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霏碧搖搖頭,垂眸,視線在祭廣澤抓她手腕的強勢大手上停凝。她笑了笑,回望祭雨豐。「我沒事,雨豐先生。我和廣澤先生正在用餐,被你打擾了——」略帶怨尤,她側身指向坡丘上的多花籃果樹。
那兒的野餐墊飛掛在樹枝上,像斗牛的紅布,飄呀飄地——只有這個最明顯,肥肝牛排、蘆筍湯、漿果蔬菜沙拉……她自己種的紅醋栗、黑莓、費蕾絲都布瓦全成了那棵樹的堆肥!拜祭雨豐所賜!這鼠輩渾蛋最好祈禱那顆該死的樹的漿果可食!
祭廣澤放開倪霏碧的手,徑自旋足,朝向坡丘,邁向重返。
「站住!」祭雨豐威喊。「祭廣澤,你給我像個正常人——」
祭廣澤猛回首,發現小女奴跟隨著他。他走幾個步子,她就跟多遠。他緊繃的面容松成一抹笑,溫柔地看著已經開始忠心的小女奴,視線一點一點狂狷、緩慢地——轉移,對上祭雨豐。
「光吃肉確實不正常……」先哺言,後昂聲︰「今天,我會吃素,吃處女般的漿果!」放肆地哈哈大笑。
祭雨豐眉頭隱微抽皺,轉開臉龐,下命令。「羅森,你送霏碧回虎家。」
技術高超的駕駛出了機艙,走下來。
「原來是你這個十八般武藝樣樣行的奴僕。」笑聲停了十秒,又起,這會兒,他笑得譏嘲,像雷一樣大聲。「可惜失了精準,讓你主子資產增加的機會瞬間消失。哈——」
羅森頷首,致意地看祭廣澤一眼,面向他身邊的倪霏碧。「走吧,霏碧。」他說。祭廣澤飛降菜園灣、來來去去、帶走虎王最疼愛的外孫女,逃不掉三百三十只監視器電眼,行蹤被掌握著。
「我邀請廣澤先生一起野餐——」
「你外公很擔心你。」羅森沉定的一句,打斷她。
倪霏碧低合眼簾,靜默片刻。「那我改天再和廣澤先生一起野餐。」她輕聲地說,走近羅森一步。
這回,祭廣澤沒拉住她。她再走一步,他依然沒拉她,任由羅森將她帶上直升機。
螺旋槳很快揚起亂風,在灰紅夕空胡攪殘雲,滿天葉片飄卷成綠色漩渦,祭廣澤沒抬望那飛離的機體,對峙地斜睨留下來的祭雨豐。
祭雨豐不發一語,直到機械聲響消失,騰蕩綠葉平靜落入塵土,他才開口︰「你這一整天干了什麼事?」質問語氣很權威,像在指責他淨做蠢事。
「神威祭雨豐無所不知,不是嗎?」祭廣澤輕蔑地哼笑,回身繼續往坡丘走。
祭雨豐凝視祭廣澤帶著孤傲習氣漸行漸遠,揚聲一喊︰「廣澤!」那身影似停非停地頓一下,他接著道︰「霏碧還年輕——」
「夠成熟了。」祭廣澤回首,面覆寒霜,冰冷地說︰「你安排她相親,莫非想害她?她如果還是小女孩,你的罪行比我大——」
「你不要因為當年虎柔的事遷怒——」
「你少插手!」祭廣澤雙眼怒瞪,忿忿地走向祭雨豐,一把扯起他的衣襟,咬牙切齒狠聲道︰「毀了我的人生,別以為你能永遠幸福,再敢多事,我也會拿皇春實開刀——」
「你說夠了!」祭雨豐撥開祭廣澤的手,拉整衣物。「馬上跟我回高原,別在這兒惹禍!」重聲說完,移身走往坡丘上那架旋翼大半卡進坡丘泥土中的直升機。
「會,我會跟你回高原,你等著。」祭廣澤語氣一分不弱,也朝坡丘邁步。他走到多花籃果樹不見光的死蔭里時,他的老大哥祭雨豐順利啟動超級直升機,準備像押解嫌犯那般,親自將他囚回高原。
很好!這座島嶼的擁有者——至高無上的正主——接替奴僕的工作,當起他的私人駕駛!
