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百花盛開,宮中隨處看去都是片片引人目光流眄的花光,香氣撲面而來。花朝卻視而不見,嗅而不聞。
陪伴母親徽音公主用過午膳後,他信步走出天籟官,盤算著接下來要做什麼。今天輪到岳翕在御書房伴駕,皇帝那里用不上他,正好可以偷得∩?肴障小?墑牽?米鍪裁茨兀?br>
花朝漫無目標地隨意亂逛,就像近來的每一天,總是在公事之餘慌得無聊,不曉得該做什麼,也提不起興致做任何事。
這不像他。
以前總是忙得像陀螺一般停轉不下來,不當值時,便讀書練武,不然便回東寧侯府或寧國公府听取總管報告府內大小事務,予以裁奪。但最近……這些事都不想做,腦子里空空蕩蕩,明明想著什麼,又強自壓抑下來,只有在暗夜里無人時,才允許心中的渴望冒出頭,夢回元宵夜里的情景。
跳過刺客的圍殺,跳過心懸皇帝安危的憂懼,記憶停在初初相對的那眼、她含情扶住他受傷的身軀探問時的急切、她親手奉上香茗時的溫柔、還有他告辭時水眸深處里說不出的千萬挽留,這些都在他十七年來平滑如鏡的心湖上掀起波瀾,再也靜不下來。
於是,他一閉起眼,一入夢,那娉婷的花顏,那銀鈴般的嬌笑,便在夢中與他捉迷藏。才冒出,又消失,短暫如雨後的彩虹,美得令他心醉,也心碎。
夜復一夜,日復一日,他交替感受著甜蜜的心醉,以及灼痛的心碎,剛強的意志逐漸在崩解。花朝知道不能繼續下去了,再下去,他會發瘋!
可有些事不是他不想要就可以不想要,想要就能要到,就像趙千慧……
她的形影是頑固的蛛網,打散了又重新結起,不斷地擴建地盤,將他整顆心都佔據,讓他再提不起勁做任何事,除了想她!
可真的不能繼續下去了!
不能讓只能屬於夜里的渴望侵奪到白日,不能讓她的影子佔住所有的思緒,更不能讓對她的渴望隨著每一次的夜夢而快速累積,像一把多情的小刀在無法得到滿足的心底劃下一道一道的傷痕,連白晝時也想著她。
真的不能再想她了!
但當這意念浮現他腦中,心為何會疼得厲害?
難道連不想她,也會難受嗎?
花朝邑郁地往前走,盡避四周繁花似錦,曼妙的春光與花色他卻視而不見,只是一直往前……
突然,心像被什麼震動了。
他眼中的茫然倏地一散,因沉淪在自己的思緒里而封閉的感覺全都重新開放了。豎起的耳朵在原本以為是寂寥無聲的空間里捕捉到許多的騷動,有微風拂過花葉的聲音,有啁啾吵鬧的鳥鳴,還有遠處兵器交鋒與衣袂飄動的聲音,更有著很女孩子氣的嬌笑、談話聲……
女孩子?
他注意傾听,集中精神去分辨女子聲音的部分,心跳加快了起來,腳步不自禁地被那魂縈夢系的音韻給牽引,幾乎足不沾塵地往前奔去。
不可能,她怎會在這里?
可是……
那聲音分明屬於她,自已絕不會听錯!
雖然只相處了極短暫的時間,她的音容笑貌無不深深刻鏤在心中,只會隨著時間越發地深刻,而不會模糊。
「師兄小心了!」
隨著這聲嬌斥傳進耳里,花朝的視線也精準地捕捉到銘刻心底的倩影。
是她,真的是她!
