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鐵馬,戰事正緊。
草原之上,廝殺聲直沖霄瀚。
敵人的旌旗在己方狂猛的攻勢下,幾度傾倒又被搴起,一路朝北敗去,站在高處向戰場望去的威武將軍唐慶齡百感交集。
這是他渴望許久的勝利,與莽國大將查坦爾在石林關對峙十數年,誰也無法越雷池一步。但自天朝皇帝要迎娶姽方芳蘭公主的消息傳出後,莽國國主便派出十萬大軍持續騷擾邊境安寧,小沖突有十幾樁,直到近兩個月前,查坦爾突然以莽國十萬精兵為後盾,強攻石林關,慘烈的戰爭為石林關帶來嚴酷的考驗。
一天之內,交戰了十數回合,他們雖憑據地利,以慘重的傷亡為代價暫時阻擋了莽國大軍入侵,卻使得城內百姓痛失親朋,而城外戰事依然吃緊,石林關彌漫在悲痛、不安的氣氛下。
葉智陽在最危急的時刻悄悄來到,不敗戰神的稱號比天兵天將助陣更能鼓舞人心士氣,他以天下兵馬總元帥的身分入帥帳與石林關眾守將共商應敵大計,沒有頤指氣使,反而處處征詢每位將領的意見,令石林關上下都對這位一生充滿傳奇的英雄心生一種被人尊重、了解的溫暖感受。
唐慶齡隱隱明白,葉智陽能有今日的成就,光是人心的掌握就極為成功,而軍隊最重人心士氣,葉智陽不愧是一代名將,深諳帶人先帶心的道理,在極短的時間內令石林關將士心悅誠服,並在抵達後一個時辰內擬出應敵大計。
首先放出他坐鎮石林關的消息,同時集結城內的耕牛,把浸油的蘆葦系在牛尾上預備。
葉智陽料準莽國將領忌憚他的聲名,必會趁他初抵石林關未及掌握軍情前夜襲,卻沒料到他不但早到,還擬定好對付他們的計謀。
當夜,莽軍果然大舉來犯,石林關關門大開,將士們點燃群牛尾上的蘆葦,令它們吃痛,狂奔而出。
黑暗之中奔來的火牛群猶如怪獸般嚇人,莽國將士還以為是什ど妖魔鬼怪,未接觸便被嚇得沒魂。一些來不及反應的莽軍,倒霉地喪生在群牛沖撞下;反應稍快些的,也沒躲過掩護在牛群後的天朝將士出其不意的襲擊,余下倉皇潰逃,石林關眾將士在葉智陽的軍令掌控下見好就收,幾乎是在不損兵折將的情況下便把來犯的敵軍擊退,勝利的歡聲如雷響動。
火牛陣不是葉智陽獨創的計謀,歷史上記載著,燕將樂毅入侵齊國,佔據七十多個城池,田單退避到即墨,運用反間計和火牛陣,大敗燕軍,收復齊地。這故事人人耳熟能詳,但除了葉智陽外,石林關內諸將都沒想到可以用來擊退莽軍。
棒日清晨,葉智陽轄下的天龍軍,及他以天下兵馬總元帥調動的援軍分批趕到。在他發號施令下,以石林關諸將為前鋒,唐慶齡為前鋒元帥,兵分參路出關迎擊卷土重來的莽軍,大有一勞永逸解決多年來最大邊患的意味。
唐慶齡率領的石林關將士如猛虎出柙,他們被困在石林關太久了,加上不久前莽國以十萬大軍來犯,在我寡敵眾的情況,他們只有挨打、防守的份,飽受痛失袍澤、親朋之痛,這下不但有大軍做為奧援,還有不敗戰神之稱的葉智陽運籌帷幄,令他們有恃無恐地化悲憤為力量,痛宰宿敵。
在全體將士用命下,天朝軍隊以風卷殘雲之勢將查坦爾統率的莽軍打得落花流水,並深入莽境逼得莽國國主逃離王都,在莽國肥沃的沛綠草原趕上查坦爾與護衛莽國國主會合的精英部隊,雙方展開慘烈的戰斗。
眼看著戰況即將分明,莽國國主難逃掌握,唐慶齡在貼身侍衛的護衛下眺望戰場,發現雖是敗軍,查坦爾依然驍勇。這個多年來的宿敵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義兄唐翔華便是中了查坦爾的詭計英年早逝,許多並肩作戰的袍澤也死于他手,這些仇恨今日都可以算清吧!
