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艾翠趁著盛北極出門上班後,拎著小包包,偷偷溜到車站去,獨自買票坐車上山找姊姊。
她生平第一次搭乘那種老舊悶熱、全車廂充滿難聞汽油味的老爺公車。一路上,公車車體像是喝醉酒的老爺爺般,在又彎又窄的山路上東顛西晃的,害她暈車暈得七葷八素,萬般後悔听了姊姊的話,背著盛北極自己偷偷上山來。
「嗚嗚∼∼我要找北極叔叔接我回家!」杜艾翠在馬桶旁邊哭邊嘔,哭得梨花帶雨,模樣既可憐、又狼狽。
「哦呵呵∼∼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來來∼∼」
她的雙胞胎姊姊站在浴室門口,以手掩口,笑得很有心機。
「小土匪!你是在跟你妹妹說話,不是在看戲,別這樣嚇唬她。」姜明伸出一只熊掌,從翡翡腦後輕輕巴下去。
「是啊……真是個地獄,我這輩子再也不坐公車了,嗚嗚嗚∼∼」
「好啦,乖,不要哭了。」听到妹妹嗚嗚咽咽的話,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這里時,也吃過暈車的苦,翡翡終於有些心軟,幫忙她整理乾淨,遞水漱口,然後好心地將她扶出浴室。
坐到床上後,翠翠還是哭著,並伸手從包包中撈出手機。
「翠翠,你要打給誰?」杜艾翡機警地立即抓住她的手。
「打給北極叔叔,請他來接我回去。」她已經覺悟了,她不能沒有北極叔叔!
北極叔叔開的車又舒適、又平穩,從來沒讓她暈車暈得這麼難受過。
想起雖然有些嘮叨但對她十分體貼的盛北極,她開始後悔對他說了那些讓他傷心的話,忍不住心更酸了。
嗚嗚∼∼北極叔叔∼∼
「喂喂喂,你現在就打電話投降,豈不是害我前功盡棄,白忙一場?」翡翡趕忙奪走手機,阻止翠翠撥出求救電話。
翠翠一旦轉頭離去,就沒人能幫她接待「閑居」的外國客人,那她期待許久的蜜月旅行不就泡湯了?
「害『你』前功盡棄?」翠翠止住哽咽,張大垂著兩道淚痕的水眸,疑惑地眨呀眨。
她反應慢歸慢,听力還是很靈敏,一下子就抓出姊姊話中的語病。
站在一旁的姜明,也挑了挑眉。他雙手抱胸,不動聲色地听他新婚老婆說話,想看看她在玩什麼把戲。
發覺失言,翡翡飛快地捂住口,接著很快地擠出笑容解釋。
「呃,我是說,你這些日子以來對北極叔叔所做的事,不都是為了想讓他注意到你,對你另眼相看,破除你們之間十年來情同父女的關系嗎?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才臨陣退縮的話,『你』豈不是前功盡棄,白忙一場了?」
翡翡說得口沬橫飛,最後還重復說錯的那句話,更正時並特意強調了「你」字,努力彌補一時無意月兌口而出的失誤。
翠翠「喔」了一聲,對姊姊稍嫌不自然的態度沒有一絲懷疑,只是十分不安地猜想盛北極知道她一個人上山來後,會有什麼反應?
「萬一北極叔叔不來找我,我還不是一樣白忙一場?不但如此,我還得要再坐那個可怕的公車下山,再一次吐到掏心掏胃……」翠翠滿眼都是擔憂的神色。
想起劇烈晃動的車廂、令人作嘔的汽油味、九彎十八拐的顛簸山路,她就渾身虛軟,好不容易稍稍平息的胃部,又再度翻攪了起來……
暈車加上擔心,翠翠申吟地捧著不舒服的胃彎下腰去。
「放心、放心,他一定會來的!」翡翡看出她幾乎要反悔的神情,馬上拍拍她的背,胸有成竹地安慰她。
「你為什麼這麼篤定?」翠翠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卜
「是啊,我也想知道你怎麼會這麼篤定,你是不是在我背後干了什麼勾當?」姜明的眉毛挑得更高。
看到他表情嚴肅地望著她,冷冷的嗓音還添入一絲絲警告的成分,翡翡的背脊瞬間竄上一陣冷意。
「哪有什麼勾當?我做的事光明正大!」翡翡努力挺起不怎麼豐滿的胸脯,掩住心虛的表情,咬著舌尖,打死不敢說出「只是手段不怎麼磊落」這一句話。
姜明的視線向下移到她的胸前,眼神瞬間一暗。
「喂喂!你那什麼眼神?在我妹面前,你最好給我保持一點理智!」翡翡看出他眼中不正經的火熱,立即紅著臉護住胸口,對他低聲嬌斥。
姜明沒說話,只用眼神告訴她︰沒關系,我可以等,私下相處時再跟你好好地「談一談」!
