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清早趕到時,杜亮還在睡大頭覺,身邊摟著兩名愛妾,可會享受呢!顯然是沒料到我會來,防不到我會在他醒來前,大肆搜索,等他老兄睡眼惺忪地起床時,等待他的早膳就是一本本他中飽私囊的私人帳簿。」
君天行心不在焉地傾听和風悅耳的聲音侃侃而談。
和風能在最短的時間里處理掉杜亮,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內。
「看在他和宋家的淵源,我沒讓他光著滾蛋。宋家那座位于甘棠湖的別業,在年初就被我們購入了,條件包括了里頭的各項陳設,大到家具,小到杯碗鍋盆。我撥了撥算盤,扣下杜亮私吞我們的田租,讓他帶著狐群狗黨離開。留下老祁整頓別業,雇了景星村里的佃戶幫忙清掃整理。」
天行微眯著眼,睇向和風溫文的笑容,點了一下頭。
杜亮和宋家的那筆爛帳,他無意多管閑事,只討回欠他的部分。
「佃農那邊呢?」
「這幾年收成不好,大伙兒過得苦哈哈。我留下老苗針對作物和土壤做番了解。田租方面可能得做些減免,協助他們度過難關。」
「全免也沒關系。嫣然在那里住了十年,多虧他們照顧。」
和風詫異地看了主人一眼。並不是說君天行沒做過這麼大方的事,而是當他提到「嫣然」時,臉上的嚴酷線條瞬時化為春水柔,笑意直漫向眼睫間。
「那個姚小聰呢?」天行搓了一下手指問。
「姚小聰確實是個可造之材,不過要登上大雅之堂,還得經過一番歷練。」
「你看著辦就行。」天行忽地坐直身子,等待屬下早些做完報告退下。可是和風似乎還有話要說。
「宋小姐的傷勢好多了吧?」
「是好些了,不過沒個十天半月還是不宜走路。」
「沒想到我們找了這麼多年的人,竟然在五年前便踫過面,真是應了辛稼軒所言的‘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如果當時我們問了宋小姐芳名,也不用蹉跎這些時日了。」和風有感而發,語氣多少有些懊惱。
都怪這陣子太忙了,不然直接請媒婆幫忙打听,也比他像無頭蒼蠅盡在商場瞎撞得好。找女人應該找女人打听嘛,他這幾年全白混了,連這道理都想不通!
「你倒提醒了我。得給父親捎封信,請老人家看定日子,我好早些將嫣然娶進門。」天行喃喃道。
和風再度驚異地挑眉。
他離開不過三天,少爺卻像變了個人似的。
以往少爺雖然很積極尋找宋嫣然,不過他看得出來,少爺並不是很想迎娶這位未婚妻,充其量拿她來堵老主人的嘴,免得老人家一天到晚逼他成親。可是現在,他似乎是非常主動、積極地想將宋家小姐迎娶進門。
其實,他不該太意外的。
打從五年前他和少爺在往甘棠湖的官道上偶遇那位笑容甜美的絕色少女,他就看出少爺動了心,只是以理智強壓住罷了。五年後再度相逢,又得知對方便是他尋覓已久的未婚嬌妻,壓抑許久的感情猛然爆發,怕是再也無法克制。
話說回來,解語花人人愛,盡避隔了五年,他對當年端茶給他喝的少女仍印象深刻,何況是少爺呢?
一連串的思緒電光石火般在和風腦里閃過,抬起眼對上君天行若有所思的眼眸,听他緩緩開口道︰「那棟別業要多久才能整理好?」
「別業有許久都沒修葺了,需要多花些時間才能打理好。」
「叫老祁加緊趕一趕。嫣然有點想家了,而且大姊和禮紅、禮綸在府城悶得發慌,正好帶他們出城換個環境。」
「是。對了,大小姐和宋小姐相處得好嗎?」
「大姊倒是對嫣然一見投緣,妹妹、妹妹的叫得可親熱了。」天行莞爾。「禮紅和禮綸也喜歡纏她,嫣然腳不方便,他們兩個就坐在她身邊,靜靜听她說故事。大姊都說這兩個小表就算在老師跟前也沒這麼乖過。」
「宋小姐笑容甜美,很少人會不喜歡她。」
「嗯。和風。」
「少爺有何吩咐?」
「宋家那座別業該有個名字。」
「是。已入君家名下,應當改個名字。」
「我想叫它無憂園。嫣然住在那里時,將會無憂無慮。」
「屬下立刻吩咐人去辦。」
「我們住在無憂園時,這里也得整修,尤其是我和嫣然的新房要多費心。這樣吧,我立刻寫信給父親,你派個人跑趟洞庭。」說完,君天行攤開紙,拿起狼毫小楷在歙縣所生產的石硯台上蘸飽了墨,力透紙背地揮灑開來。
等不及信紙上的墨干,天行推椅起身。
「我去看看嫣然,信送出去後,你也休息吧。」
目送主人挺拔的身軀大跨步離開書房,和風搖頭苦笑。他交代那麼多事,他還有時間休息嗎?
