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她第五次看表了,一意識到這件事,麥薇薇立刻將視線由表上移開,轉而盯著落地窗外的人行道。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玻璃上有個像蒼蠅屎的黑點黏在上面,非常的小,如果用放大鏡來看,大概是一顆米粒大,她感覺胸口悶悶的,指尖很癢?……
摳下來,把它摳下來?……摳下來?……
這魔鬼之音像壞軌的唱盤,不停播送著,她的焦躁越升越高,像即將噴發的火山。
妳必須跟妳的焦慮和平相處,薇薇。
「我知道,我知道。」她握緊拳頭,喃喃自語,而後忽然手握緊桌上的水杯,雙眼緊閉。「和平相處?……和平相處?……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本來無一物的意思就是說本來就沒有這個東西,對,沒有這個東西?……」
「咳。」
她驚嚇得睜開眼,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麥小姐?」
她回過神。「對,哦,你是?……汪汪汪?……」完了,連叫三聲,听起來像狗叫,糟糕,他叫什麼去了。
「汪澄頤。」
「對,是?……你好。」她下意識地挺直背脊。「我是麥薇薇。」
他在她對面坐下,拘謹地給她一個微笑。「抱歉,我遲到了,學校的會議耽擱了。」
「沒關系,才五分鐘而已。」她緊張地拉起一個淺笑。
對方跟相片中的模樣沒有差距太多,黑框的眼鏡,斯文的五官,高瘦的身材,散發出自信、權威的感覺。
就在她打量的同時,對方也在觀看她,下意識地她避開與他相對的視線,听見他說︰「妳很緊張?」
他下巴微抬,雙眼直盯著她,很像高中的數學老師,她最討厭數學了,可每次上課老師都喜歡點她回答問題。
「有一點,但不是因為你。」察覺自己說得太快,她刻意放慢速度。「我?……討厭跟人四目相對,讓我很不自在,總覺得被窺探。」
他推了下眼鏡,正想追問,服務生帶著菜單走過來,兩人點完餐後,汪澄頤才問道︰「我姑姑讓妳為難了吧!她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妳才答應來的。」
「是有一點為難?……不過不是因為你的緣故,我不習慣跟陌生人相處。」更何況還是這種「名」為交朋友,「實」為相親的社交活動,要不是母親逼著她來,她還真不想來。
三個月前母親跟汪澄頤的姑姑汪秀琴在插花課上認識,兩個中年女子一見如故,迅速成了好朋友,之後汪秀琴便常來家里走動,上個月她忽然心血來潮說要幫她作媒,她拒絕了好幾次,之後母親加入戰局,不停游說她,軟硬兼施。
連一哭二鬧三上吊這種把戲都使出來,之後開始復誦小時苦命,給人幫佣,爹爹不疼、姥姥不愛,嫁人後還以為從此有了依靠,誰曉得年紀輕輕就守寡,丈夫拋下她們孤兒寡母,嗚?……
大概就是這樣每天炮轟她,她讓母親弄得差點沒瘋掉,最後只好答應來跟對方見一面。
「姑姑說是她把你養大的?」薇薇拿起水杯,但很快又放了下來,一開始她稱汪秀琴為阿姨,但她說叫她姑姑比較親切。
「差不多,她就像我媽一樣。」他點頭。
難怪他拒絕不了,薇薇明白地點頭,母親是世上最難纏的?……嗯?……一種生物。
「她還跟妳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說你現在在大學代課,工作穩定,為人嚴肅又無趣之類的。」
汪澄頤點了下頭,看著她由包包內拿出自備的餐具。
「當然她也有說一些優點。」她整齊地將餐具擺在桌上,確定它們都在同一條在線後,才覺得滿意。
「比如?」
「你很會洗碗,而且洗得很干淨。」
他推了下眼鏡。「原來如此。」
「她說你發明了一種清潔劑,洗了不會咬手,又洗得很干淨,不污染地球又環保,她還拿了一些給我。」她頓了下。「我給了你四顆半。」
