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一章
作者︰言妍

鮑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輛貨車駛過,輾得碎石軋軋,只一短瞬間,又回復寧靜。

這正是午飯剛用完的時候,亮晃晃的日頭下人煙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內打盹。若哪個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貨車輪胎輾過的地方,幾條裂痕慢慢擴展,到圳邊的相思樹根才停止。

相思樹上有一只蟬抖了抖透明的翼翅。牠今天清晨才從地底鑽出來,幾年黑暗的蟄伏終于結束,牠緩緩爬向樹干,找個地方開始痛苦地蛻殼羽化。

餅程大概有半個鐘頭吧!

牠記得非常疲累,當身體顏色逐漸變深,太陽也將濕皺的翅膀曬硬,顯現出藍黑帶金的瑩亮時,牠還趴棲在原處,想不起來要做什麼。

此刻,也許是樹身傳來的訊息,也許是微風的輕拂,牠感到胸月復的某種鼓動,不由自主地就發出了振鳴聲,間斷的、喑啞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蟬的復眼向右望去,越過潺流的圳水,一片如簾的搖拂綠柳後,有一排灰色的石牆,大門處掛的長木牌寫著「衛生所」幾個字,院子的矮棚里整齊地列著五、六輛腳踏車。

「知……知……知……」蟬再度嘗試,像在呼喚,仍是孤單得有些可憐。

屋內的晴鈴听見了,放下藥冊,走到窗前,天上的雲寂寞地飛,她自言自語說︰

「今年的第一聲蟬鳴呢,夏天真的來了……」

「夏天來了,就可以結婚了!」同事林雅惠剛好由門診室出來,笑著說。

「誰要結婚?」晴鈴回到座位,說︰「至少不是我。」

「不是妳,那更不是我,我都死會嘍!」雅惠和晴鈴同鄉,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麼,有可能是我們那位前途無量青年才俊的汪啟棠醫師嘍,他可很想結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點頭答應而已。」

「不懂妳在講什麼。」晴鈴見她又要開口,忙用中指按在唇上,側耳說︰「噓!快听!快听!有沒有?蟬聲,很辛苦在試音呢……」

「我根本沒听到。」雅惠拿了幾瓶藥又進門診室,不忘取笑說︰「小姐,結婚比蟬聲重要多了!」

晴鈴在心里嘀咕著,雅惠姐錯了!要結婚也是秋天以後的事,夏天還是她自己的。蟬聲屬于夏天,黑暗里長久的等待才唱那麼短短的一季,她要好好听完。

星期二下午是嬰幼兒建康檢查,今天又有卡介苗接種,兩點不到已陸續有母親抱著寶寶來排隊掛號,這棟日據時代留下的老建築又開始熱鬧起來。那些沒有輪值到門診的護士,也是這時候分散到各鄰里去做探訪工作。

晴鈴的行事歷上寫著︰趙林秀平、趙敏芳母女。

「吱--」屋外傳來刺耳的聲音,這次當然不是蟬鳴,是約會的人到了。

她忙擦淨臉上的汗塵,拉平白色制服,夾緊耳邊鬢發,提著醫護包走出去。

煞住的三輪車下來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她穿著海軍領的淺黃褲裝,一雙蝴蝶涼鞋,頭發繞著粉紅絲帶扎成兩束,手里拿著米黃色紙袋,像個粉妝玉琢的女圭女圭。

她曉得今天晴鈴阿姨要去看敏芳小妹妹,便纏著也要跟去。

晴鈴先向車夫道謝,再對小女孩說︰「萱萱,妳有沒有跟林伯伯說謝謝呀?」

「有喔!她都不知說多少遍了,這個小小姐真是漂亮又有禮貌。」車夫笑說。

「伯伯,我不是小小姐,現在是大姊了!」旭萱認真糾正。

「對不起呀,萱萱剛添個妹妹,升格當姊姊了。」晴鈴補充說。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喊妳大姊呀,我大姊都六十歲了。呵呵,下回改口叫妳大小姐好了!」車夫笑得露出參差不齊的黑牙。

「林桑,不是叫你少抽煙嗎?傷牙又傷肺。」晴鈴職業病犯了,由包包里翻出幾盒鈣片給他,說︰「這是保護牙齒和骨頭的,每天吃一粒,免得老了牙齒掉光光。還有記得,要戒煙、戒檳榔。」

