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鼓聲剛過,善善洗去騎馬一整天沾染的塵沙,任侍女為她拭干黑緞般光滑柔軟的秀發,以木梳仔細、溫柔地梳理,兩汪目光視而不見地注視著銅鏡,魂靈飽嘗挫折情緒。
月兌離牢籠般的喜車,並沒有讓她如願得到與岳翕獨處的機會。
白天趕路時,身為迎親使的他騎在最前頭,周圍是悍勇的天朝衛士,她身邊則簇擁著忠心耿耿的女衛士,兩人隔著百道人牆的距離難以逾越,偏偏桂香像是擔心她會跑掉似的緊盯住她,連她想騎愛駒的心願也落空。
「公主騎火焰本是無可厚非,但眾人皆知火焰為公主的愛駒,也
是公主被稱為八寶公主的其中一寶,桂香擔心這麼做,會暴露公主的身份,不妥呀。」
「知道了。」無法反駁桂香苦口婆心的勸諫,善善只能朝愛駒投去充滿歉意的一瞥。
以往,早晚都能與火焰貼心相處,但從王宮出嫁那天起,她與火焰連見一面都不容易。桂香總能找到理由阻止她見火焰。
「別忘了您是天朝皇帝迎娶的新娘,到馬廄看火焰,跟您的身份不合。而且那種地方人口混雜,要是出什麼事,連岳大人都擔不起。」
「桂香,你應該知道火焰跟本宮的感情……」
「奴婢明了公主與火焰情深,等您成了天朝皇後,火焰有了自己專屬的馬廄,公主便可以像在姽方時,隨時見到火焰。但在此之前,請公主多忍耐。奴婢向您保證,火焰會受到妥善照料,奴婢每天都會代替公主去探視一回,保證它沒事。」
外表上是沒事,心里一定跟她一樣寂寞吧。
一方面是不忍拂逆桂香的好意,一方面是被岳翕佔去了她大半心思,善善沒心情與桂香爭辯。但她心里知道,就算有妥善的照顧,就算表面上沒事,火焰定然心心懸念著她。就像她一樣,即使奴僕如雲,即使看起來無病無殃,那顆因渴望岳翕而得不到相同回報的心,早已淺淺傷痕無數。
「唉!」
「公主?是奴婢服侍不周,讓您不滿意嗎?」
阿堇沮喪的聲音讓善善回過神,視線捕捉到侍女反射在鏡面上的哀怨臉容,螓首輕搖地回道︰「本宮沒有不滿意你。」
「可是公主嘆了兩聲氣,人家還以為梳痛了公主呢!」
「我嘆了兩聲氣?」她苦笑,從前的她根本不在人前顯露情緒呀。
「是呀。」阿堇很認真地點著頭,「如果不是嫌阿堇笨手笨腳,公主為何嘆氣,眉頭還皺著?」她皺著眉?
怔然的目光抓住鏡面映出的影像,縴手撫向兩眉夾住的深深皺折,眼中亦有著淡淡霧靄,那是堪不斷的愁雲慘霧。
「公主……」
阿堇正待說什麼,零亂的腳步聲與談話聲自外傳來,善善避開侍女眼里的疑惑,沉聲朝外詢問︰「什麼事?」
「公主,是阿橘、阿柑有事稟告。」桂香恭謹地答道,掀開落地罩上的琉璃珠簾,領著橘、柑兩姐妹進來。
「蛇蛇……呀,公主。」阿橘小臉發白,連聲音都發顫。
「蛇?」
「是這樣子的,公主。」阿柑扶住渾身發抖的姐姐,極力鎮靜的臉容亦是慘白的,「我跟阿橘去廚房端燕窩的路上看到蛇。原本以為只是偶然,卻听見牧場里到處有人喊蛇蛇蛇的。攔住一名天朝的衛士,他說到處都是蛇,有不少兵士被不知從何處鑽來的蛇咬傷,岳大人正命令大家點起燈捉蛇呢。听到這里,我們連忙趕回來警告眾姐妹,但有姐妹已經看到蛇、蛇進來……」
「不過是蛇,沒必要驚慌。」善善外表鎮定,內心卻起了驚濤駭浪。
一行人今晚落腳在雲起山下的牧場。雖然牧場緊鄰山區,也不該闖進大量的蛇群,其中必有蹊蹺。
善善靈光一閃,想到一個人,俏臉繃緊。
幸好姽方境內多山,王宮里自是不允許蛇類出沒,但行軍之時難免會在山郊野外遇到蛇,她習慣在出發時命人準備雄黃防蛇,沒料到能正好派上用場。
「桂香,把出發之前,本宮交代你準備的雄黃拿出來。如果本宮沒有料錯,蛇王已經到了。」
「蛇王?」桂香聞言心驚,這人可是北疆一帶有名的魔頭,據說有御蛇打仗的能力,但已有好幾年消聲匿跡,是誰有本事請他出山的?