祭廣澤挑唇,嘴角有個斜勾弧紋,呈出冷酷的笑。「你可別後悔,千千萬萬別後悔——」听著旋翼激烈的聲響,他高舉手臂,扯收樹枝上垂尸般的血紅布。
這個晚上,是他延遲計劃的第四個夜晚,望月正在變形。
直升機離地三公尺,著陸燈亮著,機體還在浮蕩,他直接開艙門,跳下去,完全不理會老大哥的訓斥鬼叫——那副沒教養的模樣,該讓其他人瞧瞧,他們以為的主、神,是對兄弟殘忍的莽夫!
「想要摔死,你最好摔個尸骨無存,當草原肥料!我不會收你這小渾蛋的尸!」祭雨豐破口大罵,看著ど弟的身影疾行于草海,遠離主宅正門。
他從來不走正門,由天梯長階走空中走廊道出入自己的地盤,吃飯不和家人同室同桌,菜色獨有,他依然不滿在這兒的生活。
只有兩種人住在「廟」里,一種是僧侶、一種是死人。他常說,他恨這幢高原上的建築,根本不是一個「家」。後來,他瘋了,住進療養院,創作多部精采戲劇。
他的戲給那些正常人看得拍案叫絕,都說他是天才。
不是瘋子。他是敏感細膩而自我,太過自我。祭雨豐知道,正是知道ど弟這般的性情,才得束縛他,不能讓他因沉溺狂放導致毀滅。
兩架直升飛機近距離盤旋,一先一後定點著陸。祭雨豐下機時,羅森駕駛的那架緩定旋翼,引擎聲息。兩人踫頭,祭雨豐看了羅森提著的加蓋小籃子一眼。
羅森說︰「霏碧要給廣澤先生——」語未畢。
祭雨豐點頭,朝主宅做了個手勢,要羅森徑自去找人。
羅森告退。
祭雨豐站在原地,望著家族世居的神廟式建築,長長地嘆了口氣。
敲門聲在他進房未滿一刻鐘響起。這些家伙美其名無微不伺候他,實際上,是在監視他,怕他上吊、割腕、服毒……把自己溺死在大浴池中!要這樣,他希望那是一池處女小腳踩過的葡萄釀成的美酒。
眯眼咂舌,似已真嘗到佳釀,祭廣澤躺在鋪地的紅布上,舒舒服服大張四肢。
懊來點音樂,最好是華格納的雄偉。
示意的敲門聲轉成開關門聲。羅森一進門,小心繞過大紅布,站定祭廣澤雙腳前。
祭廣澤厭煩被干擾,微睜眼楮瞅是哪個奴僕。
羅森頷首,俯視他。
祭廣澤冷嗤。「速度這麼快?不會是用丟包的方式,對待我那小女僕——」
「霏碧請我轉交這個。」放下手中的小籃子,羅森退開一步。
祭廣澤倏地坐起身。小籃子就在紅布邊緣,差點被他的腳踢翻,他低聲咒著羅森,大掌抓過小籃子,捧在胸月復前。
羅森低頭行禮。「不吵您修行——」
「滾。」他有時候——大多數時候——相當討厭羅森的態度。
羅森心知肚明,不多留,靜默離去。
祭廣澤這才放下小籃子,擺在單盤的腿前,開寶盒般德拉插銷,掀蓋——滿盆的漿果映入眼簾,紅的、橘的、紫的、黑的、綠的……
全是我種的,你一定要吃吃看,多吃蔬菜水果雜糧,好嗎?
不好!他的蔬菜水果雜糧是酒,她把這些釀成酒,他才吃!
「肥肝牛排!」他忽然大叫,站起身,用力拍門牆。「肥肝牛排!」持續大叫著,走來走去。
主宅靈敏的訊息系統收著了他的命令,沒多久,噴香的肥肝牛排送進他房間。
他坐在起居間露台落地門前用餐,轉頭能望見他鋪在入門處的紅布,小籃子也在那兒,他不準僕佣收拾,誰動那兒分毫就該死。
這難吃的鬼東西!吐出剛入嘴的肥肝牛排,祭廣澤丟下刀叉,瞪眼皺眉,又拿刀叉,試著再切下一口。倘若他無法吞下這東西,注定今晚得啟程。他看著叉尖的肥肝牛排,在心里告誡自己。主宅用的食材絕對是島上之最,主宅廚師是舉世聞名的藍帶級。那小女奴,一切一切,太過小兒科,不是他的口味。
「對,這就對了……」咬著口腔里的食物,祭廣澤轉移情緒,不看紅布、不看小籃子,不想小籃子里那用金色顏料書寫的字條,他直視窗外露台。
藍血娘——教小女奴興奮忘我的小藍花——在夜霧微光中搖呀搖,搖一串無形魔咒,牽引他離座,開門至露台摘花,進屋後,他呆看桌上的肥肝牛排,嘴巴一張,肉塊掉至桌面。
他被下蠱了。他跑過去,拋開手中小花,像頭餓壞發狂的野獸,扳開籃蓋,大把大把抓起五彩漿果,塞滿口。
好酸!這可惡的小女奴!