「多謝!多謝!陳小姐是好人,我一定戒、一定戒!」車夫不停點頭說。

三輪車離開後,旭萱一馬當先跑到車棚。

那麼多種車里,她最愛坐腳踏車,因為風可以舒服地吹在臉上,怎麼彎曲狹小的巷子都能進入,四面風景看得清清楚楚,有喜歡的店就立刻跳下來參觀。特別是坐晴鈴阿姨的車,還一邊唱歌聊天,比那幾個愛要特技嚇人的舅舅有趣多了。

「萱萱,妳袋子里裝什麼東西呀?」晴鈴在後面問。

「唔,是要送給敏敏的布女圭女圭。」旭萱拿出那比巴掌稍大、內里塞滿散棉、周邊用細針腳密密縫制的女圭女圭,那種精致戚,一看就是敏貞表姊的作品。

「妳媽在坐月子,怎麼還縫東西呢?很傷身體的。」晴鈴牽出腳踏車。

「那是以前縫的,昨天只是畫眉毛和眼楮而已。」旭萱坐上後座。「媽媽說,敏敏還小,會亂咬亂吃,外面賣的玩具都不好,這種布女圭女圭最好啦,怎麼咬都不破,以後我妹妹長牙,媽媽還要做一個。」

「旭晶還乖嗎?」腳踏車出了衛生所的院子。

「一直哭哩!好吵哇!」旭萱學大人的口吻。「媽媽說,我是九個太陽,很愛笑;旭晶是十二個太陽,天天哭就太奇怪了,爸爸就說……」

「爸爸說什麼呢?」晴鈴問。

「爸爸說那就再生一個弟弟叫旭東,旭晶就會乖了,因為全部的太陽都從東方出來的呀。」旭萱還沒講完自己就先笑了。

這一定是紹遠姊夫要逗敏貞表姊開心的話,不過旭東是個好名字……如果敏貞表姊身體能養好,還是有機會生老三的。

她們過了溜公圳的石橋,鈴鐺叮叮幾下,幾只鴨子在橋下悠然游過。

「有蟬在叫耶!」旭萱耳尖地說。

「妳也听到了呀?今天我耳朵都是知知聲。」晴鈴說。

「我早上在教室就听到了,好大聲。」旭萱努力細看經過的每一棵樹,想尋找蟬蹤。「小舅舅最討厭啦,說要找蜘蛛網來黏蟬,看牠叫到死,再烤來吃。」

「真可惡!妳應該告訴姨婆打他一頓!」這個弘睿是惜梅姨的ど兒,十二歲了不至于那麼頑皮,大概是逗旭萱玩的。

「有呀,姨婆說弘睿如果敢弄死一只蟬,就送他回秀里的中藥鋪,每天給他伯公找蟬殼,一天一百個,找不完不能吃飯還有打……阿姨,找那麼多蟬殼做什麼?弘睿說,蟬殼可以縫成透明衣服,穿上去會變成隱形人,真的嗎?」旭萱問。

「听他胡說八道!」晴鈴笑了出來。「蟬殼是用來做中藥,給老人家下雨天手腳關節痛吃的。我小時候在秀里和赤溪都有找過,相思林最多啦,很好玩!」

「哇,那我也要去找,可以送我阿公和外公……」旭萱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問︰「可是,晴鈴阿姨,我暑假可以回秀里嗎?弘睿說不可以,因為妳要結婚,我要當花童,哪里都不行去,真的嗎?」

又是結婚!晴鈴用力踩兩下踏板,伸手檢查後座的旭萱有沒有抓緊,等過了紅綠燈,她才回答說︰「妳弘睿舅舅人小表大,少听他亂蓋。妳當然可以回秀里玩,我不會在夏天結婚的,夏天太熱了,又有台風。」