「快去。」善善神情凝肅地催促。
「是。」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桂香立刻帶著阿橘、阿柑姐妹領命而去。
善善轉向侍女,再度下令︰「快為本宮更衣,將本宮的寶劍準備好,本宮要親會蛇王。」
「是。」阿堇不敢怠慢,像以往行軍一樣迅速為芳蘭公主打點妥當。
不多時,善善穿好一身勁裝走出房外,發現阿橘踮著腳尖憑欄遠眺。
「你在看什麼?」
正看得出神的阿橘,被突然傳來的叫喚嚇了一跳,險些往前僕跌,差一點就演出跳樓戲碼。她小手拍著胸脯,驚魂甫定地回身,瞧見臉上蒙著絲帕的芳蘭公主走到她身後,往她先前瞧的方向看去。
「公主,桂香姐將雄黃交給眾人分頭從里灑向外,我是在外面看到火光,才上樓瞧個清楚。您瞧,西邊馬廄的方向的火光,不像是有人拿火把、燈籠照明產生的,好像是起了火……」
「火焰!」善善警覺地叫道,掛念著愛駒的安危,提著寶劍,撇下結巴著解釋的阿橘朝外奔去。
她的奔勢是那麼急,連眾侍女的焦急呼喚都無心理會,越過桂香的攔阻,憑靠著先前被眾人簇擁著來到歇息處的記憶,往馬廄的方向趕去。
沿途可見火光明滅,到處都是人聲鼎沸,顯然正為群蛇入侵而鬧哄哄。她越發感到著急,一陣提氣奔走之後,遠遠地瞧見養馬的棚舍,火光映照下人聲、馬聲喧嘩一片,好似便有火焰的哀鳴。
芳心一疼,顧不得火光野艷而危險,善善跳過忙著救火的人群闖進熱焰燃燒的棚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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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都沒有睡好,他累得可以一沾枕就睡,但沒那麼好命,就在神魂要飛去見周公的緊要時刻,屬下忽然來報大批蛇群侵入牧場。岳翕頓時睡意全消,起身淨臉後,疲累不堪的腦部開始作用,召集能干的下屬,要他們將事先準備好的雄黃等防蛇蟲的藥物取出以驅蛇。
倒不是他未卜先知,隨軍攜帶大批的防蛇蟲藥品,而是離京前一天,國師玄易上人的弟子關寧奉師命回京,告知他此行可能會遇到蛇災。他遂以欽差的身份指示沿途的州縣搜羅雄黃等藥材以備用,除了隨軍攜帶外,還在各處驛站大量屯集,當時是抱著有備無患的心態,沒料準一定派得上用場。
但還是被國師給算中,這使得他對父親所說芳蘭公主是能解皇帝逢九難過十之厄的九命天女的話更為深信。刺心的苦痛悶燒于胸,但只能咬緊牙關壓抑下來,選擇不去多想。
他走出房外,沉著地指揮部屬展開驅蛇行動,並在得知有人趁亂放火的消息後,命令副將全權負責滅火行動,自己則率領屬下趕去芳蘭公主所住的院落加強保安。
半路上,他遇見追著芳蘭公主出來的桂香一行人,得知芳蘭公主心懸愛馬,孤身趕去馬廄,岳翕震驚之余,全力施展輕功,急如星火地趕至馬廄區,只見火焰沖天,煙氣彌漫,焦急地拉住其中一名救火人員。
「有沒有看到芳蘭公主?」
「芳蘭公主?」那人一臉的茫然。
「就是未來的國後芳蘭公主,有沒有看見她?」
