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冀威武吳越霸,一劍一戈竟天下。
江南靖侯慕容霸,獨據了江南一方沃美遼闊的水土。
江北威候的階前門下,則匯聚了天下雄才、能人異士,華美宮掖之間,臥虎藏龍。
一年前的威侯府里有著兩個絕色,一個是女人,一個是男人。兩個人有著相同飄搖的身世,有著相同倨傲的面孔,有著相同精致的五官,還有著相同修長和矯捷的四肢。
從來沒有人同時看見他們兩個。白天很容易見到那個叫無聲的男子,白玉似的面孔冰冷漠然,從不輕易理會任何人,卻常常開懷大笑著飛上馬去,一拍馬轡笑聲放恣悅耳,縱橫無阻。他手中牽了薄且利的一柄長劍,劍身如鋼絲一樣柔韌閃亮,有如蛟龍。他身上的白色軟袍輕盈飄逸,頭上銀冠從來都是一塵不染。
晚上有人見到過那個叫做如月的女子,她的身影是月下清幽的一絲魂魄,似有似無。她周圍常常彌漫了美妙的絲竹清商,手指翩躚,輪回間使人怡神情迷,亦能奪人魂三魄七。她潔白的長袍邊沿盛開著淡紫色的青蓮花,領肩上明珠晶瑩。她手中的夜光杯里瓊液蕩漾,流入紅潤的唇齒之間……
然這兩個絕色,在一年前的同一個夜晚突然消失了。
亦是同一天夜晚,江南臨江府中的玉軫閣,多了一個叫做秦如月的女子,艷若天人,藝冠吳中,不消一月,便引得江南世家子弟千金延請,爭相追逐——甚至輔國中郎將,江南靖侯的弟弟慕容曜,只因偶爾在一次盛筵上無心回首一顧,竟從此情愫難捺,愛戀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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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白地描花,一頂三鬟望仙髻。
秦如月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自己裝扮的手勢變得這麼精熟。錯落繁復的發縷在她手中堆疊崔巍,其間金銀明滅,流光溢彩。三步一搖,釵釧琳瑯叮當。
她著了白色絲絨長袍,曳地翻卷,縴細的胸領上描了鮮紅的花朵,斜斜地纏繞著拖下去,拖下去,有如紅色絲蘿一樣蔓延開。手指間,以東海舶來的紅色香料描了絲絲細細的花瓣兒。這通身遍體的糾纏,畫出莫名的淋灕的形狀,實在是美艷到不祥。
因為清楚他想干什麼,也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
慕容曜,他應是打定主意就此宣告他對她的佔有,讓所有人接受她,尤其是他的兄長——江南靖侯慕容霸。他要向他們展示這艷冠才絕的佳人具有成為他妻子的一切風儀與資質。她應該成為他的妻子……
而于她,這將成為她短暫江南生活的盡頭了。這是她弦蓄已久的一支致命利箭的指向,是她一年來使命的實現,更是她這無疾而終的一場銘心戀情最後的豐盛晚宴……
他的……妻子?秦如月的嘴角泛起自嘲的笑,澀澀苦苦地,一抽動,一顆珍珠掠過,玉脂顏上是道亮亮的光痕。
呵——多迷人的誘惑!
