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往往一個念頭,就會鑄成一輩子的遺憾。」容琬璃在告解的最後如此結語。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她走出教堂。
神父自她身後追了出來,「琬璃,等一等。」他看著凝在她臉上濃濃的憂傷,忍不住問了句:「你真的要結婚了嗎?」
她是最近才上教堂的,可能是愈近婚期,心口愈慌的關系吧,她需要一個安定心魂的依靠。
扯了扯唇,她算是做了回答。
「那他呢?那個伍東懋?」神父忍不住問。
容琬璃怔了一下,將眼楮轉開。「有些故事,其實一開始就不會有結局的。」她淡然的答著,眼神飄得好遠。
是好遠的故事了,十年了,十年來她沒再見過他。
事後,她終於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伍叔叔當年是以走私集團的主腦身分被捕入獄。伍東懋說的沒錯,爸爸確實是整件事的幕後主使者,這也就是當初爸爸力挺伍叔叔參選立委的原因,說到底不就是為了一個「利」字。
後來東窗事發,伍叔叔半夜遭捕,伍叔叔很講義氣,並沒有馬上將爸爸招出,心里可能還希冀著爸爸會出手相救吧,所以才會讓伍東懋隔天一大早就來找爸爸。
可是爸爸事後卻很不講義氣,他將所有的事情撇得一乾二淨,甚至還用了非常狠毒的手段,讓伍叔叔一人扛下所有的罪行,最後听說伍叔叔被送到綠島去了。
當然,這都是事後,她一點一滴所偷听得來的消息。
那伍東懋呢?
她不知道,自那一天後,她沒再見過他,就連爸爸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他就像突然消失了般,再也沒有他任何的消息。
容琬璃向司機說,要他先回去,她想一個人到街上走一走。
就算是做單身的最後告別式吧,明天起,她就是方家的媳婦了。
沒有意外的,她最終仍是嫁入方家,成為方太太,而屬於伍東懋的那一段記憶,將永遠被埋藏在她心底深處,再也不會有人提起。
經過十年的洗滌,有關伍東懋那段短暫的記憶,恐怕除了她,不會再有人記得了吧?
容琬璃站在街口等待紅綠燈,兩旁的商店櫥窗落地玻璃映現出她的身影,一襲香奈兒的套裝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線,如絲般光滑的秀發輕揚,在人群中她依然醒目,全身上下散放著成熟嫵媚的女性美。
雖然自國二後她就沒有再長高,一六六公分的身高站在人群中,並不算太過突出,但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卻讓周遭的人忍不住地會多看她兩眼。
她為什麼要嫁給方柏睿?
為什麼不呢?
她不是說了,她這一生都要完美的嗎?而方柏睿就能完全滿足她的完美主義。
他一直是很愛她的,而她從來也沒懷疑過這一點,所以當他們從美國學成歸國後,他求婚了,而她也理所當然的應允。
她想,嫁給他,總比回家面對容秉謙,讓她覺得自在許多。
其實她並不想去敵視父親,以她的角度,她能理解父親的作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回見到父親,腦海里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伍東懋,想起他扯唇似的鄙夷,想起他朝父親下跪的畫面,想起他以往與她的總總,然後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敵視自己的父親,是的,不由自主……
綠燈亮了,容琬璃前面的人開始移動腳步,她也跟著移動,一陣風吹了過來,打散了她的發,一甩頭,驀地看見一具很眼熟的背影。
她怔仲著,對方卻突然轉過頭來,容琬璃冷不防的停下腳步,兩眼怔怔的望著那個人。
是他嗎?她全身顫抖著。
那是他嗎?伍東懋?
容琬璃激動不已,劇烈的心跳聲壓過了周遭所有的聲響,他們就這樣在車道上對視數秒……直到一陣急躁的喇叭聲鳴起,她回過神,閃開了身,朝他的方向奔了過去.....
她奔跑的步調快得有點失控而離譜,匆忙地,她推開過往的人群,就怕一個閃眼,他又不見。
一個小孩剛巧在騎樓外戲要,不小心被容琬璃撞個正著,小孩倒地哇哇大哭。
容琬璃情急地蹲扶起小孩,小孩的媽媽奔了出來,拉著容琬璃就是一陣罵。
容琬璃著急地再向四周探看,但什麼也沒有了,他就這樣的讓她驚鴻一瞥,又憑空消失。
淚意突地涌上,她雙手摀住唇,全身顫抖不已。
是他嗎?那個人真的是他嗎?