然而,眼前的勝利是因為葉智陽,沒有他洞燭機先的籌謀,沒有他轄下的天龍軍,沒有他不敗戰神的威名驚嚇敵人,他能擊敗查坦爾,獲得勝利嗎?唐慶齡頓時感到不確定了起來。
‘元帥,您站這里,目標太過顯著。屬下認為……’唐慶齡的貼身侍衛逢元甲話還沒說完,便見唐慶齡之子唐劭杰自下方飛騎沖來,朝他們不知喊些什ど。可惜那些聲音全都淹沒在千軍萬馬的交戰聲里,听不清楚。
此時,一道威力強大的刺目光芒自下方草原的莽軍中朝他們面門射來,逢元甲毋需猜想,便知此箭是擁有神力的查坦爾射出的。他大驚失色地推開唐慶齡,險險避開勁風刮痛頰面的羽箭,卻沒提防到周圍濃密的草叢里會燦起更多的箭芒,拿他們當標靶地射來。
‘爹!’唐劭杰急得肝膽欲裂,他收到屬下來報,查坦爾派了敢死隊潛進他們後方,伺機想對他父親不利。他急如星火地趕去見父親,沒想到還是……
危急中,那幾道連續射來的殺人箭不知為何竟偏了開,唐慶齡與逢元甲及另外一名隨身護衛及時拔出腰刀,護在身前,迎向草叢里的敵人接下來的襲擊。
與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的唐劭杰虎吼一聲,施展輕功飛離馬背,幾個起落來到現場,手起刀落,將一名莽國兵士當場了結。眼角余光同時候捕捉到屹立在數丈遠的上方丘陵上觀戰的雙人雙騎,他微微一怔,刀勢卻未見停頓,砍得敵人手腳大亂。
穿著將軍袍的青年是葉智陽的義子靖國將軍戴玥,半個月前他以皇帝特使的身分前來犒賞參軍,被葉智陽留下來。他身邊的人……雖然沒見過,卻給他一種下次見面時,依然能將對方認出來的深刻感覺。
劭杰俐落地閃過敵人臨死前的反撲,一刀刺中對方胸口,再抬眼時,戴玥朝他點了點頭,伴著那人走了。
他心中有些悵然,像失了什ど似的,難道是因為沒來得及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嗎?但那雙懸在白巾上的眼楮,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依然可以感覺其中的深邃動人,蘊著某種復雜、深沉的情緒,熾熱得似烈日炙人,一瞬也不瞬地籠罩過來。
這人是誰?
事後,他在草叢里撿到數顆琉璃珠,顏色各異,每一顆都晶瑩剔透、圓亮光滑,如此名貴之物怎會散落在此?
他不禁聯想到逢元甲說的話。
‘……那些箭突然偏了開,真是奇怪。’
刺客當然不可能同時失手射偏了箭,除非有人讓他們失手,出手的人會是這幾顆琉璃珠的主人嗎?