一顆心都被喜悅給脹滿,花朝感覺到身體輕快得像要飛起來,眼光則貪婪地緊盯著隨著劍勢滿場飛舞的少女。
雖是一身官裝,趙千慧輕靈迅捷的攻勢一點都不受累贅的披帛、寬袖、曳地裙幅的限制,隨著皓腕翻轉,劍光水銀瀉地的攪向前去,招中有招,劍勢看似緩,實而迅捷如電,恰似花飛滿空無處所,教人不知劍招將落向何方,難以防備。
花朝貪看著她美妙的身影,無論是裙裾的微揚,羅袖的翻動,都如一幅幅美絕人間的圖畫勾引他收藏在記憶里,所以當一陣叮叮當當劍劍相擊的聲響後,趙千慧如柳絮被狂風吹起往後飛去,他不禁緊張得一顆心提到喉嚨,身形急急忙忙地想往前奔去搶救。但幸好在他魯莽行事前,一陣銀鈴般的笑語伴隨著鼓掌聲響起,阻止了他。
「慧姊姊好厲害喔。大哥每次只要使出這招春水拍天涯,我多半都要棄劍投降,慧姊姊還能穩穩拿住劍,比人家強好多。」
「公主謬贊了,真正厲害的人是戴師兄。」趙千慧收起寶劍,輕喘著氣息微笑道,「我使楊花宛轉飛,是模仿楊花在風中無定向,讓敵手不確定劍勢的去向,戴師兄卻能一眼看出我劍中的虛實,還擊春水拍天涯。其實,若不是他暗留一手,只怕我亦要棄劍投降了。」
「是這樣嗎?」
朝陽公主葉續日狐疑地看向氣定神閑的戴玥,見他臉不紅氣不喘,不像是剛與人動手的模樣,反觀趙千慧,兩頓泛起因這番比試而生起的桃暈,額上浮著薄汗,氣息略略混亂,不由得信了幾分。
「趙師妹大客氣了。若不是你我師出同門,為兄又痴長了你幾歲,比你多些與人動手的經驗,你這招楊花宛轉飛,為兄恐怕招架不住。」戴玥難得謙遜了起來。
「師兄不要為小妹留面子了,小妹自知功力不及師兄,以後還請師兄多指點。」
「有機會的話,為兄也想跟師妹多切磋。」
「那是小妹的榮幸。」
「也是為……」
「喂,你們不要再為兄、小妹的說個沒完好不好?」葉續日听不慣義兄的咬文嚼字,不客氣地翻著白眼瞪向戴玥,「大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文謅謅、有禮貌了?還為兄哩!你就沒對我自稱過什麼為兄的!」
「續日妹妹生氣了?為兄哪里惹到你了?」戴玥故意道。
「唔,拜托你別這麼講話,你小妹我還想讓剛才在太皇太後那里享用的養顏美容午膳多在胃里停留一段時間哩。」
「咦,這下又是誰不想讓人胃里的午膳多停留些時間哩?」戴玥促狹道。
「喂!」葉續日听出他話里的嘲弄,氣鼓了頰,「慧姊姊小妹小妹的說,你都不想吐,怎麼我一講,你就說這種討厭的話!」
「呵呵,我沒說你讓我想吐呀。」
「你……可惡!慧姊姊,你看我大哥啦,他……欺負我!」說不贏他,續日眼圈一紅,撲進千慧懷里撒嬌。
千慧搖頭,拿這對愛斗嘴的兄妹沒轍,當她準備開口安慰續日時,心緒忽然有所感應,眼光捕捉到一道正要離去的落寞身影。
「啊!」她輕呼出聲,是他。
「花兄既然來了,何以未打一聲招呼便要走?」戴玥疑惑地揚聲詢問。
原來在花朝乍到之時,與趙千慧切磋武藝的戴玥便察覺到,並從他的腳步聲及呼吸聲猜到是他。當然啦,趙千慧的輕呼更證實了他所听無誤,才會對花朝在拭瘁站了半天不出聲,轉身便要走感到奇怪。
「我怕打擾你們。」嫉妒如一把鋒利的小刀寸寸削著他的自制,花朝壓抑下在體內翻滾的痛苦,勉強自己維持面無表情走出拭瘁。
再見到趙千慧時的快樂,已被悲痛所取代。
他沒想到會在宮里見到她,沒想到她會跟戴玥如此熟稔,不但一塊切磋武藝,她甚至對他綻露出如花的笑靨,言談間顯得郎有情、妹有意。
但他更沒想到的是,見到這一幕,心頭會像著火似的又痛又驚,令他思緒一片空白,只能像個局外人般,注視著趙千慧對戴玥微笑,听著他們親切的談笑,卻完全無法介入,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轉身想逃,卻被趙千慧和戴玥發現。
這對他不僅是個致命的打擊,也是不知該如何面對的窘迫,雖然他沒想過……不,他豈是沒想,在夢里不知想過幾千幾萬遍趙千慧的溫婉與笑容僅屬於他一人,如今這個渴望……被冰雪般寒沁骨的絕望給澆熄了。
「花兄什麼時候跟我們這麼生疏了?」
戴玥銳利的凝視似要看穿花朝平靜外表下洶涌的悲痛,事實上,他似乎看穿了,眼光來回在趙千慧與花朝之間滴溜溜一轉。一個是含情注視中有著不確定;另一個則是深受打擊、如槁木死灰般的淒愴,甚至不自覺地對他流露出嫉妒的怨恨來,這使得他向來不羈的嘴角微朝上揚。
有意思!