「什麼?」
「四顆半的星星。」她不好意思地扯了下嘴角。「我對清潔很重視,所以?……會給清潔用品打分數,我還做了一張表。」
他露出好奇的表情。「听起來很有趣。」
雖然她一點都不覺得有趣,不過還是露出禮貌性的微笑,不懂自己干嘛扯到這里來。
她瞄了一眼手表,希望一個小時內她能離開這兒,回家休息?……
「妳要喝水嗎?」他看著她無意識地拿起水杯又放下兩三次。
她愣了下,趕忙松開手。「沒有,我沒要喝水。」
「那妳為什麼?……」
「我是在實驗。」她將手擺回大腿上。「我有點潔癖,不敢喝外面的水,以前不會這樣,是近幾年才這樣,我一直想把這個習慣矯正過來。」
她看到他很緩慢地點個頭,大概是覺得她很怪,但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吧,這些年她已經很習慣別人用這樣的眼光看她了。
不過她並不覺得生氣,因為她本來就沒打算刻意給對方留下什麼好印象,所以對于自己的潔癖,她也不想有所隱瞞。
不過潔癖只是一種含蓄的說法,過去幾年她一直為強迫癥所苦,直到這一、二年才改善許多,所以她不認為現在的自己適合跟人交往。
「所以妳一直自己帶水嗎?」
「對。」她從袋子里拿出500CC的透明瓶子。「這牌子的水壺做得很好,不管怎麼放都不會漏。」
他認真地點頭。「我用的也是這個牌子。」
薇薇愣了下,兩人之間有著短暫的沉默,姑姑說他不擅于找話題,所以她詢問了他在大學教書的情形。
他很有禮貌地回答她的問題,談話中她拿出大發夾夾住及肩的頭發,把那杯惱人的水杯移到最右邊與放餐巾紙的木盒對齊。
她听著他單調的說著統計、微積分之類的東西,就把這個話題拋到腦後,開啟另一個話題。
這算是她的策略,雖然她討厭跟陌生人講話,但由她發問,總比對方問問題,而她回答的好。
除了清潔劑之外,他沒再做過別的用品,他說明他不是發明家,也沒有實驗精神,只是有一天姑姑說她得了富貴手,又不喜歡戴著手套洗碗,所以他就研究了一下市面上的清潔劑,然後找書看了一大堆東西後,調配出來的。
「其實現在市面上有很多環保又不傷手的清潔用品,姑姑只是不好意思去用。」
她疑惑道︰「什麼意思?」
「大概怕傷了我的心吧!」
她訝異地看著他。「是嗎?我倒覺得她是以你為榮,她曾說過自己的弟弟是個不負責任的笨蛋,沒想到卻生出這麼聰明的小孩。」
他微勾嘴角。「姑姑太高估我了,我只是一般人。」
服務生端著盤子過來,兩人沉默一陣,她專心地以餐巾紙擦拭筷子、湯匙,他看著她盤子里切成長方形的豬排三明治,目測來看,長寬大概是七公分與五公分,上頭還插了一支牙簽固定,盤子上一共有兩塊三明治,以及十幾片洋芋片。
她皺著眉頭拔起牙簽,听見她說了一句︰「真是討人厭的東西。」
然後她以嫌惡的表情把牙簽的尖端弄斷,揮手招來服務生,請服務生將牙簽拿去丟掉。
然後她拿起筷子,夾起三明治,左手則拿著湯匙托在食物下方。
「妳?……嗯,為什麼要用筷子吃三明治?」他不想無禮,但實在無法不對她奇怪的舉動感到存疑。
「因為我不喜歡指月復有食物的碎屑碎渣,感覺起來很可怕,會讓我起雞皮疙瘩。」她說道。
那妳為什麼不點別的東西?他吞下問話,沒有窮追猛打,說不定她現在就是想吃三明治,他也毋須為了一雙筷子耿耿于懷,沒想到她的潔癖還挺嚴重的。
他拿起叉子,開始卷意大利面,吃了一口後,卻發現她一直盯著他的手。
「怎麼,妳想吃嗎?」他禮貌地問。
「不是。」她閉起眼楮,一副痛苦的模樣。「叉子?……」
「什麼?」
「我討厭尖的東西。」
他低頭瞄了眼叉子,想起她折斷牙簽時的嫌惡表情。
「原來如此。」
她睜開眼,見他朝服務生招手,而後要了雙筷子。
「你不需要換。」她趕忙道。「雖然我討厭尖的東西,但是?……叉子跟竹簽比起來其實我還能忍受?……」
「沒關系,反正都是面。」他的表情沒有困擾也沒有不耐煩,平常得像是在聊天氣。