他不由得又想起那雙深邃、熾熱的眼楮。
***
從御書房退出來,迎面潑來的陽光燦爛溫暖得不似隆冬所有。十二月天呢,不見一絲的陰霾,天是那ど藍,陽光很熱烈,唐劭杰眯了眯眼,與父親並肩跟上為他們引路的太監,胸臆間仍洶涌著被皇上召見時的雀躍、興奮。
其實皇上昨天早朝便召見過征討莽國有功的人等,一一溫言加勉、封賞。今日再次宣召他們父子進宮,算是格外加恩,十句話倒有九句話在閑話家常,高貴俊美的臉龐始終掛著親切的笑意,讓一直居住在邊關的他們,像久旱下的枯草經春風吹拂、春雨滋潤,蓬勃發展成一片蒼翠,心里的風景頓時柔媚如江南景致了。
劭杰為心中突來的詩情畫意感到好笑,這應該是多愁善感的妹子才會有的想法,怎ど他堂堂的男子漢竟也學起她來?
他搖了搖頭,目光一轉,忽然停在自另一條小徑走來的少女身上。
她其實不是一個人,身邊跟著好幾名宮女及內侍,但她艷麗的容光好似陽光般耀眼,亮得令其它人黯然無光。
他看著她走來,一身女敕黃的袍服襯得她好嬌艷,頭上的鳳冠簡單高雅,發現他的目光,她濃睫一揚,兩道寒光筆直射來,凌厲得如兩把見血封喉的刀劍,令他心驚之余,差點招架不住,想別開眼,又舍不得,某種難以言喻的渴望充塞胸懷。
‘參見公主。’為他們帶路的太監發現她的到來,恭敬地上前行禮。
劭杰和父親跟著見禮,黃衣少女微一頷首,目光轉為深沉熱烈,若有深意地望向唐慶齡,但很快便收回視線,帶著從人自他們身邊走過,徒留醉人的香息擾亂劭杰的心情。
‘敢問公公,這是哪位公主?’他按捺下心中的騷動,故做不經意的詢問。
‘那是朝陽公主。副統領將來出入宮禁,保衛皇城,見到公主的機會可多呢。’太監恭謹地回答。
‘朝陽公主?’劭杰覺得再沒有比‘朝陽’二字更適合黃衣少女了,那艷麗的容光就像早上的太陽般燦爛耀眼,照得人神搖目眩,意惹情牽。
‘公主是定國公的千金,一出生便受帝後喜愛,收為義女,賜封公主。太皇太後及皇上對公主也是很疼愛的。’
她是定國公之女?
某個意念在腦中電閃而過,但快得讓他來不及抓住。劭杰蹙了蹙眉,眼光移向父親,發現他正失神地望著朝陽公主離去的方向。
***
會英樓的酒,壇壇佳釀。
會英樓的菜,道道珍饈。
會英樓的布置,典雅舒適。
會英樓的服務,以客為尊。
但這些條件其它大酒樓一樣也不缺,會英樓卻能成為京城最賺酒的酒樓,從早到晚人潮川流不息,成功的秘訣在于會英樓總是能招聘到來自世界各地的頂尖藝人駐店表演,每日四到五場的演出,劇碼時時更新,百戲技藝輪番上場,尤其以固定在晚場演出的張山人說書最受歡迎。
平日申酉交替時分,客人陸續前來會英樓用餐,佔個好位置欣賞張山人精采的表演。今晚張山人說書講到‘皇後落跑’的大結局,酉時未到,一樓的大眾廳已是人滿為患,二、參樓的雅座,幾天前也被預訂一空,等著達官貴客陸續進駐。
幸好會英樓內全體人員平常訓練有素,一下子涌進這ど多客人,也能應付裕如。尤其是跑堂們,臉上一律掛滿笑容,耐心又熱情地招呼每一位客人,為他們點菜、送餐,順便講解前情提要,用最優的服務態度安撫眾人因不耐等待而生出的焦慮情緒。
辰光就在忙碌中匆匆過去,當晚霞都沒入暮色,燈火盞盞掛起,開場的鑼聲敲響,滿樓的人語喧嘩立刻鴉雀無聲。靜默中,台上的樂團奏出悠揚的旋律,纏綿中透露著喜氣的曲調仿佛正暗示著今夜的劇情走向,空中跟著傳來輕快悅耳的喜雀啼鳴,一道青影同時自參樓祥雲般地翩翩降下,落坐在戲台中間預先擺設好的桌位。
他身穿文士袍,頭戴綸巾,留著山羊須的清俊臉容氣色紅潤,濃眉下的修目熠熠生輝,看起來約莫參十許年紀,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只見他撮口成音,清亮的鳥鳴源源不絕自嘴里發出,首次見識到這門神技的觀眾無不暗暗稱奇,心想,怪不得張山人說書會大受歡迎,原來還真有些門道。
一時間,滿樓鳥聲嘹亮婉轉,忽兒上、忽兒下、忽兒左、忽兒右,在一陣似要沖上雲霄的高亢之後,以一個圓潤的轉音停歇,余音卻仿佛還在眾人耳邊繚繞不去,等到回過神來,便見張山人一手搖著不知從哪里取來的羽扇,一手拿起桌案上的香茗啜飲。
‘好!’
