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從個遙遠的夢境里醒來,江盼男的耳畔仿佛還回蕩著夢中人魂京夢系的呼喚,一聲聲,似肝腸寸斷。
「安平。安平……」
哽咽的呢喃如此分明,滴落在她臉煩上的滾燙熱淚也像是真的。嗅,好一場真實的悲夢。為何如此真實?真實得讓她也想同聲悲嚎。
「安安……」緊緊包裹住她的灼熱軀體,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男人體味,這一切的一切,令她仍宛如置身夢境,仿佛她未曾死去,在情人摯情的執著下,感天動地地。
「安平……」
可是,她是江盼男,不是楚安乎。難道她還在作夢?
盼男無力地眨動陰影甚深的睫毛,身體仍為恐懼和疲倦兩種情緒所困擾。剛才的經歷,幾乎耗光她所有的心神,可能的話,真想從此沉睡下去。
「安平……」
咦,眼前抱著她哭得像遺失了心肝寶貝的男人,不是張德女嗎?他干嘛抱她哭成這樣?
盼男一下子回過神來,驚慌地掙扎起來。
「你干嘛抱我?放開!」她以為她的聲音該是可媲美河東獅的怒吼,卻低微的如小貓叫春。然而已足夠喚醒仍陷在前世悲情中的張德女,錯愕地放開她。
「哎唷!」盼男差點被他甩到座位下。
奇怪的是,他們制造出這麼大的噪音,周遭的人都像是听不見、看不見似的,听覺和視覺緊緊地被舞台上的彈琴者所吸引。
盼男雖覺得有些怪異,也沒往深處想。大概是琴音太過優美動人吧。
「你……要不要緊?」張德女擔心地伸出手想安撫她,卻在盼男不領情的怒視下,僵在半空中。
「呼,我回來了!」人未到,喘氣聲先到。春天一身狼狽地跌撞回位子上,沒發現兩人的異樣。
「好奇怪,居然上完廁所後撞到洗手台,還昏了過去。盼男,你看看我的頭……」她仍在喋喋不休,或許是聲音大了點,引來前後兩方的觀眾發出噓聲。
敝哉,剛才她和張德女那麼大聲,都沒人理會,怎麼春天只說幾句,卻引來如此大的反彈?盼男狐疑地眯起眼,四處亂瞄。
「她會不會看到我們呀?」薔薇有些興奮地拉扯老公的手臂。
善惡似笑非笑地月兌視老婆的天真,輕點她的鼻頭。「如果我不想讓人看見,凡人決計看不到我。說,你剛才搞什麼?這麼久才回來?」
薔薇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膩在他懷里撒嬌。「人家不想那個春天回來打擾你做事嘛,所以就趁她準備洗毛、卻被那場小地震搖得有些慌亂時,害她跌倒了一下。「之後也該回來了。」善惡血無表情地等著她解釋。
「哎呀,她昏了過去嘛。」薔薇嘟起小嘴,伸手抹亂他嚴酷的俊容,要他恢復帶笑的容顏。「我總不能放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人家長得可標致呢,萬一遇到存心不良的壞人怎麼辦?」
怎麼說都是她有理,善惡無可奈何地扯出一抹淡笑。
「我們也該走了。」
「走?你已經讓這對有情人成眷屬了嗎?」薔薇驚奇道。她剛才有偷瞄那對當事人的表情,怎麼看都不像你依我依的樣子。
「薇,中國有句古諺︰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已經帶他們回前世,至于兩人今生是否能夠結合,就非我們該插手的。」善惡好整以暇地道。
「可是……」
「薇……」善惡眷寵地捧住她柔細的頰膚,湛藍的眼瞳放電地勾住嬌妻的靈魂。「生命是一連串苦樂摻半、愛恨交織、希望與失望更迭的旅程,我們雖為天使,卻無法替人類經歷這些,也不能幫他們跳過這些過程。想要獲得真愛,需要他們自己去爭取,而不能靠我們來安排。否則,他們跟被人操縱的傀儡有什麼兩樣?」
「即使我們足為了他們好,想讓他們少受點罪也不行?」薔薇質疑。