對她而言,足夠誘惑的了——十幾年來命運多舛的她,幾時企望過這等的奢求?一個暖暖的宅子,紅紅的綢帳,溫熱的綺香,伴著卓絕多情的愛人,一日一日,一天一天,寧寧靜靜地活著,平凡的美麗。
太飄渺了!太平盛世的和美尚且不易,何況在這個亂世。
就像她素手下撫的琴,要擁有生命躍動的旋律,就必須分分秒秒激蕩震顫個不停,沒有寧靜。一旦寧靜,就只剩下死氣沉沉的外殼,不再擁有任何感情。
這個世界,紛爭與生命,本就相附相生。
「如月——」是慕容曜興致盎然的呼喚。
她回頭,從他眼中看到了驚艷。
「喜歡嗎,將軍?」她展顏一笑,唇邊卻難以擠出歡喜。
他倒是滿臉滿心掛不住的歡喜,伸開雙臂大步緊上前來抱住她,「喜歡,喜歡極了。」
她微微一笑,松月兌開來,卻有說不出的眷戀,遞給他一只手,斜了唇角撒嬌道︰「你牽我出去。」
「不忙,不忙。」慕容曜眼里笑謔,手攏在她柔軟細致的腰肢上,稍一動作,她便輕喘起來。
「你——你別亂動,弄皺了,皺了,好不容易收抬整齊的。嗚——」
他咬住她瀲灩的紅唇,「是嗎?那我們就不出去了,這美麗只留給我,怎樣?」
「壞——打——白浪費我好些時辰……」
「浪費時間不要緊,不給我看夠可不行,」他賴賴地笑,捉住她拍打的手腕,「你不覺得還早得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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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嘩的街道上,忽而起了騷動。很多人都停了下來。他們看著慕容曜執著一個白衣飛紅的傾城佳人的手,從玉軫閣的桐木梯上一步一步走下來。他們又看見慕容曜微微一笑,將那女子抱進紅漆紫金點玉嵌了二十八顆明珠的馬車,並親自執轡。
很快,全吳中的人都會知道。這一幕將在人們的耳畔和嘴邊咀嚼流傳,甚至可以伴隨著慕容曜以後的聲名而成為傳奇。
他從來都是個制造美麗傳奇的人,他喜歡擁有人生最美好的一切事物,比如琴賦劍藝,瓊樓玉宇,傾國艷姬,少年盛名,豐功偉績。
他執著轡都在開懷大笑,是啊,他慕容曜還有什麼沒得到的呢?
如月听到他的大笑時,心頭給一根敏感的弦繃住了。
的確,他還有什麼沒得到的呢?
他出身名門望族,少年得志,琴棋書畫,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良于身。
他手足情深的兄長慕容霸,獨踞江南,勢如封邑之王。
他住著高台殿閣,擁有無數美婢忠僕,如今又攬傾城佳人在懷。
但是啊——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他莫不會鑄下大錯?
而此錯,正是她一手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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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轔轔,從市集風光碾過。
秦如月一下車,就看到了滿湖的蓮花,碧綠一片中簇擁著嶄新的嫣紅淡紫,盛開的規模叫人驚訝。
湖心高築飛檐的「不系之舟」氣勢恢弘,雕琢絢麗,也叫人驚訝。
慕容曜徑自牽了她縴細的手腕,將她引入筵上去。
細細婉婉的歌聲遠遠地縈繞著,然後清晰起來。湖心有人在清唱,沒有任何樂器的伴奏,卻干淨優美如天籟。
「那是我大嫂。」慕容曜的眼楮帶著笑,「她也很美,尹雲煙這個名字,你不會沒听說過。」
她自然知道慕容霸和尹雲煙,向寬闊的艙里望了去,只見輕紗薄慢,奇香縈繞,淡雅的純色裝飾之間,坐著宛如畫卷的兩人。男子斜倚在虎皮雲榻上,眉目之間英才霸氣聳然流動,女子美艷非常,眉黛唇朱,拖著長長的袍服坐在水晶簾下,空中漂浮的琴歌正是她的吟唱。
她听到了那男子爽朗的笑聲,驀然只覺得心頭攢動,手足一剎之間冰涼。他就是慕容霸!