被火燻黑的臉容仍是困擾地皺成一團,只覺得被扯住的領子快讓自己沒法呼吸了。
幸好同伴替他回答。
「啟稟大人。不久前有位身穿金色勁裝、面覆輕紗的女子來到,但小人等還來不及阻止,她就沖進去了,只聞見一縷清心舒脾的異香……」
「是芳蘭公主沒錯。她……她……」眼前濃焰沖天,不斷有馬匹沖出著火的棚舍,隱隱間還傳來受困在里頭的馬匹狂亂的嘶叫聲以及那嗆人的燒焦味,岳翕無法想象芳蘭公主還在里頭,嘶啞的聲音像在嗚咽。「沒有出來嗎?」
「沒瞧見……」
瞬間,頭頂像有記雷劈下來,劈得他魂飛魄散,險些站不住腳。她在里頭,陷身在火光里,在一群因瀕死而狂躁的馬匹里!她……
「大人,我把您的青驄救出來了!」貼身馬僮看到主人喜滋滋地沖上前報喜,但岳翕視而不見,揮開他擋路的身軀,不顧眾人的呼喚往火里奔去。
就在此時,傳來一陣轟然聲響,土石與煙塵齊飛間,射出了一道火箭般的身影,隨後趕來的桂香一行人見此情景,驚喜地呼喊出聲。
「公主!」
岳翕止住奔向火場的身子,目光追著那火箭;那是烈焰般的紅鬃寶馬,與低低緊伏在它背上的人,只是一人一馬從烈焰黑煙里沖出來的勢子太快,讓人眼花地以為是火箭。
「公主!」
眾人的驚喜叫聲隨即轉為錯愕和焦急,一人一馬非但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反而沖進掩著薄霧的黑暗里。
岳翕呈驚愕狀態的腦部迅速回轉,他當機立斷地沖回之前被他揮開的馬僮處,跨上他身邊的青驄,毫不遲疑地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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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火熱的地獄逃出,窒悶、燙人的焚風被迎面吹來的清涼夜風所取代。她的發向後飄揚,她的衣在風中邋邋作響,一種自由的感覺充盈全身,好久都沒有這麼痛快地騎馬了!
稍早之前,她仗著靈敏的身手進入馬廄里尋找愛駒——其實並沒有想象的危險,嗆人的濃煙里鑽進了盡忠職守的馬僮們,合力將尚困在起火的棚舍里的馬匹救出。她邊高聲喊著愛駒的名字,邊加入他們幫忙打開一道道柵門,安撫並放出受驚的馬。
後來尋著火焰響應她的叫喚,她找到了被困在一隅的愛馬,此時火勢大熾,她騎著火焰左沖右撞,被困在火里,只得功貫雙掌,不斷以掌力打出一條生路,最後破牆而出,與火焰逃出生天。
安全之後,她沒有阻止火焰繼續狂奔,盡避耳室不斷灌入桂香等人的叫喚。一方面是因為火焰受驚過度,她必須讓它適度發泄,再來安撫;另一方面則是太向往這種馳騁的快感了。有多久,一人一馬不曾如此契合地奔向原野?不僅火焰想念這種速度上的快感,她也想念得緊呀!
就讓她與愛馬任性這麼一回吧,不知下回什麼時候才能再如此盡興地奔馳。看著兩旁的景物飛快倒退,趕不及阻止他們的天朝兵士全被甩在身後,善善有種暢快的得意,直到男性焦急的呼喚從身後傳來。
是岳翕的聲音!