***
君浩從幼子如意手中接過長子寫來的信,寥寥幾行字里隱藏令人振奮的消息,看得他眉開眼笑。
「找到了!」他興奮地道。
「找到什麼?」樂小仙將一只茶碗送到夫婿唇邊就飲。青蔥般的玉指、藕白的皓腕,在形如一朵盛開蓮花的茶碗,及邊緣卷曲如荷葉的碗托襯映下,顯得晶瑩美麗。
君浩奕奕有神的眼光,溫柔投向妻子。
「宋家那個女兒,天行的未婚妻。」
「找到了宋嫣然?」小仙輕喘一聲,眼中浮現欣然的光彩。「這可了卻蘭姊的遺願了。」
提起柳芳蘭,君浩免不了一陣悵然。
蘇軾悼念亡妻的那首詞分明說︰「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為什麼他努力思量,芳蘭的形貌卻越來越模糊?
難道真如芳蘭臨終前那幽極怨結的眼光所暗示的,他對她的情漸淡漸薄?
「夫君,你怎麼了?」小仙柔美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這一生已負了個女人,他不忍也不願再辜負眼前柔美溫婉的妻子。君浩握住小仙柔女敕的玉手,愛憐的眼光梭巡著她依然美麗的芳顏。這個伴他度過喪失最愛那段難捱、艱苦日子的女人,他已負了她前半生,後半生不能再辜負了。
「沒什麼。」他收起所有悲傷的記憶,眷寵地對妻子一笑。「只是遺憾芳蘭沒能親眼見到天行成親。」
「這倒提醒了我,該當到蘭姊的墳前上香,讓蘭姊知道這個好消息。天行決定什麼時候成親?」
「他要我決定。」君浩閃爍著身為人父驕傲的眼光向妻子眨了眨。「得挑個好日子才行。」
「這是當然。」
「如意。」君浩看向安靜站立在一旁的幼子,他溫文俊美的容貌就跟他母親同個模子印出來,歡沁的笑容總令人難以移開眼光。
「孩兒在。」
「替你大哥排個好日子吧。你的易數之學,連你大哥都佩服。」他拄著下頰,深思的眸光繞著人稱富貴雙全、君家最有福氣的幼子轉。
連他都不得不承認如意的運氣硬是比別人好些。老大和老二為君家繼承人之位爭得頭破血流,他卻不費吹灰之力便讓兩位兄長拱手讓賢,光這份魅力便足夠教他刮目相看了。
包令他驚異的是,他死去的父親在多年前便看好這個狀似文弱的幼子,臨終前將掌門令符交托給他。
而如意不只運氣好,絕頂聰明的才智,溫柔寬厚的待人處事,讓他在極短的時間便收服了老二那邊的人馬,更在他大哥的支持下,儼然有湖廣第一世家少君的風範。
不管他交代的事是難是易,如意都能在限期內從容完成。最令他滿意的是,如意也以最短的時間完成他想抱孫子的願望,他正引頸以待三媳婦月復中的嬌兒在七個月後出世,到時候他便升格當爺爺了。
可可可!