捏了捏手心,滿是涼汗,看向慕容曜,他的臉上浮動著喜悅的笑。
慕容霸抬頭看到他們,「曜弟,你大嫂的歌聲如何?」
「宛如天籟。」慕容曜轉頭,溫柔的眼眸鎖住心愛的女子,「不過我的如月,可絕對不比大嫂差。」
如月垂首一笑,松開他的手,筆挺地迎上慕容霸的目光,她白衣下柔軟的軀體,走動時翩然的腰肢,修長有力的腿,深邃艷異的美瞳,無一不因見了慕容霸而興奮地顫動。
是獵人看到獵殺的目標般興奮。
「江南卑會秦如月,見過靖侯爺。」
慕容霸先停了杯中酒,上下略一打量,隨即一飲而盡。
「的確很好。」
「侯爺所說,好在何處?」她俏皮地翹起唇角。
「因為你把她比下去了。」
慕容霸猿臂一伸,攬過偎在身旁的尹雲煙。尹雲煙溫和地笑,手卻沒聲息地爬上來捂著他的眼楮,「壞。」
他笑,「煙兒,這會兒可保不著你那江南第一的美名兒了。」
慕容曜的手攏在如月的腰上,「大哥,如月的‘江南第一’名頭掙得多了,犯不著跟大嫂搶她那個江南第一美女的名頭,對吧,如月?」
慕容霸攬著尹雲煙笑,劍眉一挑,「說來听听?」
「江南第一琴伎,江南第一才女,江南第一棋師……」
「昱明,我哪有?」如月失笑,「靖侯爺別信他的,那些技藝小女子只是略知皮毛罷了。」
「還有,江南第一美男的未婚妻……」他笑著掩上她半張的紅唇。
慕容霸大笑,「打!有你哥哥在此,你也配江南第一美男?靠邊站去。」
尹雲煙將手指拂過琴弦,「身為女子,如今覺得好幸福,只因為這個世間有深深眷戀著的人,而不是那幾個虛名的‘天下第一’,如月,你說對嗎?」
秦如月聞言,心中一沉,抬眼望著尹雲煙的笑容。
「是啊。」
可是,她卻會親手毀掉屬于女人的幸福,不是嗎?
秦如月!這幸福不會是你的!你不要再奢望了!你不能眷戀這里,不能,機會只有一次,完成任務!
迅速收回一瞬間脆弱的感傷——這一切脈脈溫情,收服不了她——
她揚起美艷絕倫的笑容,半開玩笑地道︰「今日我倒要做天下第一劍師,不知做得成做不成。」
她的笑里,不自覺地含了一種涼涼的東西。
慕容霸意趣盎然,慕容曜,則懷疑地看著她。
「如月,劍師?」
秦如月不動聲色,眼眸含笑,對他笑著說道︰「願請名劍,為君起舞一笑。」
他有些錯愕,「舞劍……」
他從不知她原來也能舞劍,從來沒看過。
如月面向慕容霸,輕輕一笑,「是的,舞劍。」
湛盧是他的劍,天下名劍,冷鋒利如九天冰凌。
「為什麼想到舞劍呢?」
「將軍縱橫天下,劍如良侶,隨身知心,專一純粹。鐵馬金戈,當吟少年胸懷。妾願如劍,以有冰清之質,剛烈之情,才堪與你相伴。」
她幽幽地說著,仰目凝望著慕容曜,對他的心,從來都是純粹的,剛烈不折,他可明白?
慕容霸嘆道︰「曜弟,你著實幸運啊,我歷千辛萬苦,才得到雲煙如此知心,沒想到你沒費一絲力氣就得到了。」
慕容曜輕蹙了眉,愛憐地以手指滑過她的臉,「我不願你踫這種有戾氣的東西,太鋒利,我總擔心會傷到你。」他解下腰間佩劍,遞給如月。
如月並不側目,反手推開,朗聲道︰「請王者之劍。」
慕容曜朗聲大笑,長身而起,右手自後向前輕輕一拂,一柄湛若秋水的長劍自身畔飛起,向天沖去。
名劍湛盧。
秦如月白衣蕩然飛舞,衣上鮮紅的花朵鋪展如旗,嬌嬈遽起。
她縴細的手指已扣住空中震開的湛盧,觸到那傳奇古劍上精致的古老圖騰一樣的凸凹刻紋,一瞬間,有被炙燙的感覺。
竟然令她想起慕容曜炙燙火熱的嘴唇,她的手指也曾撫在上面。
她以指貼在劍鋒上,撫過去——
「錚——」幽幽長長細細,如龍吟。
「劍如心曲,什麼拍?」
「《玉樓春》的拍子。」
尹雲煙的手指放在琴弦之間,開始淺淺吟唱。
回身旋腰,修長的腿直直劈下,她的身體藤蘿一樣柔韌,劍在手腕下如走龍蛇,如白鶴舒展雙翼,如雲卷雲飛散,又如三千丈飛瀑直下。她甚至听到劍發出了一聲悲鳴,「叮——」不易察覺的一聲,如英雄折卻美人手中的無奈。
青光泠泠,劍影明滅中,忽而看到慕容曜關切的眼楮,透著一種關切的張皇。她腳下一錯,心中迷亂。慕容曜的眼神使她的心忽然碎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
人和劍的糾纏。舞劍,如狂歡。狂歡後枕畔腮邊懼是冰涼,如守孤獨。
要別離,難別離,再也別離不起。
此去後,此別後,相逢能在後日里?