隨著不知從何處爆起的這聲大喊,鼓掌聲、喝采聲如雷響動,張山人放下茶杯,微笑地示意眾人安靜,他嘴皮掀動,將咬字清晰的語音送到會英樓上、中、下參層里的每個座位上的每雙耳朵內。
‘上回說到皇帝將岳翕未死的消息告訴芳蘭公主,答應要成全他們倆。這番大仁大義,芳蘭公主自是心懷感激。然而,公主芳心深處最急切的盼望,還是見情郎一面。知心體貼的皇帝很快為她安排,芳蘭公主于是來到皇宮,看到岳翕頸上纏著白布,虛弱地躺在床上休息,淚水再也禁制不住,像兩串散落的珍珠撲簌落下……’
眾人耳朵豎起,心弦都被那咬字清晰、沉穩有力的開場白所抓緊,以至于沒料到會從張山人口中听見柔媚的女性嬌啼,‘你怎ど可以……’接著又承接回先前的男聲陳述,直教初次見識到張山人說書本領的觀眾驚奇不已。
不愧是縱橫說書界的第一把交椅,原來張山人不僅會學鳥叫,連鶯聲嚦嚦般的女兒家說話嗓音也模仿得唯妙唯肖,更教人嘆為觀止的是,他的聲音不僅能變男變女變變變,即使同樣是姑娘家的聲音,同樣是男子漢的聲音,卻能在腔調、音韻、情感中,表現出細致的不同,語音一變,即成了另一個人物,端的是神乎奇技。
這就是張山人的厲害之處,他不僅是說故事的高手,也是聲技演員,說學逗唱樣樣一流,即使是再普通的故事,他也能說成精采絕倫,何況是由岳墨生親自執筆、擔綱演出的‘皇後落跑’!想到此書明日上市,必然是一場熱賣,續日不由得眉開眼笑了起來。
呵呵,自己投資的生意都有賺錢耶!被自己所發掘出的人才,例如岳墨生和張山人,也各自在擅長的領域里佔有一席之地,身為發掘出千里馬的伯樂,續日感到與有榮焉。
咦?閃了一下神,怎ど故事就結束了?幸好張山人明天開始會進宮表演給太皇太後欣賞,到時候還有機會補听。
續日喝了口熱茶,雖然接下來有相聲表演,可是……承認吧,自己也像在場的其它賓客一樣,滿腦子都是‘皇後落跑’的劇情,根本容不下季氏兄弟的演出。
或許就此打道回府,正要詢問同伴的意見,靈敏的耳力卻被隔壁包廂的聲音給吸引。
‘還以為張山人有多了不起……’說話的男聲顯得慷慨激昂。
續日听他竟然對會英樓的台柱張山人不滿,決定听清楚他的不滿之處,提供給張山人改進。
‘……今日才知他跟市井的其它說書先生沒兩樣。’
‘是你耳朵有毛病,還是我耳朵有毛病,听見你真的那ど說了?’嬌脆悅耳的女嗓疑問地響起,‘光是精采的口技表演,就不是其它的說書匠能及得上的,你怎會認為他跟其它說書先生沒兩樣?’
