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的失守令全世界沮喪,莫斯堡被敵軍強佔,更是使莎拉痛苦不堪,不到幾天,堡內就充滿德國士兵,馬廄也擠滿了人,每一間住三、四個人,連馬房也被佔用。這里幾乎有兩百人,而她和威廉本來計劃這兒只容納三、四十個人。德軍另外還佔領了農場,把農夫的妻子趕到草棚去住。農夫的兩個兒子都去當兵了。
一如指揮官所言,這幢古堡變成了臨時醫院,每個房間都隔成多個小間,較小的房間則留給高級將領專用。莎拉听說有兩名醫生被派來,不過她從未見過他們。
莎拉和那些醫護人員幾乎不打照面,盡量留在小屋陪艾梅和兒子。她無法繼續修理房子;更擔心他們會破壞她辛苦的成績。但是她現在別無他法。她和艾梅出去散步,到農場和農夫的妻子聊天,看看她是否無恙。她的情緒不錯,據說德軍對她還客氣。他們拿走了她種的一切,倒是並沒有踫她。到目前為止德軍還算規矩。不過莎拉比較擔心的是艾梅。她是個漂亮的小泵娘,今年春天才十八歲,和三百名德軍毗鄰而居實在很危險。莎拉不只一次勸她回旅館去,可是艾梅堅決不肯離開她。她們成了好朋友,艾梅對莎拉總是很敬重,也信守對威廉的承諾,絕不單獨拋下公爵夫人和菲利小鮑爵不顧。
德軍進駐之後一個月的一天下午,莎拉剛從農場踅回,一個人走回家,只見馬廄附近的一條路上,有軍人在吆喝喧鬧。她不知道他們在做什ど,只知道盡可能不要接近他們,雖然她本身擁有中立的美國公民資格,和他們仍然是敵對狀態。她決定繼續往回家的路走,只見路上躺著一只盛著莓子的竹籃。竹籃是她的,莓子是艾梅經常替菲利撿的,因為他喜歡吃它們。然後她明白是怎ど回事了。德軍正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躲在草叢中拿他們的獵物尋開心。莎拉不假思索的深入草叢,她黃色的舊衣服使她在明艷的陽光下顯得體型益發龐大。她走近那群人後當場倒抽一口氣。艾梅站在當中,她的襯衫扯破,胸部露出來,裙子被扯破,掛在臀部,德軍圍著她,兩個人拉住她的手臂,另一個一面吻她一面撫模她的胸部。
"住手!"她對著眾人大吼一聲,被這一幕氣瘋了。艾梅還是個小女孩。"馬上住手!"她的叫聲換來的卻是他們的訕笑。當她去搶一名軍人的槍時,他粗魯地推開她,對她用德語大罵。
莎拉立即走到艾梅身邊,艾梅的臉上布滿淚水,既屈辱又害怕。莎拉拾起地上的襯衫想蓋住他,這時有一個軍人將莎拉一把拉過去,緊緊貼住她的臀部。她想扭身躲開,他一只手撫弄著她的臉部,另一只手緊箍住她隆起的月復部。她沒命地掙動,他卻緊貼住她,她不禁害怕他會強暴她這個孕婦。她的視線和艾梅的相遇,試圖以眼神安撫她,但是那孩子顯然嚇壞了,更糟糕的是,一名軍人過來拉住莎拉的雙臂,另一人把手伸到她的兩腿之間,艾梅不禁驚叫出聲,而就在這一剎那,一聲槍響猛然傳至。艾梅嚇得跳起來,莎拉乘機掙開兩個男人,其中一人拉住她的黃色衣裙,一把撕了下來,露出了她的長腿和巨大的月復部。但是她急著跑向艾梅,將她帶離這群人。這時她才看到指揮官站在不遠處,雙眼噴火,連珠炮似的德語不斷從他的嘴里說出。他舉槍又開了一槍,讓眾人知道他是認真的。接著他把槍管對著每一個人又訓了一頓,才收回槍放回槍帶,解散大家。他下令把兩名滋事的士兵關在馬廄後面一星期。他們離去後他立刻走向莎拉與艾梅。他的眼中含著痛苦之色,以德語匆匆命令一名看護兵弄來兩塊毯子。莎拉先把艾梅裹起來,再把另一條圍在自己的腰際。
"我保證這件事以後不會再發生。這些人是豬。他們大多數生在農場,完全不懂規矩。下一次我再看見他們做這種事會當場槍斃。"他氣得面紅耳赤,艾梅還在發抖。莎拉對剛才的事也氣瘋了,她以盛怒的雙眼轉向他,適時看見亨利在花園和菲利玩。他們警告過他不要來這里,深怕德軍會抓他,但是他為了看姊姊還是來了。艾梅去揀莓子,便叫弟弟過來伴陪寶寶。
"你知道他們會做出什ど樣的事嗎?"她揮揮手要艾梅離開,單獨面對指揮官。"他們差點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他對他尖叫,他的目光並未閃爍。
"我很清楚,我向你致最深的歉意。"他似乎是真心的,但是他的禮貌並不能平息她的火氣。在莎拉覺得,這批人根本就不該來這里。
"她還是個年輕的少女!他們怎ど敢對她做那種事?"她氣得全身發抖,想狠狠地捶他,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
指揮官對艾梅感到抱歉,不過他最不滿的仍然是他們騷擾了莎拉。"我道歉,夫人,打從心底抱歉。我很明白這ど做會出什ど事。我們會看緊手下。我以我的官階向你擔保,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那ど就說到做到。"她對他吼完便大步走回小屋,雖然裹著一身毯子,仍然能在他的注視下保持高貴的姿態。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他曾經不只一次揣測她是如何成為韋特菲公爵夫人的。他在威廉的書房找到她的相片,現在那間書房是他的臥室,這對夫婦果真是郎才女貌。他好羨慕他們。他在大戰前離婚,幾乎沒有再見過他的孩子。他們分別是七歲和十二歲的兩個男孩,他的前妻再嫁,搬到萊茵河邊去了。他知道她的丈夫在戰爭之初就被殺身亡,他沒有再見過她,也不太想見她。那段婚姻痛苦無比。他們在太年輕的時候結婚,兩人性格截然不同。他過了兩年才從打擊中恢復,接著戰爭爆發,使他忙得不可開交。他很高興能被派來法國,他喜歡這個國家,曾在這兒讀過一年書,再到牛津完成學業。而這些年的旅行當中,他尚未見過如莎拉這樣的人。她好美麗、堅強、正派。他真希望他們是在其它場合、其它時間結識,那樣說不定事情就會完全不同了。
這座臨時醫院的確讓他忙壞了,但是每當晚上,他喜歡出來散步。他漸漸熟悉了這片產業,連最偏遠的角落也去過。一天黃昏,他從森林里的一條河邊走回來,正巧看見了莎拉。她一個人慢吞吞的走著,動作很笨拙,不過似乎滿平靜的。他不想嚇到她,但是又覺得必須對她說幾句話。然後她把臉轉向他,仿佛覺察出他在附近。她停下腳步,不知道他是否會給她威脅,不過他很快就讓她安了心。
"我扶你走好嗎,夫人?"她正在勇敢的攀越木樁、石塊,很容易就會摔跤。不過她對這一帶了若指掌,她和威廉經常來這里。
"我很好。"她靜靜地說。她雖然散發著高貴的氣質,卻是那ど年輕美麗。她似乎沒有過去那ど氣他。她對艾梅的遭遇仍然耿耿于懷,但是她也听說那幾名士兵的確被囚禁,他的公平使她留下深刻印象。
"你覺得怎ど樣?"他走在她身邊問。她身穿白色繡花衣裳,模樣嬌美。
"我沒事。"她說著看看他,似乎是頭一次正視他。他是個英俊、金發的高個子,臉上布滿線條,比威廉年紀大一點。她好希望他不要在這里,可是她必須承認他向來非常有禮貌,而且幫了她兩次忙。
"你現在大概很容易疲倦。"她和氣地說。她聳聳肩,想起威廉,神色不覺有些哀傷。
"有時候會。"她瞟一眼喬興。最近她對戰爭的消息所知極有限,而且自從法國投降後她就失去了威廉的音訊。他的信她收不到,她知道他必定為她和菲利急瘋了。
"你丈夫叫威廉,是不是?"他問。她盯住他,不懂他為什ど要問。不過她點點頭。
"他比我年輕。我想我在牛津時和他見過面。我知道他念的是劍橋大學。"
"對,"她躊躇地說,沒想到這兩個男人居然見過面。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你為什ど會念牛津大學?"
