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兔子回歸樹洞,就沒什麼好擔心。
他說,你要陪我嗎?這里有很多罌粟花,我昨天也種下一朵罌粟花,因為鋼琴上的玫瑰全枯了,顯出那朵罌粟花。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罌粟花嗎?
為什麼?
法醫報告里,說她母親死于酒精中毒和藥物濫用,其中有來自罌粟的毒物。
植物有什麼罪?有罪的,從來是人類的行為。
她不會抱恨,不會怨。她品酒,在美麗的日子,到帕帕維爾湖摘罌粟花。她的拿手點心是檸檬罌粟籽咸派。他說他吃過,在藍絡里,在他遇見她的那一個美麗的日子。
他想,不要只是那一天,希望每一天都是美麗的日子,可以吃她做的檸檬罌粟籽咸派。
她拿出她野餐籃里的點心,正是他想吃的。他驚訝地問怎麼有?她說,因為你綁了一個希望得預言瓶,預言實現了。
雖然她不信任婚姻,她要喜歡人,也選一個已婚人,那人在她不信任的人類關系里,示範了愛的美好,她深感不可思議且安全。她為什麼喜歡藍獲?她不想像母親一樣,太過渴望而絕望,假使是藍獲,她一定不會渴望他來愛她,她一定不會妄想她不信任的婚姻。換個人,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她看著和她一起坐在隻果樹不吃著咸派的他,眸底淚光隱涌。她是不是矛盾病態?她是不是該永遠一個人?
他說,霏霏,你嫁給我吧,我無法做到百分之兩百的忠誠,我在路上看到漂亮女人,會多看一眼,我沒有經營美滿婚姻的經驗,霏霏,我很你在一起很快樂、自在,我不愛注重穿著儀容,我喜歡光著身子在家滾露台勝過穿著華麗衣物在伸展台上走,我是個這樣的男人,你嫁給我吧……她在他的聲音里哭了,投入他的懷抱。他吻她,她說︰「湯舍,你如果是這樣的男人,想旅行,就去圖尼埃法爾——」
他們結了婚,互許彼此。
炳雷路亞。
新婚夜,他們听著歌,在他重新設計裝潢的她的房子,花園跳來一只兔子,一只看起來穿了褲子的兔子。他說是歸,歸回來了,回來慶祝他們結婚。歸回來了!
遍回來了!
她說,它不是,它是男生,不是女生。他說,歸是男生啊。她說,是女生。他們爭論不休,在新婚夜,最後,以熱吻和擁抱化解爭論。不管是男是女,他們一男一女結合,如此完滿,每一次都是天人合一,極樂至喜。
喜兔——日京子說的——到底是不是歸?它的外觀是,但它吃全素,不對啤酒火腿感興趣,有時卻流露出對主人的熟稔。好吧,不管是不是歸,他還是為它命名歸,歸寧得歸,因為她嫁給他了。
吃素的歸特別愛食花,他便跟妻子商量,別種毒花。妻子于是沒種罌粟花,但認真說來,罌粟花不算毒花,人類的行為比較毒。噴了農藥劇毒的花,才叫毒花。
在這些美麗的日子里,湯舍沒想太多花園的花問題。他的生活比花美,妻子為他生了一個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兒,他嘗到育兒假的喜悅。他對妻子說,女兒像你,我愛你們一樣多。她說想我不好,我不是一個快樂的女兒,像你比較好。他抱住妻子,輕輕細細地直吻她產後疲倦的臉龐。
「霏霏,我會愛你多一點——」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媽咪,我們要走了嗎?女乃女乃說她在樓下等我們,你快一點!」
莫霏揪回差點被記憶洪流卷走的思緒,正了正神,美眸眨瞅鏡子里的自己,重新上眼影。
「媽咪——」女孩出去又進來,走到莫霏背後,趴抱她。「媽咪,你很漂亮、很漂亮了——」甜脆脆的嗓音說著,小手在她面前活潑揮舞。「媽咪、媽咪,不要抹這麼久,要不,那些穿歡花短褲的叔叔們都想娶你,以後,我要叫一堆人爸爸,會把困擾……」
莫霏凝眄鏡里的小臉蛋,放下眼影盒,回過身,抱著這個站著不過與她坐著齊高的女娃兒。「愛翔——」
湯愛翔,男人取的自私名字,她總是這麼跟丈夫——前夫——說,女兒的名字是他用來暗示自己想飛,愛自由甚過愛婚姻的私欲名字。他總是笑著回應,是想「霏」,非常想,時時刻刻想「霏」。她打他油嘴滑舌,他就吻她,說她好甜,說她越來越會撒嬌,說她好可愛,說他說愛她……「媽咪?」女兒眨著眼楮,歪歪頭。「媽咪做白日夢……」咧咧紅唇,取笑她發呆。
