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虹神女自己眸眶底酸楚的淚水也伴著泉涌而出,每吻一記,便也流出一串與他的相和。
密室中極其安靜。
一切陳設樸拙簡單,全都是塞北的風情。
牆邊有張大石床,頂頭睡臥著虹神女的倩影,看樣子,她顯然是還沒有醒。
這居處位在族王寢宮正下方,歷來唯有古白族的王才會知道。因此,目前除了搶王一人之外,並沒有其他人知道它。
不過,若待虹神女醒來,也許會有第二個人了吧。
石門開啟,搶王踩過一階階的斜梯走下來,進入了密室。
他走近高石床,轉頭看向虹神女。她實在太沉靜了,沉靜到幾乎令人以為不存在了似。但再細看到她胸口均勻平順的呼吸,才總算放下心。
搶王將手撫在虹神女累累的傷痕上,沿著臉頰、唇角、頸子、肩胛、手臂……及至最微末的手指頭。他把自己的手掌貼著她的,然後覆蓋住。
天啊!這便是他口口聲聲承諾過的愛嗎?
怎麼膽敢說這就是愛呀?他竟然差點就用這樣的愛害死了她!
若不是擺在眼前鐵錚錚的人證物證;若不是族人視死如歸的苦諫;若不是對于虹神女所做的事產生了質疑;若不是一時鬼迷心竅相信了她的背叛……
直到現在,搶王才總算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縱使再有更多的若不是,也無法抵過他心中對她最單純的情願。
情願她不受苦、情願她醒過來、情願她原諒他。
虹神女,虹神女,虹神女……搶王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叫喚道。只希望,虹神女能快些醒過來,還有太多的話都沒來得及告訴她呢。
他要說,再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粉碎他想要與她相守的決心。
時間仿佛就在這密室中靜止,一刻一刻地,沒有風聲、沒有草動,除了心跳,听不到任何經過的痕跡。
忽然,虹神女被覆住的縴指微微地顫了顫。很快的,搶王立即就感覺到了,他感覺得到她在他掌心里最微弱的一點點變化。
「虹神女……」
虹神女眼皮沉倦,漸蘇醒。是睡得太久了嗎?她心里這麼揣想著。
但一動,身體百骸便仿如讓人用鐵鏈拴住似的,那種穿骨的刺痛,好像是從死里又重新再死過了一次。
莫非,她已死了?
虹神女被這樣的體驗給怔愣住,死亡——原來就是這般滋味哪?
這即是生與死之間的差別嗎?
恍若還在剛才,她都還能听到搶王呼喚著她名字的聲音呢,那感覺好像近得就在身畔一樣。可是,已成魂魄的她,卻怎麼也見不著、觸不到了呀!
還未見他最後一眼呢!還來不及向他道別呢!
至少,那些發生了的事,總該由她親口對他澄清的。那日他眼神里閃過的錯愕以及疑惑,直到此時此刻,都仍徘徊在她腦海底,久久不散哪。
原來,這離別的苦,竟真如搶王所形容的,是種難以言喻的心碎感覺。
錐心的苦楚說不出口,堆積、堆積、堆積,終于化成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了臉龐。虹神女甚至感覺到了溫熱的液體滴在皮膚頂的知覺,是錯覺嗎?難道鬼魂也會同人類有一樣的感覺?