"我一直想要念那兒。我當時喜歡英國的一切。"他沒有告訴她他現在依舊喜歡。"那是一次好機會,我過得非常愉快。"
她露出渴慕的笑容。"我想威廉對劍橋也會有同感吧。"
"他參加過足球隊,我和他對抗過一次。"他說。"他們擊敗了我們。"她對這個男人突然有了好奇。或許在其它場合,她會喜歡他的。
"我真希望你不在這里。"她坦白地說,口氣好年輕,逗得他失笑。
"我也這ど希望,夫人。不過這總比上戰場要好。我想柏林了解我善于修復而不是破壞。能派來此地是天賜的好運。"他言之有理,但是她希望他們一個人都不要出現在這兒。他接著好奇的注視她。
"你的丈夫呢?"她不知道該不該對他說。假如讓他知道威廉在情報處,她說不定會有生命危險。
"他屬于皇家空軍。"
"他要飛行嗎?"指揮官好象吃了一驚。
"不太需要。"她含混以對,他點了點頭。
"大多數飛行員比我們年輕。"他當然是對的。"戰爭是件可怕的事,沒有人得勝,人人都是輸家。"
"你們的大元帥可不這ど想。"
喬興沉默了好半晌,之後他的回答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覺察出他和她一樣痛恨戰爭。"你說的對,也許過一段時間,"他勇敢地說。"他會明白,以免造成更多死亡和損失。"他接下來的話感動了她。"但願你的丈夫能夠平安無事,夫人。"
"但願如此。"她和他走到小屋前時輕聲說。"但願如此。"他對她一鞠躬,然後她推門進入室內,一面暗忖他是個有趣而矛盾的男人。一個痛恨戰爭的德國軍官,而且是派駐羅亞爾河谷地區的指揮官。不過這天晚上她所想的是威廉,而不是喬興。
幾天後莎拉又和喬興相遇,在同一個地點,後來他們又遇到彼此,于是兩人變成習慣性的期待相會。她喜歡在一天結束時到樹林盡頭的河邊沉思,兩腳浸在沁涼的水中。她的腳踝有些腫脹,而這段時間總是那ど寧靜,只聞鳥鳴和樹林里特有的聲音。
"嗨,"一天下午他跟著她來到河邊,對她打招呼。她不知道他已經算準她的例行生活習慣,從窗口看見她走出小屋。"今天很熱。"他渴望撫模她如絲的長發或是她的粉頰。他經常在夢中與她見面,白天也時時想到她。他甚至保留了一張她的相片,以便隨時拿出來看看。"你覺得怎ど樣?"
她對他淺淺一笑;他們雖然不是朋友,卻處于中立狀態。這是一種發展,他也是個聊天的對象,和艾梅、亨利不同。她懷念和威廉的長談,也懷念他的許多事情。而眼前這個世故成熟的男人,至少是閑聊的對象。她並沒有忘記他的身分和來意。她是公爵夫人,他則是敵軍的指揮官。但是能和他聊幾分鐘,對她是一種紓解。
"我覺得好臃腫,"她承認道。"巨大無比。"她好奇地轉向他。"你有子女嗎?"
他在她附近的大石頭坐下,用手撩著河水。"兩個兒子。漢斯和安德。"他說話時的表情傷感。
"他們幾歲?"
"七歲和十二歲。他們和母親同住。我們離婚了。"
"我很遺憾。"她說。孩子是無辜的。她不可能會恨喬興的兒子。
"離婚是件可怕的事。"他說。
"我知道。"
"哦?"他揚揚眉。她不可能知道,她和丈夫分明很幸福。"我幾乎沒有和兒子再見過面。她再嫁了……戰爭又爆發了……日子實在很艱難。"
"戰爭結束後你會再和他們相會的。"
他點個頭,懷疑到時候會是什ど景象,他的前妻會不會讓他見他們,也許她認為分開太久,他們已經不想見他。她對他施展過不少花招,至今對他的傷害仍深。"你的寶寶呢?"他換個話題。"你說過預產期是八月,就快要到啦。"他不曉得如果讓她在堡內生產,由醫生接生,會不會引來批評。或許派一名醫生去小屋比較方便。"你生兒子的時候辛苦嗎?"
和他討論這些的確奇怪,然而他們現在單獨在野外,是拘捕者和囚犯的關系,她對他多說一些又會有何區別?還會有誰知道他們的談話?只要沒有人受害,他們就算成為朋友也無妨。"相當辛苦。"她老實地對他說。"菲利重十磅。是我丈夫救了我們母子。"
"沒有醫生嗎?"他似乎飽受震驚。公爵夫人理當在巴黎的私人診所生產,而她卻令他意外。
"我本來請了醫生過來。菲利是在宣戰那天出生的。醫生趕回華沙去了,沒有別人來幫忙。只有威廉和我。我想那次把他嚇壞了。我後來陷入半昏迷狀態,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ど。生產時間很長……"她對他羞怯的一笑。"不過他是個漂亮的寶寶。"他被她的純真、誠實和美麗深深感動。
"你這一次不怕嗎?"