「姊姊,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在這里等嗎?」翠翠閉上眼,癱在床沿,懶得理顧著打情罵俏的他們,她連羨慕的心情都沒有,覺得自己已經開始想念盛北極的嘮叨跟體貼了。
「是呀,你只要在這里等就好,我會幫你把北極叔叔叫上山來的。乖,先睡一覺,休息一下。」翡翡熱情地幫她把包包放好,將她扶到床上躺平,再體貼地為她蓋上薄被。
不久之後,有妹妹跟北極叔叔來「閑居」坐鎮,還怕姜明不放心,不跟她去歐洲玩一個月嗎?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想大聲地哇哈哈兩聲。
「我要等多久?」翠翠疲累地問道,眼皮越來越沈,頭也越來越重。
「很快、很快。」杜艾翡用力點頭。
「如果北極叔叔不來怎麼辦?」她勉強撐開眼皮,不放心地問。
「他一定會來的。」翡翡對她強力保證。
「是嗎……」她低聲呢喃,思緒漸漸模糊凝滯,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來自好遠、好遠的地方……
「好了,翡翡,我們出去,讓你妹妹睡一覺。坐了好幾個鐘頭的車,她累了。」姜明拉住翡翡的手,催她離開。
「翠翠,你好好睡哦,等一下再叫你起來吃飯。說不定啊,你一醒來,北極叔叔就坐在你身邊嘍!」翡翡笑著傾身模了模翠翠的額頭。
翠翠無力應答,很快地沈入無夢的深眠中。
半夢半醒間,她仿佛听到北極叔叔氣急敗壞的低吼,似乎在低聲嚴厲地責備著什麼人。
接著,有個男人與他爭執著,似乎在護衛著誰,一邊還有女子間間斷斷的細微抽噎聲。她听了一會兒,才辨認出那是姊夫姜明跟姊姊的聲音。
他們怎麼了?在跟北極叔叔吵架嗎?
她想睜開眼楮,但渾身卻使不出一絲力氣,腦中焦急地閃過無數雜亂的思緒。
北極叔叔來了?
他是不是很想罵她?
他是不是覺得她變得很任性、很不听話,讓他很失望?
對不起、對不起……北極叔叔,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意,不是故意要惹你心煩,惹你傷心的……
她真的不想跟他永遠都只是「父女」那般的親人關系。
那種縛死人的關系,讓她跟他的距離變得好遠、好遠,遠得讓她心口空虛得無法呼吸。
她努力地想清醒過來跟他解釋,但是身體依然處於半睡眠狀態,沈重得無法接受大腦的支配。
至少,他真的上山來找她了。他應該會等到她醒過來,好好地責備她一頓後再離去吧?
任憑門外吵吵鬧鬧,她全都听得模模糊糊,只听得見盛北極那令人安心的低沈音調,相信他不會丟下她,於是又沈沈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度醒來。
眨了眨眼,看清天花板上的吊扇,腦子也倏地清醒。
「北極叔叔!」她輕喊一聲,飛快地翻身坐起。
「起床動作慢一點,你有貧血,小心頭暈跌下床。」一只溫熱的大掌伸過來,穩穩地貼扶在她的背上。
一轉頭,就看見盛北極斯文溫儒的臉,既高興又委屈的情緒,讓翠翠的心忽然激蕩不已,眼底蓄積一層薄薄的水光。
「北極叔叔,你……真的來了?」她努力想把浮起來的淚花給眨回去,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得像是一個剛被親人尋獲,想要得到安撫的迷路小孩。
盛北極坐在床沿看著她,不說一句話,平靜無波的表情讓她瞧不出他任何的情緒反應。
她記得在昏睡中,似乎听見他發了一頓脾氣,現在她已經醒了,他應該也會對她罵個兩句吧?