心頭小鹿狂跳,她迫不及待地想將馬停下,但想到兩人一直未有機會獨處,何不趁著他追來時,找個沒人的地方跟他把話說清楚,勒緊的韁繩便又放松。
可那些想跟他說的話……好羞人喔,善善臉紅耳熱,頭腦亂哄哄,心里卻比任何時候都明白,錯過了這次,自己不會再有機會、也缺乏勇氣跟他表白了。她深深呼吸,平復激烈的心跳,雙目閃過一道堅毅的光采,「駕」的一聲,在岳翕趕上來之前,驅策胯下的愛馬加快奔馳。
她不擔心岳翕會追丟她,他胯下的青驄馬比起火焰雖然稍微遜色,但腿力不差,況且她也會適時放緩火焰的速度等他呀。
但她投有刻意操控方向——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異鄉,東南西北對她並沒有什麼不同,索性倚賴火焰避開危險的本能,讓它載著往上山的路徑奔馳,直到視線里的霧氣越來越濃,她才操縱火焰放緩速度,並發覺自己來到一處芳草遍地的山頭。
是這些芳美的青草吸引了火焰吧。善善任愛馬低頭啃食沾著露水的青草,放松地坐在馬背上等待著。
「芳蘭公主!」
夾雜在馬蹄聲里的男性嗓音像是從緊咬的齒縫中鑽出來,善善側過身去看,薄霧也隱藏不了那雙黑眸里的怒氣寒光。
怒氣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她絲毫不畏懼,明亮的眼瞳眨也不眨地回視他。
「你知不知道這麼做多危險!」岳翕向來溫雅的嗓音因極力壓抑怒氣而顯得低啞,炯炯的目光里輻射出火焰般的憤怒,「先是沖進失火的馬廄,接著策馬狂奔,你有沒有腦子!」
「我當然有腦子!」她懊惱地回道,不甘示弱地瞪他,「沖進馬廄是為了救火焰,策馬狂奔是、是……你不也一樣策馬狂奔了,有什麼資格說我!」
「我是來追你!」他快被她氣死了,讓他在身後追得半死,不管他怎麼喊都不肯停下,她知不知道他有多擔心!
「喔。」
好個輕描淡寫的「喔」!這使得在岳翕心上越築越高的怒氣,再無從控制。
「你是天真還是白痴?以為群蛇入侵,還有失火的事都是意外嗎?那是有人想用這種方式擾亂我們,趁機對你不利!」
「你有沒有發現……」她突然對他的壞脾氣不以為意,輕輕笑了起來,笑聲清脆如銀鈴,笑容美得如花初放,連帶使得岳翕胸中的火氣奇跡似的消失無蹤。
他怔怔地瞧著她,以為她會說什麼,卻听見她甜蜜的聲音羞人答答地道——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除了第一次見面外,你沒有公主、公主地喚我,也沒有稱自己為下官,而是單純的‘你’‘我’……」
他驚愕地微張著唇,她在說什麼呀!
「我很開心。」
下巴差點就掉下,被人罵還開心?芳蘭公主是不是受驚過度,以致于精神失常了?