是呀,夏天太熱有台風,冬天太冷有寒流,秋天風雨愁煞人,春天呢?春天乍暖又還寒,皆非結婚好季節。

呵呵,好象一首歌哩,晴鈴自己打拍譜曲唱了起來。

趙家位于信義路國際學舍後面內巷的那一大片違章建築里,其中的復雜曲折詭異,等于幾個八卦陣混在一起,連孔明再世恐怕都走不出來。

晴鈴迷失了幾次,才勉強畫出一條固定往返趙家的路,她真的想過在身上綁一條線拉著走,幸好還沒有到那麼慘的地步。

還未進內巷之前,她先在騎樓下的商店買些女乃粉、食物和嬰兒用品。商店過去隔兩間是小百貨行,內衣外衣化妝品都有,老板娘方杏霞是個神秘女子,常店門關了幾天不見人影,據說跑到日本去了,果然也不時進些日本散貨。

晴鈴和她是為了裝子宮避孕器的事才熟悉的。

這慵懶的午後,杏霞坐在玻璃櫃旁,粉白臉柳葉眉地帶著風韻漫瞄路人,看見晴鈴就招呼說︰「陳小姐,要不要算命呀?我在市場後面的廟里跟新來的師父學的,很準哦,師父說我有因緣,也有慧根,試一試吧?」

「謝謝啦!我沒空,還在上班。」晴鈴搖頭說。

「我這里有新來的日本面霜,偷偷告訴妳,是日本太子妃美智子最愛用的哦,比珍珠還貴,我送妳一點,好不好?」杏霞又繼續說︰「對了,妳皮膚細白,眼楮晶亮,身段又好,可以去選那個資生堂美容大使,選上不得了哇!」

「對不起,我真的要走了……」晴鈴忙推腳踏車離開,卻發現旭萱沒有跟來。

她喊了兩聲,旭萱在路口的照相館前向她招手說︰

「阿姨看,是敏敏的照片耶,好可愛呀!」

不但可愛,還是美麗的。照片中的女嬰有白里透紅的肌膚,長睫下的眸子黑靈靈的,鼻嘴極秀致,濃密的發用紅線扎成朝天的小糾辮;衣裳是純白有泡泡袖的小裙,右繡一只碧綠鳥,左綴一只粉紅魚。那透著早熟的慧黠,像袖珍的小美人兒。

難怪攝影師願意彩色加工,再放大裝框,擺在外面展示。

這麼完美的孩子,誰曉得是一片坎坷身世呢?

「陳小姐呀,妳好!妳好!」照相館老板探頭出來說。

「這張嬰兒照拍得真好,可以參加比賽了。」晴鈴稱贊說。

「哪里!」老板听了高興說︰「我也沒想到效果那麼好,很多人都喜歡哩!」

「我們認識她,她叫敏敏。」旭萱與有榮焉說。

「沒錯,我是听她媽這麼喊她的。」老板眼楮一亮︰「妳們真的認識她?」

「嗯,我們等一下還要去看她。」旭萱用力點頭。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她們,想免費送她們一張小彩色照,她們那時拍的是便宜的黑白照。可是呀,我相片在窗里放幾個禮拜了,她們都沒有出現。」老板從櫃台下翻出一個信封說︰「能不能麻煩妳們順路帶去?」

「沒問題,趙太太看了一定很開心。」晴鈴說。

旭萱搶著接過來,小心翼翼放入她手中的紙袋。坐上腳踏車時,她說︰

「阿姨,我們下次也來這里照相好嗎?」

「很快妳就會和爸媽、旭晶一起來拍全家福了。」晴鈴轉個彎。

「我知道,可是我想跟妳照耶,妳是最漂亮的阿姨呀。」旭萱小嘴甜甜說。

「比妳媽媽還漂亮嗎?」晴鈴開玩笑問。

小女孩左右為難了,支吾半天才說︰「阿姨比較香……」

「傻瓜,那都是藥味啦!」晴鈴笑了出來。「不過,我答應和妳拍照,就我們兩個,可以了嗎?」

旭萱滿意了,說不定她們也會美到被放在櫥窗里呢!