「謝謝。」她朝他微微一笑,而後繼續吃著三明治,沒想到他是個不錯的人。「你是迫于姑姑的要求無奈來的,還是真的想交女朋友?」
他靜靜地看她一眼後,才道︰「很抱歉,但是我現在並沒有想交女朋友的意思。」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也沒有交男朋友的意思,我現在的狀況不適合。」她放下三明治。「我本來是想幫你介紹的,不過如果你沒有意思就算了,沒關系。」
她的話讓他一怔,沒想到她想介紹別人給他。
「妳的狀況是指潔癖嗎?」
她搖頭。「不是,姑姑沒跟你說嗎?」她拿起餐巾紙擦嘴。「我有強迫癥,簡單地說就是會一直重復地做一件事或是想一件事,你應該有听過不停洗手,還有出門前檢查三、四次以上瓦斯開關之類的病癥,我媽說就是嚴重一點的神經質。」
他點頭。
「算是焦慮癥的一種,很難完全根治。」她又拿起一張餐巾紙擦嘴,然後將它們整齊地折成小四方形。「雖然醫生說我現在已經好很多,不過?……」她聳聳肩,沒再說下去。
「我沒听過強迫癥不能談戀愛。」雖然他對強迫癥沒研究,不過大學里有個老師也有同樣的病癥,所以他多少听過一些。
「是我個人的意思。」她拿起筷子,夾起一片洋芋片。「其實我現在已經滿能跟這種病癥相處,只是對別人來說,我們可能不好相處,無形中會給別人壓力。」
「原來如此。」他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吃著洋芋片,雖然用筷子吃有點奇怪,不過?……他倒是覺得還滿有趣的。
服務生送來筷子,兩人中斷談話,繼續用餐,這個約會比他想象中結束得要快,用完餐後,她解下綁在發後的發夾,擦好餐具放回包包,折成小方塊的餐巾紙全迭在一起,整齊地放在角落。
她爽朗地告訴他還有事得先走了,雖然他堅持要請客,但她也非常堅持各付各的,她將錢遞給他,不管是紙鈔還是銅板都干淨得像是被洗過一般,她揮揮手,微笑地跟他道再見
再見面已是三個月後的事情,一看到他的臉,她立刻便認了出來,不是他生得特別英俊,而是一個禮拜總見著他姑姑一兩次,每回見到他姑姑,連帶地便好像見著他。
有些人你見了一次,便拋到腦後,因為沒什麼可憶起的,他姑姑就像警示燈,紅紅的光一閃一閃的,把那些原本該拋在腦後的記憶,全叫喚出來,想忘也忘不了。
「妳怎麼在這兒?」汪澄頤經過文學系的系辦時,眼角瞥見樹旁一個戴著灰色帽子跟口罩的詭異身影。
不只他,每個經過的人總忍不住會瞧上一眼,在校園里一個人壓低帽子還戴口罩,是有點不尋常。
他雖覺得怪異但也無意探究,偏偏那人的包包讓他覺得眼熟,然後他想起自己在什麼時候看過這個大包包。
她一直低著頭,所以當他走到面前,問出聲時,她似乎嚇了一跳,抬起頭,眼皮眨了眨,似乎有些茫然,他正準備解釋自己是誰時,她忽然開了口。
「你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的。」她趕忙解釋。「我不知道你在這所大學。」就算母親曾經告訴過她,她也早忘了他任教的大學名稱。
他微勾嘴角。「我該誤會什麼?我只是沒料到會在這里看見妳,我並沒有暗示妳是來找我的,也沒這樣想。」看來他似乎不該上前跟她打招呼。
困窘襲上了臉面,薇薇一時間倒不知怎麼接腔,不過很快又說道︰「我的表妹在這里當助教,我們約好一起吃午飯,沒想到會遇見你,真巧。」
由表情跟語氣觀察,她大概不想與他多談,正想隨口說兩句話走人時,一個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學長,要去吃午飯嗎?」
一個有著嬌俏短發的女人走了過來,穿著粉紅的襯衫與紅色短裙,顯得朝氣十足。
「是,跟朋友約好了。」他點點頭。
女人的視線移到薇薇身上,薇薇反射地拉低頭上的漁夫帽,讓帽檐擋在眼前,隔絕對方好奇的凝視。
「這?……是你的朋友?」袁佑蓉詫異地問。怎麼有點詭異?