「公主……」
「這里只有我們兩人。我不當公主,你也別用公主這個稱謂阻撓在我們之間……」
嬌媚語音里的情意,含羞中柔情依依的眼波,在在讓他無法錯認,芳蘭公主她……
雖然岳翕曾懷疑過芳蘭公主對他有情,然而兩人之間的身份差距讓他惟有把這份猜疑深埋心底,不敢探究下去,以致于根本沒想到她會選在這時機把心意說得如此坦白……這使得男性胸懷里激蕩起前所未有的甜蜜與歡喜。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現實是那麼冷酷,像把利刃狠狠刺破了他的美夢,使得俊臉上剎時浮現絕望的悲痛,但他強忍這份痛楚,飛快別開臉,裝作若無其事。
「恕下官不能從命,公主是……」
「你非得這麼做不可嗎?」善善嬌美的臉上寫滿失望,「你以為喊我公主,便能阻止什麼嗎?」
「下官不明白公主的意思。」他避開她眼里的指控,語氣緊繃,「如果公主鬧夠了,請跟下官回去。這里很危險,侵入牧場的敵人隨時都有可能追蹤我們,對公主不利。依下官之見,敵人很可能是……」
「莽國派來的?」
話題回到安全的範圍,岳翕心情一松,沉穩地回答︰「下官是這麼認——」
「能驅蛇為兵,來的人應該是蛇王。」她打斷他的話。
「蛇王?」他驚愕地看進那雙清冷如夜霧的眼眸,方寸間竟微微酸澀。是因為那雙上一刻尚濃烈多情的眼眸,能在下一瞬轉變得這麼冷靜?他不讓自己想下去,很快道︰「下官听過他的名號,這個老魔不是隱退多年了嗎?」
「只要沒死,總會不甘寂寞的。」她以一種若有深意的眸光看他,令他再次想要逃避。
「公主既然猜到是他,應該曉得我們的處境有多危險,何以任性地跑出來?」他警戒的眼眸逡巡著周遭幽黯、模糊的景物。
「我想跟你說話,就我們兩個人。」她坦率地回答,黑白分明的眼楮坦白得像明鏡般照出了他臉上的錯愕。
「公主……有什、麼、吩咐……大可以召喚下官,這麼以身犯險地引下官追到荒郊野外,未免太……小題大作了。請公主先跟下官回去。腦中有片刻的混亂,使得他的語音結巴了起來。
「跟你回去後,我們還有機會單獨說話嗎?」她語氣因飽含著嘲弄、不信任而顯得尖銳,「就算你沒有躲我遠遠的,我們身邊總有人在,根本沒辦法說。」
「有什麼話公主非得要跟我獨處時才能講?」他也有些惱了。
待下去,只會讓情況更糟,危險即使不來自敵人,也會來自兩人間噯昧的情愫呀!
善善哪里明白他的心思,氣惱著他的語氣令滿月復想對他傾吐的表白都變得很廉價,驕傲、脆弱的芳心受到傷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跳下馬,放任愛駒自由地覓食,背轉過身,目光看向空茫的風景。
山風陣陣,將霧氣吹散了不少,明月自雲里探出頭臉來,柔和的清輝照亮了周遭的景致。
矮生性的灌木叢雜生在碧草之間,毯子般的綠色草叢沿著山勢往四面八方生長。這里並不是這座山脈的最高處,卻緊鄰一處陡然落下的深淵,峭壁隙縫樹木雜生,往下看,僅能看到一片深深淺淺的綠,卻看不到谷里的情況。
善善之前放馬奔馳,並沒有注意到地形,此刻是黑夜,她雖眼力過人,又有月光照明,亦無法看分明,只覺眼前的綠草如茵似展向天涯,那景致美得讓人忍不住想踏著這片茵草走到天涯盡頭,忽略了往前走是無法回頭的深淵。
「小心!」一只有力的男性手掌捉緊她柔荑,阻止她繼續前進。
熱氣自他踫觸的部分擴散,善善方寸一緊,回頭看見岳翕氣急敗壞的俊臉。原來他不知何時跟著下馬,來到她身邊。
「再走過去幾步便是深淵,你不要命了嗎?」
他的怒氣依然沒有嚇壞她,善善只是睜著明眸眨也不眨地凝望他,覺得他生氣時的模樣,比起恭謹有禮地面對她時還要真誠,至少生氣時的他是不戴面具的。
「你做什麼?」臉上傳來的軟女敕、冰涼的感覺,燃起男性體內深處的火焰,岳翕咬牙忍住發自喉嚨深處的申吟,狼狽地跳開,連帶地放開手中的柔荑。
「我只想感覺你。」他的閃避令善善芳心受傷,幽幽輕嘆,「為什麼你總是躲我?」
「公主請自重。」他垂下眼光,聲音冷硬地道。
善善心中一陣氣苦,這樣的拒絕足以讓任何痴情女子失去表白的勇氣,但好不容易走到這里來,什麼都不說,不是前功盡棄嗎?