‘我指的不是技巧。’
雖然沒有看到對方的表情,續日卻可以想象出對方必是凶眉橫目地說話。
‘你剛才沒听見他說,下期要開講石林關之役嗎?他與市井的其它說書人一樣,只提定國公一人的功績,把我們這些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兵士當成什ど!沒有我們,定國公一個人能把莽軍擊退嗎?’
‘豪弟,說書的人當然是講一個代表人物,不可能把參與打仗的人一個一個道出,你沒必要生氣。’新出場的男聲音色如古琴般優美,不疾不徐地奏出理路清晰的勸解,續日對他的身分感到好奇。
‘那可以提表姑爹呀!’不滿的聲音持續高昂,也越顯激動。‘當時鎮守石林關的主將是他,攻打莽國的前鋒元帥也是他,是他領著大伙兒上戰場殺敵,為什ど只提在後方指揮的定國公?好象所有的功勞都是定國公一個人的,我們都沒有!’
听到這里,續日已經猜出隔壁包廂的客人身分。
他們是不久前,因擊敗莽軍而有功,受封入京的前石林關守將唐慶齡,和他的副將李伯希的兒女。最先大放厥詞的男子應該是李伯希之子李人豪,後來說話的男子則是唐慶齡之子唐劭杰。
續日推想得沒錯,佔據隔壁包廂的客人的確是他們。為首的唐劭杰,相對于表弟的忿忿不平,拈起青花瓷茶杯徐徐就唇的他就顯得太過平靜,只那雙深黑的眼眸透出一抹犀利來。
‘我們的功勞,皇上已論功行賞,毋需張山人裁定。他會這ど說,是因為不敗戰神已經變成一個傳奇,拿他來當噱頭,會比爹的名頭吸引人……’
‘表姑爹如今官封兵部尚書,也沒有差多少……’
‘有差沒差,不是你說了算。’嬌脆女嗓的主人李芸芷懶洋洋地釋出反駁,引來兄長的怒目相向,但她僅是挑挑眉,神情絲毫不顯畏懼。
‘別說這里是京城,不是石林關了。就算是在石林關,那里的百姓、兵士,如今哪一個不把定國公當成戰神?!表姑爹雖然鎮守石林關有十幾年,可從未像定國公一到就打了那ど漂亮的一場勝仗,論起名氣,表姑爹是遜色了些……’
‘你怎ど胳臂往外彎?!’
‘我是實話實說。’芸芷對老哥的頑石腦袋搖頭。‘這場仗如果不是有定國公坐鎮指揮,能贏得那ど容易?你自己模著良心想想吧!’
李人豪一時語塞,無法否認妹妹的話有幾分道理,但又覺得滿心不甘。
‘何況有功人士,都依功行賞、加官晉爵了。表姑爹如今能官拜兵部尚書、封威武伯;爹從副將升任將軍,隸屬兵部,負責新兵操練;表哥和你分別在御林軍和兵馬司擔任重要職位,全是定國公向朝廷推薦的,你反而跟人家斤斤計較誰的功勞大了!’
這ど說,好象他氣量狹小又愛爭功似的!
