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手的新娘 第八章

住進新家的最初幾天,他們居然過得十分寧靜,很難說得清是莉拉還是畢曉普對此更感到驚訝。莉拉本來設想,她需要一段時間的適應方能與畢曉普共同生活,而習慣與他同床共枕則更需假以時日。結果,新的安排卻是很容易接受,令人感到快慰。

自從那第一個夜晚以後,他總是等她入睡以後才上床。莉拉不知道他這麼做是出于對她的體貼,還是出于他個人的喜好。不管怎樣,這使她感到生活輕松多了。每當她醒來的時候,他總是已經起床離去,這使她仿佛覺得這間臥室屬于她一個人。但是,醒來看見枕頭上有他腦袋留下的凹痕,知道自己在他身邊睡得很香,她總是感到有點心慌意亂。

每每她想到這一點,就這麼對自己說︰她之所以比較容易適應新的生活,是因為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她的生活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她已經麻木了。但是這種說法有些牽強,因為她並不感到麻木。實際上,她感到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活力。她全身充滿了勃勃生機。

也許這是懷孕的某種神秘作用。或者,也許是因為經過這麼多個月的動蕩之後,一切終于安定下來了。她的生活也許並不完全符合她以前想象的那個樣子。她以前不可能想象出這幾個月里所發生的一切。無論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也許每樣都有一點──總之一切已經安定下來,至少目前如此。這多少讓人感到一些安慰。

她傾向于認為,很可能她實際上是喜歡嫁給畢曉普的。盡避他斷然拒絕和她分室而居,但和他在一起生活並不困難。他的睡衣是個問題──他根本沒有睡衣。她已經為他買了一件男用長睡衣。在費奇商店里購買這件體己的男睡衣,是她有生以來最為尷尬的經歷之一。然而,如果听任丈夫繼續像野蠻人一樣光著身子睡覺,她就沒有盡到妻子的職責,而且,如果知道他穿得很體面,她內心的寧靜又會增加許多,這是不用說的。

她對他只字不提購買睡衣的事,認為最好直接把長睡衣和配套的睡帽拿出來給他。根據《女子婚姻家庭》雜志的指導,要使一個男人養成良好的行為習慣,最好通過溫柔的示範而不是正面對抗。要求男人做這做那永遠是不明智的,盡避有時這顯然是正確的選擇。他們那種喜歡指手劃腳的自然天性,有時會使他們故意違拗你的要求。最好溫柔地給他們指出正確的方向,然後讓他們自己心甘情願地踏上正當的道路。

莉拉不願意把「故意違拗」這個詞用在畢曉普身上。她腦子里想到的形容詞是頑固不化,死不開竅,不可理喻。不過,上面這段建議倒是很有道理。毫無疑問,當他看見長睡衣時,就會意識到文明人不應該光著身子睡覺。在拿出睡衣的第一個夜晚,她上床的時候很高興自己想出這麼簡單的辦法,解決了這個棘手的問題。第二天早上,她發現睡衣和睡帽仍然疊得好好的,放在梳妝台上,顯然是沒有用過。

換了別的女人可能就會承認自己失敗。但是莉拉比她們更堅定、固執。過一段時間,畢曉普就會認識到他的態度不對。從那以後,她每天晚上都把睡衣和睡帽放在他的枕頭上面。每天早上她都發現它們到了梳妝台上,仍然疊得整整齊齊。只有那天早上形式稍有變化,她發現睡衣仍在梳妝台上,但睡帽被扔進了垃圾桶。盡避她微微抿緊了嘴巴,但她認為這是一個值得樂觀的跡象。他至少沒有把兩樣東西都扔出去。

除了這個每日都在進行的較量,莉拉有理由對她的生活模式感到滿意,至少目前如此。考慮到婚姻開始時的坎坷動蕩,現在的情況已經比她所能指望的更好。她已經開始適應整個這件事情了。

畢曉普無法想象自己會習慣于擔當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角色。盡避他和伊莎貝爾的婚姻持續了將近十年,但他們住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兩年。而當時,她希望他是一個全職的父親──不僅是孩子們的,而且也是她的父親。

莉拉絲毫沒有表示出需要他當她父親的願望。當然,她對于他是她丈夫也沒有表露出太多的興趣,畢曉普一邊穿過後門進入廚房,一邊沮喪地承認。屋里很黑,很安靜。盡避他很久以來一直習慣于在晚飯後最後巡視一遍小鎮,但最近幾個晚上,他進行最後一趟巡邏時故意拖延辰光,好讓莉拉在他回家之前有充裕的時間上床入睡。他不知道莉拉──若她真的在意──如何理解他每天晚上的遲歸。也許她如釋重負,還來不及關心更多。也許她認為他這麼做是出于對她的體貼。然而實際上,他遲遲不歸完全是出于自私的考慮。

與莉拉同床而不能踫她已經夠艱難的了,更不用說睡在她身邊卻知道她還醒著,並知道她敏感地意識到他的存在,就像他意識到她的存在一樣。如果等她入睡以後再上床,痛苦的折磨就不這麼厲害了。換了一個更為理智、不太固執的男人,也許就會承認同床共枕而又保持距離這個主意,並不像他開始想象的那麼好。畢曉普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請求自己原諒的微笑,同時悄悄關上身後的房門。如果同意莉拉分室而居的要求,他肯定能多睡一些覺,但他現在寧死也不願改變主張。

空氣里殘留著烤肉的香氣,還有略帶泥土氣息的餅乾味兒。想起那些餅乾,他的心拍縮了一下。他本來並不指望河道老宅的莉拉•亞當姆斯小姐會花很多時間從事烹飪,結果卻發現她的手藝超過正規廚師,這使他大為驚訝。她做的炖菜和烤肉不亞于他以前吃過的任何一次,但是她的餅乾又另當別論。布里奇特•森迪正在教她烤面包,他真誠地希望她們增加一些制作餅乾的課程。她今天晚上端出的餅乾樣子不錯,但是對于粗心大意的人來說,那金褐色的表皮卻是一個陷阱。餅乾內部是陳舊的膠水顏色,而且其粘性也和陳舊的膠水不相上下。