「虹神女?虹神女?」虹神女又听見搶王在喊著她的聲音了,不僅喊,她還感覺到身子被他輕輕搖晃的微暈感。
這樣真切的感覺,究竟要教她如何承受啊?生時不能見面,死後無緣相逢,卻只剩淚水止不住似地流啊流的。
「怎麼?是不是這傷口很疼?」搶王攬起她,用自己的手掌溫柔地按摩著她。「虹神女,別哭,快別再哭了。」
無論搶王再如何說,虹神女就只是一直一直地哭泣。哭得搶王的整顆心都給攪亂了,他怔怔地望著虹神女流下來的眼淚,不知所以。
「我的心都快教你給哭碎了,」他說話的聲音小得幾乎都快听不到了,雙手捧著她的臉頰,深蹙的眉宇象征出他無措的心情。「該拿你的眼淚怎麼辦才好呀?它為何流個不停呢?我……我究竟該拿它們怎麼辦?」
說著,搶王的唇無意識地慢慢低下,淺淺地落在虹神女如月般的眉毛間,然後才又朝下輕移,繼續啄吻她掛著水珠子的眼簾。
他沒有別的法子了,只盼望能吻盡虹神女眼淚里的傷心。
「唔……撒……搶王……」在吻中,虹神女嘗到了自己咸咸的淚水。
「嗯,我的虹神女。」
虹神女好努力地睜開自己的雙眸,眼前模模糊糊的,真想能再看清楚些。于是她又再費力地伸展出手臂,咬著牙,忍住刺骨的疼痛,將手臂圈在面前這人的頸項上。
「嘿……你、你是……」虹神女圈近了些,瞧見到一副熟悉的面容,這五官上的表情令她心悸加快。「我沒看錯吧,你真的是搶王嗎?」
「沒錯,是我,你看到的正是搶王。」
虹神女用指頭輕撫他臉上鮮明的五官,感受著模到後的觸感。「可是……我已經死了呀,化作為一縷幽魂之後,你又怎麼還可能看……看得見我呢?」
搶王怔忡一陣,瞅住虹神女認真又疑慮的神情。心底翻騰著對于她的種種愧疚,原來,她竟誤以為自己的肉身已經死去了。
他俯下臉,貼靠著虹神女的臉頰,沉靜了好一會兒後才問道︰「告訴我,感覺到什麼了嗎?」
虹神女遂垂下長睫,闔住眼,听從自己的感官去感覺他說的話。
貼在她面頰頂的,是搶王粗獷的臉龐,上頭還留著扎人的短胡渣。他是何時開始蓄起了胡子?扎得她忍不住糾蹙著眉。
「你蓄胡子了?」她問。
「嗯哼,」搶王未置可否,那些胡渣全是他擔憂的情緒。「還感覺到什麼?」
虹神女再次靜下心神,蹭了蹭搶王的臉面。隨之而來的,竟又是另一種嶄新的體驗困惑著她。
咦?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濕濕熱熱地附著于他的臉頰上?浸得她的臉上也沾濕了一大片。
虹神女的好奇不禁更深了。便將手舉至搶王臉上,先用手指揩下了那一抹濕,然後再置于自己的唇畔舌忝舐。
這滋味是咸的。
「搶王……」咸的味道仍在虹神女的喉頭間。她輕輕喚道他,鼻頭一酸,調子里夾雜著哽咽的聲音。
「嗯?」他的聲音也變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哭呢?」
「感覺到了?」搶王俯頭吻吸一口她的鼻翼。「告訴我,這眼淚令你有怎樣的感覺?」
「感覺……」虹神女仰起頭,再次伸手捧住他的臉龐,很仔細地、小心翼翼地,親吻著那些從他眼角邊滾流下來眼淚。「這眼淚,教我感覺到了心碎,像你曾說過的那樣。」
說著,自己眸眶底酸楚的淚水也伴著泉涌而出,每吻一記,便也流出一串與他的相和。
「原來,愛著的時候,竟會有這麼多的不舍和牽記。可我……我還不舍得啊!在還這般愛你的時候,我還不……不想死啊!」虹神女再也壓抑不了心底瞬間涌上的萬千心碎,攬身圈著搶王的頸子,恣意耗神地哭喊起來。