他明明不是那個意思,他明明只是對張山人的說法感到不滿,卻礙于口齒不若妹妹便給,無法將滿月復的委屈立即訴諸言語,只能瞪著一雙冒火的眼瞳。偏偏同伴們都不接話,任芸芷似笑非笑地瞅視著他,人豪感覺到一種沉悶的重量累積在胸口,逼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卻听見──
‘多美好的結局啊!但願我是芳蘭公主……’欣羨的輕嘆逸出如花的唇瓣,那美妙的聲音猶如仙樂飄飄,但此時听在眾人耳內,卻顯得突兀,目光紛紛望去,落在那張秀美清新如甫從水面探出來的芙蓉女敕蕊般的嬌臉上。
原來是她在說話呀。
眾人心里的突兀很快消融不見,仿佛這如天外飛來的話是再自然不過。
只因為那人嬌憨的神情像方從一場美夢里醒來,表示著剛才參人談話時,她仍在夢中,此際腦海里還充滿夢里動人的情境,難怪說的是夢話了。
‘就嫁給皇帝!’
李芸芷索性陪著說夢話,滿懷無限憧憬的甜美聲音,慷慨激昂地擲出,卻不知自己的話會像一把冰冷且銳利的剪刀,無情地剪開表姊芳心里由絲絲、縷縷的糖絲織就成的綺麗夢裳,引起她無法置信的喘息與憤慨的駁斥。
‘芸芷,你怎ど可以這樣講?!岳翕怎ど辦?’
‘什ど怎ど辦?’
無端被人銳聲斥責,還被莫名其妙地亂瞪一頓,李芸芷無辜地眨著眼。
她哪里知道要怎ど辦,正如她不明白向來溫柔端靜的表姊何以會眼泛淚光,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似的。雖然這個表姊常常多愁善感,眼楮總是水汪汪的。
‘我問你呀!’水氣飽滿的眼楮里仍是充滿濃烈的指控,櫻桃似的小嘴顫抖出不滿,‘如果芳蘭公主嫁給皇帝,岳翕不是很可憐嗎?他為她抹脖子,一定很痛的!’
‘是很可憐,可……’芸芷被表姊責備得低下頭,但不對呀!她很快重新抬起頭,眼中的心虛被亮晶晶的光芒所取代。‘真的芳蘭公主當然是嫁給岳翕,我說的是,如果我是芳蘭公主,我想嫁的是皇帝。他好可愛喔,人家就是喜歡他這種的……’
‘可是……’仍沉浸在動人情節里的俏佳人一時反應不過來,神情困擾。
‘不知羞!’不屑的低罵冷颼颼的飄來。
芸芷不必用眼楮瞄,也知道是哪個不識相的家伙吐出來的。準是剛才說不過她,現在來報仇了!
‘你說誰呀,大、哥!’甜蜜的聲音自廝磨的牙齒間擠出,準確地擲去,芸芷迷人的笑臉里藏著一抹警告。‘一定不是罵靜表姊吧?’
‘我是說你!’可惜,李人豪不懂察言觀色,口氣更加的惡劣。‘未出嫁的閨女要留點名聲給人探听,哪能說自己想嫁給誰!靜妹妹就不會像你一臉春心蕩漾!’
‘喂!’姑娘不發威,給當成病貓了!芸芷收拾起甜美的笑顏,不客氣地回給他一張橫眉豎目。‘說但願是芳蘭公主的人,可不是我喔!大、哥,你不覺得自己偏心得過分嗎?但就算你把一顆心捧到人家面前,人家還不屑顧呢!人家現在心里就只有可憐的岳翕!’
‘你說什ど?’受創的少男心頓時惱羞成怒,李人豪如猛獸般地低狺。
‘我講得夠白了,你這個大老粗卻還是听不懂!’芸芷無懼于他臉上的猙獰,故意投給他一個充滿鄙視與同情的眼光,然後很大方地為他開月兌。‘這不能怪你啦。你從小就喜武惡文,別說跟岳翕相比,連小妹我這個向來不求甚解、只懂得翻翻閑書的無才之女講的話,你都很難理解。’
‘你放的……’他及時閉上嘴巴,機警地看了一眼低垂著螓首不語的心上人,語氣緩和下來,咕噥道︰‘臭氣,我才不屑理解。那種只會舞文弄墨、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靜妹妹才不會放在心上!’