「我認為這些餅乾比昨天晚上的好多了,」莉拉說著,掰開一塊餅乾。

畢曉普隔著桌子與加文對了一下目光,兩人極為迅速地交流了意見。沒有說一句話,他們便達成了共識,決定硬著頭皮撒謊。

「是好多了,」畢曉普說。如果他往餅乾上多倒一些蜂蜜,也許就不會注意到它還沒有烤熟。

「挺好吃的,」加文說著,竭力做出真心誠意的樣子。

安琪兒用一個手指捅進她那塊餅乾中央的生面疙瘩。她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父親和哥哥一眼,但是強忍著未作評論。

畢曉普搖了搖頭,一邊把帽子掛在門後的一個鉤子上。幾個月前,他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他住在拘留所的一間屋子里,生活變得相對簡單。他干著自己的工作,不與任何人交往,也沒有人希望與他接近。而現在呢,他為了餅乾撒謊,天天逃避睡衣,並且和牧師一家共進晚餐。

環視著整潔的廚房,畢曉普不得不提醒自己是生活在這個家里。這麼多年來,他有錢的時候租房子住,沒錢的時候就露宿在星空之下,如今面對這溫馨的家庭氣氛,他一時間感到無所適從。他已經漂泊了太久,現在要想扎下根來就覺得不太自在。仔細想一想,他在巴黎已經比這些年在任何地方呆的時間都要長久。他周游四方的生活方式不僅出于他的喜好,而且已經成為一種必然的定數。

他獲得神槍快手的名聲後帶來一個弊病,那就是如果他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過長,定然會有某個小伙子拿著嶄新的手槍出現,急于證明他比畢曉普•麥肯齊出手更快。他盡量避免爭斗,實在無法避免時就沉著應戰。技巧再加上運氣,使他一直活到今天,但是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變得遲鈍起來,或者運氣不再對他偏愛,那時候活著離開的就不是他了。多年來,他發現比較簡單的辦法是趁下一個小伙子出面挑戰和送掉性命之前就遠走高飛。

他漂泊流浪了這麼久,已經忘記固定住在一個地方是什麼滋味了。他向來以為,他會一直這麼浪跡天涯,直到一顆子彈射進他的胸膛。但是一個拖家帶口的男人不可能四處流浪,不可能隨心所欲地任憑風把他吹到任何地方。有了家庭,意味著必須扎下根來,為未來做些打算。

未來。見鬼,誰會想到他居然也有未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廚房里站了好幾分鐘,一直瞪著兩眼出神。畢曉普搖了搖頭,穿過寂靜的房子。他一定是老了。這些日子,他花在思慮上的時間實在太多了。

畢曉普養成了星期天早晨慢慢品嘗咖啡的習慣。他現在明白了,他的錯誤就是從那里開始的。如果他沒有喝那第二杯咖啡,沒有慢悠悠地品味一種陌生的滿足感,他就會趕在莉拉和孩子們起床前離開家里。然而,他卻像一只孵蛋的母鴨似的坐在那里。

安琪兒看見他坐在餐桌旁,立刻向他跑來,小臉上閃耀著自然的親情,使他感到十分慌亂。他沒有為孩子們做任何事情,不配擁有這份親情,但是她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她靠在他的膝蓋上,抬起臉來朝他微笑。

「我們要到教堂去,」她告訴他。

「是嗎?」看著她,就像看著伊莎貝爾的小型復制品。同樣藍瑩瑩的眼楮,同樣蒼白的皮膚,同樣心形的臉龐和弓形的上唇。但是她的下巴不像她母親。伊莎貝爾的下巴和她的五官一樣溫軟、柔和──一樣脆弱。那是很有女人味的下巴,像她整個人一樣玲攏秀美。安琪兒的下巴則預示著她以後會很有主見,個性倔強。為了她的緣故,他希望這種預示不會落空。這個世界已經逼得伊莎貝爾逃回她童年那個家庭的令人窒息的安全感中。他認為他們的這個孩子決不會逃避任何東西。

兩個孩子都不會,他看到加文在莉拉前面走進廚房,心里這麼糾正自己。上帝知道,如果他的兒子願意,甚至能夠和一只灰熊腳尖踫腳尖地對峙。想到這里,他感到由衷的自豪,這種感情太陌生了,他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

「你怎麼不穿衣服?」安琪兒的提問把畢曉普從他不尋常的反省中喚醒。

「不穿衣服?」他低頭看了看他的黑褲子和白襯衫,被這個問題弄糊涂了。「穿衣服干什麼?」

「上教堂啊,」她告訴他,一邊被逗得咯咯直笑,覺得他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教堂?」他茫然地重復道。教堂?「我不去教堂。」

「可是你不同莉拉、加文和我一起去嗎?」

「最近幾個星期我一直沒去,不是嗎?」他說,希望他的回答令她滿意。

「那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在新家安定下來,」安琪兒對他說,似乎奇怪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問莉拉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去,她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是她說的,是嗎?」他掃了一眼莉拉,她正忙著為一家四口準備一頓現成的早飯。她踫上了他的目光,但沒有給他提供幫助。他把注意力重新轉向安琪兒。

「我很長時間沒有去教堂了,」他說,一時感到語塞。

「你難道不想為了能去天堂而去教堂嗎?」他的女兒依然靠在他的膝蓋上,抬頭看著他,大大的藍眼楮里充滿疑問。

怎麼辦,他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能對安琪兒說,他不相信去教堂可以保證獲得天堂的人場券,也不相信不去教堂就肯定得到去地獄的門票。教堂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很有益處的,他當然希望他的孩子從小培養起對基督教義的崇敬。但是他不覺得自己還有這個必要。

他下意識地看了莉拉一眼,請求援助,但是她正忙著往剛剛切好的面包片上抹黃油。盡避她什麼也沒說,但他從她脊背的姿勢隱約看出,她等著听到他的回答。他回過臉來看著安琪兒。

「我對去不去教堂實在不太在乎,」他承認。

她頓時睜大眼楮,嘴唇驚訝地張成一個圓圓的「○」型。「你應該時刻想著天堂,爸爸。外婆說,必須從小就開始關心你的不潔的靈魂。」

「你的不朽的靈魂,」莉拉敏捷地糾正她。她的目光與畢曉普對視片刻。「不過我認為,在某些情況下,兩個詞都可以用。」

「但是你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嗎?」安琪兒問。她的聲音里含著一絲委屈,刺痛了畢曉普的心。然而去教堂?