每次進內巷,晴鈴總要不斷按鈴,避開人、狗、腳踏車、三輪車,還有佔著路面的各種想不到的東西。這個地方永遠是擁擠的,常有不知情的汽車駛入而動彈不得的局面,活像甲蟲進了螞蟻穴。

趙家在左邊第五條小道分岔出去,離了大干從此九彎十八拐,才是真正麻煩的開始,誤闖任何細徑或缺口,都會有不同的結果。

晴鈴算熟門熟路了,腳踏車在其間穿梭自如,畢竟也有兩年的訓練了。不過,上星期落了幾場豪雨,這附近有一條大水溝,希望不會有什麼影響……

哎呀,中獎了!大水溝果然泛濫,有一段路積著厚厚的污水爛泥,有人臨時放了十來塊紅磚,以便跨行。

晴鈴迅速跳下車子,咬著唇估量狀況。若只有她一個人,小心走過去,大不了弄髒白鞋襪就是了。但此刻帶個小女孩,又有掛滿物品的腳踏章,該怎麼辦呢?

旭萱八成不敢自己走,得用抱的,如果能步步維持平衡,勉強可以度過。但腳踏車呢?她可沒那個力氣拾腳踏車,不抬高又怕陷入泥里……

「阿姨……」旭萱拉她的衣角。

「乖,阿姨會想出辦法的!」嗯,如果把東西拿過去,腳踏車留在這里,會不會被偷呢?嗯,或者找個路人幫忙……

晴鈴前後左右看看,剝駁的牆、緊閉的門,這不早不晚的午後三點,別說人,就是連只狗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堆在垃圾上嗡嗡叫的蒼蠅。

她替自己和孩子擦擦汗,準備放手一搏克服困難……突然,花白白刺眼的陽光里有人走來。太好了,似乎還是手長腳長的高個子男人呢!

在還沒完全看清楚時,她已叫︰「先生,能不能幫我把這輛腳踏車抬過去?」

以她的經驗,穿這身白制服,很少人會拒絕幫忙。

等那個男人走近,微皺的白襯衫卡其長褲,破舊褪色的皮鞋,短短的小平頭,還有那張略顯蒼白的臉孔,給晴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無暇細思原因,反正忍不住要對他多瞄幾眼就對了。

男人看她一下,臉像帶了摘不掉的面具,沒有任何友善或禮貌的表示,但也許白制服發生了作用,他二話不說,手一前一後拎起腳踏車就踏上紅磚塊。

別看他人高馬大,動作還挺俐落,準確的步伐沒有顛簸,很輕而易舉的樣子。

晴鈴忙抱起旭萱跟在後面,可是紅磚到她腳底彷佛浮起來似的,沒有一塊穩固,她走到中央時已氣喘吁吁,怕摔了旭萱。

那人放下腳踏車,又踩幾步過來,接過旭萱,如履平地般快速。他有練過武俠片里的輕功嗎?

旭萱也平安落地了,他站在原處望著她,仍吝于發出聲音,但很奇妙的,他整個人的姿態傳來一種感應,晴鈴本能地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便說︰

「謝謝你!我自己可以過去,沒問題了。」

他也干脆,听完她的話之後,掉頭就離開,一如出現時的神秘無由。

好奇怪的一個人呀!接下來的路程,她無法把他由腦海中移除,不斷想著他的模樣和舉止,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容易歸納的類型。

外省人面孔,她大膽下了結論。因為他有一張長型的臉,廣闊的額頭,挺直到見骨的鼻梁,狹長內雙的眼晴,薄薄的唇,下巴硬得像高山的稜線……

還有他的身形,除了高之外,走起路來厚肩寬背的,很有架勢,像軍人。對!他也有軍人的嚴峻少言,加上一點人在天涯的滄桑感。

不曉得對不對呢?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

晴鈴生長在本省家庭,雖然學校也有外省同學,但他們都飄浮不定地轉來又轉走,並沒有留下太多的記憶。直到她長大,來台北念護專,又當了護士,才真正接觸到各種省籍的人。

而她生活一向單純,家里又保護得很好,因此所謂的各種省籍,也都只限于醫生、同事、病人的職業關系,沒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這並不妨礙到她學會由外貌、氣質,來辨識一個人的能力。

這要感謝她上過的解剖課,雖然是挺痛苦的經驗,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純粹好奇的心理,那個偶然相遇的蒼白男子,說實在還滿英俊的,與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樣……

晴鈴還來不及想會不會再見到那位蒼白男子時,他正在趙家那扇綠漆剝落的門後瞪著她。

意外的近距離,她發現他比想象中的年輕,歲數可減至三十歲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顯的黑圈,臉稍稍浮腫,下巴也青青的帶幾條刮痕。以護士的直覺,他不是嚴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況不太好……