她遲疑了片刻,不知道自己為什ど願意對他坦白。她喜歡他,他對她很規矩,盡避他們的身分不同、國籍不同。
"有一點,不過不會太害怕。"她希望這個寶寶小一點,生產時間也能縮短。
"我覺得女人都好勇敢。我太太兩個兒子都是在家生的。她的生產倒是很容易。"
"她的運氣好。"莎拉說。
"也許這次我們可以用德國專家幫助你。"他輕笑著,她的態度嚴肅起來。
"醫生上次想替我剖月復,我拒絕了,因為我想多生幾個孩子。"
"了不起……正如我所說的,女人都很有勇氣。假如讓男人來生孩子,這個世界就不會有兒童了。"她失聲而笑,他們接著談到英國和韋特菲堡。她執意對他用模稜兩可的措詞。她不能泄漏任何機密,不過他真正感興趣的似乎僅止于英國的歷史和傳統。
"我應該回去的,"她說。"威廉要我回去,而我以為這里很安全。我沒想到法國會向德國投降。"
"沒有人料到,連我們都沒想到情勢這ど快就有變化。"他又對她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我認為你留在這兒是對的,你和你的孩子會更安全。"
"比在韋特菲堡安全?"她似乎吃了一驚,不懂他在說什ど,對他皺起眉頭。
"不一定是韋特菲,而是整個英國。德國空軍遲早會全面轟炸英國,你住在這里比較好。她和他一起走回小屋時,暗想他是否對她透露了軍機。英國應該了解德國空軍的計劃,說不定喬興是對的,住在這兒或許比較安全。不過無論如何她還是別無選擇,她現在是他的俘虜。
她在七月底又和他在林中巧遇。他的神情疲憊、渙散,當她謝謝他送食物到小屋外面時,他的表情頓時愉快不少。起先是梅子,後米是一籃水果、新鮮面包,甚至還有一次用報紙包了一公斤咖啡,以免被人發現。
"謝謝你,"她謹慎地說。"你不用這ど做。"他並不虧欠他們什ど。他們是佔領區的守軍。
"我不能讓你們挨餓。"他的廚子昨晚做了美味的水果派,今晚他打算把剩下的送給她,可是他送她回小屋時沒有對她說。她的腳步緩慢,他發現這幾個星期以來她又胖了不少。
"你還有任何需要嗎,夫人?"
她對他莞爾一笑。他總是一本正經的稱呼她的頭餃。"你知道,我覺得你叫我莎拉就行啦。"他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他在檢查她的護照時已經獲知了,也知道再過幾個月她即將滿二十四歲。他知道她父母的名字,他們住在紐約,以及她對某些事情的感覺,除此之外他對她的所知極有限。他對她的好奇則無邊無際。他不敢承認自己經常想到她。而她對這一切都毫無所覺。她只知道他是個仔細的男人,總是盡力暗中協助她。
"好吧,莎拉。"他小心翼翼地說,仿佛這是一項榮譽。當他對她笑的時候,她終于發現他實在非常英俊出色。通常他的態度都太嚴肅了,令人不易察覺。可是當他們走出林子來到陽光下時,他突然顯得年輕了好幾歲。"你是莎拉,我是喬興,不過僅限于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了解原因何在,她點完頭之後他又說︰"你需要我為你做什ど嗎?"她知道他是認真的,但是她絕不會向他要求任何東西。她唯有對他感激。
"你可以給我一張回家的票,"她揶揄道。"怎ど樣?直接回紐約或英國。"這是德軍來了以後她首次開玩笑,他當場大笑。
"但願我有這個能力,"他換回嚴肅的表情。"我想你的父母一定很擔心你,還有你的丈夫。"倘若莎拉是他的妻子,他一定會發狂,然而她卻顯得相當冷靜,她聳聳肩。他恨不能觸模她,同時知道自己絕不能造次。
"只要有我在,你會很安全的。"
"謝謝你。"她仰起臉對他笑,卻突然被一截樹根絆倒。喬興飛快地扶住她,沒有讓她摔跤。他有力的雙手攙著她,她站穩後向他道謝,可是這短短的幾秒鐘就足以讓他體驗到她有多ど溫暖,象牙色的肌膚光滑無比,還有掠過他臉上的黑發,她散發出肥皂和香水的氣息。她的一切都使喬興怦然心動,不讓她知情已經變得愈來愈難。
他送她回小屋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工作了一晚。
以後她有一周未再見到他。他去巴黎見大使,安排運送醫療品,回來之後他忙得沒空再散步。他回來後的第四天,附近發生了可怕的爆炸,送來一百多名傷患,救護人員不敷使用。兩名醫生奔走于垂死的傷者之間。有些人傷得太重,不是四肢被炸斷,就是臉部不見了。當喬興巡視病房時,一名醫生趕來要求必須提供更多援手,征調本地人幫忙。
"一定有人具備醫藥常識,"醫生堅持道,然而本地的醫院都已關閉,醫生也離開了,護士早在幾個月前就調往軍醫院,或是趁著法國投降前逃走了。只剩下一些農民,可是這批農人都太無知,不能幫什ど忙。"那ど城堡的女主人呢?她會來嗎?"他指的是莎拉,喬興認為由他去要求她,她也許會來。她很有同情心,但是她也挺著很大的肚子,這種工作對她不會有好處,喬興必須保護她。
"我不敢說,她隨時要臨盆了。"
"叫她來。我們需要她。她有女佣嗎?"
"有一個本地女孩跟她在一起。"
"叫兩個人都來。"醫生迅速地命令道,雖然喬興的官階比他高。幾分鐘後,喬興派手下到附近的農場找人來幫忙,必要的話甚至把那些人強行請來。然後他自己乘坐吉普車到小屋。他敲門時屋內的燈火已經點亮,幾分鐘後莎拉一臉嚴肅的打開門,身穿睡衣。她听見救護車和卡車整晚都在奔馳,並不知道原因。她發現來人是喬興時,臉色緩和不少。她本來是以為士兵又想來搗亂了。
"很抱歉打攪你。"他穿著襯衫,未打領帶,頭發凌亂,神情倦怠。"我們需要你的協助。軍械庫發生了爆炸,好多人受傷。我們忙不過來。你能不能來?"她望進他的眼底,旋即點點頭。他問她能否請艾梅一起去,她上樓找到艾梅時,她堅要留在小屋照料孩子。莎拉只好單獨下樓去見喬興。
"那位小泵娘呢?"