「沒有呀,我只是……」花朝勉強擠出笑容,試著在空白的腦袋里擠出話來應對。他本來就不是個擅於言詞的人,在心情如此絕望、悲苦的情況下,更想不出適當的話為自己辯解。是以「只是」後,只能放任沉默降臨。
戴玥可不準備跟他沉默以對直到天荒地老,他暗暗嘆氣,心知是別想指望花朝在「只是」之後會很快有下文了。他決定自力救濟。
「是因為我師妹的關系?」他試探道。
「師妹?」
花朝怔了一下,隨即領悟到他所指的人是趙千慧,視線很自然的落向她,看到她秀眉微蹙,兩汪如玉的潭眸里盈滿受傷的情緒,似是無言地問他真的是因她而顯得生疏嗎?他心頭陡地一痛,不忍心她這麼誤會,急忙否認。
「不是因為你……趙小姐,你別誤會。」
「什麼誤會?」葉續日難得見到花朝這麼不知所措,故意逗他。「你不是因為慧姊姊而跟我們生疏嗎?可你喊慧姊姊趙小姐,分明就顯得客套、生疏嘛!」
「我是……基於禮貌。我跟趙小姐算是第二次見面,男女有別,我當然應該喊她趙小姐,不然要跟你一樣喊她慧姊姊嗎?」花朝沒好氣地反駁。
「可以呀。」續日可愛的小臉上閃著促狹的笑意,「如果你要跟我一樣喊慧姊姊為慧姊姊,相信慧姊姊不會介意的。」
「你……」這是什麼話呀,他怎麼可能跟她一樣喊什麼慧姊姊呢?花朝俊臉漲紅,氣惱地瞪視葉續日。
「公主,你就別再逗花公子了。」趙千慧不忍花朝受窘,出言解救。
「好好好,我听慧姊姊的話不逗他就是。可听你們一個喊趙小姐,一個喊花公子,真是不順耳呀。難道你們忘了元宵那夜我們一起應付過黑衣刺客,慧姊姊還使計引開刺客,救了大家,現在倒生分了起來。」
花朝無語,默默的瞅視向趙千慧,她正好也把眼光照來,四目一對,各自溫習起那夜的記憶,兩人也不知道各自想到哪個部分,俊臉、芳頰全都熱燙燙了起來。
「咦,你們干嘛臉紅呀?」續日模不著頭緒,無心的一句話在兩人心湖里掀起波濤,頰更燙,心也更熱了。
「咳咳咳……」感覺到現場的氣氛逐漸白熱化,續日仍像楞頭青一樣搞不清楚狀況,戴玥以咳嗽聲舒緩氣氛,轉移話題。
「花兄剛才說不是因為趙師妹而跟我們生疏,那是什麼原因使得花兄一聲招呼都不想打,轉身便要離開呢?」他並非故意要為難花朝,而是想確定花朝反常的舉止是否真如他所想的原因。
「我……」花朝苦笑,剛才答不出來的問題,現在還是……等等,腦中忽然有了靈感。「因為看到你們師兄妹在過招,不方便窺伺貴門的絕學,所以我便……」
「花兄此言就太生分了。」戴玥訝異地一笑,沒想到花朝能急中生智想到這套說辭,雖然他根本不信,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說辭挺合情合理的。「你我雖不是系出同門,可是上一代交情深厚,我義父曾指點你武藝,寧國公也曾教過在下幾手,名義上雖僅是世交,實則無異於同門師兄弟。本門的武學,花兄自是可以看得。以後不要再這麼客套了。」