「阿姨,是那個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聲。

晴鈴驚醒般,立刻退後一步問︰「這不是趙林秀平的家嗎?」

她才說出第一個字,他就讓開了,秀平迎出來說︰

「是衛生所的陳小姐呀,一陣子不見了,還有萱萱小姐,請進!請進!」

屋內陰暗,有股淡淡的霉味,狹小的空間因為沒有幾樣家具,還算整齊。一歲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車里,興奮地張大眸子看多出來的人影。

旭萱跑過去,牽起嬰兒的手說︰「我媽媽幫敏敏做了布女圭女圭,給她當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說︰「你們真太客氣了!」

「萱萱好喜歡敏敏,說一定要來看她。」晴鈴適應微弱的光線後,看見那名蒼白男子坐在飯桌最里面的椅子,臉向著唯一的窗戶,一貫的沉默無表情。

秀平發覺晴鈴的注視,連忙說︰「喔,範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台北,順便來看看我。」

那位範先生並沒有給晴鈴正式招呼的機會,站起來說︰「我還是先出去一下,等會兒再回來。」

猜對了,外省人!聲音雖然低沉沙啞,卻是標準悅耳的國語。

晴鈴正想听秀平提更多關于範先生的事時,旭萱拿出了信封里的彩色照片。

「照相館老板要我帶來,免費送給妳的。」晴鈴解釋。

秀平挪到窗前,借著那點亮光反復細看照片,眼眶泛出淚水說︰

「我家敏敏真有那麼漂亮嗎?前些時候她爸爸寫信來,說要看女兒的照片,我們才去拍的。不然妳想,我身體不好,家里又亂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監牢服刑,服什麼刑,也沒有人說得明白。

就是去年敏敏剛滿月時發生的事。趙良耕為女兒報戶口,被查出以前違反軍令的舊案,早懲治了,人也退伍了,卻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與軍方有關,朋友走避,消息封鎖,家屬除了干著急外,完全束手無策。丈夫生死難料,秀平自身又無依無靠,內外煎熬之下引發了精神衰弱癥,不但丟了紡織廠的工作,連喂養孩子的母女乃都沒有了。

唉,本來是個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卻被飛來的橫禍打散。

晴鈴望著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歲的人,也不過比自己大三歲,看起來卻像老十歲不止,憂傷真會壓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說︰

「敏敏真的非常可愛,外面人人都夸贊,下次妳應該到照相館去看,好風光呢!為了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妳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對。」

「唉,我是個歹命人,從小做養女就沒有一天好日子,總希望將來自己有家庭後,生個女兒能像公主一樣照顧打扮……」這一說秀平更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落。「誰知道就這麼倒霉,所有壞事都輪到我,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運,第一個身體就要顧好,人才會有元氣。」晴鈴一邊準備溫度計和血壓器替她檢查,一邊鼓勵說︰「多吃多睡,心情放寬,再加上我們給妳的營養品、營養針,很快就會復康,也能回工廠做事了,妳要有信心一點嘛!」

接著,再一一解釋帶來的物品,填些報告,並約好照X光片的時間。

晴鈴拿出裝著錢的信封說︰「這是惜梅姨、敏貞姊和我的一點心意。」

「妳們已經幫我夠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貧戶卡,每個月有錢領……」

「這是給敏敏買東西的。」晴鈴按下她的手說。

旭萱前後搖著竹推車,敏敏發出快樂的呵呵聲。

晴鈴抱起女嬰,親親她女乃香的臉。天底下總有許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說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嗎?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無從體會,會念護校也是因為讀了《南丁榜爾傳記》,感動于那種奉獻犧牲的精神,向往中帶著浪漫的情懷。

但真正加入訓練和工作後,才明白那是與苦難俱在的,不優雅也不美麗,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憊,甚至要忘了自己。

她第一次受到沖擊,是到「結核病防治院」實習時,肺結核的死亡率仍很高,她被一幕幕接踵而來的生離死別嚇到了。無論有多高明的醫術、多仁慈的心腸,病魔來襲時,也只能呆站著看它吞噬,人能做的如此微渺。

那些日子她常失眠,長夜被絕望的病人和家屬們佔據著,輾轉反側,一遍遍問著生命的意義,想著是否要離開這折磨人的工作,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

漸漸地,她習慣了,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們一樣,學會將自己放在客觀的距離外,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劇中,並領悟南丁榜爾的那段話︰護理「是一種科學,是一種看顧的藝術,是上帝的法則」。

所以,身心能治,個人的命運卻是治不了的。

然而,對秀平和敏敏這對母女,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職業的同情,心再度被觸動,也許是同為年輕女性幸與不幸的對比,又也許是美夢難圓的無奈吧!