她自知理虧,只好咬住唇,低頭不語,等著他開口斥責。
正在萬分自責的翠翠,沒有發現盛北極眼中瞬息萬變的復雜思緒。
本想責斥她這次不思後果的胡鬧,但看到她無辜又脆弱的表情,讓他不禁把所有想責備的話全都吞了回去。
昨晚他下班回家後,發現一向乖巧听話的翠翠不但離家出走,而且甚至連一張紙條也沒留時,頓時慌亂得不知所措,整個人幾乎要了。
正在考慮是否要報警的時候,翡翡就打電話來,告訴他翠翠的下落,他整顆緊縮冰涼的心髒,才總算恢復回正常的平穩跳動。
想到她根本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她佔有多重要的位置,他就忍不住想嘆息。
「我不來行嗎?你一聲不響地就出門跑到山上來,我怎麼放心得下?」他雙手環胸,非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她囁嚅地回應。
「算了,下次千萬別再不告而別,我的年紀大了,禁不起驚嚇。」他搖了搖頭。
「你的年紀才不大!」她倏地抬頭抗議。
他愣了一會兒,失笑地提醒她。「女孩,我大你十歲,已經很老了。」
「你才不老呢!」她皺起眉,用力搖頭。
她討厭他常把年齡的差距掛在嘴邊,好像她比他小十歲,是多麼大的罪過。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提早出生個五年以上,這樣就能跟他更加接近了。
「我們不必討論這個。」盛北極又笑了一下。
「可是你真的不——」
她急切地開口,卻被他半強硬的語氣給打斷。
「好了,我的年紀不是重點,重點是你以後在離家前,一定要事先告訴我。」他拉回原先的話題,並不怎麼喜歡將注意力放在他的年齡上打轉。
老牛吃女敕草並不是一個好听的詞句。
而他與她之間,最無法改變的一個事實,就是他大了她十歲,這件事最近老是讓他覺得沮喪,而且有如芒刺在背。
「……嗯。」她絞著手指點點頭,吞回所有來不及說完的話。
她對自己笨拙的表達能力有些生氣。
每次都是這樣,她想說的,總是說不完整、說不清楚,最後只好把事情悶在心里。她真羨慕姊姊的好口才,還有靈活聰穎的腦筋,總是能清楚地表達出她的想法及意見。
她常想,如果她像姊姊那般會說話、會撒嬌,她跟北極叔叔之間的情況會不會早就不一樣了?
她垂下眼,落寞地微微嘆了一口氣,沒有注意到他在听到她的嘆息聲後抬起頭來,異常專注地研究她的表情。
兩人相對無語,房里頓時陷入靜默的氣氛。
盛北極看著她,深邃的眼眸掩在鏡片之後,眸中的思緒看不真切。
「你真的那麼希望來山上跟翡翡住一段時間嗎?」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口打破沈默。
她抬頭看他,想搖頭,好想告訴他,她心里最想去的地方,只有他在的地方而已,其他的地方,她哪里也不想去。
但是她不敢說。
當初是她鬧著脾氣上山來的,現在如果搖頭否認說不想留下來的話,他也許真的會生她的氣,認為她反覆無常,令人厭煩。
而且現在幫她出主意的姊姊不在身邊,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先前她只顧著擔心盛北極會不會追來山上,竟忘了問姊姊,北極叔叔真的來了之後,她接下來該怎麼做?要做些什麼?
杜艾翠一時沒了主張,只能繼續沈默以對,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他得不到她的任何回答,並沒有顯現出煩躁的情緒,仿佛早已猜到她的反應,淡淡地繼續說下去。「這樣好了,你就在這里住下,當作是度個假期。等到你想下山時,再打電話告訴我,我會來接你回家去,好嗎?」
不,不好!她不要就這樣而已!
「哦,好……」一開口,卻是跟她心中所想的完全相反。
一時之間,她陷入沮喪的情緒之中。
「那我回去了。」盛北極站了起來。
「等一等……」翠翠一時情急,伸出手抓住他西裝外套的下擺。
他低頭看她,忽然一陣心蕩神馳。
她坐在床上,含羞帶怯地仰頭望著他,仿佛像是與他新婚燕爾的小妻子,期待他更多的親密擁抱,舍不得他這麼快就要離她而去似的。
他看著她的唇,情不自禁地慢慢低下頭去,想要順從自己壓抑了許久的渴望,品嘗她甜潤小巧的櫻紅唇瓣。
她像是受到魔力的蠱惑,渾身虛軟,無法動彈,被他瞬間熾熱的眼神給看得痴了,心跳頓時加快,呼吸也幾乎為之一窒。
她看過姊夫看姊姊的眼神,就像他現在的模樣。
這是不是表示……他對她的感情,不只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之情?
她呼吸急促,輕輕閉上雙眼,感覺到他暖熱的氣息拂上她的臉頰,縴長的眼睫忍不住因緊張等待而微微顫抖著。
當四片唇即將相觸的那一瞬間,門板「砰」的一聲被人打開,撞彈到牆上時發出好大的聲音,瞬間打破了兩人之間彼此強烈吸引的神奇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