還記得第一次相見嗎?笑眼如絲,明明白白的欣悅,將那琴弦當做心弦兒,柔柔牽撥了彈唱︰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昱明,此去事必決絕,你可還能愛我?愛多久?
淚水難遏。
如月,你怎麼哭了?
她听到慕容曜在問她。
她淚珠滾下來就消失了,她驀地直視慕容曜的雙瞳,無比悸動。
「大嫂的曲子太好了,想到一些事情,讓人心里很感動的。」她掩飾道,「幸福在手如此轉瞬即逝,命運無常,最讓人痛苦的就是曾經擁有然後就永遠失去。」
慕容曜看著她的眼楮,「你放心。」
他的語氣如此堅定,執起她冰冷的手,突然掌中多了一樣東西,環形,她低頭看,是閃爍著流光的一只鐲。
他輕柔地笑開,將鐲子舉到她眼下,輕輕一掰,開啟了一個環。
鐲子上凹嵌的碧玉,如流雲霧氣氤氳,隱隱地藏有莫名的光芒,竟然是流動的,恍如生命!
「這是?」
「這是靈鐲,是我特意為你到情祠求來的,有了它,我就能扣住你,擁有你,生生世世。」
他執起她的腕,將鐲子扣起。她迷茫地看著他從鐲環上取下菱形的銀色小匙。
將她緊緊擁在臂膀中,他毫無忌憚地吻上她的唇,笑眼望她,「從此,你就是我的妻,只屬于我。」
海可枯,誓不滅;誓不滅,鐲不月兌。
「我要走了……」她望定他的堅定,顫抖著說。
秦如月這女子,剛才還在他唇下芬芳輾轉,突然,卻宣告她要離開。
她不是離開這小宴,也不是離開玉軫閣,她是要離開他了。他有這樣的預感。
離開?到哪里去?
她抬眼看他,眼中有淚。
他放開握住她圓潤肩頭的手,語氣出奇地冷——你要離開我?
秦如月微一低頭,垂了眼楮,將手中湛盧名劍在指間愛惜地撫一撫,推開慕容曜,走到慕容霸面前。
「謝靖侯之劍,妾一點薄藝,不知尚入眼否?」
慕容霸接劍歸鞘,「名劍美人,一失再難得。如月姑娘,為什麼不留居在江南,卻要到處奔波呢?」
「侯爺,妾是不得不離開江南,我的同胞妹妹流落在江北,我必須把她們找回來。」
「我幫你去找!」慕容曜一步急上,扣住她的手腕,「這種小事情,難道就可以讓你離開我嗎?」
她猛地甩開他的手,「小事情?」
慕容霸止住慕容曜,「曜弟,對如月姑娘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小事情。」
「可是……」
「沒有可是……」她別過頭去,「那是我的親妹妹!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她!」
「好好好……」慕容曜安撫道,「我知道很重要,我幫你去找,你有我,什麼事情都不用勞累到你。」
「可是她是流落江北,江北。」
「既是在江北,的確,是有一些難度的。」慕容霸嘆道。
「不必阻攔我了,」她看著慕容曜,「我並不希望原本很單純的尋親因為你們南北的關系變得復雜,那樣會使我的妹妹無辜地受到連累。這件事,如果是我去辦,就僅僅是尋親;而如果你摻和進去,會平白地多出多少事端來?」
「但是不可否認,你是我的人,你去同樣有危險。」
「那麼從現在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她笑得冰冷淒然,「昱明,你能做到嗎?答應我,為了我能順利找回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做到。」
慕容曜聞言眉目糾結,惻惻一笑,笑聲已然變異,「是嗎?你要我做到?真是沒想到,我對你的愛竟然會給你帶來危險和困難。那好,為了你,我願意做到。但是你就怎麼不想一想,如果我做到,那麼我等于失去了你!」
「昱明,相信命運吧。」她淡淡地凝望遠處,「如果上天注定你要失去我,那麼縱使我不走,怎見得就能擁有未來呢?如果上天注定我是你的,誰也搶不去。」
「你心意已定,要去江北?」他從來就沒有辦法改變她的固執,她是個太有主見的女人,外柔內剛。
「莫可更改。」
「那麼,給我一個歸期。」
秦如月堅毅的眼神頓時如秋花凋零般迷茫且無措。歸期?何時是歸期?只怕此一去則反目成仇,何必枉談歸期?