「我──」

「他當然願意去,」莉拉說著,把一盤切成薄片、涂了黃油的面包放在桌子中央。一罐果醬「砰」地落在桌上,帶著示威的意思。盡避她的話是對安琪兒說的,但眼楮卻盯在畢曉普臉上。「你父親願意給你和你哥哥樹立一個良好的榜樣。」

畢曉普感到他正在一步步陷入一個圈套。不錯,他仍然可以拒絕。他是他自己家里的主人,不是嗎?他當然不必非去教堂不可,除非他自己願意多麼做。他掃了一眼加文,捕捉到他眼楮里洞察一切的神色。顯然,加文一分鐘都不相信他父親想過要為孩子們樹立良好榜樣。相對他的年齡來說,這個孩子實在太成熟、也太冷漠了。畢曉普感到那圈套「 嗒」一聲把他關住,不禁惱火地咬緊牙關。

「我去換衣服,」他說。

于是,他現在就坐在教堂的長條凳上──他覺得這凳子像是用堅硬的花崗岩做成──聆听一篇旨在拯救他那不潔的靈魂(安琪兒如是說)的布道,而他仍然鬧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到了這里。更糟糕的是,他有一種感覺︰今天來教堂等于創下了某種先例,以後每個星期天他都應該到教堂來,祈求天堂的接納。

他看了莉拉和孩子們一眼,他們都坐在他的左邊。安琪兒與他緊挨著,雙手放在膝蓋上,傾听著牧師的講話,小小的臉上一派寧靜。加文坐在她的另一邊。盡避他的表情和妹妹一樣平靜、安寧,但畢曉普仍能感覺到男孩內心的騷動。他自己像加文這麼大的時候曾經認為,把大好春光虛擲在教堂里面,實在是一個可悲的浪費。他的嘴角隱約露出一個表示同情的微笑,然後才把目光移向坐在加文另一邊的莉拉。

畢曉普的笑容隱去了,面對她那純粹的美,他簡直透不過氣來。一束陽光,穿過教堂里位于牆壁高處的一扇狹窄的窗戶。陽光灑在她的頭發上,似乎點燃了熊熊火焰。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她的側面輪廓卻像象牙雕塑一般純潔、典雅。她穿著一件高雅的深黃色綢衣,雙手規規矩矩地握著一本祈禱書,那雙綠眼楮專注地望著牧師,她顯得白壁無瑕、不可觸犯。只有那兩瓣豐滿而性感的嘴唇,背叛了她那純潔的形像。

畢曉普突然想起他上一次到教堂會的情景,那天他阻止了莉拉的婚禮。那天她也顯得無比高雅。精致的、帶花邊的網狀面紗掠過她火紅色的頭發、幾乎飄落到地板上,像一個脆弱易碎的框架,里面瓖嵌著她頎長的身體。一身素白的她顯得貞潔、無瑕,像一個修女。那一刻,他竟以為蘇珊的信上弄錯了,他自己的記憶也出了偏差。他不可能曾經觸模過這個女人,曾經把她摟在懷里,曾經感到她在他身下愉悅地展開自己。可是接著,他就從她眼里看出她認出了他,她愧疚地承認事實一一並且乞求他千萬不要把她的世界攪得一片混亂。

有那麼一瞬,不超過一次心跳的時間,他曾經考慮轉身離去──離開教堂,離開她的生活。但這種想法剛剛出現,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佔有欲所淹沒,這佔有欲是如此強烈,像刀子一樣攪動著他的五髒六腑。她是他的。是他感受到她的處女的貞操軟弱無力地屈服;她身上懷的是他的孩子。公正地來說,她是屬于他的,他必須將她索回。現在他看著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不管付出多麼大的代價,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他都必須擁有她。

苦思冥想令畢曉普心緒煩亂,所以當他發現布道已經結束時,感到松了口氣。他和其他教徒一同站了起來,意識到自己正在被人注意。大多數人的目光只是帶著簡單的好奇──不管怎麼說,這是巴黎的居民們第一次看見他們的司法長官步入教堂──但是,有幾個人望著他的眼神里卻含有比較明顯的憤怒,他還知道,有些人肯定會嚴肅地責備上帝,因為上帝沒有在畢曉普膽敢跨進神聖土地的那一瞬,用一道霹靂結果他的性命。不管怎麼說,大家都知道他打破了基督教的許多戒律,首先他就違反了「汝不可殺生」這一條。而且如果他覺得需要,很可能還會繼續破壞教規。有些人認為,鎮上僅僅因為他槍法嫻熟就雇佣他,實在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畢曉普局促地移動一下肩膀。他壓根兒不關心鎮上的人對他突然皈依宗教作何感想,但是他也決不喜歡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他覺得呆在陰影里更加自在。這時他驚詫地感到安琪兒把小手伸進了他的手掌。他低下頭來,看見她關切地瞅著他,仿佛讀懂了他的局促不安,正在試圖寬慰他。想到居然是她在寬慰他,畢曉普不禁露出了一個微笑,這使幾個自以為了解他的人感到吃驚。

由于每個人都要停下來問候站在門外台階上的牧師,所以人群在通道里移動緩慢。畢曉普看到,約瑟夫把莉拉的手按在他的兩個手掌之間,臉上閃著燦爛的微笑。他對她的喜愛顯而易見。看來,她在來到巴黎後很短的時間內,就為自己贏得了地位,比早來好幾個月的畢曉普更深入人心。

約瑟夫和加文握了握手,加文看上去和他父親一樣拘謹不安,然後牧師彎下腰來向安琪兒問好,她回答的時候十分沉著老練,使人很難想起她是多麼年幼。然後輪到畢曉普和牧師面面相對。

「很高興見到你,畢曉普,」兩人握手時,約瑟夫說道。

「我也是,約瑟夫。」他可以非常誠懇地這麼說。因為他確實喜歡約瑟夫•森迪。令他感到不太自在的是這個男人的職業。

「我相信這是你第一次參加我們的儀式。」

「我向來不常去教堂,」畢曉普窘迫地承認道。

「你的妻子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約瑟夫說,眼楮里閃爍著笑意。顯然,他對畢曉普皈依宗教不抱任何幻想。