「有時候吃一點苦,反而會讓人們更懂得珍惜。再說,如果連這點小悲小苦都無法忍受,他們有什麼資格嘗到甜美的果實?」
「可是我感覺到盼男的害怕……」
「勇者,往往把最危險的狀況視為體驗人生、豐富生命的機會;只有儒者才選擇逃避。江盼男要是無法通過這些考驗,她就沒資格得到幸福。」
「這麼說會不會太冷酷了?」
「優勝劣敗,適合生存、不適者淘汰,本來就是物競天擇的根本道理。所謂自助天助。老天只降福澤給肯自我振作的人。人類不能期望什麼都不必做,好運就會從天上掉下來。」
「咦,我就什麼都沒做,你就從天上掉下來呀。」薔薇不服氣道。
「錯了!」善惡熾熱的眸光籠罩向她,修長的手指著她柔美的芳唇。「你不是跟上帝祈求了嗎?」
他迅速俯下唇,沒讓她有再次開口的機會。手輕輕一揮,帶著她離開掌聲如雷的表演廳。
「貝多芬的這首‘熱情’真是不錯呀。」春天邊鼓掌,邊對身旁的好友道。
「咦,沒想到你對鋼琴樂曲這麼有研究,一听就知道是貝多芬的名曲‘熱情’。不過,你指的是旋律好,還是演奏者的技巧佳?」盼男嘲弄地斜瞄向她。
「承蒙夸獎,愧不敢當。」春天先是謙遜了一下,隨即不好意思道。「其實,我對這些音樂的了解跟你半斤八兩,要不是這本小冊子上有寫,我是決計說不出來。」
她得意洋洋地煽了煽在大廳拿到的節目單。
盼男噗哧一笑。
「至于旋律好還是技巧好,我覺得兩者都很不錯,反正我的耳朵是沒本事听出那麼精細的東西。只要演奏者不要彈得太爛,就算彈錯一、兩個音,我也听不出來。」
盼男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謝謝各位熱烈的掌聲,在比賽揭曉之前,我們有幸請到馳名國際的鋼琴演奏家寧旎旎小姐,為各位演奏兩首中國作曲家的作品。賀綠汀先中的中國曲風經典作品‘牧童短苗’,以及三O年代上海一位十七歲少女楚安平所作的「戀’。後者與寧家淵源頗深,本音樂會有紀念這位早夭的天才少女的意義。現在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寧可旋旅小姐……」
司儀的話,讓盼男不由自主地將眼光傳向張德女,他臉上有著同她一般的錯愕、驚訝。在兩人交會的眸光中,他們看到彼此對剛才那段詭奇經歷的余悸猶存。就像所有遇到不可思議事件的人們一樣,先是驚疑不定,以為是自己的妄想,及至事件一點滴的確定,證明並非妄想,心里的驚駭莫名也越發強烈起來,極力掙扎著想要排拆。
然而,攤在眼前的事實不容他們逃避。當寧旎旎穿著那襲充分顯露出她年輕姣好的身材的珍珠色澤禮服走到舞台中央行禮,抬起她婉約高貴的絕色容顏,以那雙如同天使般美麗的湛藍色眼楮望來,盼男猛地抽口氣,倒是身邊的張德女顯得格外平靜。
這不是間接造成安平飲恨的寧季晴嗎?若不是她隱藏了安平的信,或許安平能和齊韶踫面,躲過神鶴的追捕,也就不會發生安平意外墜河身亡的事了。
對于舞台上,端坐在鋼琴前,散發著無與倫比魅力的嫻靜少女,盼男心里說不出來是怨、是恨、還是妒。
她一如往昔美麗,有若水仙的雪頸,撐若迷人的鵝蛋臉,清純的容顏輝映著養尊處優的氣質,活月兌月兌的一個天之驕女。
加上指間彈奏出的美妙音符,比起前世的技巧更趨完美圓熟。邢原該屬于安平的夢想——成為世上一流的鋼琴演奏家,卻在季晴的來生實現了,這教身為安平來世的江盼男情何以堪?
這想法一竄進盼男腦里,猛地教她頭痛心焚起來。
一方面是還無法接受前世今生的想法,另一方面則是對命運不公的強烈怨恨,致使她無法壓下心頭的怒火逐漸升起。
這實在奇怪,盼男極力克制自己。她一向安貧樂道,很少去嫉妒別人擁有的好條件,怎麼卻被這股幾乎要奪走她理智的怨恨牽著鼻子走?剛才的經歷如一枚炸彈在她良善的性情炸開個窟窿,寧旎旎的出現更像是在她發炎的傷口上撒鹽。
只有真正痛過的人,才知道什麼叫作疼入骨髓吧?