趁著勇氣未完全消失,她月兌口便問︰「那天你為何走過來掀簾子?」
這話直接重擊他的要害,岳翕身形不穩地踉蹌倒退,積壓在心底那道想愛不能愛的苦水一齊涌至喉頭,偏偏這苦水還吐不得,面色頓時漲成青紫。
「別告訴我你是因為好奇,我根本不信!」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能回答這樣。」岳翕避開那雙仿佛能把他內心的荒涼和怯懦都給看透的眼眸,苦澀地回答。
「是‘只能’,還是‘只願意’?你在害怕什麼?」她眯起眼,懷疑地問。
「就算是我在害怕吧。這樣的回答,是否能讓公主滿意,願意跟下官回去了?」他自嘲道。
「不,我不滿意!」她氣憤地叫了起來,「岳翕,不要讓我看輕你!我不認為你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的人!」
她的話刺傷了他,積聚在心底的淒苦忍不住爆發。
「沒錯,我不是因為好奇才走過去掀簾子!」他回答,怒氣騰騰地注視她,「我是為了想確認你就是前一晚我在湖心亭遇到的女子而走過去。可你又為什麼沒有阻止我的孟浪?你明明曉得我越矩了,應該阻止我的!」
「你是在怪我?」她表情錯愕,隨即恢復平靜,「你說得對,我應該阻止你,卻沒有那麼做。你知道原因嗎?」
他慌張地別開眼楮,濃黑的眼睫遮住眼里的陰郁。
不,他不想知道,她也別說。
可就算善善听見他心里的警告也無濟于事,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是什麼,決定要把心事全掀開。
「當時我坐在那里……」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在訴說一個美好的夢,「看著你走過來,心里想如果你一直走來,走到我面前掀開隔在我們之間的那道珠簾……像新郎挑起了新娘的頭蓋……就表示……你對我亦有情……而你……真的這麼做了……」
有短暫的片刻,他完全陶醉在這番含情帶羞的蜜語里,但現實像一支冷箭射破了他的美夢,全身躥起惡寒來。
岳翕痛苦地想起肩負的任務,父親對他的期望,與皇帝之間的兄弟情誼,這些所形成的力量是那麼強大頑固,輕易便把對芳蘭公主萌生的情苗給硬生生折斷。
他逼迫自己做出違心之論,干啞的聲音里有著輕佻,「公主是在跟下官開玩笑吧?下官何德何能得到公主的青睞?就算是這樣,下官也消受不起。您可是天朝未來的國後,下官萬萬不敢高攀。」
「你……」仿佛傳來丁當的聲音,那是芳心碎裂的聲音嗎?善善無法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冷怒地下命令︰「你看著我重說一遍!」
「說幾遍都一樣。」他閉眼冷哼。
「那就看著我說!」
他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確定所有被掀開的情緒全都被重新掩埋,方徐徐地轉向她,目光定在那原該是紅潤、此刻卻蒼白失血的臉顏,優美的菱唇抿成粉白色……
刷!罪惡感銳利地揭開他好不容易埋葬的情緒,撕裂的疼痛令他差點忍不住上前擁住那副單薄、輕顫的柔肩,向她懺悔剛才所說的每個字都是違心之論,他同樣深深為她傾倒,這段日子來一樣飽受相思苦楚!
可是……他不能!
身份與責任逼迫他要漠視心被撕扯的疼痛,漠視她因他的漠視而將受到的創傷,他暗暗捏緊拳頭,強迫自己看進那雙滿含渴望、痴情,驕傲又脆弱、易受傷害的坦誠眼眸里。
「公主將貴為天朝皇後,吾皇俊秀聰明、器宇非凡,勝過天下男子。等公主見到他便知道,下官今晚的不敢高攀,實是有自知之明。」他強迫自己一字一字地道。
這些不是她想听到的話,那雙空洞沒有感情的眼眸也不是她期待想要見到的,他以為掛上虛偽、矯飾的面具就能嚇跑她嗎?
