪似乎有個解不開的心結,而且這個結還打得很死。
他在床沿坐下來,瞇起眼細細地審視她。
「嗚嗚嗚∼∼嗚嗚嗚∼∼」
杜艾翡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地飄著,讓他覺得耳朵好癢。
餅了好一會兒,眼見她還沒有停止嗚咽的打算,他重重嘆了一口氣,伸手搖了搖她的肩膀。
「喂,小土匪,不論如何,妳先起來吃藥,吃完再給妳躺回去繼續哭,好不好?」
他好聲好氣地跟她打商量,不想再讓耳朵受折磨了。
她躲在被子里沒有理他,不過哭聲倒是停了。
又等了一會兒後,他不耐煩地戳她兩下,但被窩底下依然毫無動靜。
他掀開被子一角,一張淚痕斑斑的熱紅小臉露了出來,半合半張的嘴唇正發出細微的鼾聲。
「靠!睡著了也不通知一聲,耍我啊!」
他喃喃罵出聲。
看著舒舒服服躺坐在床上喝粥的小不點,大塊頭越看越不順眼。
「年紀輕輕的,竟然是這種差勁的『三寶』身體。」他第一百零三次的嫌棄她。
杜艾翡刺耳地翻翻白眼。
「我第一次來到日夜溫差這麼大的山區住,難免會感冒嘛!而且我第一天來的時候,你把又倦又餓的我堵在大門口,不但不讓我進門,還害我吹了好久的冷風,我不生病才怪呢!」她嘟起嘴。
「妳說什麼?」他瞇起眼。
「大叔,原來你還耳背啊!」她嘲諷道。
姜明臉色難看地瞪住她,差點咬斷餃在唇邊的煙。
耙情她是把生病的罪過,全都推到他身上來了?她剛到達「閑居」的時候,明明都已經開始在流鼻涕了。
叫他大叔,是仗著她年輕嗎?還敢冤枉他害她生病?!
沒關系,他有的是治她的方法!
「等妳病好了,早上起來跟我一起去慢跑。」他撇唇,不懷好意地冷冷一笑。
「慢、慢跑?!」她驚嚇了一下,差點咬到舌頭。
唉唷!她生平最討厭的運動,除了爬山就是跑步,他怎麼突然戳中她的罩門,要她跑步?
本來下意識地想皺眉,但是記起他正站在她面前看著她,因此她又立刻昂起小下巴,露出不甘示弱的表情。
但,他還是察覺到她臉上一絲絲抗拒的神情,不由得笑咧了嘴。
「是啊,慢跑。妳身體太差,需要多多運動。想在『閑居』做事,身體就要強壯。」他端出老板的架子,慢慢開口。
他把她看扁的眼神惹惱了她,她氣得挺起胸,不服輸地回瞪他。
「慢跑有什麼了不起?跑就跑啊!你說個時間,我跟你跑!」她的氣勢像是正在接受戰帖一樣。
「四點半。」他贊許地點頭。
「下午?」太陽有點大,她會被曬黑耶!唉……
「早上。」他糾正。
「早上?」她茫然地重復。
「早上四點半。」
他的話像一道雷,轟轟地直擊她的天靈蓋,害她差點跌下床。
「嗄?早上四點半?我不去、我不去!」她想也不想地猛烈搖頭。
開玩笑!早上四點半?
這是什麼鬼時間?
夜貓子作息的她,在凌晨四點半時,才剛睡下去不久耶!這時候就要起床,會要了她的命。
看她臉色發白,姜明樂不可支,在心里拚命暗笑。
他就知道,這個小土匪是一只缺乏運動、也不愛運動的小肉雞。
「那可不成。我不希望我雇用的人三天兩頭的就給我破病臥床,我會很麻煩的。」他板起臉,對她搖頭。
「四點半耶!天都還沒亮,我一個女孩子在這個時候出門很危險的!」她握拳大聲抗議。
「我會跟在妳身後,怕什麼?」
「不要、不要!哪有人那麼早出門運動的?一路上都沒人,我會怕!」她依然抵死不從。
「這個妳放心,妳會在路上跟至少半個村子的人打上招呼。」他好整以暇地睇視她。
「我……我有低血壓,這麼早起床會暈眩想吐……」她扶住額頭,表現出異常虛弱的模樣。
「低血壓?真是糟糕,那妳更要運動才行了!運動絕對可以有效改善低血壓的毛病。」他擔憂地低呼一聲,嗓音里隱約藏著一股笑意。
「可是、可是……」
她笑不出來,也擠不出反對的理由了……
現在杜艾翡已經躺不住了,她抓著被子急出一身汗,認真考慮要不要下床去做二十個伏地挺身給他看,證明她的身體其實很不錯,不必早上四點半去跑什麼鬼慢跑!
「運動有益健康。」別掙扎了,小土匪!他在內心對她喊話。
「那其它人呢?其它人也是四點半起床慢跑?」她嘟起唇問道。
她使出最後的賤招,想拖大家一起下水,然後再用群體的力量,抵制不人道的老板。
「『閑居』里其它年輕人都是山里長大的孩子,他們吃苦耐勞,運動量一向充足,也幾乎沒生過病,所以不需要慢跑。」
她瞬間垮下臉,沮喪得幾乎要痛哭失聲了。
「我保證以後不會再像這樣重感冒,也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真的!」她悲憤地舉手發誓。
「妳這麼瘦弱,不訓練一力,怎麼能負荷我們這里的工作?」他酷著臉搖頭。
「你怎麼這麼不通情理?」她簡直是被逼著要跳入火坑里。
「不是我強留妳在我這里工作的。」
他提醒她,是誰主動跳進來火坑的。
她氣呼呼地瞪著他,他卻一臉隨妳接不接受的模樣,涼涼地抓抓臉,又抓抓脖子。
形勢比人強,逼得她不得不低頭。
如果她想留在這里工作,就得要付出某些代價……
「慢跑就慢跑,怕你喔!」心一橫,她撂下狠話。
哼!她昂高下巴,用脖子瞪他。
她稚氣的很話,突然逗笑他。
雖然她體能不佳,活力倒是很充沛。
「很好。」他滿意地點點頭。
比起她上回吃藥時那張絕望得彷佛一踫就碎的哭泣臉蛋,他還比較愛看她現在這副氣勢洶洶的鴨霸模樣。
她的心里,到底藏著什麼樣的死結?