輕快的「牧童短笛」旋律更然而止,在另一波熱烈掌聲之後,是那首如回風與流雲般纏綿的「戀」。
敲動的樂音帶起的每一個音符,都是激越的前世記憶滾燙的腳印,喚醒盼男為痛苦所封印、隱匿在記憶里最深最暗的怨靈。耳邊仿佛能听見宜蓉那優美絕倫的聲音,細致、纏綿地唱著︰「太,陽一般的敬崇仰慕,你駕著阿波羅的金色馬車,直奔我心,驅離幽黯的悲傷……」
然而季晴的自私,卻讓她懷著對愛情與夢想的破滅和遺憾,被迫拋下觸手可及的幸福,溺死在蘇州河里。比起寫那首歌時的心情更加痛苦百倍。
這念頭激起盼男內心極度的憤怒,如地底急欲釋放的能量,威脅要從全身的每個毛孔爆發出來。
她得到了屬于她的一切!是不是在她死後,季晴也如願地接收了原屬于她的齊韶的愛?盼男心房絞痛,若不是還有一點靈犀存在,幾乎要為苦澀酸辣的嫉妒之火所吞噬。
「盼男,你怎麼了?」盡避樂聲是那般動人,春天還是發現了好友的異常。她伸手握住盼男的手,冰冷的溫度令她嚇了一跳。
「盼男,你不舒服嗎?」她以自身的體溫偎暖她抖顫的身軀,伸出手臂環住她。
好友及時提供的溫情,如冰天雪水撲滅了她的心火。盼男機伶伶地醒悟,她差一點就在怨恨里滅頂。
再多的苦、再深的怨恨,再大的不幸,都屬于那個叫楚安平的。不管她和她有著什麼樣的牽扯,她江盼男都沒必要背負屬于楚安平的一切。
這麼想後,盼男的心情豁然開朗,思緒逐漸澄明。唯一仍令她困擾的是,那場奇異的幻夢式經歷是怎麼發生的?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靠在春天溫暖的胸膛,盼男的心思如台風時的海潮,狂烈呼嘯,洶洶沖卷,然而每個疑問都沒有答案?
「人家已經彈完了,你還哭?」春天輕抹她臉上涼濕的淚水,眼神有些憂慮。「就算這首曲子挺感傷的,也沒必要吧?你向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听她這麼說,盼男才發現自己莫名地流著淚,羞澀地漲紅臉。
一條雪白的手帕遞過來,春天有些訝異地接過,看了張德女一眼。
這年頭別說男人了,連女人都罕少帶手帕哩。這家伙居然隨手便掏出一條增疊整齊又干淨的手帕來。
「喏。」她將帖子塞進盼男手里,「擦擦淚吧。」
「謝謝。」
「別謝我,是張德女的。」
盼男捏緊手帕,偏頭斜睨向身邊的男子。
俊眉朗目里有著無法掩飾的濃厚關心,凝視她的眼神為一層哀傷的陰影所籠罩,靜靜地盯住她,像想從她臉上尋找什麼。
盼男有點生氣。
看什麼看!想從她臉上看回楚安平的清靈秀顏無非痴人說夢。她現在就長這副德行,不只容貌,連性情、興趣都跟楚安平完全不同。
如雷的掌聲再度響起,張德女那雙眼仍在她臉上照來照去,盼男厭煩地想逃開。
「比賽已經結束,我們是不是該打道回府了?「她故意不理會張德女討人厭的眼光,轉向好友。
「還沒宣布名次呢。」
「那關我們什麼事?」盼男沒好氣地道。
春天嘖嘖嘖地責備她。「做人要有始有終。既然來了,也不差那麼一點時間嘛。再說中途離席,很不禮貌。」
「你之前還不是中途離席了!」盼男提醒她,語氣是有些怨忽的。
若不是春天臨時肚子痛,或許她就不會和張德女經歷那件怪異的事了。
「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春天作出一副病西施的捧心狀,逗笑了盼男。
「我想回去了。」笑歸笑,她還是很堅持。
「再等一下嘛。」春天眨巴著她長而不翹的睫毛撒嬌,狡黠的眼光偷偷俄向像是為什麼事所困擾住的張德女。
「張德女,你有沒有開車來呀?」
這家伙!盼男狠狠瞪視春天無辜的表情。
「有。」張德女點頭。「我送你們回去。」
「好呀。」春天不理會好友的陰陽怪氣,為能搭便車而開心。她隔著盼男,和德女「隔岸」喊話。
「你可以給我一張名片嗎?以後有醫學方面的問題可不可以找你問?」
「沒問題。」德女的眼楮仍盯在盼男側臉上,令她臉部發癢。
這兩個家伙還要聊到幾時呀?春天真是夠會扯的,竟然跟個初見面的男人要名片!