搶王摟著虹神女,任由她的涕淚將他的整片前襟全給浸濕。他好溫柔、好溫柔地輕撫著,把自己今生唯有的所有溫柔全交付至虹神女身上。
再沒有懷疑,絕不會懊悔。
「這心碎,是不是更勝過肉身死去時的痛苦?」搶王問道。
虹神女點點頭,傷心地說不出話來。
搶王伏在虹神女身上,伸手解開她衣上的系帶,將大手探入襟內,貼附在她的胸脯上。他輕聲詢問︰「虹神女,再告訴我,你還感覺到什麼了嗎?」
「我……」虹神女屏住呼吸。
靶覺著搶王的手掌熨貼在她赤果的胸脯上,那樣貼近的撫觸,促使一股灼燒的熾熱感率先由左乳旁燃開。隨後,焚燒更形熾烈了,它們逐漸順沿毛孔穿透她每一寸肌膚地觸覺。
緊接著,搶王把自己的臉探進了虹神女的前襟中。首先,以豐唇吻啄過他手撫著的胸房,一口一口地朝內圈吻,之後,才再溫柔地含吮住她含苞微脹的乳暈處。
「虹神女,告訴我。」
「呃……我……」虹神女仰起頭,雙眸半開半閉。視線??了,呼吸混濁了,腦袋暈眩了。
整個人也都跟著發著燒飛起來似地……
「我覺得心跳得好快、好快!」
「是呵,這便是活著的感覺啊!」搶王附和道,同時繼續吸吮著。「而你我也正活著享受這愛情的感覺呀!」
「呃……唔……撒……搶王!」迷眩暈亂的神經底,虹神女忍不住喊出了他的名字,她遲緩地睜開眼眸,望著搶王背後的石板頂。「我真……還活著?」
「是的、是的,我心屬的虹神女的確仍然活著啊!都怪我不好,是我的遲疑害得你受了這麼多皮肉苦!」
「我的心,更苦。」她的視線轉至他臉頰上,目不轉楮直瞅著。「因為,還來不及向你說,我並未負心于你,我沒有——」
搶王以狂吻封住了她的唇。「別說,別再說了,你怎會負我呢?」
「你還願意相信我這眾人所指的妖女嗎?」
「即便要與所有人為敵,我也只信你一個人,只信我心屬的神女呃!」
搶王的親吻絡繹不絕,纏綿地降臨在虹神女待治的傷痕上。他決心要用自己所有給予的,治愈好他愛戀著的虹神女。
醫她受創的身體,和一顆為他碎了的心。
???
天色暗影朦朧,半透著微微的弱光。
搶王撒麻由底下的密室回至寢宮中時已近凌晨了。他腳步才剛踏出機關石門,眼梢尖兒便已經睨到了一抹瘦長的人影立在窗樓邊。
「咳!咳!」他故意裝出清喉嚨的咳嗽聲。「你這刺客的膽識還真是了得,就不怕站在那兒被旁人給抓到嗎?」
虹嵐女于是向光亮處走,步近搶王撒麻的面前。「失禮了,虹嵐女不怕。」
燭火的光暈映在虹嵐女的身上,她穿了套翠綠色的衣衫,樣式與虹神女原先的那套極相似,不過,虹嵐女下擺圍得可不是綢裙,而是一件同色的褂子,內里則套上了一條緞子做的長褲。
搶王從這樣近的距離端看著虹嵐女,只見她驕傲地不苟言笑的表情,還真與初識虹神女時如出一轍。若不是眼前這女子的神情實在太嚴肅,搶王倒真想笑出聲音來。
兩相不同的是,虹神女冷洌的,是她倨傲清艷的氣質;而虹嵐女呢,則令人覺得她的冷,是一種由骨子里透出來對身旁人情事物的輕蔑,不僅神情冷、態度冷,就連血液和骨髓也仿佛全都浸在寒凍中。
「喔,原來你就叫虹嵐女呀。」搶王點點頭,表情中有一些贊賞的意味,畢竟往常在他眼底瀏覽過的,深具骨氣的女子實在不多。可現下他一口氣就認得了兩個。
虹嵐女不多言,只以頷首表示默認。
她眼中的防御性不似那夜在囚牢里時的嚴禁森森,彼此之間也少了分劍拔弩張的緊繃狀態,取而代之的,倒反而是一種不言可喻的默契。
這全都是因著虹神女而存在的吧!