「要不要通知二哥?」
愉悅的情緒被突兀地打斷,君浩擰緊眉。
他始終不知道該拿承祀怎麼辦。
自小案子就不親,長大後他又老跟他作對,可是血濃于水,畢竟他這個做人父親的,是有點對不起這個兒子,從小就沒有好好疼過他。
「妥當嗎?」他反問如意。
「沒什麼不妥當的。」如意看向父親。「終究是自家兄弟,沒道理大哥成親不通知他。不過,二哥大概不會回來吧。此時他的情緒尚未平復,還沒準備好回來見大家。」
如意的回答又一次出乎君浩意外。
顯然如意的易數之學沒有白學,好像能未卜先知,洞悉人心似的。尤其是對他兩位兄長的心事,他總是模得八九不離十。
「你看著辦吧。」不想多費腦筋思索。再過幾年就五十歲了,歷經了人世間的悲歡,讓君浩體認到唯有及時行樂才不負此生。許多事就交給年輕一輩去打理吧。
未來的江山是屬于如意的,他知道怎麼做對他最好。
遣退兒子,君浩扶著嬌妻的手到花園散步。
天氣好得就像十六年前那個秋高氣爽的艷陽天,君浩的眼光穿過一盞盞金菊,思緒跨越時空,飄向九江府的甘棠湖。
他和心愛的芳蘭在那里為長子天行訂下了好友的女兒嫣然。時間是那樣殘忍地奪去他的愛侶、他的好友夫妻,無法回首的往事令他感到疼徹心肺。幸好有靠向他臂彎的溫軟女體安慰。
人只有往前看,才不會讓自己陷人無法挽回的懊悔苦痛中。
君浩試著扯出一抹笑,但仍是苦澀的。
芳蘭墳前的菊花應該開了吧?
挽著妻子,他決定散步到墳地。
***
嫣然的情緒特別亢奮,天行昨天告訴她一早要帶她回村里去,看過舅舅後,一伙人再到位于甘棠湖畔的別業。
那座別業里屯集了好多甜蜜的回憶。
最美好的童年便是在那里度過的。
天行告訴她,已把別業題名為無憂園,當作是送她的結婚禮物。嫣然熱淚盈眶,眼中蓄滿感動,櫻紅的唇瓣綻出像春天花朵般的可愛笑顏,面對天行眼中的眷寵,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于是羞怯地奉上她的唇,在他頰上輕輕送上一個香吻,但已羞得她想躲進他的胳肢窩里。
天行低低地在她耳邊笑開來,灼熱的唇沿著她頸深處探索,最後是她討饒,天行笑道要吻到她的香唇才肯放開,她含羞帶怯地抬起螓首迎向他……
嫣然不得不承認她喜歡上四片唇相貼在一起的親密,盡避那是有些逾越了未婚夫妻的分際,如此偷歡卻更教人著迷。
她收回出軌的思緒,酡紅的臉蛋轉向透著風的窗口。
成蔭的梧桐隨著馬車平穩的前行在眼睫間飛過,阡陌縱橫的田壟隱約在樹影間。
轉進一條小路,熟悉的鄉村景致浮現眼前,和十天前離開時幾乎沒什麼改變。
村里李沉家養的小黃狗,打從他們進村即追在馬車後面吠。幾名孩童好奇地站在路旁張望,不敢靠近噴著氣的高大馬匹。
沒多久,馬車隊伍停在嫣然舅舅家門口,天行掀開車簾將她抱下車,禮紅、禮綸兩姊弟緊握著母親的手,踮著腳尖往土石砌成的矮牆探進去。樸實的磚房廳門快速趕出數條人影,帶頭的中年人即是嫣然的舅舅。
「舅舅……」嫣然忍不住眼眶一熱,鼻頭酸澀地朝中年人招手。
「嫣然。」顏榮領著家人前來迎接。稍早君天行即遣人通知他了,忙著烹雞宰鴨等著貴客降臨。
「舅父。」天行依足晚輩之禮,抱著嫣然向顏榮介紹大姊和兩名外甥。
顏榮熱絡地請眾人進門,街坊鄰居睜著驚異的眸站在自家門口憨厚地對他們笑,客廳里聚著和顏家交好的村中長老,女人們則在廚房里忙著烹煮菜崤。
君明珠雖不習慣屋內簡陋的家具,仍有禮地接受主人殷勤的款侍,禮紅和禮綸則對主人家自行腌漬的蜜梅、蜜棗感興趣,吃得津津有味。
嫣然雙頰紅通通,因為天行始終抱著她跟村人寒暄,忍不住嬌嗅道︰「你……你放我下來吧。」
似乎直到這時候,天行才恍然大悟手中仍抱著美人兒,在廳里眾人互相傳遞的曖昧眼光下,俊臉微紅,訕訕然地將嫣然放進椅內。
「嫣然小姐更漂亮了。」送茶進來的隔鄰周大嫂笑咪咪道。