盼男不悅地瞄見德女拿出名片,在上面沙沙地寫著字,朝她遞過來。
她故意不接,春天嗅怪地看她一眼,伸手接過。
「太好了,有你家里的電話呢。還那麼大方地給兩張,剛好我一張,盼男一張。張德女,謝謝你喔。不過我沒名片,盼男有,你要不要?」
這種出賣朋友的事,她居然也做!盼男氣急敗壞,一口回絕︰「我沒帶。」
如此冷淡絕然的語氣,再遲鈍的人,都听出她明顯的拒絕,現場的氣氛頓時有些凝滯。
「沒關系。我記得我皮包里有一張你上回給我的名片。」春天慢條斯理地道,不理會盼男懊惱瞪視她的動光,掏出背包里的名片,在上頭寫了些字。
「噢。別忘了我叫春天喔。是個言情小說作家,以後請多捧場。」
口氣還滿像推銷員的。盼男尖酸的想。不是滋味地看著春天將她的名片遞給張德女。
是「她」的名片耶!春天為什麼不問問她的意思!
「我要走了!」管不了舞台上羅唆不完的評審評論,盼男率性地起身。
春天拿她沒法子,只好順著她。張德女追上她們。
三人離開表演廳,在走廊上遇到寧旖。近著之下,更形無瑕的嬌容綻放一抹驚喜。
「四哥,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替你留了貴賓座,也沒瞧見你。」嬌滴滴的聲音如黃鶯出谷,盼男听了心情更加煩悶。
「旎旎,有事下次丙說,我先送朋友回去。」德女冷淡地道。
「四哥?」寧旎旎科持地喊了聲,湖泊般清澈明亮的眼楮狐疑地打量他身邊的盼男和春天。
「既然你有朋友,就不用送了。」如此親密的呼喚,代表即使在這世,他倆的關系仍然匪淺。一股酸到極點的情緒,主宰了盼男。她別開臉,全身僵硬。
「盼男?」春天心里的疑惑加深。盼男的情況很不對勁,她從來不會這麼無禮,也不會對人有這樣強烈的敵意。寧旋旋的態度或許有些縴尊降貴,倒沒令人討厭到哪里去,然而盼男卻表現出一副深惡痛絕的怨恨。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實在不像她平常的樣子。回去後,非得好好審問一番不可。
「張德女,盼男沒別的意思,她是不願麻煩你。」連忙為好友的態度做說明,春天可不願張德女留下對盼男不好的印象。
「寧小姐剛才的演奏太精妙了,尤其是那首‘戀’,听的盼男涕淚滿衣裳……」
「春天,你胡扯什麼?」盼男不悅的否認。她是哭了沒錯,但可不是為了寧旎旎的琴技!