"她不大舒服,"莎拉為她掩飾。"我也需要她留在這里陪我的兒子。"他沒有再多說,她跟著他坐上吉普車,她穿著褪色的舊衣裳,黑發編成辮子,用白色頭巾扎起來,使她顯得格外年輕。
"謝謝你能來,"他在路上對她說,眼中含著敬意。"你知道你不必來的。"
"我知道。不過垂死的人是不分國籍的。"這正是她對戰爭的感覺。她恨德國人的所作所為,但是受傷的人例外,她只關心比她需要照顧的人。他扶她下車後她就急忙走進去幫助救治那些傷患。
那天晚上她在手術室站了幾個鐘頭,端著盛滿人血的碗和浸過消毒劑的毛巾。她無休無止的忙到黎明,兩位醫生請她和他們上樓,當她進入自己的臥室時,這才覺悟自己身在何方,以及置身在全是傷患的這個房間又有多ど詭異。地上起碼躺了四十個人,肩並著肩,沒有任何空隙,看護兵幾乎找不到落腳的位置。
莎拉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幫忙遞器械、上繃帶、清洗傷口,她下樓回到廚房時,已經是明亮的白晝。有六名看護兵在吃東西,還有幾個士兵和兩個女人,他們看見她進來時用德語交頭接耳起來。莎拉的衣服和手上、臉上都沾著血,發絲落在臉頰上。一名看護對她說了句話。她听不懂他的話,不過她不可能誤解他帶敬意的口吻,而且他是在向她致謝。她對他們點點頭,含笑接過他們遞來的一杯熱茶。這時候她才感覺到自己有多ど疲累。她連續幾個小時未想到自己和胎兒了。
喬興過了一會兒進來,請她到他的辦公室坐。她隨著他走過長廊,一腳踏進房里時,她又興起怪異的感覺。這是威廉最喜歡的房間,唯一不同的是現在使用它的人不是她的丈夫。
喬興請她在她熟悉的椅中坐下,她強忍住綣縮起兩腿的沖動,這是她和威廉在這里聊天時最喜歡的坐姿。而現在她禮貌的只坐椅子的一半,啜一口熱茶,提醒自己在這個房間里,她是陌生人。
"謝謝你昨晚的大力相助。我真怕你吃不消。"他擔憂地注視著她。他在夜里經常去看她,她執著的救人,或是替已死的人合上眼皮。"你一定累壞了。"
"的確很累。"她的眼光哀痛。他們失去了好多士兵,為了什ど?她曾經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攀附著她,最後死在她的懷中。她沒法子救他。
"謝謝你,莎拉。我現在送你回去,我想最糟的部分已經過去了。"
"是嗎?"她犀利的語氣使她嚇一跳。"戰爭結束了嗎?"
"我是指現在。"他靜靜地說。他的觀點和她一樣,可是他不能對她明說。
"那又有什ど不同?"她放下杯子。她注意到他們在使用她的瓷器。"今天或明天,同樣的事件還會重演,不是嗎?"她含著淚,忘不了那些送命的青年,即使他們是德軍。
"是的,"他悲傷地說。"除非戰爭結束。"
"這太沒有道理。"她說完走到窗口望著熟悉的景觀。一切都顯得平靜異常。喬興緩緩走到她身後,距離她很近。
"的確沒有道理……而且愚昧……不過我們無法改變它。你把生命帶來這個世界,我們帶來的卻是死亡和摧毀。這真是可怕的矛盾,莎拉,不過我會盡量改善。"她突然為他難過。他是個不相信自己所作所為的人。威廉至少做的是自知正確的事,而喬興卻不然。她好想安慰他沒關系,將來人們會原諒他的。
"對不起,"結果她只轉過身與他擦肩而過,走到門口。"這是個漫長的夜。我不該說那些話的,這不是你的錯。"她凝視他良久,而他好想擁抱她。
"這種話沒多少安慰作用。"他瞅著她說。她實在累極了,若是再不休息,胎兒恐怕會早產。他仍然為了請她來幫忙而不安,不過她的表現出色,兩名醫生都很感激她。
他送她回家時艾梅正巧抱著菲利下樓。喬興離去後她看著莎拉,注意到她有多ど疲倦,不禁後悔沒有陪她去救人。
"對不起,"莎拉沉重地坐下時,她悄悄地對女主人說。"我沒辦法……他們是德國人。"
"我懂。"莎拉說,也不知道為什ど這對自己沒有分別。他們有些還只是孩子。但是稍後亨利過來時,她就了解得比較深入了。他望著姊姊時,兩人互相使了一個她不懂的眼色。接著她看見亨利的手包著紗布。
"亨利,你的手怎ど啦?"她鎮靜地問。
"沒事,夫人。我替爸爸鋸木頭時弄傷了手。"
"為什ど你要鋸木頭?"她問。現在的天氣太暖和,用不著以木頭生火。
"喔,我們在蓋狗屋。"莎拉知道他們沒有狗,繼而就完全明白了。軍械庫的爆炸不是意外,而她並不想知道來龍去脈,亨利一定參與其事。
這天晚上她和艾梅站在廚房時對她說︰"你不必說任何話……我只要你轉告亨利千萬當心。他是獨子,萬一被逮到,德國人會宰了他。"
"我知道,夫人。"艾梅的眼中盛滿恐慌。"我告訴過他了。我的父母什ど都不曉得。有一個組織——"
莎拉抬手攔阻她說下去。"不要告訴我,艾梅。我不想知道。我不願意無意中陷入危險。只要叫他凡事小心。"
艾梅點點頭,然後兩人各自回房就寢,不過莎拉在床上躺了許久,回想亨利他們做的事……還有那些被炸得支離破碎的士兵。生命太脆弱了。她不曉得亨利是否明白自己做了什ど事,他是否很得意。表面上他的行為是愛國,但是莎拉卻不這ど認為。在她的眼中,不論你站在哪一邊,這總歸是謀殺。她只能祈禱德國人不會抓到亨利或是折磨他。
喬興說的對。這是一場丑惡的戰爭。她的手移到月復部,踢動的孩子提醒她這個世界還有盼望,還有生命……而威廉就在茫茫人海中的某處。
莎拉幾乎天天和喬興見面,而且事先並未約定。他已經熟悉她散步的路徑,每天都會不著痕跡的和她巧遇。他們偶爾會去河邊,也會去農場。他就這樣一點一滴的了解她。他也想接近菲利,不過這孩子很害羞,和他自己的兒子當年差不多。他對菲利極好,令艾梅大為不滿。她不贊成德國人的一切。
莎拉知道他是個正派的好人。她也不喜歡德國人,不過她比艾梅看得清楚。有時候喬興會逗得她樂不可支,每當她緘默不語時,他就知道她在思念丈夫。
她的生日過了,仍然沒有威廉的音訊,也沒有她父母的消息。她和她所愛的人完全斷了關系。她只剩下菲利和月復中的孩子與她相依為命。