「不管如何,慕容曜誓待秦如月來歸,日復年年,誓不泯滅。」
他每重重地吐出一字,她的心便椎痛一次,恍然間只見他堅定的眼楮,淚頓時奪眶。
昱明,你不該——不該如此錯愛。
「我不喜歡今天這樣。」他猛然間緊緊地抱著她,「你讓我有不安的感覺,那麼像永別……倘若你如我一般貞信此情,你也立誓一定要回到我身邊。」
她忙做掩遮,強顏一笑,「看你,我只是去江北尋親,又不是赴什麼生死沙場,自然是——日後便會回來的。」
他嘆了口氣,暗想是不是他因為太在乎她而患得患失,「好,如月,今日你我有大哥為證,此諾便重勝千金。」
他大哥又如何能證得這天長地久?
他很快,就會帶著江南人對他的敬重與惋惜葬入地下,人證消散,同時也許就只有無盡的仇恨、背叛與欺騙的事實昭然。如月唇邊泛起一絲古怪的諷刺的笑。她听到慕容霸在大笑著,嘆道︰「曙弟,你就不要在我們過來人面前上演苦離別的戲碼了吧?英雄氣短哪!還記得當初我追煙兒時你給的這四個字,我今日原話奉還。」
記起大哥和煙兒的事,慕容曜好笑地搖搖頭。
尹雲煙打趣地道︰「噯噯——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如月,以後,我們可就是親如姐妹了。」
秦如月草草地點頭,莫名地覺得有一點恐怖。面對這亡魂和即將成為孀婦的人,她惶然只想逃離。逃離這場是非復雜的噩夢,只是心中竟還是依依。額角一顆冷汗,悄然滑下。
「曜弟,明日我和幾個世家子弟在西山會獵,有沒有興趣?」
她的手心一緊,不經意翻倒了酒杯。
「我不大有工夫……如月,怎麼了?熱嗎?」
她掩飾道︰「不……哦,席間無趣,听我來撫一曲吧。」
反身走向七寶箏,調冰弦,移雁柱——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失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舊歌且莫翻新闕,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如月姑娘的聲音很特殊,令人難忘。」
慕容曜听了尹雲煙的贊美,微微一笑,「是啊,她的聲音我太熟悉了,不管將來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只要她一開口,我就能從百萬之眾里把她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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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馬在黃土驛上疾馳狂奔。
馬上的人一襲風塵,揮動長鞭疾迅而用力地抽下去,縴縴的身影裹在濃黑的斗篷和鼓漲的衣袍里,形色匆匆如亡。
她不要讓慕容曜有充足的時間追截住她,她不要讓自己堅硬如石的心念有機會在剎那間瓦解崩塌。
他會明白的,他會明白的,宴席上的琴曲就是告別,就是一別南北東西,天南地北與君情斷各自飛。
如果他能忘記她——不要讓他痛苦,不要讓他沉淪不醒。
不!他定然不會忘記她了!這輩子都不會,他會恨她,恨死她!恨如愛一樣刻骨銘心。她最清楚了,不是嗎?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這件事情的結局……
明天會是一個相當晴朗的日子呢,沒有什麼時候比那樣的天氣更適合狩獵了。