姜明一直思索著,並猜測各種的可能性。
「什麼時候開始?」她咬牙問他。
「什麼什麼時候開始?」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問,心里還在斟酌是否要探知她那天哭得那麼絕望的原因。
「慢、跑、啊!老板!」
她听到自己的磨牙聲,馬上暗自命令自己吸氣再吸氣。
可惡!她的形象一向是甜美又可人的,可在他面前卻老是被他逼得頻頻破功。
他回過神來,發覺這個小土匪真的對慢跑深惡痛絕。
「哦,慢跑啊∼∼」他拉長語調,像是故意對著暴躁小猴子的,拿針輕輕戳兩下似的,有趣地等著她的反應。
「對!什麼時候開始跑?」
丙然,小猴立刻抓狂大吼。
「一個禮拜以後吧。這一個禮拜妳好好休息,下個禮拜,妳早上開始跟我去晨跑,晨跑回來後再加入大家的工作。」
她愣住,有些傻傻地看著他。
「休息一個禮拜?」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問。
「怎麼?有問題?」他挑眉。
「我以為不是明天,至少也是三天後,你就會要我開始工作了……」她喃喃說道。
她以為他會是個很嚴苛的老板,沒想到他竟然體貼地讓她休息一個禮拜再工作?
「妳嫌休息時間太長?沒關系,那我們──」他模模下巴。
「不會、不會!一個禮拜後就一個禮拜後,不準改時間!」她飛快大喊,截住他的話,不讓他改變心意。
姜明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雙手插進褲袋里看著她。
「那就這麼說定了,一個禮拜之後開始跟我一起晨跑。」不再多說一句廢話,他轉身走出房間。
目送姜明離開後,她呼出一口氣。
這幾天,她不爭氣地生病倒下後,天天擔心姜明會借機趕走她。
沒想到,她不但沒被趕走,還讓他親自照顧,這麼順利地就被留下了。
她本來還以為又要經過一番死皮賴臉的纏斗,才能達成心願的。
轉頭看向窗外連綿成一片的山頭,她心頭突然一陣糾痛,眼眶慢慢熱了起來。
「我現在才來,會不會太晚了?」對著山頭,她低聲問道。
青山無言靜立,冷漠得沒有任何響應。
姜明發現,客廳里那片釘滿登山客出發前在「閑居」留影的照片牆上,出現兩塊太過白皙的方形痕跡。
「少了兩張照片?」姜明若有所思,抬手模了模那兩塊太過白淨的軟木表面。
「是不是照片掉下來了?地上找一找。」
「老板,我有找過地板了,沒看到照片耶!」一個大男生搔搔頭。
「咦?怎麼會不見了?」
大家圍在照片牆前,七嘴八舌地討論。
「早上是誰掃的地?」姜明詢問眾人。
「我。」一個眼楮大大、膚色黝黑的年輕女孩舉手。
「哈娜,有沒有掃到掉在地上的照片?」姜明看向她。
炳娜瞟了瞟軟木板牆,又猶豫地偷看了站在人群外的杜艾翡一眼,接著低下腦袋,用力搖了搖。
姜明跟著她的視線移向杜艾翡,才剛接觸到她的雙眼,就見她倏地低下頭去不看他。
他垂下眼瞼,臉上看不出表情。
「角落跟桌椅底下也掃過了?」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詢問哈娜。
「嗯……」哈娜回答得有些緊張。
「真的沒人看見……或撿去了嗎?」姜明突然又問了一次。
他眼尖地注意到幾個工作人員全都搖搖頭,只有哈娜跟杜艾翡一動也不動地低頭對著地板猛瞧。
他輕嘆一口氣。
「算了,掉了就掉了。下回誰見到照片掉下來的話,記得釘回去。那些照片都是客人留下來作紀念的。」
眾人點點頭後,姜明便指揮所有人散開去工作。
姜明轉身離去前,看了杜艾翡一眼,眼神莫測,看不出什麼思緒。
杜艾翡站在原地,望著軟木牆上的方形白痕發呆,沒發覺姜明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等到大家都散去後,杜艾翡也回過神,轉身離開。
回到房里,關上房門後,她坐到床沿邊,伸手探入牛仔褲臀後的口袋中,模索了一下,抽出兩張照片。
兩張照片中,有好幾個人都重復出現在里頭。很明顯的,兩張照片中留影的人,是同一群伙伴。
在一群歡樂地擺出夸張姿勢的人群後方,有一個男孩也同時出現在兩張照片里。在兩張照片中,他總是面無表情地瞪著鏡頭,彷佛正在跟誰鬧脾氣似的。
她懷念地撫模著那個正在鬧脾氣的男孩。
「你真的這麼氣我啊?」
她試圖輕快地跟照片中的男孩對話。
然而,一個哽咽,熱極的淚水仍是控制不住地滴落到照片上,男孩的臉龐瞬間糊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