莫霏表情寵溺,輕輕捏捏女兒臉頰。「你有沒有把早餐吃完?」她站起身,牽著女兒走出梳妝室。「沒挑食吧?」
湯愛翔搖著頭,笑眯眯的說︰「吃完了,吃很干淨呢,管家把餐車推走了。媽咪,這個旅店的餐點好好吃,我留一個草莓巧克力給你——「掏出褲裙口袋里的小紙團,她一角一角打開,秀氣的眉頭皺了皺。「爛掉了……」
那裹著白巧克力當襯衫,還有一個黑巧克力小蝴蝶領結的草莓人被她包成異性了……抬起無辜的眼神,她看著母親。
莫霏笑了笑,悠緩蹲下來,捧著女兒拿著餐紙的手,吃掉草莓巧克力。「好吃!」她挑眉圓睜美眸,雙手覆頰,發出驚嘆。
湯愛翔開心地笑了起來,摟著母親的脖子。
莫霏理理女兒的頭發,調整好她馬尾上的水藍緞帶,扳好她的身子,讓她站正,看著她依然帶笑的水亮大眼楮,靜默一會兒,說︰「愛翔,你想不想爸爸來你的入學參觀日?」
湯愛翔遲疑了一下,沒回答想不想,只道︰「女乃女乃說爸爸活該,他不可以見愛翔。」
湯愛翔听過君特舅公說爸爸不乖的事,那時候,她好小好小,媽咪好忙好忙,爸爸好可惡好可惡,趁媽咪不在家、趁她在女乃女乃家,帶著一個戴兔兔耳朵的阿姨回家玩,他們家已經有歸了,還要什麼兔兔阿姨?媽咪很生氣,女乃女乃也很生氣,大家都很生氣,就把爸爸趕出去,要他像尤里西靳一樣好久好久不能回家。
「只有我說要見爸爸,他才能見我。」湯愛翔插腰跺腳,好像她是女王。「媽咪,你要見爸爸嗎?」她反問。
莫霏神色一柔,抱緊女兒。「媽咪好、有你就好了——」
「你還有女乃女乃啊,爺爺今天也會來。」湯愛翔拍拍母親的背,一副小大人口吻。「媽咪乖,我們快遲到了。」
莫霏笑出聲,站起,牽住這小小溫暖的人兒,離開Segeln頂樓的豪華套房。
好久好久了,湯舍一回憶過往,會想灌醉自己。可他沒資格醉,他的心情就像出走回來改吃素的歸。他想醉,也不再喝醉。他成為工作狂,大量接案,他必須付妻子——前妻——大筆贍養費,直到他終老。痛苦嗎?有一點。他如果不是這筆天文數字,他和她就完全沒關系了,他不想這樣,一點也不想。
他真是個卑微的失婚男人。
母親說他自作自受,霏霏不信任婚姻,卻願意嫁給他,他該珍惜,霏霏全心信任他,他讓她看到的畫面太強烈。
那是孟千瑰的風格,不是他,為什麼他們不明白,他是被設計的——那幾天,他總在他投資的餐館「空間」,吃飯喝酒;婚後,他很少外食,但那段期間,妻子出差,女兒被母親接走,歸被晾魚干的歐陽晾晾——日京子借去當繆思,家里太冷清,他便和幾個朋友天天聚餐,喝酒喝到盡興也爛醉,他爛醉上了一輛車,車開很猛,像要載他進地獄,地獄里有他曾經交往過的時尚設計師孟千瑰,她啊他亂七八糟的夢中剝他衣服,仿佛他還在幫她走秀的後台情景……那真是地獄之夢,清醒後,他真的處境如進地獄。
妻子堅持離婚,他想他傷了她的心。那當下,他真的讓她太傷心。
母親說,你們分開吧,照霏霏的意思,霏霏是你的法律——父親說,不用試圖解決,放著就好。你所面臨的艱難,以後都會是你的財富。
他簽了字,一無所有。
他和妻子離婚,不,是妻子和他離婚後,他被趕出她的屋子是理所當然,回到他單身時住的公寓,離妻子太遠,岩石區——巢的二樓事務所也是,那些地方讓他很難以「偶遇」、「巧遇」的借口見妻子,索性搬到港區、可以鳥瞰零號碼頭尤里西斯街的辦公大樓,他的辦公室在三十一樓,也是他的家。他吃睡都在那兒就像尤里西斯在海上漂流。
一個不錯的案子像浮木讓他攀上。地點在他的妻子——前妻——曾居住的雙層樓房隔壁。他有個借口可以接近她,她對他太狠心,隻果花嶼的法律對他太狠心,一朵噴了農藥劇毒的花插在他背上,並非他所願。
他接了案子,沒多久,開始在那片臨海橄欖園建造橄欖樹宮殿。他天天去監工,以為可以「偶然」看到妻子和女兒,並且與她們聊上兩句,但一直到完工,他都沒見到她們,一次也沒有。
「是不是搬走了?」湯舍苦惱皺著眉頭,手里玩著電視遙控器。七十二寸大熒幕播報著加汀島新聞——帆船祭典盛大展開,隻果花嶼酒商共襄盛舉,贊助……無意識地切換著頻道,湯舍人到了加汀島,心依舊在隻果花嶼。妻子為什麼連搬家也不讓他知道?她們不住尤里西斯街了嗎?還是搬得離他更遠,不在隻果花嶼?