畢曉普朝站在那里和其他女人聊天的莉拉看了一眼。當他轉回臉來看著約瑟夫時,他的表悄變得非常沮喪。「她確實如此。」

莉拉看見薩拉•斯麥思徑直穿過教堂院子走來。她迅速環顧一下四周,知道沒有體面的月兌身之路。畢曉普被克萊姆•萊曼攔住。他們倆站在教堂台階附近聊天。她不可能撇下他一個人離開。而且,生活在一個小鎮子上,她免不了經常要經過薩拉的家。她不可能一看見那個女人就趕緊逃之夭夭。她勉強擠出一個熱情的微笑,領著加文和安琪兒迎上前去。

「薩拉,見到你真高興。你這件衣服好漂亮啊。」

「謝謝你。」薩拉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深藍色綢裙,那上面有精美的皺褶做裝飾,領口和袖口瓖著一些花邊。這簡單的式樣比較適合她豐滿的身材。她看了一眼莉拉身上那高雅的深黃色綢裙,只見它柔和地在胸前交叉互疊,上面裝飾著一排黑色大理石的鈕扣,這使薩拉的嘴唇繃了起來。「我認為著裝嚴謹是一個真正高貴的女人的標志,你說呢?」

莉拉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因為穿著華麗而受到含蓄的批評。「我相信我會把善良和舉止端莊擺在服裝前面考慮,」她說道。

「但是一個人的著裝方式反映了他的內在本質,」薩拉用一種不容辯駁的口吻說道。

「在我看來,它更經常地反應了一個人的錢袋的份量。」

薩拉抿緊嘴巴,黑色的眼楮里閃動著惱怒的光芒,但是她把這個話題讓了過去。「我看見你丈夫在這里,感到非常吃驚,」她說著,朝畢曉普和克萊姆•萊曼聊天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嗎?」莉拉疑問地揚起眉毛。她隨著薩拉的視線,看見又有兩個男人加入了他們的談話。畢曉普成了小團體里的一分子,似乎顯得很驚訝並且有些不太自然,但她又懷疑這只是她自己的想象。

「是啊,他以前可不是一個固定的教徒,」薩拉帶著文雅的諷刺說道。「實際上,我相信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禮拜儀式。」

「真的嗎?」莉拉寬容地笑了起來。她真希望能夠從薩拉臉上抹去那個得意的笑容,最好是用她的手掌。她伸手去扯動一根縛住安琪兒淡黃色頭發的絲帶。「你知道單身漢的習性。他們一般都對這類事情不大在意。顯然,他現在有一個家庭需要考慮,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我相信,你能夠理解他很關心孩子們能有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

「那個自然。」薩拉用慈愛的目光看了看站在一邊與加文和小約瑟夫聊天的威廉。「在涉及基督教義的問題上,讓孩子們接受正規的引導是最最重要的。不過,我仍然不能否認,我今天看見他出現在禮拜儀式上,著實感到吃驚不小呢。」

「誰的出現令你吃驚?」布里奇特問道,加入了她們的談話。多特•萊曼也和她在一起。

「麥肯齊長官,」薩拉說。「看到他來參加禮拜儀式,我感到非常意外,我敢肯定大家都會感到意外。」

多特贊同地點了點頭,每當薩拉發表某種見解時,她總是這麼做的。

布里奇特則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如果這是因為他以前從未來過,那麼你就應該想到,那個男人現在需要考慮他的家人了。毫無疑問,他肯定願意為他的孩子們樹立一個榜樣。」

莉拉真想當場傍她一個熱烈擁抱。但她克制住這種沖動,用一種孩子氣的得意的目光直視著薩拉。「我剛才也是這麼說的。」

「別管孩子不孩子的,反正人們不指望于他這一行的會到教堂來。」

「為什麼不?」莉拉揚起眉毛問道。「我倒覺得執法官比大多數人更需要與上帝對話。」

「我不是指他目前擔任的這個職務,」薩拉的口吻有所收斂。

「她是說因為他是個槍手,」看到莉拉依然不明白,多特這麼解釋道。

「槍手?」莉拉聳起一只眉毛。畢曉普?當然,她听到過傳聞。他參加道格拉斯和蘇珊的婚禮時,人們曾經對他議論紛紛。有幾個人斷言說畢曉普•麥肯齊是個大名鼎鼎的槍手。她當時沒有听信傳聞,現在仍然對此不予理睬。人們都喜歡愚蠢地夸大其詞。沒等她說出這些話來,畢曉普和克萊姆•萊曼已經走到她們中間。

畢曉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腰背部。他那種隨意的表示佔有的姿勢,使莉拉的脊背產生了一陣並不難受的顫抖,這是一種敏感的輕顫,她真希望擺月兌掉這種感覺。

「女士們。」克萊姆招呼道,把她們幾個都包括在內。「很抱歉打擾了你們愉快的聚會,可是多特和我必須回旅館去了。我們今天有顧客。」

「在安息日工作是一種罪過,」薩拉宣布,她的不滿寫在臉上。

「我想,如果我們讓顧客餓著肚子,他們恐怕會認為這個罪過更大,」克萊姆回答,他的好心情並未受到影響。

「我相信上帝一定能夠理解,一個旅館老板是不能像我們其他人一樣得到一天休息的,」布里奇特說。她那淡褐色的眼楮盯著薩拉,看她還有什麼話說,莉拉看到那個女人敗下陣來,感到大快人心。

沒等克萊姆和多特離開,弗蘭克林•斯麥思和約瑟夫•森迪又加入進來,他們的圈子擴大了。大家互相交換問候,說了幾句稱贊這次禮拜儀式的話。克萊姆提到黃昏的時候會下雨,多特說費奇先生告訴她,他正從聖路易斯運進一批新的服裝。

談話有點冷場,這時畢曉普說道︰「請你們原諒,我還要去照看一些事情。上帝必須把執法官也列在安息日工作者的名單上,」說著,他淡淡地朝薩拉那邊看了一眼。她唯一的反應就是噘起了嘴巴。