「我明白了。」花朝受教地道。「對了,你……們怎麼會在這里?」
一行人正站在太皇太後所住的萱和宮前的廣場。
這里約有一畝地大小,兩旁各栽植奇花異卉,不遠處還有涼亭乘蔭,是萱和宮的宮女平常跟從女教頭習武健身的地方。
「是太皇太後要我帶慧姊姊進宮,我們用過午膳後在這里遇到大哥,我便提議大哥和慧姊姊切磋武藝給我看呀。」葉續日興高采烈地搶著回答。
「你們……」心里有無數疑惑想問,但這些問題都不是他的身分可隨意問出口的,花朝克制住沖動,撿選出他認為較適當的字眼。「我不知道元宵夜之後,你們又……這麼快有聯絡呀。」
「咦?」這句話听起來有點奇怪,難道花朝認為他們不該這麼快有聯絡嗎?葉續日精致的小臉上明顯浮著困惑,但她還是率直地回答,「那晚之後,我跟皇上都想念慧姊姊,便由我親自到趙府拜訪,正式展開與慧姊姊的交往。慧姊姊都去過定國公府兩次了,爹還指點她輕功的要訣呢。不過今兒個倒是頭一次入官。」
「你剛才說是太皇太後要召見趙小姐,要你帶她進官?可太皇太後怎會知道趙……」
「我不要再听你喊什麼小姐啦!」續日忍受不下去地大叫。
「那我……」要喊她什麼呢?花朝也在傷腦筋。
「既然我們的交情就如同門一般,花兄就喊一聲趙師妹吧。」戴玥建議。
「這……也好。」花朝從善如流,仿佛一聲稱呼可以拉近兩人的關系……啊?他在想什麼?剛才不是還絕望得想死,現在又……
「花兄剛才問得好,太皇太後怎會知道趙師妹的存在,又是誰告訴她的。」
「不是我啦!」續日很委屈地為自己辯解,擔心眾人會以為是她泄漏風聲。
「你沒必要這麼激動,我又沒說是你。」戴玥好笑地點了點小妹挺翹的鼻頭,惹來續日的嘟嘴抗議。
「可是你說……」
「我只是重復花朝的話,並沒說是你告訴太皇太後的呀。」
「可是……」
「公主,我相信戴師兄沒有那個意思。」趙千慧柔聲安撫續日,比起是誰泄漏消息,她比較想知道的是花朝會不會因為此事而受罰。她擔憂地輕攏秀眉,看向戴玥。
「戴師兄是認為太皇太後已經知道元宵夜的事嗎?可是召見我時,太皇太後並沒有提起呀。」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理由召見你,太皇太後為何會在午膳後,同時召見定國公及寧國公?」
「啊?可是我們都沒有講,太皇太後怎會……」葉續日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太皇太後是如何知情的。
「應該是義父……」
「什麼?你說爹跑去跟太皇太後說?」這個打擊對葉續日而言太大了。她心目中的父親怎會是那種碎嘴公呢?