「盼男不好意思了,我從來沒看過她情緒如此激動,不信的話可以問張德女。」春天不理會她,自顧自地繼續道。
寧旎旎優雅地牽動嘴角,醉人的秋波直往張德女望去。「四哥,你的朋友很有趣。」
張德女灌了蹩眉。
「你不幫我們做介紹嗎?」她燦笑如花道。
德女簡短地為兩方引薦。
「對了,寧小姐。你彈奏的那首‘戀’,據說作曲作詞者和寧家頗有淵源,里面是不是有一段動人的故事?」對這點,春天一直很好奇。
「沒錯。」旎旎微笑道。「她是先祖父年少時的女友。」
「胡說!」異口同聲的叱喝分別發自盼男和德女,後者深深投過來的凝視。令前者迅速別過臉。
「四哥,你為什麼這麼說?」旎旎困惑地問。
「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德女低沉的嗓音顯得有些沙啞,淚光隱隱的眼楮投向遙遠得足以穿越時光的某個點,神情無比憂傷。「她是寧季群的好友齊韶的未婚妻,如果不是安平發生了不幸,他們兩人便是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安平創作的歌曲也將流傳得更多更廣。」
「你怎麼知道?」旋旋訝異道。夾在祖父遺物里的這份歌譜,曾引起她無限揣想。歌詞里的意思,加上祖父晚年在日記里曾提及安平的才華,才會讓她以為安平和祖父曾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
「我就是知道。」他閉了閉眼,顯然不願再回答下去。
「那江小姐……」張德女知道已是不可思議,怎麼連那個江盼男也曉得?旖旎懷疑起來,然而這兩個人就像一對悶葫蘆般沉默,想從他們緊閉的嘴唇撬出答案,像是完全不可能。
「我們走吧。」盼男不再理會,自顧自地往出口方向走去,春天朝他們抱歉地笑了笑,敢緊迫上她。
「盼男……」德女想追過去,卻被旖旎拉住。「四哥,你別走嘛。表姐和表姐夫都來了,你不去見見他們嗎?」
德女聞言,只能表情復雜地目送兩人身影,心清亂糟糟,就是不想接受三哥和三嫂的刻意撮合,才避開貴賓席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好敷衍兄嫂要他定得答應來參加音樂會的要求。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寧旖旎無動于衷,她美麗又有才華,對他更是溫柔體貼,可是他對她就是沒感覺。之前一點都想不透,及至今晚的遭遇……
那是真的嗎?那些關于齊韶的記憶一點滴地在他腦里重建,讓他無法否認。何況跟他一起經歷這些的,還有江盼男。初見時,對她無法言喻的好感,原來是其來有自。怪不得那日之後,他會一直想著她,若不是向來的謹慎阻止了他,早依照她留給醫院的病歷資料找上門去。
今夜的再度相遇,是上蒼安排給他們彌補前世的情天憾恨的機會嗎?可是他心情好亂,所受的教育令他無法相信前世今生的存在,然而今晚的遭遇卻讓他無法否認。到底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的?德女想得頭昏腦脹。
他捏緊褲袋里的名片,那里有可以聯絡上盼男的地址電話。等他想通一切後,再去找她吧。等我吧,盼男,這次我不會再放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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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夜來得特別晚,下午六點鐘過梭,天色依然光明,火紅的太陽貪戀著人間的繁華,浮沉在山四處不肯歸去。黃澄的夕陽余暉經大樓的玻璃帷幕反射,光芒刺眼,有一叢透過明亮的玻璃投射進這間頗有規模的出版社辦公室里。
盼男放下手中的校稿,揉了揉疲累的眼角。腦海里不期然地浮現張德女惱人的俊容,心情一陣煩躁。
經過一些時日之後,音樂會當晚所有的那些經歷,前世與今生的,在記憶中已部分混淆起來,教人分不清楚哪些情緒是屬于前世的,哪些感覺又是今生的。就像是一杯綜合果汁,舌尖難以分辨哪部分屬于柳橙、哪部分屬于隻果、哪部分又屬于芭樂….-總之,各種滋味齊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印象里那些或快樂或悲傷或感動或震撼,關于愛與恨,生命與死亡的記憶,最終都混合成某種復雜的系念與啟示,在她胸臆間翻騰、爆炸,除了椎心之疼外,仍是找不到答案的茫然。