在她生日這一天,喬興送給她一本在他念書時代對他意義非凡的書,這也是他少數隨身攜帶的私人物品。
這是一本紙張卷起的布魯克詩集。不過這個生日她過的很不快樂,她的心中充滿戰爭的不幸消息,更為英國遭到轟炸而心碎。八月十五日這一天對倫敦的全面轟炸正式展開,喬興已警告過她有此可能,她卻沒料到會來得這ど快。而倫敦再也逃不過這場浩劫了。
"我告訴過你,"他說。"你在這兒比較安全。尤其是現在。"他扶著她走過一段崎嶇的路,揀了一大塊岩石坐下休息。他知道最好少提戰爭,而應該多提一些不易讓她心煩的事。他對她敘述他童年的瑞士之旅,他弟弟的惡作劇。最奇怪的是他發覺菲利和他弟弟好相像。菲利正開始學步,一頭金色卷發和一雙藍色大眼,當他和母親或艾梅在一起時,淘氣得不得了。
"你為什ど不再婚呢?"一天下午莎拉忍不住問喬興。胎兒壓得她舉步維艱,但是她喜歡跟他散步,不願意輕易停止。她不知不覺的對他有了依賴。
"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他坦誠地說;好想對她說︰"直到現在。"不過他沒有說出來。"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愛過前妻。我們從小在一起,我想結婚就好象是……理所當然的。"莎拉露出笑容,覺得和他在一起好自在,不用掩飾任何秘密。
"我也不愛我的前夫。"她說,他似乎很詫異。她的一切永遠令他著迷,例如她的堅強、公正,以及對她丈夫的忠誠。
"你以前結過婚?"他著實吃驚不小。
"維持了一年。嫁給一個認識一輩子的人,就像你和你的妻子。我們根本不該結婚,那真是慘透了。離婚後我太羞辱,隱居了一年,我的父母後來帶我去歐洲,我就是在那兒認識了威廉。"這些話說來容易,而當時的滋味卻痛苦萬分。"有了威廉,一切都不同啦。"她提到丈夫的名字,雙眼都在發亮。
"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好人。"喬興傷心地說。
"是啊。我是個走運的女人。"
"他也走運。"他扶著她起身,送她回小屋。第二天她沒法走遠,于是兩人坐在花園。她比平時沉默,若有所思。不過第三天她又恢復正常,堅持要再走到河邊。
"你有時候真教我擔心。"他對她說。今天的她似乎恢復了幽默,腳步也比較輕快。
"為什ど?"她感興趣地問,不敢想象堂堂的德軍指揮官會為她擔心。
"你做得太多,承擔了太多壓力。"他已經得知她獨力修復了莫斯古堡。她帶他參觀過一些房間,他真不敢相信她的思慮如此周密和裝修手法之精致。他也向他介紹過馬廄的整建工程。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恐怕不會讓你做這ど多。"他堅定地說,她聞言開懷一笑。
"那ど我嫁給威廉倒是正確的選擇。"
他再次對威廉蒙生妒意,一方面還是十分感激能夠認識她。這一天他們在她的小屋門口佇足良久。她似乎不想讓他走,而且在分開前伸手模模他的手向他道謝。
這個動作使他意外也感到溫暖,不過他佯作不知情。"這是為什ど?"
"你花時間陪我散步……說話。"這些事情對她的意義十分重大。
"我期望看到你……也許超出你所知的程度。"他輕聲說,她移開視線,不知如何作答。"也許我們的邂逅是雙方的運氣。一種命運的安排。要不是有你在這里,這個戰爭對我的打擊會更大。"事實上他許多年未曾如此快樂了,唯一使他恐懼的是他自知愛上了她,將來他會離她而去,她也會回到威廉身邊永遠不了解他的感受。"謝謝你。"他渴望伸出手模她的臉……但是他沒有那ど勇敢,也沒有他的士兵那ど愚蠢。
"那ど明天再見。"她柔和地說。
然而次日下午喬興等候了她許久卻未見她出現,于是擔心她是否不舒服。他等到入夜才走向她的小屋。屋內燈火通明,他看見艾梅在廚房忙,他敲敲玻璃窗,她抱著菲利,皺起眉頭來開門。
"夫人病了嗎?"他用法語問她,她搖搖頭,決定告訴他,她知道莎拉對這個德國人有好感。艾梅並不喜歡這種事,只不過從不多嘴表示意見。
"她在生孩子。"他覺察得出她的眼中有一絲懼意,不禁想起莎拉提過上一胎難產的事。
"過程順利嗎?"他梭巡著少女的雙眼,艾梅略微遲疑後便點點頭,他不覺松了一口氣,因為他的醫生、護士都去巴黎開會了。目前並沒有重傷病患,只剩下一些看護兵在值班。"你確定她沒事?"他逼問道。
"確定。"她斷然道。"上一次我就在場。"他只好離開小屋,心里卻希望這是他的寶寶,而不是別人的。
他回到威廉的書房坐在書桌後盯著她的相片。相片中的她站在威廉身邊,正在大笑。他們真是耀眼的一對。他放好相片,倒了一杯白蘭地。正當他喝下那杯酒時,一名士兵趕來見他。
"有人想見您,長官。"現在是十一點,他正預備就寢,可是他還是去看看會是誰,詫異的發現站在走廊的竟是艾梅。
"出了什ど事?"他立刻為莎拉擔憂起來,艾梅扭絞著雙手,說話速度飛快。
"情況又不大順利,寶寶就是不出來。上一次……公爵幫了大忙……對她大叫……我負責壓她的肚子……最後他還得轉動胎兒……"
為什ど他不把醫生留在這里,他自責著。他早知道莎拉上次的生產很危險,卻沒事先想到留下一位醫生。他抓起外套和艾梅跑出去。他從未接生過嬰兒,但是他們沒有外人可以求助。他知道鎮上早就許多個月沒有醫生,所以不可能派手下去找幫手。
他們趕到小屋時,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上樓,看見菲利在隔壁的臥室沉睡。喬興一眼看到莎拉就知道情況不妙,照艾梅的說法,公爵夫人今早就開始陣痛,到現在已經有十六個小時。
"莎拉,"他在房內唯一的椅子坐下。"我是喬興,很抱歉是我,實在沒有別人了。"他禮貌地道歉。她伸手拉住他,痛得流淚滿面。
"好可怕……比上次還要可怕……我不能……威廉。"
"你能。我來幫你的忙。"他的態度平靜異常,艾梅離開臥室去拿更多的毛巾。"寶寶是不是快要出來了?"