「放心,虹神女很好,已經在逐漸復愈了。本王說過會盡全力保護虹神女的。」搶王終于開口提起了虹神女。他從虹嵐女眼底掠過的神情中,可以清楚地明白她的擔憂。
「我明白。就因為信任你,才讓你帶走的。」虹嵐女嚴肅的表情里閃過一絲微妙的變化,她認真地望著搶王,對他補充說道︰
「會信任你,乃是源自于我對虹神女絕對的信服之心。無論她做了哪些事兒,下了什麼決定,永遠都還是我們最信服的神女。」
搶王仔細聆听著她的話,在她說完以後,先想了想其中的涵意,然後才小心地問道︰
「假若虹神女不再作你所說的那個神女,也不再回去你們那個地方的話,你……可以接受嗎?」
虹嵐女低下頭,似乎極認真地在辨別他話語中的真偽,同時,也揣測著它發生的可能性。思忖一會兒之後,她的臉面再次揚起,說道︰
「其實這狀況,早在好幾個月之前,當虹神女隨著蒙古人離開我們的時候就已經發生過了。」
搶王從不曾听聞虹神女提過任何有關于過去的生活情形,她的過往之于他而言,猶如一道猜不透的謎題。
「倘若你所謂的可能再次發生的話,我……也只能平靜而沉默地接受了。」就在此時,虹嵐女鮮少表情的冷淡面頰上透出了一道恬靜的微笑。「不過我想,這次對虹神女來說,肯定是和上次不同的吧!上次的蒙古人用戰爭為要脅,欲向虹神女逼婚聯姻,她是為著我們所有族人的性命安全才應允的。可這次,虹神女若真選了這樣的一條路,也該是為了她自己的幸福吧。」
搶王簡直太高興了,與虹神女相戀的這段日子以來,她可是第一個祝福他們的人呢。他興奮地執起虹嵐女的手。「謝謝!謝謝你的祝福,謝謝你!」
虹嵐女沒答腔,不動聲色地慢慢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只淡淡地以她生命中的基調對他說︰「別謝我,我會如此說,完全是為著虹神女。」
「本王明白!」搶王連聲道。
虹嵐女又沉默了,她其實還真不是個多言的人。事實上,她今晚的夜訪行動,除了擔心虹神女的狀況是其一之外,還另有個其二目的。
「我今夜來,其實還有一事要向你說明的。」說罷,虹嵐女便由袖口內取出一罐小瓷瓶,置在搶王的面前。
「近半月來,在古白族里散播怪疹災疫,全都是我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原本我是想以此解藥向你這搶王交換虹神女的,可如今……」她將它交至搶王的手中。「就無條件奉送給你了。」
搶王望著那罐瓷瓶,腦子里閃過許多深刻的感觸,這瞬間,他有種想知道更多真相的念頭。在決定了要開口向虹嵐女詢問之後,搶王便大跨步走至床畔,掀開枕墊,拿出放在下面的一塊紫色綢緞。
「虹嵐女,你能否為本王解釋清楚這綢緞上的涵意?」
虹嵐女接過綢布,一眼便認出了那是屬于虹神女的所有物,她展開它,上面是虹神女以血親寫的諭令。
勿憂,神女安。
令,速解古白族……
「頭一行字不必我說,你也肯定明白的,不過就是虹神女向我報平安罷了。我猜,引起你疑慮的該是這第二行吧,其實,你們全錯怪虹神女了,以她的仁愛之心,當然不會下令要我解決掉古白族的,她的命令是,要我以最快速的方式解除古白族的災禍。」
「那這些符號所代表的意義又是什麼?」搶王急迫地指著那些似圖的符號。
虹嵐女怔住了,一時間腦子里搜尋不出較適當的形容詞。
那符形,是虹神女欲決定出界,從此不再返回的切結。在女兒虹中,女子凡過十四歲,都可至界外游歷一回,然後再依照自己的意願決定是留是離。
而虹神女在綢布上所表示的,即是她心意堅定、不容悔改的選擇。
「意思是說,虹神女已決定將自己托付給她所屬意的心上人了。」
搶王心內的狂潮激蕩洶涌,原來,這才是一切事情的真相哪!原來,這也才是教虹神女百口莫辯的苦楚啊!他恨不得現在就立刻沖回她的身邊,向她懺悔一千一萬遍。
虹嵐女明白,眼前這情真意切的男子就是虹神女心屬的對象,他的確是虹神女為自個兒選擇的。
他們的未來,或許便從她說出這兩句話的此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