「我又沒說是義父告訴太皇太後的。」戴玥沒好氣地白了義妹一眼,「義父一定是認為皇帝遇刺的事件太過重大,不能放任不管,所以修書告訴我們的太後師叔,然後太後師叔就稟告了太皇太後,她老人家才會曉得這件事,召見義父及寧國公共商此事,好將幕後主使者給揪出來。」
「可是……這不是害了朝哥哥嗎?」葉續日哭喪著臉說,一臉愧疚地看向花朝。
「我不要緊。」後者絲毫不責怪她,反而溫言安慰。
「朝哥哥,你打我罵我都好,就是不要這麼說。」續日更難過了。「對不起,我當時真的以為這會是個好主意,哪里知道爹會跟太後講。」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花朝說,「況且比起揪出刺殺皇上的主謀,我挨罵挨罰便顯得不重要了。」
「可是……」
「續日,你先別急著難過,照我看,花朝不會受罰。」戴玥道。
「可是寧國公要是知道是朝哥哥帶我們出宮的,一定會罰他啦。」
「花朝是太皇太後最心愛的外孫,召見寧國公時,一定會代為求情。而且,這件事不宜明著辦,要是皇上元宵夜溜出宮,遭人圍殺的事傳出去,恐怕將在朝野掀起大風波。我想寧國公頂多是訓斥花朝幾句,不會罰他。」
「哎呀,我還是不放心,至少要親自確定之後,我才能安心!」說完,她便一溜煙的跑開。
戴玥本想阻止她,但想想又作罷,倒是一旁的花朝感到不安。
「戴兄不阻止公主嗎?」他可不認為朝陽公主能躲過定國公、寧國公兩大高手的耳目偷听到什麼,要是被抓到,豈不是要挨罵!
「續日想做的事,是沒人可以阻止的。」他搖頭苦笑。「在下也要失陪了,花兄下午並沒當值,不如陪趙師妹去逛御花園吧。」
花朝怎麼也沒想到戴玥竟會交給他這樣的差事,不敢看趙千慧的反應,急急地道︰「戴兄有什麼急事要辦?」
「我代岳翕去御書房伴駕。安國公夫人從昨晚便不舒服,岳翕放不下母親的病,已經跟皇上告假,找我代班。我該去御書房了,趙師妹就有勞花兄相陪。」
戴玥拱拱手,向花朝眨眨眼才離去。就不知道他眨眼的用意花朝是否能領會,把握機會與佳人攜手共游了。
☆☆☆
花是那麼艷,微風吹拂下,遠近的風景如繁花競放的仙境,粉蝶兒飛,翠鳥啁啾鳴唱,周遭顯得無比安靜,靜得彷佛可以听見彼此的呼吸聲及心跳聲。
兩人雖然不是獨處的,遠處仍不時傳來宮人的談話聲,但這些聲音都彷佛被遺忘在另一個世界,花朝與千慧的知覺只忙著感覺對方的存在。
目光默默遞去,和另一雙同樣含情的眼眸對個正著,慌得害羞的別開。怦怦響動的胸房積累了無數的話想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那些說不出口的言語在方寸間沖來撞去,激撞出來的火苗迅速擴散,在各自炎熱的胸房里燎燒不去,寂靜變得難以忍受,高燒的溫度到了非得宣泄出來不可的地步。
「你……」
「你……」
靜默,因不約而同的開口而打破,錯愕的眼對上錯愕的眼,方寸間繚繞的情思毫無防備地躍上眼眸,藉由眼波交流傳遞向對方,無言的情意就這樣從這顆心,這雙眼搖蕩向那雙眼、那顆心,安定了各自心頭喧囂的煙塵。
「你先說。」
不知不覺中,花朝的眉梢、唇角全都飛揚起來。這些日子來為情所困而煩躁不安的心情在兩人的對視中澄靜下來,先前因嫉妒而起的傷害也全融化在她溫暖的目光泉里。
「嗯。」千慧沒有推卻,一絲美好的笑意閃漾在花瓣似的柔層里。「你上回受的傷都好了嗎?」
都過半個月了,她還掛意他的傷。花朝心上一陣溫暖。
「都是些皮外傷,敷過藥後,已經沒事。」
「那……我就放心了。」她關懷的目光不放心地在他偉岸的身軀繞了繞,直到遇上他熾熱的眼光,才害羞地別開,頰上的紅暈更熾,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
這些日子來,總是掛念著他……的傷,擔心他會因為皇帝遇刺,而挨伯父罵。偏偏朝陽公主還一再叨念寧國公花捷訓起人來有多一板一眼、六親不認,說只要他一個眼神瞪來,即使是盛夏也會讓人像是處身於冰天雪地中,讓她越是思量便越為花朝感到憂愁。
是不是因為這樣,思緒一直繞著他轉,將那夜短暫的會面想了一遍又一遍,即使是睡夢里依然會夢見他,為他憂愁,花朝的形貌、眼神、聲音,甚至氣味遂都鏤刻心版,時時縈繞在方寸間?