「是。」他簡短地回答。
見他沒有再往下說也沒介紹的意思,袁佑蓉也不好再探問,只得說道︰「那就改天再找你吃飯,對了,這給你。」她由紙袋里拿出一個草莓大福。「我自己做的。」
「我不大吃甜的?……」
「我有減低糖量,這是比較不甜的,如果你真的吃不下去就給姑姑吃吧!」她笑著拉起他的手,將草莓大福放到他手上。「對了,也給你朋友一個。」她又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包裝好的草莓大福。
薇薇訝異地看她一眼,只好伸手接過。「謝謝。」
「不會,那我先走了,拜拜。」她爽朗地離開。
「再見。」薇薇反射地也說一聲,見她走遠後她才道︰「她人還滿好的。」
「嗯。」
「我覺得跟你挺配的。」而且既然他們是學長學妹,必是舊識,說不定交情還不錯,她將點心放進包包里,沒有細想便道︰「你姑姑根本不需要擔心,你看起來還挺有人緣的,不像她說的那樣孤僻。」他姑姑可夸張了,把他說得像是住在鐵皮屋里,注定殘老一生的駝背阿伯。
他其實應該走了,但汪澄頤忍不住問道︰「為什麼妳覺得她適合我?根據什麼,面相學嗎?」
她愣了下,拉高帽子,他的表情沒變,可話里卻有摻著諷刺,是她多心嗎?
「我當然不懂面相學。」她將帽子壓下,防衛的姿態。「當我沒說。」
他瞄了她的帽子一眼,說道︰「我先走了。」
「再見。」她爽快回答。
靶覺他離開後,她才拉高帽子,忽然間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小題大作了,早知道剛剛就別多嘴。
「姊,等很久了嗎?」
鄭怡庭匆匆跑了過來。「對不起讓妳等那麼久,剛好有學生來問問題,一個接一個的?……」
「沒關系,也沒等很久。」薇薇示意她不用在意。
兩人走出校園,到附近的一家簡餐店坐下,七八張桌子都坐滿了,兩人等了一會兒才有人走。
「怎麼樣,還算干淨吧!」一落坐,鄭怡庭說道。
「嗯。」她點頭。
「書店就在轉角,等我們吃完飯再過去,我已經跟學長說過了,絕對沒有問題的。」
瞧著表妹年輕又充滿笑容的臉,薇薇覺得自己像角落發霉的抹布,雖然兩人才差五歲,可心境上大概差五十歲?……好吧!是她夸張了,不過有時她真的覺得自己老得要進棺材了。
冷不防地又想起汪澄頤,其實表妹也比她適合去跟汪澄頤相親,可惜的是怡庭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今天才發現汪澄頤好像也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不過她也沒資格說別人,她也曾經被許多人說過不易親近、不好相處。
據汪秀琴說,汪澄頤是個痴情男,到現在還念念不忘他的前女友?……霎時倒有些好奇他前女友是怎樣的一個人,竟讓他如此難以忘情。
「姊,每次看妳變裝,弄這有的沒的,就覺得很有趣。」薇薇已經拿下帽子跟口罩,頭發規矩地以大發夾固定在頸後,風衣已月兌下而且整齊地放進包包內,還順手排了一下桌上的調味罐跟餐巾紙的位置。
薇薇沒說什麼,只是微笑地拿出自備餐具,雖然兩人差五歲,不過感情一直很好,這幾年若不是有開朗的表妹支撐著她,她早就把自己逼瘋了吧!
「可惜我沒什麼特殊本事,否則妳會覺得更有趣吧。」她微笑道。
有時影集或電影會拍一些精神官能癥的病人擁有一些特殊的技能,像是過目不忘的能力或是特別聰明,辦案能力一等一的強,只可惜她只是凡人一個,什麼特殊能力也沒有。
像表妹最喜歡看的美國影集《神探阿蒙》就是個有強迫癥的偵探,雖然古怪,但是破案率卻是最高的。
「有啊!妳的特殊能力就是什麼頑強的污垢在妳手上都會化為烏有。」
「那妳應該去稱贊漂白水。」她說道。
鄭怡庭笑道︰「不管啦,反正妳要虛心接受我的贊美。」
「好。」薇薇笑笑地回應,與怡庭在一起是她最放松的時刻。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用餐,當她用筷子夾起三明治時,她可以感覺鄰桌好奇的目光,她試著處之泰然,不過卻還是感到一絲緊張,這間店雖然干淨,但實在太多人了,讓她有點神經緊張。
雖然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己已有長足的進步,若是一年多前走進這麼多人的地方,一定會感到暈眩不能呼吸,現在她卻足堪忍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