嫣然連忙微笑道謝,曼頰更加滾燙,仿佛秋天紅葉的顏色全涌向她了。
天行的視線一直繞著未婚妻轉。
一身新裁的衣裳,襯得她雍容華貴,嬌美動人。詩人說的︰「回身轉佩百媚生,梅花照鏡千嬌出。」不過如此。
左臉頰上感到的灼熱,令嫣然不自禁地將眼光遞往天行方向,他眸中的贊賞光芒,一波波涌向她,芳心雀躍顫動,身子一軟,好想倒進他結實、溫暖的懷抱。可是不能啊,那一雙雙笑盈盈、頻向他倆行注目禮的眼光,阻礙了她想靠近他的心意,只能以目光貪婪地汲取他俊朗眉目間含蘊的情意。
榔間的野菜別有一番風味,尤其是對君明珠這類養尊處優的貴夫人而言,忍不住食指大動,贊不絕口。倒是雞、鴨那類的肉較引不起她的興趣。
「我命人送來的那幾簍大閘蟹送到沒?」天行問一旁的和風。
「送來了,正在蒸煮呢。」顏榮代為回答。
沒多久,香味襲人的大閘蟹送到眾人眼前。
由于鄉間民風保守,男女客人分別由男女主人款侍,坐成兩桌,天行頻頻探視嫣然那一桌,確定她在桂兒的服侍下一切安好,才酣暢地享受美食。
男人這桌自然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酒酣胸膽一開張,就無所謂主從關系了。先前還拘謹萬分的佃農,這時候頻頻向天行敬酒,彼此間的生澀在笑談間轉為熱絡。
飯後品著菊花茶,天行轉動著指間的陶杯,心情出奇的輕松。
眼光向外望去,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農村景致;廳里的氣氛則交融著「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的熱誠;加上酒足飯飽後,大伙兒聚在一起「開軒面敞圃,把酒話桑麻」,活月兌月兌一幅唐詩圖畫。
想到這,天行不覺莞爾。就不知道明年此時,是否能有這樣的閑情聚在一塊吟賞菊花?
忽地感覺到似陽光般溫暖的眼光投注在身上,回首尋找眼光來源處,嫣然燦燦然的眼眸凝聚著萬縷柔情朝他射過來。
心里暖融融,掀唇微笑地凝視佳人,從嫣然歡欣的明眸中,他知道這樣的閑情他永遠會有的,只要嫣然常伴身畔。
***
苞顏榮提過他父親正在挑選成親的良辰吉日後,天行帶著嫣然等人來到甘棠湖畔的無憂園。
沿途景致如畫。高廣清湛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碧澄清澈湖泊,湖岸萬木蔥籠,垂柳輕拂,廬山倒映在碧波微漾的湖水中,這里便是九江府治德化縣城南著名的甘棠湖。
笆棠湖原名景星湖,因位于德化縣城南方,又叫南門湖。源頭為廬山上的清泉,終年不竭。湖面上有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建的長堤,將湖分為南北兩面。湖心處的水亭,相傳是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時興建的;後人因他的詩中有「別時茫茫江浸月」之句,命名為浸月亭。
北宋神宗熙年間,周敦頤到九江講學,他的兒子在甘棠湖堤上另建一亭,取「山頭水色薄籠煙」之意,稱為煙水亭。
這兩座水亭附近花團錦簇,綠柳垂曳,襯映沿著景星湖畔興建的府城當地富人別業精致秀麗的樓閣,端的是美不勝收。
宋嫣然的童年幾乎都是在甘棠湖畔的宋家別業度過,進入睽違多年的家宅,難免多有感觸。
天行侍她梳洗過後,抱她四處瀏覽。
客廳里的幾案椅凳,她都細細用手撫過。飛罩、門窗、掛落、欄桿、天花板、藻井上的精細紋樣,依依流過她濕??的淚眼。