尤其是兩人初初相遇的那一眼,更在她心上曲折回繞,每次回想時,心總是燒燙得厲害,快速的跳動甚至會讓胸口發疼。
但這些只能憑靠記憶才會被勾起的悸動,怎比得上親自見到本人時的震撼?
見到他在樹影間欲去還留的落寞身影,她的心在興奮中糾結絞痛著,忍不住呼喊出聲。接著,目光便無法自他偉岸的身軀抽離,灼燙的心卻越來越冷。
他的態度是那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甚至不願看她!
千慧覺得深受傷害,花朝卻在戴玥的質問下將眼光朝她望來,少女芳心驀地一緊,許多言語、肢體無法傳達的心聲,都透過眼光傳遞來,她頓時了解到他並不像外表那樣冷漠,他就像她一樣記得元宵夜里發生的所有事,尤其是關於兩人的。
這讓她激動不已,但想到之前花朝甚至不打算見她.雖說他的解釋是,看到她跟戴玥在切磋武藝,不方便窺探兩人的對招,可她感覺得出來,這不過是他的推托之辭,真正的心意並沒有說出口,所以在戴玥要他陪她時,他才會顯得不情願。這表示一切只是她在自作多情嗎?
可為何又要用那種灼熱的眼光看她?那專注的凝視熾熱得彷佛要將她融化,從身到心都生出一股陌生卻燙熱的情懷,渴望投向他……
「趙師妹,趙師妹……」
溫柔的低喚不住拍打著她的耳室,趙千慧回過神來,看進一雙盈滿憂慮、困惑的眼眸,接著發現花朝剛毅俊美的臉容離得她好近,她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睫毛下的陰影,感覺著溫熱的男性呼息急促地拂了過來,心房跟著咚咚急敲,慌張地別開臉。
天呀,她居然當著他的面發呆,以至於花朝會俯靠過來喚她、看她。
一朵朵瑰麗的紅霞瞬間布滿臉頰,千慧羞得無地自容,聲音因尷尬而顯得低微,「對不起,我沒听見你在叫我。有……什麼事嗎?」
花朝看她臉紅似火,不禁擔心起來。
「你不要緊吧?是不是天氣太熱,中暑了?要不要到涼亭處休息,我讓宮女送些去暑氣的涼品什麼的?」
「我沒事。」知道他擔心她,千慧心里涌上一股溫暖,她甜甜一笑。「不過還真有些口渴,不如我們到那邊的涼亭坐,請宮女姊姊送些茶水來。」
她指向花蔭深處的涼亭,花朝不解為何她一指那麼遠,仍順從她的意思,召來萱和宮值班的宮女咐吩涼品與點心,方領著千慧走過去。
「對了,你剛才喊我是有什麼事嗎?」千慧與他並肩散步在花徑里,溫暖的陽光自樹葉間拂來,微風清涼地拂在燙熱的臉頰,身邊的男子高大英挺又是心中所系,使得身心都處在一種極為愉悅的狀況中。
「戴玥不是要我陪你逛御花園嗎?我是想問你是否想去了。」
「噢。」清淺的笑意在千慧嘴邊消失,聲音顯得哀怨,「要是師兄沒叫你陪去,你是不是根本不想理我?」
「不……是!」他很快否認,灼熱的目光采詢地籠罩向她。「我倒想問你,如果不是戴玥沒空陪你,你會……呃,讓我陪你嗎?」
她訝異地停下腳步看他,「為什麼這樣問?」
「難道不是嗎?」花朝俊美的臉容抑郁了起來,灼熱的目光同時冷卻,聲音更顯得低沉陰郁。「我不像戴玥那麼開朗、會逗女孩子,你跟我在一塊定然會覺得無趣,所以才會悶得發呆……」
「我不是悶得發呆,我是……」情急之下,千慧險些不顧女性的矜持傾訴心意,領悟到這點,她看得渾身發燙,避開他的注視,走進花樹掩映下的亭子。
這里極為安靜,只有她跟花朝兩人,錯過了這一刻,也許就沒有勇氣說了,況且,她並不樂意花朝誤會她呀。
可……萬一他根本無心於她怎麼辦?