哎蘭克林清了清嗓子。「慢走一步,長官,我幾天前接到聖菲一個朋友的來信。他提到一些事情,我認為你會感興趣的。」

「是什麼?」畢曉普的聲音從莉拉身後傳出。他的手指在她的背上移動,她不得不強忍住一陣敏感的震顫。

「他信上說,多比•蘭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是嗎?」畢曉普的語調依舊很隨意,可莉拉感到他內心突然緊張起來,她知道他並非像他的聲音所表現的那樣,對銀行家的話無動于衷。

那個男人又清了清嗓子。「我……我想你願意知道,蘭非常關心你的行蹤。」

「謝謝你。」畢曉普的口氣依然只流露出淡淡的興趣,但是莉拉知道他的變化絕非是她憑空想象。還不單單是畢曉普。整個小圈子里的情緒似乎也變得嚴肅起來。

「誰是多比•蘭?」她問道。她轉過臉來,看著自己的丈夫。「他為什麼打听你的消息?」

「他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畢曉普說,他的眼楮呈冷漠的藍色,里面沒有任何表情。「人們傳說他搶了幾家銀行,但一直沒有被抓獲。」

「他們說他動作快得像閃電。」威廉因為激動而提高了嗓門。大人們回過臉來著他,這才發現威廉、加文和小約瑟夫已經加入到了他們中間。「他們說他殺了一百多個人,掏槍的時候動作快得像閃電。都說他是──」

「威廉!」薩拉那大為震驚的口吻,打斷了兒子對多比•蘭身懷絕技的敘述。「你究竟從哪兒知道的這些?」

「我從報紙上看來的。報紙上還寫到你呢,長官,」他對畢曉普說道,他那雙黑眼楮興奮地閃閃發光。

「我不會相信你在報紙上讀到的話,」畢曉普輕描淡寫地說。但放在莉拉背上的那只手卻因緊張而變得僵硬。

「他們說你玩槍的速度比誰都快。他們說你在一次公平決斗中打死了奧吉•蘭,然後出錢把他安葬。所以多比•蘭才到處找你,對嗎?因為是你用槍打死了他的哥哥。他們說你對整個這件事情非常冷靜,就好像這是你每天的工作,你根本就不當回事兒。」

威廉的話過後,是片刻緊張的沉默。周圍的人都盯著威廉,臉上表情各不相同,有的詫異,有的驚慌,而他的母親則是大驚失色。那男孩的眼楮里毫無疑問流露出崇拜的神色。顯然,他是一個嚴重的英雄崇拜癥患者,唯一的願望就是恭維他的崇拜對象。莉拉可以感到站在她身後的畢曉普表情十分嚴峻。

「真的,威廉,我──」薩拉嚴厲的聲音被畢曉普平穩的語調蓋過。

「讓我告訴你吧,」他說著,探過身子,用明亮的藍眼楮盯住威廉。「如果你奪走了別人性命而感到無動于衷,你就沒有人性了。誰要是不這麼說就是他媽的傻瓜。」

他平靜的話語具有強烈的威懾力,使人們根本沒有想到要對他在女士面前出言不遜提出抗議。莉拉感到一陣寒氣順著脊梁骨往下竄。在那一刻,仿佛一片烏雲把太陽籠罩,盜走了明媚的春光。

「我不想再听你們談論殺人的事了,」薩拉說,打破了令大家感到窒息的僵局。她看了畢曉普一眼,把挑起這個話題的罪過穩穩地轉嫁到他的身上。「在安息日討論這種事情,而且就站在教堂的院子里!容我坦率地說一句,我一向就不贊成雇佣一個有你這種名聲的人,麥肯齊先生。現在看看後果吧。槍手降臨我們寧靜的小鎮,孩子們津津樂道地談論殺人,把它當成一種游戲。」

「如果巴黎是一個寧靜的小鎮,我們就不會需要麥肯齊長官的本領了,」她的丈夫提醒她道。

「你必須承認,自從他來了以後,這里的治安情況好得多了。」多特說,她出人意料地站出來為畢曉普辯護。「想想吧,幾乎兩個月沒有發生一起殺人案!」

「我仍然要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薩拉不屈不撓地說。「我無意冒犯你,麥肯齊先生。」

「我不介意,斯麥思夫人。」畢曉普偏了一下腦袋,臉卜毫無表情。

「記住我的話吧,不會有好結果的。走吧,威廉、弗蘭克林。」斯麥思一家離開的時候,薩拉滿臉的不以為然,弗蘭克林流露出淡淡的歉意,而威廉則充滿對英雄的崇拜。

他們走後,萊曼夫婦也匆匆告辭而去,留下了意味深長的沉默。

「我知道今天是安息日,我不應該有這種不太善良的想法,」布里奇特說道,因為激動,她的愛爾蘭口音更重了一些。「但是我以前從未見過這種女人,真應該狠狠地、結結實實地踢一下她的──」她猛地剎住,看了看正在饒有興趣听她說話的安琪兒、加文和約瑟夫。「──良心,」她不自然地改口說道。

「我想你只能排在我的後面了,」莉拉板著臉說。真的,那個女人實在魯莽,竟敢批評她的丈夫。

她只顧怒氣沖沖地盯著薩拉的背影,沒有注意畢曉普朝她投來的驚訝的目光。如果這個念頭不是太傻,他簡直要說她是在替他感到生氣。他在腦子里反復捉模這個念頭,只模模糊糊地听見約瑟夫在提醒大家說,寬容和忍耐是善良的基督徒的美德。

畢曉普不記得什麼時候有人感到需要為他辯護。毫無疑問,在他長大成人以後,就沒有人這麼做過。莉拉居然覺得他需要辯護,這種想法真是荒唐。上帝知道,她甚至不喜歡他。然而,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徘徊不去,提醒他婚姻生活比他以前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加文若有所思地望了父親一眼。看到他朋友眼中不加掩飾的對英雄的崇拜,使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觀察畢曉普,把他完全作為家庭以外的人來看待。