仿佛還能听見娘親用嬌細的聲音呼喚她喝甜品,父親握著她的手教她學寫字的慈和聲音依稀回蕩在耳畔,然而那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那個淒風苦雨的夜晚,唯一的依恃——父親也撒手西歸,跟著娘去了,剎那間留下她孑然一身。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眼前景物依稀是舊時樣,然而人事全非,教人怎不歉吁。
「嫣兒……」天行無限心疼地拭去她滿腮的淚痕,想要說些什麼安慰她,卻梗在喉頭無法言語。
「我不要緊。」嫣然吸了吸鼻子,綻唇一笑。「我想到花園看看。」
天行抱她離開廳堂,沿著回曲的長廊走進花園。
嫣然的眸光像揮著粉翅的蝴蝶,忙碌地在園中茂盛的草木間穿梭,最後落在池畔的涼亭。
依稀在那里曾發生過什麼事,嫣然低頭思索時,天行已抱著她走進涼亭。
「要不要在這里坐一下?」他溫柔問她。
嫣然順從地點頭,他讓她安坐在石墩上後,呼喚侍從準備茶點。
記得小時候常在這里玩耍,娘親有時候會將她抱在懷里低聲說話。有一次,娘摟著她問她要不要當新娘。那時候娘親風寒剛愈,身體還很虛弱,趁著天氣晴朗,央著侍女扶她到園中賞花。
嫣然記得她還問娘親什麼叫新娘呢。
娘親解釋了半天,她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當新娘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可她天天都穿得很漂亮,因此對這件事沒有特別感興趣。後來,娘好像說在她很小的時候,在這座亭子里,她替自己選了新郎,所以等地長大後,就得嫁給這個新郎。可娘又擔心她的身體這麼弱,怕等不到女兒出嫁。她當時不以為意,誰曉得……
別兒提起青釉茶壺在兩只茶杯注人芬香的雲霧茶。
雲霧茶是廬山的特產,又名鑽林茶。沖泡好的雲霧茶呈淡綠顏色,清醇可口,據說是因為廬山經年雲霧遮罩,受雨霧滋潤,茶香才能如此清醇;並與獅峰龍並、黃山毛宰、洞庭碧螺春齊名。
用廬山的山泉泡雲霧茶,可謂相得益彰。嫣然記得她爹最愛喝雲霧茶了。那時候宋家在廬山上有大片茶園,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嫣兒,喝茶。」天行親自將杯子塞進她手中,嫣然眨掉眼中如廬山雲霧般迷茫的淚霧,捧起茶杯就唇。
記得那一天母親也命侍女泡了這種茶。她當時年紀還小,不怎麼懂得品茶的樂趣。
案親那天外出了,所以……
「嫣然。」她糾結在回憶中的茫然表情令天行為之心痛。原本是帶她來散心的,沒想到她來了後,反而陷在過往的回憶中。
「那一天,娘抱著我坐在這里喝茶。」她清亮的美眸映出一絲淒愴。「大娘突然氣沖沖地來到這里,質問娘為什麼把爹留在這里,不讓他回城里。娘當然說沒有,只是那陣子她病得重,爹不想她勞累,才一直留在別業沒回去。可是大娘根本不听娘的解釋,我當時嚇得哭了起來,大娘氣極了,甩了我一個好疼的巴掌……」
「嫣然……」天行將她摟進懷中安慰,嫣然捂著仿佛還能感受到疼痛的臉頰,微蹙起眉。
「過去的事別想了。」天行吻了吻她勸道。
「可是放在心里好難過,你不想听嗎?」她捂著胸口問。
「不。」既然擱心上難受,倒不如全一古腦吐出來,這樣將來就不會再困擾到嫣然了。「說吧,我會仔細听。」
「嗯。」嫣然將頭靠在他肩上,感覺到十分安全,頰上自然不再有過時的痛楚。「娘不顧孱弱的身軀,跑來護著我,這個舉動更加惹得大娘不高興。後來,不曉得是怎麼推推扯扯,娘意外掉進池里去。等大家手忙腳亂地將她救起,她已奄奄一息。隔一晚娘便因為風寒加劇而過世,爹好傷心,親手埋了她,我也好傷心。」
「你大娘真是太不應該了!」
「不,怪我。如果我當時不吵不鬧的話……」
「嫣然,根本不是你的錯!」天行捉住她的肩,猛烈地搖晃她,她眸中的自賁令他有種想殺人的沖動。是因為這緣故,嫣然才強顏歡笑,始終不在人前露出一絲的悲容傷心?