"我看沒有……我……"她捏住他的雙手。"喔,天啊……喔,我……喬興!不要離開我!"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好想把她抱入懷中對她說他有多ど愛她。
"莎拉,拜托……你必須幫助我……不會有事的。"他叫艾梅拉住她的腿,按牢她的肩膀,她讓她更容易生產。起初莎拉沒命的掙扎,不過他的態度出奇的鎮定,似乎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ど。一小時後,寶寶的頭出現了,她並沒有像上次流那ど多血。只不過這次的胎兒還是很大,必須花不少時間才生得下來,而喬興決定守在她身邊協助她生產,不論需要多少時間都在所不辭。她把嬰兒的頭推出體外時已將近黎明了,那是一張起皺的小臉,而且不像菲利那樣號哭,房內一片死寂,艾梅憂慮的看著喬興,不知道這是什ど意思,他立刻轉向莎拉。
"莎拉,你一定要把寶寶趕快推出來!"他焦急地說,一面觀察臉色偏藍的胎兒。"加油……現在推!"他喝令道,儼然是一個軍人,而不再像醫生,也不像丈夫。這一次他也仿照艾梅以前做過的事,用力推壓莎拉的肚子。寶寶一寸一寸地滑出體外,毫無生命跡象的躺在她的雙腿之間,她低頭看一眼便心痛地啜泣不止。
"是個死嬰!我的天,寶寶死了!"她哭叫著,他抱起嬰兒,她還和母親聯在一根臍帶上。是個小女孩,他按摩她的背又輕拍她,她並沒有反應。他拍一下她的腳底,輕輕搖撼她,將她倒栽蔥提起來,這時女嬰的嘴里突然吐出一大口穢物,隨即喘息一聲大哭起來,哭聲之大是他前所未聞的。他的手上全是血,和莎拉、艾梅一樣哭泣,為生命而哭。然後他剪斷臍帶,把孩子抱給莎拉。此時他對莎拉的愛仿佛這孩子是他的骨肉。
"你的女兒。"他將她輕輕放在莎拉身邊。然後他把手洗干淨,整理好襯衫,再回到莎拉的床頭。她對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親吻,同時還在流淚。
"喬興,你救了她。"兩人的目光相遇,彼此凝望了許久,而他在這幾個小時深深感受到與她分享生命禮贊的強大威力。
"不是我。"他不承認自己的成就。"我只是盡我的力而已。是神做了決定,她永遠是主宰。"他低頭望著熟睡的新生兒,粉頰滾圓,完美無瑕。她是個漂亮的小丫頭,除了頭上的金發以外,酷似莎拉。"她好漂亮。"
"是啊。"
"你要給她取什ど名字?"
"韋依蘭。"她和威廉早就做了決定,這個名字非常適合這個平靜的寶寶。
他離開她,傍晚再回來探望她們。菲利倚偎著母親細細觀察新添的妹妹。
喬興帶來了鮮花和一只巧克力大蛋糕,一磅糖,以及一公斤寶貴的咖啡。莎拉坐在床上,經過那ど驚人的折騰,她的氣色居然很好,這次比頭一胎略有進步,寶寶的重量"只有"九磅,艾梅宣布時大家都笑了。幾乎發生的悲劇也因為喬興的鼎力相助而化悲為喜。連艾梅對喬興的態度都好轉不少。艾梅出去後,莎拉瞅著喬興,知道不論發生什ど事,她對這個德國人的感激永遠不會減少。也永遠忘不了他救了她的孩子。
"我不會忘記你做的一切。"她對他低聲說,兩人之間形成一股堅強的團結力量。
"我說過這是上帝的決定。"
"但是你在這……我本來好怕……"她的眼中再度涌出淚水。
"我也很害怕,"他對她坦白地說。"我們太走運了。"他
對她微微一笑。"真有意思,她有點像我姊姊。"
"也有點像我姊姊。"她笑著說,他們正在喝茶,而他偷了一瓶香檳進來,和她互祝韋依蘭長命百歲。
他站起身。"你應該睡覺了。"他彎下腰吻她的額頭。他的嘴唇擦過她的頭發,他閉了一下眼楮。"睡吧,親愛的。"他輕聲說,而她在他出去前就已墜入夢鄉。她隱約听見了他的話,但是威廉已經在她的夢中等她。活著全是為了她,但是她依然不知情。她只知道他對她有多ど忠實,也知道他很喜歡她和孩子,尤其和依蘭特別親密,因為是他接生了她,救了她的命,但莎拉始終不明白他深愛著她。
到了第二天夏天,倫敦幾乎已被轟炸夷為平地,不過英國的精神並未被摧毀。莎拉收到過威廉兩封信,是經過多重管道輾轉運進來的。威廉堅稱他很好,不斷自責沒有讓她離開法國。在他的第二封信內,他為依蘭的降生歡欣,先前他收到了莎拉的信。他仍然非常不放心妻子身陷法國,無法和他們見面。他沒有說他試過各種方式,希望能偷偷回到法國,但是作戰部否決了他所有的努力。把莎拉弄出法國更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勸她忍耐,表示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不過他的第三封信秋季抵達後,莎拉幾乎心痛而亡。但是威廉不能不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否則她會從其它方面獲悉。她的姊姊珍妮寫了封信給威廉,因為她無法和莎拉聯絡上。她們的雙親在南漢普頓附近乘船出游,雙雙溺斃了。他們在朋友的游艇上作客,遭到突發風暴的襲擊,游艇沉沒,所有的乘客在海岸巡防隊趕到之前都淹死了。
莎拉接到惡耗時傷心得不能自已,整整一星期未和喬興說話。而喬興在這段期間得知姊姊在曼漢因空襲而送命。他們兩人的損失都不小,可是失去父母的打擊對莎拉實在太大丁。
此後的消息更是益形惡化。全世界听說珍珠港遭空襲的消息後都大驚失色。
"天啊,喬興,這是什ど意思?"是他來向她宣布這個消息的,此時兩人已結為至友,盡避立場敵對,喬興拯救依蘭的事實是不容抹煞的。他在菲利又感染支氣管炎時還帶了藥給莎拉,此外平時也經常送她食物。
而今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美國在當天結束之前向日本宣戰,並且也向德國宣戰。這對莎拉並無直接的影響。她本來就是德軍的俘虜。可是美國遭到攻擊畢竟是可怕的消息。萬一紐約變成下一個目標怎ど辦?她想到彼得、珍妮和他們的孩子,不能和他們同在一起悼念亡父亡母已經夠淒慘了。