因為巴黎沒有正規學校──密西西比河以西缺少教師──加文就去旁听約瑟夫•森迪向自己的孩子們傳授的課程。因為加文每天都要出去幾個小時,莉拉便只需要照料安琪兒一個孩子。相對她的年齡來說,這個小泵娘很能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沒有同伴,她一個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在他們四個人中間,安琪兒最為自然地適應了她生活中的重大變故。加文仍然用小狼崽一般警惕的目光注視父親和莉拉,而安琪兒則欣然接受了他們兩個,她似乎以這種欣然的態度接受生活中的一切。莉拉真羨慕小泵娘的這份泰然若素。

來到巴黎幾個星期之後,莉拉吃驚地意識到她並沒有感到不快活。她喜歡科羅拉多,喜歡它的這種粗擴和新奇,喜歡這種每時每刻都可能發生意外事情的感覺。盡避她沒有發現畢曉普堅持認為的潛伏在每個角落里的危險,但她不得不承認,這里絕不像她小時候居住的那個寧靜的小鎮。

在比頓,酒吧間不會與從事體面買賣的商店並肩而立。沒有胡子拉碴的礦工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行走,嘴里嚷嚷著他們找到了金礦脈,要給願意前來助興的每個人買酒喝。畢曉普告訴她說,所謂的金礦脈一般最後只能采到很少一點黃金,礦工經常在剛到鎮上的四十八小時之內把整個冬天的收入全部花光,然後在拘留所里呆上一、兩個夜晚,慢慢從這場慶祝活動中清醒過來。

在比頓,品性可疑的女人不會拿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派頭,大搖大擺地和體面人士一起出入店鋪。這些女人也不會懶洋洋地靠在她們名聲不佳的住房的陽台上,穿著有傷風化的衣服,朝下面的過路人打情賣俏。

莉拉自然對這些行為搖頭嘆息,但她即使對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在科羅拉多生活了幾個星期之後,就開始覺得賓夕法尼亞有些過于乏味了。

乏味這個詞當然不適合描繪她這幾天的生活。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望著上面的天花板。她感到很不安。天已經很晚了,幾個小時之前她就應該入睡的。客廳壁爐架上的鐘敲響了午夜,那柔和的鐘聲更增添了她的不安。這是春天的躁動,母親也許會這麼說,莉拉想著,一邊坐起身來,蹁腿兒下床。也許是越來越暖和的天氣和越來越漫長的白大使她情緒亢奮,突然變得坐臥不安。或者也許是因為畢曉普還沒有上床。

雖然她當然是不歡迎他在她床上出現的,但她已經漸漸習慣了與他同床。她可以自己入睡,但每當半夜醒來時,他總是已經睡在那里了。有他魁梧結實的身體睡在自己旁邊,真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盡避她死活不肯承認這一點。這使她有了一種安全感,覺得自己受到保護。今夜,她醒來發現他不在,他的枕頭還是原樣未動,她就再也無法入睡了。

她穿上輕便晨衣,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撫模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她不是因為擔心,她對自己說。畢曉普肯定能夠照顧好他自己。也不是因為她想到那些的女人和她們軟綿綿的勾引,而突然懷疑畢曉普是否會經不起誘惑。甚至還可以說,如果他經不起誘惑,她也只能怪她自己。但是沒有理由認為他只在午夜以後才屈服于她們的魅力。幾個星期前他曾經煞有介事地表明,不是一種僅僅局限于黑夜的行為。

莉拉把腳伸進一雙柔軟的拖鞋。不,她根本不擔心他,也不關心他此時此刻是否正在違背婚約。她只是感到口渴。怪不得她睡不著覺呢。只要稍微喝點水,她就能很快進入夢鄉。

為了不驚醒孩子們,莉拉輕輕邁著步子,走出了臥室。她躡手躡腳穿過走廊,突然剎住腳步,因為她看見從廚房那里射過來的燈光。這麼說,畢曉普畢竟還是回來了。一陣如釋重負的感覺涌上她的心田,使她幾乎感到渾身癱軟。意識到她已經對他產生了如此強烈的依戀,真是令人震驚。

她開始轉身回床上去,完全忘記了口渴,但是有點動靜卻使她難以離去──那是一種「沙沙」的刮擦聲,一種「  」的吸氣聲。她穿著拖鞋的腳無聲地踏過擦得光亮的木地板,悄悄朝廚房走去。

畢曉普站在乾燥的洗滌槽旁邊,赤果著上身。燈光一閃一閃地照在他背部和肩膀結實的肌肉上,產生了一道道波動的亮紋,如果換一個時間,準會使莉拉想起古代雕刻的塑像。但是此刻,她的眼楮緊緊盯住被他按在身體側面的帶血的布片。在他腳旁的地板上,還有一堆血跡斑斑的白布,她猜測這一定是他穿的那件襯衫的殘片。她因為驚愕而呆立在門口,但這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她就趕緊朝他走去。

「出了什麼事?」

听到她的聲音,畢曉普猛地轉過身來。由于動作突然,牽動了他的傷口,他忍不住咒罵了一聲。他臉上的血色消失了,使他變得面如土灰,相比之下,那蓬茂密的黑胡子顯得格外觸目。他偏過身去,莉拉立刻來到他旁邊。她輕輕伸出手臂去摟他的腰,但是他只用一個詞就把她喝退。

「別!」他用一只手撐住洗滌槽的邊緣,她立刻看出他為什麼要提醒她避開。他的右邊身體從肋骨中間直到褲子的腰部都粘滿了鮮血。

「哦,上帝啊。」莉拉從他身邊往後退去,嘴里發出祈禱一般的低語,她感到房間在她周圍打轉兒。此情此景,就仿佛看到一個非常、非常熟悉的噩夢突然變成現實。多少次,她曾經夢見比利的死,看見他臨死前汩汩流出的熱血!