或許,該選擇的是不再去想它,就像不管春天如何逼問,她一概故作不知般地逃避。但那些在她心頭洶涌的情思,比起好友更難應付,不管是睡夢還是清醒,緊追著她,教她不思量、自難忘。
尤其是春天去知本度假的這幾天,回家只能面對滿室的冷清寂寥,那些她不願去想的難纏情思,每每在她身心疲累之時,冷不防地冒出來暗算她。前世的記憶如潮水涌來,更多的快樂與悲傷,宛如一首首痛徹心肺的悲愴旋律,在燈火闌珊的暗夜里一再播放,佔領她醒時的思緒,也侵襲她睡時的夢境,幾乎逼瘋她。
她是那麼真實地感受到關于楚安平的喜怒哀樂,關于她對齊韶刻骨銘心的愛戀,關于她死時的怨恨、遺憾。這些,就像夢魔一般緊攫住她,擾亂了她平靜的生活,沒一刻放過她。
盼男感到害怕、憂慮,甚至覺得前世的記憶已漸漸蠶食她,幾乎要取代她今生的一切了。不,她不要,她是江盼男,不再是楚安平了。關于安平的一切,早該隨著她的死亡結束,而不該過渡到江盼男的生命。
然而這些徒勞無力的抗爭,似乎只是多此一舉,她仍日日夜夜為安平所困擾。即使想以工作逃避,也躲不掉無所不在的思想侵害。
得怎麼做才能把這些思緒趕出去,回復平靜無波的生活?盼男在心里吶喊,沒一刻比現在更祈望平凡的生活回來。如果她不曾經歷那夜的奇異之旅;如果她不曾暗春大去參加音樂會;又如果她根本不去那家醫院,選擇了張德女看病,………然而生命卻沒有如果,不管她如何不情願,那些如果已在老天爺的安排下,主宰了她的命運,教她難以逃月兌……
嘟嘟作響的內線電話鈴聲驚擾了盼男的沉思,她呆了半晌,才伸手接過。
「喂?」
「江盼男?」
就的宛如她生命用的一部分的悅耳男聲,令盼男心跳失速起來。握著話筒的手微微顫抖,眼楮驚嚇地睜圓,有種想將電話甩上的沖動。
「盼男,找知道是你,別躲我。」
「你……你怎會有我的電話號碼?」盼男氣急敗壞地喊道,直到鄰座正在收拾桌面的同事投來好奇的眼光,才降下聲音。
「你忘了那晚春天把你的名片給我了嗎?」
盼男恍然大悟,眼光隨即狐疑地眯起。這家伙的聲音听起來未免太平靜了,就像為那天的事困擾的人,就只有她而已,他是完全沒受到影響。
「你找我干嘛?」她的口氣很沖。
「難道你不想難認那晚的事?」德女這時候才顯露出一丁點緊張。
「不想。」盼男口是心非地迅速拒絕。
「騙子。」德女輕聲指責。「任何人遇到這種事都想弄明白。」
「根本就沒事。」
「又在說謊了。你是什麼時候養成愛說謊的個性?」他的聲音充滿不以為然,令盼男更加火大。
「關你什麼事?」
「你在生氣?為前世的事氣我?」
「少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了!」
「盼男,如果你不生氣,或者曾深入思考過這事,就不會是這種口氣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還有事要忙呢!」什麼東西!都經過那麼多天才來找她。盼男不是滋味地想。
「我在你辦公室大樓下面等你,等你見面把話說清楚。」
「我們有什麼話好說的?」她不可思議地問。
「盼男……」德女的呼喚輕似枕畔的情人呢喃,听的她雞皮疙瘩直起。「你不認為那晚的事,是上天有意彌補我們?給我們再一次的機會?」
「少荒謬了。」盼男駭笑,卻忍不住心髒怦怦直跳。
「一點都不荒謬。」德女的聲音有著壓抑不住的痛苦。「如果你知道安平死後,齊韶如何痛不逾生,你就明白我話里的意思。」
「我不想知道……」尤其是在她的心被折騰的這麼痛,精神耗弱得隨時要崩潰的時候。
「容不得你不知道呀。這是我倆的命運。我會一直等,等到你下樓來,等到你願意見我,等你……」
「張德女!」盼男對已掛斷的話筒低聲咆哮。那家伙在搞什麼呀!說那種會攪得人意亂心慌的話,就把電話給切掉,完全不管她會有的心清。
她憤恨不平地喃喃咒罵,瞪視桌面的稿子發呆了兩、三分鐘,仍然無法集中精神。
混蛋!她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居然這樣對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大樓下面等,都過了好幾分鐘,會不會跑掉了?
一連串的不確定,讓盼男坐立不安。她知道今晚是別想專心加班了,與其坐在這里發呆,倒不如去看個究竟。
她先到洗手間梳洗,才拿了隨身皮包打卡下班。搭電梯下樓時,心里仍在咒罵張德女不該擾亂她一池春水。
他到底找她做什麼?
仿佛意識到是怎樣的未知命運往等待她,盼男芳心悸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