她知道驍勇善射的靖侯絕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日子,他必興致盎然地帶幾個人去西山會獵……
她知道靖侯喜險喜功,往往一馬當先逐奇獸入窮途末路。
她甚至知道靖侯胯下的大宛馬的腳力能拋下他的隨侍多少里路程。
她還知道已有五名以上的精干殺手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一剎之間會攻出九九八十一著毒辣殺招,在轉瞬之間要置慕容霸于死地。
她更知道縱使慕容霸是江南屈指可數的劍術高手,會使一百單八招無相神劍,無人能敵,又有凌厲名劍湛盧為翼,他也一定會應手不及,無力招架。
因為他的武器——名劍湛盧,根本不會拔出鞘來。
只要一運內力,劍柄會斷在他手里,而劍身會化在鞘中。
沒有了劍,再厲害的劍師也不足以稱之為高手。而慕容霸必須赤手空拳對付五個以上訓練有素、全副武裝的殺手。
誰也沒有可能在這種沒有武器的情況下不受重創,何況刀口本喂有劇毒,毒一見血,即傳至全身,不消一時半刻,一代英豪將魂斷西山。
而江北威侯會照例地拈一拈胡子,呵呵大笑,「好!秦無聲,不愧是我最出色的一支利箭!」
她為什麼要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的安排,她親自打探出慕容霸的一切,親手毀掉湛盧,親口安排了伏擊計劃……她是最出色的間諜,一直都是!
秦如月的淚被勁風吹散在身後……
不——遠不止這些呢——
她還知道,她還知道慕容曜將對兄長之死慟不欲生,還知道悲痛之余的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他一定會最先看到兄長的寶劍湛盧爛在鞘里。
他一定會拷問所有踫過湛盧的人。
他一定不會從那很少的幾人身上得到什麼線索,于是他不得不正視那個曾經是他的女人的秦如月,為什麼如水汽蒸發一樣迅速地從玉軫閣消失。而更要命的是,湛盧曾在她手指間停留了很久。
她還知道他會回到玉軫閣,向招買姑娘的十一娘詢問她的來歷,但是他一定什麼都問不出了,不識字的老鴇已然又聾又啞。
慕容曜不會相信這是巧合的,他猜也會猜到,秦如月這輩子都沒有任何可能回到他身邊了。
他會震怒,在悲痛之後的震怒。他最摯愛的兩個人啊,一夕之間,一個魂入黃泉路,一個背叛杳然而去,他這恨意難道能淡薄得了嗎?他最愛的女人親手算計了他的兄長,拋去所有的深情蜜意而逃之夭夭。
為什麼,為什麼她這麼清醒地知道這一切?為什麼他的愛恨主宰著她的心,他的反應都要向她腦海里鑽,鑽——千萬只毒蟲張牙舞爪地爬進去——
她一陣陣地天旋地轉。
「姑娘,小心點兒……船開了。臉色那麼差,暈船就麻煩了。」
艄公取了長篙,自泥草里一撐,船向北蕩去。
她一語不發地立在船頭,看著江南自此別去。那一段旖旎的景色和同樣旖旎的一段感情,本是她生命中將模糊去的夢境罷了,她將依舊是一支箭矢,一支出沒在亂世廝殺中鋒利而暗伏著的箭矢。在她的生命里,幾乎每隔不久,就要了斷一下過去,如此刻了斷了江南,了斷了秦如月,了斷了慕容曜,大概她所不能了斷的,只有他對她的恨——
恨——人何必有愛,又何必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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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她竟然連最後的話別都不留給他。