「如果你暈倒了,我可不想扶你。」

畢曉普沙啞的、粗聲粗氣的聲音使莉拉打了一個激靈,擺月兌了記憶的糾纏。她搖了搖頭,把那個念頭清除出去,然後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不會暈倒。你自己如果不坐下來倒有可能暈倒。」

「我沒事兒,」他說。

她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把椅子,手腕一扭,把它調了個頭。放在他的身後。「坐下。」

他服從了她,小心翼翼地坐進椅子里。一滴滴鮮血從他身體上淌下來,濺在擦得干乾淨淨的木地板上。他不出聲地詛咒著,用手捂住傷口。「我的血把地板弄髒了。真對不起。」

莉拉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你坐在那里血都快流光了,卻還在為地板操心?」

「地板很乾淨,」他說,好像這就解釋了他為什麼要操心。「而且我的血也不會流光。」

「地板可以擦洗,即使你不會因失血過多而死,我看離死也他媽的差不了多少,」她嚴厲地說。「出了什麼事?」

「我為你說粗話感到震驚,」畢曉普說著,假裝不滿地抬起一根眉毛。但是由于他臉色蒼白,這個表情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我對此表示懷疑。」莉拉把一盆清水和一條毛巾放在地板上,然後在他身邊跪了下來。「出了什麼事?」

「我的動作不夠迅速。」他往後靠在椅背上,由著她把他的手從傷口處挪開。「是刀傷。不像它看上去的那麼嚴重。」

「是不嚴重,不然你這會兒早就完蛋了,」她硬邦邦地說。她把毛巾蘸濕以後,開始清洗血跡,以便察看他的傷勢。

畢曉普仿佛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非常遙遠。他身體上的疼痛似乎離他很遠,只是隱約使他感到難受。他意識到這種感覺是受驚和失血後的癥狀。他沒有想到流血這麼嚴重,所以還在外面遲遲不歸,直到處理完酒吧間的騷亂帶來的後果──他就是在阻止這場騷亂中負的傷。盡避他確實不會因失血過多而丟掉性命,但出血之多大大超過他的估計。

換了平常,他會堅持自己處理傷口。他曾經對付過更嚴重的情況,包括從自己的大腿里取出一粒子彈。他受傷的時候,從來不喜歡別人靠近他。他就像一只野生的動物,更願意爬到一邊去舌忝舐自己的傷口,是死是活完全听天由命。他不知道是因為失血使他虛弱,還是因為年紀大了心腸也變軟了,總之在這一刻,他看著莉拉為他忙碌,心里感到非常滿足。

她的頭發編成粗粗的辮子,垂在身後,在燈光的照映下,像被封住的爐火一樣閃爍著幽光。他慵懶地想象自己用手繞住這根辮子,把她拉進懷里。毛巾輕輕地擦過他肋骨上被砍的傷口,他疼得吸了一口冷氣,從恍惚的狀態中突然驚醒。看來,只能換個時間再進行這一類幻想了。

「不像它看上去的那麼嚴重,」最大的一塊血跡被清洗掉以後,她這麼宣布說。

「我早就對你說不嚴重。」畢曉普偏過腦袋,研究著那道長長的、淺淺的傷口,刀子從肋骨中間向下砍去,直到被他的皮帶擋住。他像被宰了一刀的豬一樣流血不止,但這傷勢並不會危及生命。

「出了什麼事?」看到他確實不會流血而死,莉拉放下心來,身體往後一仰,抬頭看著他,那雙綠眼楮因為關切而顯得又大又暗。「別對我說你的動作不夠迅速。」

「這確實足以概括,」他說。「吉祥龍酒吧發生了一場毆斗。其中一個人反對我去阻止。這事與個人無關。」

「與個人無關?」莉拉的眉毛揚了起來。她翻過毛巾乾淨的一角,擦去殘存的一點血跡。傷口還在流血,但已經不像幾分鐘以前那麼嚴重了。「在我看來,這事與個人很有關系。如果刀口再深一點,你就不會坐在這里了。」

「他本來試圖像對付一只聖誕節的鴨子一樣,掏空我的五髒六腑,我一想到這點,就覺得我還算很僥幸呢。」他看見她的臉色轉為煞白,立刻後悔自己不該這樣輕描淡寫。他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踫了踫她的面頰。「沒有那麼糟糕。」

「已經夠糟糕的了,」她沙啞地說。「你應該立刻去看醫生。」

「我告訴過你,巴黎沒有醫生。」

「你說過那個理發匠同時也是醫生。」

「我說他是我們這里最接近于醫生的人,」他糾正她,在她清洗傷口的時候,他強忍著沒有退縮。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她厲聲問道,她的聲音顫抖,氣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事情發生的時候,蔡克也在酒吧間里──在角落里呼呼大睡。」他的嘴唇做出一個淒慘的微笑。「我想我當時可以叫人把他扔進馬槽里清醒清醒,但是我不太相信他的醫術已經達到一般的較高水平。」

「這不是開玩笑,」她氣沖沖地說,歪仰起腦袋瞪著他。「你很可能丟掉性命。」

「很可能,但我沒有。」他可以問問她為什麼這麼關心,但他擔心她的回答不會令他喜歡。

「所以你就決定回到家里,讓鮮血淌在我乾淨的地板上?」她聲音嚴厲,那雙手卻是無比溫柔。

「我以為你不介意我的血淌到地板上呢。」

「那是因為後來我發現你把這一切都不當回事兒。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我以為我自己能行。」

「如此說來,你不僅動作遲鈍,腦子也夠遲鈍的。就連白痴也看得出來,你不可能自己清洗和包扎這麼嚴重的傷口。你應該立刻把我喚醒。即使加文也知道這個道理。而他才只有十二歲。刀口並不深,但肯定需要別人照料一下。照你的想法,你自己怎麼往上面綁繃帶呢?」

「我還沒有想到這麼多。」很長時間沒有人責罵他了,而她的語調毫無疑問是在責罵。

「即使你能把傷口清洗乾淨,當你扭著身子綁繃帶時,很可能使傷勢變得更加嚴重。你應該馬上把我叫醒。我是你的妻子。」

「有的時候很難記住這一點,」他柔聲說道。

莉拉猛地抬起頭來,目光與他驟然相遇。他看見她的臉上泛起的紅暈,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他們同睡一張床卻個能接觸,想到了他們未曾共享肌膚相親的甜蜜。看到她如此不安,畢曉普後悔自己失言。他曾對兩人達成的協議表示贊同。現在再來為此責怪她是不公平的。尤其是現在她的臉色還因恐懼而蒼白。她是在為他擔驚受怕啊。

他不敢期望她為他擔心,當她再次彎下腰去為他處理傷口時,他這麼想道。他把她的生活攪得四分五裂,卻沒有努力去再把它拼合。他算是幸運的,因為她沒有操起一把菜刀,完成杰克•米克爾森開始的工作。