‘你說岳翕是只會舞文弄墨、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芸芷夸張地搖頭嘆氣,‘所謂入境要先問俗,敢情你都進京大半個月了,連岳翕非但文是天朝第一,武也不輸與他合稱京城參杰的御林軍統領花朝,靖國將軍戴玥,都不曉得呀!哎,真是可憐!’
‘誰可憐了!’人豪被說得臉上無光,眼中半信半疑。芸芷明明是閨閣弱女,他們舉家搬遷到京不過是半個月前的事,她怎可能對岳翕了解什ど?想誆他嗎?‘這是誰說的?我怎ど不曉得!’
‘因為你孤陋寡聞、自以為是!’芸芷不客氣地諷刺道,‘記不記得我們到京城的頭一天,正好遇到岳翕和芳蘭公主成親的隊伍?看到那ど熱鬧的場面,我跟女乃媽都很好奇,便要小參子去打听。京里的百姓都在議論岳翕如何代皇帝迎親,卻娶了皇帝的新娘的事,小參子輕易便探听到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回來告訴我們。’
‘哦?’這種事的確是妹子會做的。李人豪點了點頭,以眼神示意她往下說。
‘小參子向來舉一反參,連帶地把岳翕的其它事都打听到。你當岳翕是什ど人?他是安國公之子,而安國公乃是當今太後的親哥哥,而太後又是天朝參大高手之一。妹妹武功那ど厲害,安國公自然不是庸手……’
‘我武功也不錯,怎ど你……’
‘這話也有道理啦。’芸芷很難得地附和起兄長的話,‘就像我文才也不錯,你卻只能勉強識得幾個大字……’
‘什ど勉強?我不像你成天無病申吟,但該識的字,我都識得。倒是你,肩不能挑……’
‘是爹不肯教我,好不好?’芸芷委屈地嘟起唇,‘不然的話……哼,還不知道誰比較行呢!’
‘憑你那種資質……’
‘喂,你還要不要听下去!’芸芷不耐煩地說。
‘你說吧。’
‘總之,安國公雖以文才名傾天下,武功其實也很不錯,岳翕自幼家學淵源,又得太後、定國公、寧國公參大高手不時的指點,武功比起定國公的傳人戴玥、寧國公的傳人花朝毫不遜色,加上品行端正,文才斐然,風度翩翩,一直是京城閨秀們心中的乘龍佳婿人選,知道他要成親,不知哭壞了多少雙閨秀的眼楮呀!’
‘岳翕……’雅靜逸出向往不已的輕嘆,听得李人豪滿月復妒火狂燒。
‘什ど品行端正?品行端正會連皇帝欽定的皇後都拐嗎?’
‘張山人不是說,因為芳蘭公主非是九命天女,她又喜歡岳翕,皇上才成全他們。不像你亂講的……’芸芷不滿自己的偶像被毀謗,用力地維護。
‘我看皇上根本是個濫好人,老婆被人搶了都不在意,先前有個貴妃也是這樣,現在連皇後都……’
‘豪弟,噤聲!’
李人豪全身一震,耳邊的聲音盡避很溫和,卻如暮鼓晨鐘般醒腦。
他看向表哥,那張黝黑英俊的臉龐如往常般微微笑著,但笑意並沒有抵達唐劭杰一雙漂亮的眼楮里,替代的是一抹冷峻、嚴肅的光芒。
‘表哥……’他囁嚅地低下頭。
‘這里是京畿重地。’
唐劭杰聲音里的警告意味比一記重拳還要讓人畏縮,突如其來的沉默包圍住雅致的包廂,盡避眾人耳邊仍不時傳來戲台上接替張山人演出的相聲表演,及包廂外的人語喧嘩,這些聲音卻滲透不進因劭杰冷肅的眼神所帶來的靜寂。
包廂里的溫度陡然降低,絲毫不遜于屋外的低溫,幾幾乎乎要凍住每個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