盡避表面上善于勸慰打氣,晴鈴並不真正了解苦難,因為本身並沒有經歷過。

世間悲劇,若不落在自己頭上,說的永遠比做的容易。她曾經想,如果她處于秀平這種情況,能更堅強、能應付得更好嗎?

敏敏玩累了,眼皮慢慢垂下,晴鈴看時間,也該回衛生所了。

「有空多帶小敏敏出去曬太陽,對妳和孩子都有益哦。」臨行前她再三交代。

「我會的。」秀平說。

屋外已經大片陰影斜蓋,這巷窄的違建之區,陽光特別容易消失。晴鈴正要上腳踏車時,後座的旭萱手指著說︰「看!抱我的叔叔!」

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轉彎處,那位範先生正背靠著牆,頭低垂,手里拿煙,鼻口吐煙,又雲又霧的,罩得他四周一片蒙蒙茫茫。

不會從頭到尾都在這里抽煙吧?

彷佛感應到什麼,他往她們的方向看來,先丟下剩余的煙段,再用腳踩熄。

「探訪結束,你可以回去了。」晴鈴露出慣有的專業笑容,加上陳家千金的淑女教養,有禮貌地說︰「再見!」

他根本不應,只手握成拳,摀住忍不住嗆出的咳嗽聲。

嗯哼,連個基本禮儀都不懂……煙抽成那樣,大概從肺到嗓子都燻黑了吧?

不再睬理他,她脖子挺直,以比平日更優美的騎姿將腳踏車滑向左邊來時的道路,像一只純白的天鵝,嘴里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天鵝湖。

快近黃昏,門戶內有煮飯的動靜,行人也增多。當晴鈴遠遠看到那片污水爛泥時,天鵝湖遏然而止,車也煞下來,還美個什麼勁呢?怎麼忘了還有這一關?

她不自覺地回頭望望,又找什麼呢?難道還期待某個人來英雄救美嗎?素昧平生,狹路偶遇,誰又真的理妳了……

好在沒有等很久,附近居民經過,一看是衛生所護士,立刻熱心幫忙抬車。

餅了泥濘地,晴鈴加快腳踏車速度,在進入內巷主道時,耳畔突然傳來斷續的知……知……知,她叫︰「蟬聲!听到了沒有?」

「這邊沒有一棵樹,不會有蟬,阿姨听錯了吧?」旭萱說。

晴鈴豎尖耳朵,但再也捕捉不到。奇怪,今天是有點神經過敏喔!

出了內巷,手表指四點三十六分。去趙家前後才兩個小時嗎?感覺已經過好久好久,可是也沒有多做幾件事呀!晴鈴拍拍臉頰,是夏日午後的恍神吧,有點像做了一場夢方醒,又說不清楚夢里的內容。啊,好長的一天呀!

他繼續抽煙,地上一排煙尸,彷佛遙遠,這情況如此熟悉,在那血染的江邊村落,在倉皇奔逃的叢林,跨過的、匐匍的、絆倒的、厲喊的,都沒有明天。

現在依然沒有明天,拼命從來處來,去處呢?終究還是灰飛煙滅這條路了!

某處傳來蟬鳴聲,他頭仍不抬,這只有穢水濁泥的地方,听了更似幻。

要埋上多久才能唱一夏?三年、五年、十七年,出來了,卻是更多的險惡。

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熱的夜晚,大束探照燈往樹干猛射,受不住強光的蟬紛紛掉落,再烤成焦黃進入狂笑者的肚月復內,連叫的機會都沒有。

他終于了解蟬的感覺了,殘忍死亡的明亮,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放棄殼蛻,放棄振翅,放棄重見天日。詩人說︰

不要給我光

我討厭看見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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