霏霏啊,霏霏——我有這麼讓你難以忍受嗎?他知道,她們可以常常見到他,在電視上,他接受訪問,寫建築史之城堡的故事發表在各大雜志專刊,這城堡的故事是他為女兒講的,每一篇開頭都是「我的小鮑主愛翔」,每一篇內容的城堡里都住著國王和皇後,附上大量相片解說對照,故事很生動,使得枯燥建築史變有趣,大受各界人士喜愛,後來還集結出書,賣到缺貨。他送了一套特別限量版有聲書給女兒,遭到退回。他想,妻子是認為他在消費女兒。
真糟糕,越做越糟糕。莫非,真要他走一趟圖尼埃法爾?
湯舍又轉了幾個頻道,站起身。他還是的喝些酒。抓著遙控器,他走出視听間。他倒滿是扶桑花紋飾雕刻的客廳吧台,取了一瓶隻果花蜜酒,要開瓶,才發現自己捏著遙控器。真是習慣難改!妻子老是笑他,什麼都要遙控。
妻子哪知道,他的遙控器,早被她帶走,讓他無法遙控她回他身邊。
湯舍放掉遙控器,開酒灌著喝了,一口就是三分之二瓶,他看看剩下的三分之一,好像有種「難舍的yu/望」調酒是用隻果花蜜酒調的,想著,他把這旅店套房吧台提供的所有酒品,和隻果花蜜酒混在一起,喝光光。
莫霏有點頭暈,她覺得自己醉了。加汀島名飲——海神的復仇——果然不能小覷,她才喝了兩杯,就走路輕飄飄,腳步踩不實,虛噓浮啊,好像有人操縱著她的手腳,都快跳起舞來。
她的心情確實在跳舞,好久沒這麼輕松了。女兒不用她操心,小小年紀自己決定要念寄宿學校,今天的入學參觀,小人兒開心地在海上操帆,笑得美麗小臉蛋驕傲又得意。女兒很喜歡帆船,說是海上飛翔,愛翔喔!爺爺很放心,稱贊寶貝孫女獨立早,女乃女乃是學校董事,更無須擔心,他們要她安心回隻果花嶼工作。今晚,女兒就交給他們,培養祖孫感情。
莫霏拐進廊彎,雙腳絆在一起,她輕聲笑了,真的是喝醉了呢!她月兌掉高跟鞋,唱起歌。「Thebaffledkingcomposinghallelujah——Hallelujah——」
「霏霏!」一個聲音響起。
莫霏頓了頓,柔夷抓緊高跟鞋,正要開房門。
「霏霏!」羅馬式牆鏡上閃過人影。
莫霏轉身,對門沖出一個男人抱住她。她的高跟鞋咚咚落地,她推著男人。男人後退,抱著她後退,像在跳探戈。
「放開我!」莫霏嬌喊。他身上——好濃的酒味!
「霏霏,你怎麼會在這里?」湯舍摟緊懷里的女人,她越掙扎,他越摟緊。
「是夢嗎?我捉到你了!霏霏、我的霏霏——」
「湯舍!放開我」莫霏認出男人了,早在他抱住她的瞬間,她就知道是他,不,更早,是她恍恍听到他喚她時,她以為自己醉的幻听。
「霏霏,你喝酒了?」一個醉鬼質問她。
「你管我!」她捶他的胸膛,捶不開貼粘。
湯舍實在太興奮了。這如果是夢,覺對是他離婚以來最美的夢!靶謝加汀島!
靶謝花神主人找他來設計!靶謝隻果花蜜酒、啤酒、威士忌、苦艾酒、伏特加……感謝——哈雷路亞。
他得把握,別讓夢醒。他狠狠地纏吻懷里的美人,她還想逃,結果兩人跌在一起,摔進門里。
「喔!霏霏、霏霏……你痛不痛?」湯舍擁著懷里的寶貝。
莫霏壓在湯舍身上,沒摔疼,可她听見很大的踫擊聲,不由得擔心起他的頭撞到玄關桌獅腳。她想起身,他不讓,手臂牢箍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