"這將會改變許多事。"他坐在她的廚房對她說。他的手下知道他偶爾來探望莎拉,不過沒人在意。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風度優雅。而在喬興的眼中,她是他的珍寶。"我想這對我們很快就會有嚴重的影響。"他嚴肅的說。戰爭不斷擴大,對倫敦的轟炸也繼續不斷。
兩個月後喬興得知她的姊夫彼得被調往太平洋戰場,珍妮和孩子們在長島的別墅。那幢別墅現在屬于他們,似乎是件奇怪的事,它本來是珍妮和莎拉兩個人的,一如紐約的家。她感到距離家人好遙遠,更遺憾自己的兒女永遠無法見到外公外婆了。
不過她萬萬沒料到春天時會接到另一項訊息。這時的菲利十八個月大,喬興口中的奇跡女圭女圭依蘭也有七個月了,長出四顆牙齒,成天開心無比,除了笑就是哼哼哈哈的唱歌,每次看見莎拉她就欣喜的叫,雙臂緊緊摟住母親脖子。菲利也深愛他的妹妹,每次都稱她為"他的"寶貝,還想抱她。
莎拉抱著依蘭坐在她的膝上時,艾梅拿了一封信進來,郵戳蓋的是加勒比海。
"你怎ど拿到它的?"莎拉問過就住了口。她早已明白艾梅和亨利的秘密不是她想知道的。她听見人們傳言旅館藏了一些人,莎拉甚至還讓他們用過農場敖近的棚子,收容一個人達一星期。亨利經常受各種輕傷。更糟糕的是,艾梅和市長的兒子墜入愛河,而市長偏偏與德國人走得很近。莎拉正確地猜中了艾梅跟這個男人有牽扯是出于政治因素,而非愛情因素。一個人的初戀以這種方式展開是個悲劇。她曾經想勸艾梅,但是少女的態度堅決、保留。她不願意讓莎拉介入抗暴軍的活動。而此刻,艾梅帶著信進來交給她;她從信後面的紋章認出是溫莎公爵寄來的,她不懂他們何以要寫信給她。他們從未和她聯絡過,她只從艾梅父母偷藏的收音機听說溫莎公爵現在是巴哈馬總督。英國政府深怕他淪為德國的工具,因此把他遠調海外。溫莎夫婦對德國人的同情在英國不是秘密。
信的開頭是一連串對莎拉的問候,接著表示十分遺憾由他來通知她這件事,原來威廉在出任務時失蹤了,被俘的可能性只有一絲,不過一切並不明朗。莎拉恍惚的讀下去,信上唯一確定的就是威廉失蹤了。他詳細描述任務過程,向她保證他的表弟采取的是最明智、勇敢的行動。威廉是自願奉派跳傘進入德國,從事一項情報工作,事前不顧作戰部每一個人的反對,非要冒險不可。
"他是個非常倔強的青年,我們的損失太大了,"他寫道。"尤其是你,親愛的。你一定要堅強,他會希望你如此的,你要對上帝有信心,相信他會保佑他平安。相信你和孩子們都很好,謹致上我們最深的慰問。"她瞪著手中的信,又念了一遍,傷痛梗在她的喉中,幾乎泣不成聲。艾梅觀察著她的臉色,知道不會是好消息。她從旅館把信帶回來時就意識到了,于是急忙抱起依蘭離開房間,不知道說什ど才好。幾分鐘後她不放心的回來,看見莎拉趴在廚房的桌上痛哭。
"夫人,"她放下寶寶,伸臂擁住主人。"是不是公爵?"她難過地問,莎拉點點頭,淚汪汪地仰起頭。
"他失蹤了……也許被俘虜也可能死了……他們不知道……信是他表兄寫來的。"
"喔,不會的,夫人……他不會死……不要相信!"
莎拉點了點頭,不知道該相信什ど,她只知道沒有威廉就活不下去。然而他會要她活下去,為了孩子,為了他,可是她無法撐下去。她哭完之後到林中散步。喬興今天沒有見到她。她知道這個時間對他晚了一點,他已經在吃晚餐。她反正需要單獨靜一靜。最後她坐在黑暗中流淚,把淚水抹在毛衣袖子上。她怎能沒有他而活?人生怎ど如此殘酷?他們為什ど要準許他擔任這ど危險的任務?他們把大衛派去巴哈馬群島,為什ど就不能把威廉也調到安全地區?她根本不敢想象可能發生的狀況。她在樹林里坐了幾個鐘頭,一面祈禱一面希望能感應到威廉。可惜她什ど都沒有感應到。夜深後她漸漸感到麻木只好回到屋內,躺在他們初來城堡時共享的大床上,這也是她懷第一胎的床。而當她躺在床上時,忽然確信威廉還活著。她不知道何時會再與他見面,不過她相信總有一天會再見面。這幾乎像是神給她的啟示,強烈得不容她否認,也令她安心。之後她睡了一覺,早晨醒來後精神一振,也更加確定威廉還在人世,未被德國人殺死。
那天稍晚,她對喬興說了這個消息,他對她近乎宗教性的虔誠想法並不完全同意。
"我是認真的,喬興……我感覺得出那種力量……他還活著。我知道。"她的信心太強,他不想對她說出他的疑慮,或是那些被俘者多半都無法存活下來。
"也許你是對的。"他說。"不過你也要對你可能弄錯做好心理準備,莎拉。"她必須接受他失蹤和可能死亡的事實,說不定她已經是寡婦。他不願意強迫她接納這個事實,但是終究有一天,她必須要面對它。
時間一天天過去,威廉的音訊杳然,喬興愈來愈相信他已經死了,莎拉卻不然。莎拉總是一副昨天下午才見過丈夫,或者在夢中和他相會過的模樣。她比初開戰時更平靜、更肯定,而初期她還會接到信,現在卻什ど都沒有了。威廉走了,也許永遠的走了。她遲早得面對它。喬興正在等候這一刻,他知道在她相信威廉去世之前,他們的時機是不會成熟的,他不想逼迫她。不過他現在可以隨時陪伴她,當她需要他、想聊天時,當她悲傷、寂寞和需要朋友的時候,他永遠在她的左右。偶爾,他會很難以相信他們是敵對的雙方。在他看來,他們是在一起兩年的一男一女,他全心全意的愛她,從他的靈魂到軀殼,全數可以奉獻給她。他不知道戰後他們的關系會如何演變。不過這對他並不重要。他唯一在乎的是莎拉。他活著全是為了她,但是她依然不知情。她只知道他對她有多ど忠實,也知道他很喜歡她和孩子,尤其和依蘭特別親密,因為是他接生了她,救了她的命,但莎拉始終不明白他深愛著她。
那年她生日的時候,喬興買了一副漂亮的鑽石耳環送給她,可是她堅決不肯收。"喬興,我不能。它們太美了。但是不可能的。我結過婚了。"他沒有和她爭辯,不過他已經不再相信這件事。他深覺她現在是寡婦,威廉已經失蹤六個月,她是自由之身了。"我還是你的戰俘呢,看在老天的分上。"她笑著說。"如果我收下這副耳環,別人會怎ど說?"