容琬璃那模樣嚇壞了那位小孩的媽媽,她停下了叫罵,拉起自己的小孩,像躲瘟神似的快步離開。
容琬璃呆立在街角,茫然的、恍惚的,錯亂的,然後她努力地說服自己,那個人不是伍東懋……經過了十年,她不可能一眼就認出他,況且還是那麼遠的距離,不可能的,所以剛剛那個人絕不會是伍東懋。
機械性的,她拖著步伐離開,零碎的思緒在腦海中飄浮,她竟然沒有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呆望著鏡中穿上白紗的自己,容琬璃心頭依然是一團糾結的紊亂。
昨夜她幾乎沒有闔眼,一夜未眠的結果,讓化妝師由今早起,就不停頻頻抱怨。
那個人是他!
在她反反覆覆的回想與思嗣瘁,她幾乎可以確認,那個人的的確確是伍東懋,只是他的樣子變了、氣質變了,但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神。
眼楮一向被人喻為靈魂之窗,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一個人的衣著可以變,發型可以變,高矮胖瘦都可以變,甚至連容貌只要整型哪一樣不能變?唯獨眼神,因為靈魂是與生俱來的,是一輩子相隨的,所以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雙眼。
尤其是伍東懋的眼,他們第-次相遇也是那雙眼的牽引,而昨天也是。
昨夜,她一閉上眼,他那雙含著冷測無情、既危險又狂猛的眼神,就緊緊的揪住她,盤旋在她的心口,任她想盡方法也無法抹去。
門開了,方柏睿走了進來。
「準備得如何了?」他笑吟吟的走近容琬璃,一身筆挺的燕尾服,將他的俊帥襯托的更加有型。
化妝師忙點頭,「再等一會,就快好了。」
「不急,你慢慢來。」方柏睿溫和的對化妝師說,目光貪戀地盯著鏡中的容琬璃,馬上就發現她又犯了神游的毛病。彎,他輕觸她已做好造型的頭發。「琬璃,昨夜睡的好嗎?不怕你笑話,昨夜我興奮的幾乎沒有闔眼,就恨不得天趕緊亮。」方柏睿深情萬縷地盯著容琬璃道。
化妝師以及在旁幫忙的人,听了這話都忍不住地掩口笑。
反倒是容琬璃,只見她一臉困惑的回過神來,然後在鏡中與方柏睿的眼楮相對。
這是一雙溫柔無害的眼,她知道這雙眼的主人,永遠也不會傷害她,他會憐愛她一輩子,並給她一生無虞的生活,嫁給他絕對是最正確的選擇,然為何直到此刻,她仍找不到落實的感覺?
她到底在猶疑什麼呢?
「在想什麼?」方柏睿在她身旁坐了下來,牽起她的手,凝望著她。
她側過頭去看他,欲言又止。
如果她現在告訴他,她不想結婚了,他的反應會是如何呢?
外頭起了一陣騷動,方柏睿站了起來。
「好像有人來了,我去看看。」他對容琬璃說了聲,親了她的手背一下,朝外走去。
容琬璃望著戴上白色手套的手。為什麼到現在,她仍不能適應他的接觸,她就要嫁給他了啊,這怎麼行呢?她苛責著自己。
「容小姐,你老公好帥哦,對你又溫柔體貼,我听說他還是個醫生是不是?哦,你真幸福!」化妝師用好羨慕的口吻說。
容琬璃呆愣的看向鏡中的自己。
是啊,在外人眼中,她應該是很幸福的。然,她為什麼會覺得什麼都對了,可就有-樣她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對?
是她想太多了嗎?還是心中的影子佔據太深?
甩甩頭,想甩去所有的紊亂,她不該胡思亂想的,這對方柏睿並不公平,她即使沒有辦法愛上他,也不該在婚禮的當天,想著另一個男人。
「里邊的可以了嗎?外頭在催了!」張美琴催促道,走了進來。
步入中年的她,依然風韻猶存,只是仍鎖不住容秉謙的花心,不過容琬璃今日出嫁,對她而言,倒真是喜事一樁,把這個眼中釘給攆出門去,容家的財產算是進了她半個口袋。
「可以了,可以了……」化妝師幫容琬璃做最後的檢視工作,然後扶她站了起來。
容琬璃轉過身去,對上了張美琴。
「噢,真漂亮,不愧是容家的公主。」張美琴帶著酸溜溜的口吻道。
容琬璃默不作聲,今日心情不佳,懶得與她計較。
方柏睿走了過來,扶住她。「讓我來。」他對化妝師說,摟著容琬璃的腰,步出大廳。
容琬璃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與方柏睿接觸的腰上,她告訴自己要適應,一定要適應啊,這才不過是成為方家媳婦的第一步哩……
在容家的大廳上,場面是熱鬧非常的,政、商、醫、學各界齊聚一堂,是個隆重華貴的婚禮。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儀式,容琬璃完全是心不在焉的進行著,然,當她跨出容家大門時,突地,她抬起頭,似嗅出異常的氣氛。
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樣的情緒,心口揪得很緊,好像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不遠處正藏著一雙利眸,緊緊的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心跳的很快,她想她此刻的臉色一定很蒼白,可是方拍睿並沒有察覺出她的異樣,扶著她又踏出了兩步……
此時,容琬璃已經可以輕易的感覺到他即將出現,而且就在她周圍不遠的地方……
預感在下一刻馬上成真!