玉軫閣一切依舊,她撫過的琴,坐過的椅,用過的鏡子,睡過的榻,甚至那些穿用過的金絲玉縷軟煙細羅,都好端端地擺在原處,整潔得像是新置的用具。然而,人已去,閣中一時簾動風聲,愈顯得無比空寂。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慕容曜煢煢孑立在空蕩的閣子里,一時無從依依,一反身,衣角撩撥了琴弦,「錚」的一聲,多熟悉的音質,他驀地回頭——空閣只有靜靜回音。
他問過僕人,回答說如月姑娘昨日已收拾離去,一天一夜,那是決計追不上的了。自從有了她,他從沒有嘗過連日不見她的滋味,如今才知道,原來這離別就像活生生從自己身體上剜去了什麼,生命自此已殘。
他從未嘗試過這般的無奈與無計可施。不知為何,他總是擔憂啊,擔憂只要一夕不見她就會失去她,然而如今她離去了,他實在無法想象今後沒有她的氣息,沒有她的依偎,沒有她曼妙琴聲的日子,那是怎樣的空虛寂寞。
他長嘆許久,踽踽走下桐木樓梯。
忽而身後有琴聲,熟悉的音質流水一樣地瀉出,熟悉的調子讓他想起初見如月的驚艷時光。也是這陽光初盛的光景,音符兒順暢地折下去,于纏綿處一婉,一揚,叮叮咚咚,如泣如訴。
他初聞之下,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樓去,忽而腳步一滯,心中僥幸的一念倏地冷了下來。不……這樂音不似如月的,雖極盡了精練,卻在些許曲折處刻意做了圓滑,而並非如月手下自然天成的風味兒。雖是如此,他的腳步也引了他走向門邊,只見閣中紗籠映照之下,妖妖嬈繞坐了一人,指下琴聲悠揚。
那女子十指玲政,揉,捻,撥,挑,用的也正是如月留下的碧玉箏。末了女子抬起頭來,只見雙眉斜斜入鬢,薄施芙蓉硝,丹砂點唇,依稀里竟也正是如月平素淡妝的模樣。
女子嫣然一笑,「將軍,我彈得好嗎?」
慕容曜輕喟一聲︰「難得這麼純熟,竟有七八分像如月了,夏水,舊日里竟不知原來你也頗熟絲竹音律。」
夏水幽幽一笑,「將軍的眼里耳中,都只有如月姐姐一人,難免顧此失彼吧?」
慕容曜微微一笑,「所以你就刻意地學了她的曲子,描畫了這樣素淡的妝容?」
夏水抖開金縷扇,掩口一笑,「將軍,做什麼說我學了姐姐的?難道你不覺得我本就和她生了七分相似嗎?」
他細細端詳了一下,「雖是幾分相似,但總覺得你似乎是更年輕些,是一種單純放蕩的風情。你和她,風韻味道差了很多。」
夏水大笑不止,走近了他,貼在他胸前,「真是笑話,將軍知道我是什麼味道?」
慕容曜扶正她的身子,眼里帶了幾分輕曬,「我只喜歡如月的味道,這味道,只怕你也學不到的。」
夏水微微一掙,「姑娘不學!」
「那麼你又何必去彈她的曲子?你知道嗎?她的曲子,只有用她專有的風韻和心意才演奏得出,如果換了別人,便是效顰了。」
夏水頓一頓腳,「不,她每次彈,我都留意著……我練了那麼久,客人都說我足以亂真了……」
慕容曜輕笑,「你不是她,只刻意模仿是不會令琴音動人的。」
夏水恨恨地一拂袖,「是嗎?到底她哪里那麼好,我學都學不來?」
慕容曜的眼楮里浮動著一層光彩,「說了,你未必懂得,連我也不盡曉得……她的內心,但我卻能感知,她的心底復雜而悲哀,她的琴音里透著那種因亂世里殺伐的不幸和深刻的無奈,還有強者堅韌不屈的生命律動。還有——那種對安靜平凡的相守渴求的心情,這些正是我動情之所在……」
他出神地凝視那箏,以手指珍惜地撫摩著,「她的琴音……直能解我心哪!」
夏水正待開口,一聲呼喝打斷了她——
「將軍!」
他回首。
來人驚惶不定,「出事了!靖侯爺出事了!」
慕容曜如被雷殛,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