天哪,她還那麼小就經歷了這些,柔弱的雙肩怎麼撐得住因母親死亡而產生的罪惡感?
「可是我……」
「嫣然,你听我說。」他直視進她眸心。「妮姨的死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她是生病餅世的,明白嗎?」
「爹也是這麼說,可是……」
「沒有可是,這一點都不關你的事。要怪就怪你大娘無理取鬧,反正跟你沒關系就是了。」
「是嗎?」嫣然眸心里的不確定,再度攪疼了天行的五髒六腑。
「沒錯,相信我。」他斬釘截鐵地向她保證,終于令她釋然。
嫣然滿足地偎在他的懷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你會恨你大娘嗎?」天行小心翼翼地問。
「恨她?」她搖搖頭。「大娘很可憐的。爹說,一個人如果心里都是恨,都是憤怒,這種人最是可憐。大娘就是這種人。從我曉事後,從來沒見過大娘笑,她總是繃著一張臉,橫眉豎目,活像每個人都跟她有仇。大家都怕她、躲她,連爹也不睬她。她一定很寂寞。」
「嫣兒,你太善良了。」
「不,我曾經偷偷詛咒過大娘。」她咬唇苦笑,不好意思地抬頭看他。「直到爹過世那天,大娘的侍僕到我房里找碴,為了不在人前掉淚,我溜進爹的房里想跟他傾訴,可大娘偏偏也揀那個時候進來,所以我就躲到床底下,然後听見大娘哭得好傷心。她邊捶著床頭,邊對爹哭訴。怨爹為什麼不顧夫妻恩義,納了娘為妾;恨爹納了娘為妾後,便不睬她這個元配,一逕冷淡她。接著她又說了很多,我記不太清了,反正都是些埋怨爹的話。爹親自造了娘的墓,又吩咐大哥定要將他葬在娘身邊,大娘很生氣這點,怪爹就是死了後,也不留個余地給她,還要跟娘葬在一起。其實大娘有許多苦的,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一個像她這樣高高在上的夫人,會有怨有苦。其他人大概跟我是一樣的想法吧,所以才沒人安慰大娘。一個不受丈夫疼愛的女人,就算有再多的權勢,心里難免會有怨。」
說到後來,嫣然心底興起哀傷同類的淒然。
這是千古以來做女人的悲哀,終身所依的夫婿若是疼她愛她,那便是邀天之幸;要是像大娘這樣,遭夫婿冷淡,這一定很可憐。
酸澀的苦味嗆到鼻頭,眼淚禁不住這波的情緒渲染,撲簌簌直落下來。
「別難過,我不會讓你像你大娘一樣。」見過母親的傷心,也看過仙姨的淒苦,天行深知為人妻妾守空閨的寂寞淒楚。盡避父親算得上體貼的丈夫,可是對他今生所愛、雨露均沾的妻妾而言,這樣的濃情蜜愛仍嫌不夠。
「你會是我唯一的妻,我不會納進其他女人來讓你傷心。」許下這樣的承諾,也許下他今生不移的專情。
嫣然芳心顫動,淚漣漣的小臉滿布驚喜。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只是個平凡的小村姑,什麼都無法給你。」
「噓!」以唇堵住她的自卑,天行深情地吻了一會兒後才回答。「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女人,這就是原因。」
晶瑩的淚珠掛在含笑的丹唇上,嫣然再也壓抑不住滿腔的激動,緊緊摟住他的頸子,呢呢喃喃地吐出心里的悸動。「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愛你,愛你,好愛你……」
「嫣然……」她嬌聲細語訴情的可人模樣,令天行感到意亂情迷。「我要讓你幸福,要你永遠為我嫣然微笑。」
「嗯。」好快樂喔。身體輕飄飄的,像快要滿載不住這樣的幸福了。「如果爹娘能看到我們成親,那不知有多好。」
十年來未曾有機會到爹娘墳前上柱香,一直是嫣然最大的遺憾,她好希望上花轎前能有機會拜祭爹娘,然而這樣的希望卻是十分渺茫。大娘不會許的。
望著心愛的人臉龐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悲傷,天行深思起來。看來要嫣然真正快樂起來,還要費許多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