善善繃緊俏臉,仍不願退縮。
「既然不敢高攀,那天為何要去掀簾子?既有膽子掀,就該有膽子承擔責任!」
「公主如果要辦下官一個大不敬之罪,下官亦沒有怨言。只是請公主先隨下官回去,安然返京之後,公主要在枕邊如何向皇上告我不是,下官領受就是!」
听起來像是他很無辜,而她是個任性驕縱、只會以美色惑主、進饞言的狐媚子!
這令善善芳心氣苦,不由憤慨地叫了起來︰「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敢承認你喜歡我!」
「就算下官曾對公主有過任何傾慕之意,也是在不知公主身份的情況下。在確認公主便是吾皇欲迎娶的皇後後,下官對公主只有敬意,無任何兒女私情,請公主一定要明白!」
「你是說……我在自作多情?」
這對她驕傲的自尊無異是個慘痛的打擊,她無法相信自己會錯得這麼離譜,在兩人短暫的會面里,她明明看見他眼里也是有情意的,現在卻完全撇清。
為什麼他可以說這種假話,還是……她在自作多情?
視線迷茫了起來,心情好空……好痛。
「下官不是這個意思!」
她眼中彌漫著薄霧的指控瞅得他的心極痛,他想要大聲否認自己說的那些話,坦白地承認她是對的。他不但對她一見鐘情,就算是此刻,亦深深愛戀著她。可他不能!國家利益、父親對他的期望、皇帝與他的手足之情讓他只能強忍悲痛地把所有渴望對她傾吐的話全都埋進心底,一個字也不能說!
「下官認為公主對下官有所誤解,希望公主讓所有事情就此打住!」他口是心非地道。
打住?誤解?
所有的情思原來都是誤解?他要她打住,當作沒這回事?
或許是太過震驚他會把兩人之間的情愫歸于誤解,悲痛的眼眸迷惘地自他臉上移開,無意識地飄向在雲霧間若隱若現的月光,她頓時感到眼楮刺痛,連忙移向幾乎與夜空同色的遠處山巒,接著听見沙沙沙的聲響,那是夜風摩擦過草葉的聲音,細細听來,竟像是某種嗚咽……
善善胸口陡然一窒,不忍再听下去,視線重回那張借著夜色掩藏住表情的臉容。
他的眼光閃爍,他的呼吸急促,他的下頜緊繃……
是心虛,是愧疚,還是謊言?
她重新將他之前的話想一遍。
就算曾對她傾慕,也是在不知她身份的情況下,知道後便只有敬意,沒有兒女私情?
謊言,謊言!
靶情放出去,能說收就收,要打住就能打住嗎?能從傾慕立刻變成只有敬意,沒有一絲殘余的情意?
或許他做得到,但她不能,也辦不到!
這種種意念刺破了她眼里的迷惘,寒光乍現,銳利如刀地刺向他靈魂深處。
「你那晚拿走的斷袖呢?」
深不可測的瞳眸猛地一縮,抿得極緊的男性薄唇輕輕地吐出︰「丟了!」
丟了,丟了?他把袖子丟了?
最後的一線光也熄滅了,心結凍成冰,冰碎裂了。
善善絕望地踉蹌後退,自己怎會如此盲目地把一片深情枉自投向岳翕?
他根本不在乎她,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公主!」
再後退就是深淵了!岳翕臉上閃過驚恐,伸手將善善拉進懷抱,後者正處于極端悲痛的情緒中,身體本能地把外力視為敵人,想也不想地一掌擊向他。
岳翕悶哼一聲,硬生生地承受她的掌力,帶著她迅速倒退。突然,眼角余光捕捉到數道彩光齊向兩人射來,他警覺地把善善給推到身後,功貫雙掌朝前推去,但其中一道青色暗影狡猾無比,竟鑽進草叢,躲過威力驚人的掌力,繞到他身後,快逾閃電地偷襲。
岳翕只覺得右手的虎口刺疼,駭然地甩手已來不及,奇異的麻疼感覺很快躥往手腕,連忙封住右肩的血脈。
這一連串的動作只在幾個眨眼完成,祁善善是何等機敏的人,立刻從失神中恢復警覺,接著便听見一陣刺耳的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