藍花朵朵飄,墜在他頭上、肩上,他兩手汁液,又染紅。
酸的紅,也有甜的紅。
全是我種的,你一定要吃……
這可惡的小女奴!他揉掉字條,又攤開,斑斑紅漬,他擦抹,越擦越紅,變成紅紙金字,簡直像家譜室氛圍!懊死的!這要當裁縫師、園藝師、廚師、甜點師的小女奴,愛看恐怖驚悚片的小女奴————
霍地站起又蹲下,他收拾字條、收拾紅布、收拾小籃子,再起身,沖進臥室、沖進書房,翻箱倒櫃,弄亂所有,終于,找到了他的第一部作品。
恐怖片演完了,她沒看到殺人魔的真面目,不過,應該就是那個讓所有女角痴迷的公爵先生。他英俊多金,舉手投足散發高雅神秘感,每夜在浪漫俱樂部邂逅不同女性,隔天那些年輕貌美的女性會發現陳尸于城市的這里那里,她們胸口填滿玫瑰花,花梗下一個血窟窿,不見心髒……
她知道,是男人挖走處女心。
揉揉有點泛痛的左胸,裝爆米花的玻璃缽滾落,小白花在長毛毯開個了遍地,倪菲碧從鋪著厚軟墊的鋼雕座椅撐起身子。「媽咪……」她迷迷糊糊睡過探長緝拿真凶的片段,七十二寸熒幕不知道是誰關掉的。「爹地……」低微呼喊,恍過神,她記起自己是在外公家。
案親不會在這兒,母親當然得回家陪父親。外公留她住下,講了一個多小時的故事給她听。
外公說︰「那個不正常的少爺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她告訴外公,廣澤先生對她很好,他說要蓋一座橄欖樹宮殿給她住,那比一張古銅床好對不對?
外公听了,似乎嘆了氣,模模她的頭,要她早點休息。
她睡不著。高空深處著火似地繚繞紅雲,明明是暗夜時刻,卻像黃昏戰爭的黃昏,星子如戰斗機敵我識別器地隱隱爍爍,在她窗前投下一顆驚心動魄的閃光彈。
轟隆隆————一個響雷。
她心跳撲通撲通地,翻身爬起,下床穿上睡袍,走到隔音良好的視听間,關上門,奇怪的夜雨天也被關在外頭。防空洞似的視听間,沒有雜噪,她胡亂的心音穩定了,腳步踏進長毛毯,靜悄悄。一盞玫瑰鹽燈照出葫蘆形矮桌子的爆米花和片子——正是她喜歡的驚悚恐怖片!