「砰!」
子彈穿梭過花園,射擊在造景的假山上頭,引起群眾的驚呼與抱頭鼠竄,現場頓時陷入一陣混亂。
方柏睿要拉著容琬璃往屋里頭奔去,容琬璃的雙腳卻像被釘住了般動彈不得。
接著,一群人由外沖了上來,又連續開了好幾槍。
「琬璃,快點趴下!」方柏睿喊,自個已經抱頭趴。
容碗璃發現這些人的射擊,可能只是警告作用,因為那些子彈全沒有準頭,大都對著地上或牆壁掃射,只造成了煙霧彌漫的效果。
一輛黑頭轎車在混亂中打斜沖了過來,一具黑影打開車門,不由分說的就扯住了容琬璃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拖上車,然後揚塵離去。
後頭又來了兩部車,載走之前那批先鋒部隊,接著,他們又朝地上做一陣掃射後,同樣以飛車之姿揚塵而去。
「快,快看看,有沒有人受傷?」
「怎麼回事,剛剛那批是什麼人?」
「琬璃,琬璃你在?」
「啊,琬璃不見了……」
「快,快報警,新娘子被劫走了!」
容琬璃坐在車上,雙眼緊緊瞅著駕駛座上的他,就怕一眨眼,他又再度消失不見,硬撐的雙眼好酸,一片溫熱的濕濡模糊了他的影像,她趕緊抬手抹去。
是他,真是他,伍東懋!
他的模樣確實變了,少年的青澀模樣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極性格的面孔,不似方柏睿的俊逸,卻氣勢迫人,更具撩惑女人的英姿,尤其是他那對濃眉利眼,非但未見收斂,反而愈顯囂張跋扈,就如同王者之姿,不怒而威。
容琬璃心頭激動不已,她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用這種方式再度出現,她不能說她沒有驚喜,然在驚喜之後是更多的隱憂。
他為什麼會選在今日以這樣的方式出現?是對父親的示威,抑或是有著其他的含義?
她混亂的心思無法厘清,緊緊糾纏他的視線也無法移開,淚水又濕濡了她的視線,她想開門說話,然十年的距離卻讓她不知該從何啟口。
她不知如何啟口,他倒先說話了。
「十年不見,我是不是該先跟你說聲恭喜?」他側頭審視她美麗的臉孔,語帶嘲諷道。
穿上白紗的她,更顯潔淨高貴,她依然沒變,還是一位雍容華貴的公主,他扯了扯唇,笑意達不到嘴角。
容琬璃怔了會,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難道他認為她不該結婚?但是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任何承諾,她答應嫁給方柏睿,並無不對,更何況他足足消失了十年之久。
「這十年,你去了哪?」她反問他,這是十年來,她最想得知的答案。
「逃命。」
他的利眸射了過來,短短的二個字,讓容琬璃听來卻有毛骨悚然之感。
逃命?這是什麼意思,她不敢再多加追問,然心中卻隱隱明白,這必然又與父親有絕對的關系。
「對不起,」垂下頭,她滿心愧疚的說。
他猛瞪她一眼,吱--一長聲,車子突然煞住。
伸手扳過她的臉,伍東懋那張臉逐漸壓近她。
「你剛剛說了什麼?再說一次。」
容琬璃被迫凝視著他暗邃魅黑的眸心,那黑幽幽的瞳孔倒映著她驚懼的模樣。她凝著、凝著,感覺那雙瞳像一泓深潭,正召喚她的靈魂陷落其中,令她無法自拔。
「對不起……這是十年來,我最想對你說的話,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再遇見你,第一句話就是要說對不起,現在就算你要我說上一百次,我還是會說,對不起……」她喃喃說著。
他伸出手指拂過她的唇,眸中復雜的顏色不斷的變幻,就在她以為他已經軟化時,他又扯著唇,冷笑。
「太晚了,現在說這些,已經來不及了……」下一刻,一只手突然繞過她的後頸,一用力,猛地拉她人懷狂烈的吻住。
灼燙的吻,一如十年前般熨燙著她,他吻的很粗暴,而她沒有掙扎,任他恣意挑動她的熱情,她沉浸其中,載浮載沉……
突地,他猛地一咬,她吃痛的申吟了聲,嘗到了溫熱的腥味。
久久,他放開了她,凝視著她紅腫的朱唇,上頭原先涂抹的唇色已被他吃光,下唇殷殷沁出的鮮紅,卻更加的刺目。
他別過頭去,煩悶的心情反應在行動上,他一下子就將油門踩到了底,車子像火箭頭一般,不要命的疾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