千慧全身一陣畏寒,想要退縮,但不說……就什麼指望都沒有了!
「你……不用為難了。比起戴玥,我是平板無趣多了。你可以輕松的跟他談笑,跟我說話卻顯得緊張、欲言又止,一定是我言語無味,讓你提不起興致跟我聊……」
那充滿自嘲的聲音顯得無盡淒涼,如針般的刺戳著千慧敏感、易受傷的芳心,退卻的勇氣忽然充滿全身。她無法忍受花朝如此曲解,還一直拿自己跟戴玥比較,千慧霍地轉身面向他,明眸著火似的瞪視過去。
「你沒必要跟戴師兄比……」
「因為在你心里,我沒得比?」花朝更加頹喪。
「不是!」她失控地大喊,怒氣潮涌在眼中,「花朝,你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是自以為是,自作主張地胡亂下判斷,以至於曲解了別人的心意!」
「我?」他愕然。
「對!」千慧這下全都豁出去了,在貞靜賢淑的外表下,她其實也是有脾氣的,只是平常都受自幼被教導的閨閣規範所壓抑住,很少爆發。但花朝的話太令她生氣了。「你或許沒有戴師兄開朗;我跟你相處時,也的確沒有像和戴師兄交談時那麼輕松,但不是因為你及不上戴師兄,而是我……我……戴師兄對我而言就像名兄長,而你……你……」
她的語氣開始結結巴巴了起來,原本還怒氣凌人的眼光忽地害羞,不敢再看花朝。
「反正……我沒當你是兄長……」
說完這句話,千慧已窘得煩似火燒,眼楮只敢看地面。
花朝怔怔的瞧著她,心里是千頭萬緒。她說沒當他是兄長,卻當戴玥是兄長,這是什麼意思?
「呆頭鵝!」她跺了跺腳,惱得轉過身。
花朝是呆,但當這聲既甜又媚的嬌嗔鑽進他耳內、心上,他登時開竅,一陣狂喜充滿心田。
「你是說……」天呀,會是那個意思嗎。他激動的走上前去,顫抖的雙手扶上少女柔弱的肩膀。
她沒有拒絕,同樣輕輕顫動的嬌軀甚至還朝他偎來,花朝欣喜若狂。
「慧妹……」他低頭俯向她迷人的青絲,帶著素馨香息的處女幽香撲鼻而來,花朝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心醉神迷。「我以後可以這麼喊你嗎?」
「嗯……」
千慧羞澀得正待進一步回應,忽然一聲「哎呀……」傳來,使得花朝迅速放開她,銳利的目光射向聲音方向,只見一名約與千慧同齡的宮女趴倒在涼亭外的花徑上,手中的水盆傾倒在地。
「你沒事吧?」千慧擔心地走過去扶她。
「趙小姐,真的很對不起……」宮女起身後,哭喪著臉說,「奴婢本來是要端水過來給侯爺和小姐淨臉,卻被地上凸起的樹根給絆倒,把水都灑了。」
「沒關系。你有沒有受傷?」
「奴婢沒事。小姐別怪我就好。奴婢這就回去再端一盆水來,侯爺吩咐的茶水、涼品、及點心,其他姊姊很快就會送來,奴婢告退了。」
「你小心呀。」
直到宮女一拐一拐的朝原路回去的身影消失不見,千慧才收回視線,立即感應到花朝如火的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