莉拉強迫自己全神貫注于手上的工作。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處理好他的傷口。別的事情可以往後再想。她把傷口清洗乾淨時,廚房里很安靜。敏感的情愫漸漸潛入這份靜謐,像晨霧一樣輕柔、微妙。她突然意識到她的雙手下面是他結實的男性的肌肉。隨著每一次呼吸,她嗅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麝香似的氣味。里面混合著汗水、血液,和一種她叫不上名字、只能定義為「男人」的若有似無的氣息。

「我得去找點東西來做繃帶,」她說,一邊站起身來,把粘滿血跡的毛巾扔在水盆里。「呆在這里別動,小心把傷口又扯開了。」

「遵命,夫人,」他答應道,那溫順的口吻使她產生了懷疑。但是她不可能在她離開時把他拴在椅子上。她必須相信他會理智地呆著不動。

但是他辜負了這份信任。幾分鐘後她回來時,發現畢曉普正跪在地板上,擦拭光潔的松木地板上的血跡。听見她走進來,他抬起頭,臉上一副孩子氣的、做賊心虛的表情,就像加文淘氣的時候被人捉住了一樣。

「一只蘿卜擁有的智慧都比你多,」莉拉說著,雙手叉腰,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我沒有把傷口扯開,」他說,那竭力為自己辯解的口氣,使她忍不住微微牽動了嘴角。

「對你的判斷能力不敢恭維,」她厲聲說道,不讓自己的表情有絲毫緩和。「從地板上起來,讓我給那傷口上纏一道繃帶,免得你再把自己傷著。」

她走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臂肘下面,盡力支撐著他站起身來。他站直的時候,一陣劇痛使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是你自找的,」她毫不留情地說,然後彎下腰來檢查傷勢。「你究竟是怎麼想到要去拖地板的?」

「我沒有拖地板,我只是覺得我應該把一些血跡擦掉。」

「你為什麼老是對地板這麼操心?」她問道,當她發現他沒有造成新的傷勢,口氣便不那麼嚴厲了。「把胳膊抬起一些。」

「我不想讓孩子們看見這個爛攤子,」他說著,順從地把胳膊抬離身體。「我也許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但卻是他們唯一的父親。他們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東西。我不想再嚇著他們。」

莉拉一時間沒有說話。她無話可說。正當她被他氣得無法忍受時,他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清了清喉嚨。

「我會把這里清理乾淨的,」她的聲音比平常略微沙啞一點。「你最好還是听我的話。如果你使傷口裂開,重新開始流血,你就只好躺倒在床上了,這對你自己和孩子們都沒有好處。好吧,呆著別動。」

「遵命,夫人。」

他故作溫順的口吻里沒有絲毫諷刺的意味。莉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把柔軟的棉布一端貼在他的腰背部,用手掌輕輕按住,然後探身向前,把條布纏過他沒有受傷的那半邊身體。鑒于傷口的位置和長度,唯一的包扎方法就是把繃帶纏在他的。

站得與他這麼靠近,幾乎就像是在擁抱他,莉拉的各種感覺都被他佔領。她滿眼所見的,是他寬闊而結實的胸膛。她沁人肺腑的,是他身上獨特的氣味。她探身去纏繃帶的一瞬間,她的臉真真切切地踫到了他的肌膚。她能夠听見他平穩的心跳聲──一種堅實的、令人寬心的聲音。當她順著繃帶的走勢退縮回來時,她的呼吸變得不再平穩。

「你是用什麼做的繃帶?」他問道。

「我撕開了我的一條村裙。」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他揚起了眉毛。她轉臉注視著他,盡避明知道不該這麼做。「首先,你說了粗話,然後,你又提到一件隱私的衣服。接下來,我知道你會嘴里嚼著煙草,手里拿著一把手槍。」

他眼里的笑意是她無法抵抗的,尤其是她能夠看出那笑容後面隱藏的痛苦。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後輕蔑地看他一眼。「我沒有手槍,對你來說是一件幸事。不然,有一、兩次你的生命就會受到威脅。」

他的笑聲轉化為一記痙的輕喚,因為她正在扯緊繃帶,以使傷口的兩邊能夠合擾。

「對不起。」莉拉緊緊咬住下唇。她知道自己弄疼了他,很是難過。

「我會活下來的,」畢曉普對她說。「下一次,我的動作會很迅速。」

「我認為那還差不多。」

就在她探身往他腰上纏繞繃帶時,她的辮子從肩頭滑落,妨礙了她雙手的操作。不等她把辮子甩到身後,畢曉普已經用手指捉住了它。莉拉頓時僵住,手臂還幾乎環繞著他的身體。她可以看見他把她粗粗的發辮纏繞在手上。他那古銅色的手指貼在她的頭發上,看了使人產生一種異樣的、春心蕩漾的感覺。他的手移動了一下,于是那根沉重的辮子便繞在了他的手腕上,像一只粗粗的、金棕色的手鐲。

莉拉被他拴住不能月兌身,她自己的頭發就是束縛她的繩索。她屏住呼吸,抬起眼楮與他對視。他的眼楮湛藍、清澈,眼瞼低垂著,目光里透著饑渴,盜走了她僅存的一點呼吸。她感到他的饑渴喚起了她身體深處的共鳴,她的小骯處有一股熱流在涌動。他用拇指輕輕摩擦手里的辮子,莉拉似乎能夠感覺到他的,就仿佛他在撫模她的皮膚一樣。

在幾次心跳的時間里,他們相對而立,目光交織著,心髒跳動在同一個節拍上。莉拉感到自己中了魔法,在她的意識里只有畢曉普和他眼中那份強烈的饑渴。

是畢曉普破除了魔咒,他把她的辮子輕輕舉過她的肩膀,讓它垂在她的身後。「時間不早了。也許你最好還是趕緊弄完,回床上睡覺去吧,」他輕輕地說。

「好吧。」這兩個字就像一聲嘆息。當她又把注意力集中于包扎他的傷口時,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在那幾個短暫的、靜止的瞬間,她即使對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她對丈夫的需要是出于單純的,而與她認為愛情應有的那種甜蜜、溫柔的情愫是毫無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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