她走過去,吃了一口爆米花,熱熱的,女乃油焦糖香氣,剛爆沒多久,可舅舅帶表哥們去加汀島參展,舅媽同樣不在家,是誰要觀片、吃爆米花?應該就是為她準備的……假使她找不到片子、假使沒有爆米花,她會回房試著入睡,但是夜之女神進門躲雨,站在她這邊。她只得播放片子款待上天。
她雀躍地躺入鋼雕座椅的厚軟墊里,抱著玻璃缽,吃女乃油焦糖味的朵朵小花。吃著,看著,睡著了……
「看電影光吃那個太乏味?還是片子太無聊?」熒幕揚聲器沒訊號,有個聲音卻更立體、更現場,嚇走最後幾只耍賴的睡蟲。徹徹底底清醒,轉頭,倪菲碧大吃驚。「廣澤先生!」
祭廣澤坐在他躺臥的鋼雕長椅最左端,與她間隔一個正方厚軟墊,他的手一伸,就捉住她的腳果。
她抽動,他更加握緊她,施力一拉,距離消失,他抓起她另一只腳,也往他大腿擱放。她想坐起來,但只能躺著。
「廣澤先生——」
「你這個小女奴——」他的嗓音響起,她不插嘴,听他先說。「看恐怖片助眠嗎?」
她感覺他的褲子濕濕的。「你也失眠嗎?」才會淋雨夜游?「雨夜開直升機很危險——」
「今晚我們搭船。」他模著她的膝蓋。
她跪了起來,動作像貓一樣輕巧——只要他不把她抓壓在大腿上,她真的是只貓。
貓女奴,學人類的模樣,在半夜失眠看電影。
「去旅游嗎?」現在想去旅游。
他順順她沾著爆米花的長發,尚有甜膩女乃油焦糖味。「好吃嗎?」
「嗯?」她睡飽了,一雙水亮眼眸精神奕奕望著他。
「爆米花——」
「你爆的嗎?」她舌忝舌忝唇邊余味,直接說︰「好吃。」也不問他怎麼出現在她外公家,仿佛他出現在這里很自然。也沒什麼不自然,在夢里,石頭開花也沒什麼不自然,合情合理。她知道爆米花是他弄的,片子是他準備的,外公說他們家祭——
神族之後,沒有什麼辦不到。
所以,在這奇怪雨夜,她要跟他去旅行。
她抓著他模她發的大手,跪姿柔情款款像請求。「等我一下。」她離開座椅,他跟著站起來。「不用收拾行李。」舊東西全丟了吧,他們必須開創新生活。他和他的小女奴……他抓著她胸前的金鑰匙,一手模著她的臉頰。
她說︰「我沒有行李,可是,外公今天給我一個寶貝。」
「好吧,你帶著。」這語氣像允準。
「謝謝。」她還真恭敬地道謝。
他一笑,放手讓她去取寶貝。
那是一只鑄金老虎,男人的手掌大,臥姿但昂首,嘴巴張得開開的,像在打哈欠,造型奇特。她說是盒子。仔細瞧,才發現喉嚨有個鑰匙孔。可她外公沒給鑰匙。
「潘朵拉的盒子別打開比較好。」這個虎王玩的把戲,他沒興趣,老早老早就沒興趣。
「嗯。」倪霏碧點頭。「我還是會把它當成外公給我的寶貝——」
或許,純粹是虎家藝術的失敗作。祭廣澤把玩掌中虎兩下,還是倪霏碧。「我們該出發了,船在碼頭等著。」
「好。」倪霏碧應聲。
「虎家離碼頭不遠,走路過去。」
「嗯,我們要雨中漫步。」她哼起歌。
他撇嘴,發現他的小女奴有副適合唱歌的好嗓子。
在和《JustWalkingInTheRain》歌詞不協調的柔亮美聲中,走出虎家,祭廣澤要倪霏碧穿上他準備的斗篷防水衣,和他一樣,成為黑漆漆鬼魅,行過無人無燈的雨夜街道。這些奇奇怪怪小路子,是她從沒走過的,像她今晚觀賞的片子里的布景。拐過一個巷弄,小噴泉廣場的胖胖天使雕像下,曾躺著胸口填滿玫瑰的年輕舞伶。
「廣澤先生……」她想跟他說那部電影好看極了。
他噓地一聲,要她別說話。沒兩秒,她听見除了雨聲,潮濕的空氣中隱約存在忽遠忽近的警報聲。她將斗篷帽往後拉一點,探出小臉尋望。
「失火了——」
「嗯,很大的火。」
他要她別說話,她還是冒出聲音,並且得到回應。
于是,她又道︰「火場好像在港口附近……」听見船艇汽笛尖響,她開始感到熱氣,一、兩次爆炸聲沸騰。「好像在附近——」
「登船,船上安全。」他帶著她走上泊靠零號碼頭的大船艇舷梯。
站在游步甲板,她才看清今夜外頭真的燒著火,以致天色映紅。大雨澆不掉這場火,整個菜園灣忙著救火,港口人手全調去支援了,恐怕一般人家也投入其中,碼頭岸上冷冷清清,沒人登船、送行。
起錨時,他板轉她遙望岸上的身子,大張雙臂,說︰「月兌下我的斗篷,我要睡了,進船艙伺候,我的小女奴,潘娜洛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