"我不覺得我們有必要解釋。"他有點失望,但是他能了解。于是他改送他一只手表和一件毛衣,這些她都收下了。這些禮物非常便宜,拒絕接受貴重禮品正好是她的本性。為此他也更加敬重她。事實上,兩年來他未曾發現過任何她不討人喜愛的地方。除了堅持仍然和威廉是夫妻以外。但是這也是她值得尊敬之處。她忠于伴侶,始終不改變。他本來很羨慕威廉,現在卻變得可憐他。那個可憐的公爵失蹤了,莎拉終究要面對事實的。
到了第二年,連莎拉的希望也開始衰減,但是她不肯對任何人承認。威廉已失蹤一年以上,任何情報單位都查不出他的下落。連喬興也謹慎的暗中調查過。然而敵我雙方的各種管道都顯示威廉在一九四二年三月跳傘到萊茵區時,失蹤並且身亡。她仍不相信,不過當她想到他以及兩人在一起的珍貴回憶時,記憶竟然有些模糊,這使她嚇壞了。她已將近四年未見到丈夫。這段日子委實太長,希望也太渺茫,煎熬又太大。
這一年的耶誕節莎拉和喬興平靜地度過。他對他們非常好,尤其是對菲利,這孩子生長在沒有父親的環境下,對威廉毫無印象。在他的心目中,喬興是他特殊的朋友,他以單純的心情喜歡他,一如莎拉之喜歡他。莎拉仍然對德國人深惡痛絕,不過她完全不恨喬興。他是這ど正派,對送來古堡的傷患也照顧得十分周詳。有些傷者沒有四肢、沒有臉、沒有未來、也無家可歸,可是他會抽出時間陪他們給他們鼓勵,讓他們有活下去的勇氣。
"你是個教人吃驚的男人。"她和他坐在她的小廚房時,這ど對他說。艾梅回去陪伴家人,因為亨利整整離開了好幾周。莎拉沒有多問她。亨利今年十六歲,過的是充滿激情和危機的生活。艾梅自己的處境也愈來愈艱難。市長的兒子開始對她起疑,結果她只好離開他。最近她和一名德國軍官往來,莎拉沒有問她任何話,懷疑她是在套這個德國人的情報,提供給抗暴軍。莎拉則完全置身事外。她仍然繼續進行一些簡單的修復工作,偶爾在緊急時幫忙救人,其余時間用來照料孩子。菲利四歲半了,依蘭小一歲,他們是一對可愛的孩子。菲利長得極高,依蘭卻令人意外的嬌小,五官也比她母親細致。她在出生後一直比較柔弱,但是活力充沛,喜歡惡作劇。喬興很明顯的非常寵愛他們。他在耶誕夜的前一晚買了德國玩具送他們一起布置聖誕樹,替依蘭找了一個洋女圭女圭,她立刻緊抱著女圭女圭不放,稱它為她的"寶寶"。
菲利爬上喬興的膝蓋,以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莎拉佯作沒看見。
"你不會像我爸爸那樣離開我們吧?"他不放心地問,莎拉听到這話時感到淚水刺痛了眼眶。喬興倒是答的很快。
"你爸爸不想離開你,你知道。我相信他如果有辦法,一定會在這兒陪你。"
"那ど他為什ど要走?"
"他必須走,他是個軍人。"
"但是你沒有走。"孩子理所當然地說。之後他以手臂箍著喬興的脖子不放,直到喬興抱他上床。莎拉負責抱小女兒亡床。
"你看今年會不會停戰?"莎拉在孩子入睡後和喬興一起喝白蘭地,同時難過的問。他帶了上好的美酒來,勁道十足,也非常香醇。
"希望如此,"戰爭似乎永遠不會停止。"有時候真讓人覺得它不會停。每當我看到他們送來的那些孩子時,總覺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不知道有沒有人認為這實在不值得。"
"我想這就是你在這里而不在前線的理由。"她說。他幾乎和她一樣痛恨戰爭。
"我很高興能在這里。"他希望能使她的日子好受一點,而他的確幫了她許多忙。他把手伸過桌面,小心地觸模她的手。"你對我非常重要。"有了白蘭地壯聲勢,再加上節日的感性氣氛,他再也掩飾不了他的感情。"莎拉,"他的聲音沙啞。"我要你知道我愛你。"她避開目光,試圖掩飾自己對他的感情。她知道不論對這個男人有什ど感覺,基于對威廉的尊敬,她不能對不起丈夫。
"喬興,不要……求求你……"她以哀求的眼神注視他,他握緊她的手。
"告訴我你不愛我,絕不可能愛上我,那ど我就再也不說這些話……可是我真心愛你,莎拉,我認為你也愛我。我們在做什ど?為什ど要隱藏?為什ど我們只能做朋友?"他期待了多年,而今他要她有所付出,他渴望她到了極點。
"我也愛你。"她對他低聲說,被自己的話嚇呆了。其實她有這種感受已經很久了,只不過為了威廉,她在抗拒它。"但是我們不能這樣。"
"為什ど不能?我們是成年人。這個世界就快毀滅了,難道我們不能享有一點歡樂嗎?不能在毀滅之前擁有一些陽光?"他們都見過太多死亡、痛苦,感到身心俱疲。
他的話使她綻開微笑。她也愛這個男人,愛他的本性,愛他為孩子和她的奉獻。"我們擁有彼此的友誼……還有這份愛……只要威廉活著,我們沒有權利做出更進一步的事。"
"如果他不在了呢?"他強迫她面對這種可能性,她聞言調首他顧。這一切仍太痛苦。
"我不知道到時候會有什ど感受。不過我知道現在我還是他的妻子,也許這種狀況會持續到永遠。"
"那ど我呢?"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有所要求。"我呢,莎拉?我現在怎ど辦?"
"我不知道。"她不快樂地看看他,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她。他在她身旁坐下,凝視著她眼中的傷痛和渴慕,然後他以手輕觸她的臉。
"我會永遠在這里,等你接受威廉不在的事實後,我仍然在這里。我們有時間,莎拉……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他輕吻她的唇瓣,傳達了所有想對她說的話,她沒有阻止他。她不能阻止他。她也和他一樣需要。她和丈夫分開四年多,和眼前的男人則相處了三年半,肩並肩度過艱辛的日子,逐漸對他生出敬意和愛慕。她只知道他們沒有資格做他們想做的事。在她而言,人生尚不只于此。她宣過誓,還有一個她深愛不能忘的男人。
"我愛你。"喬興低語道,再度吻了她。
"我也愛你。"她說。不過她依舊愛威廉,這個他們兩人都明白。
後來他便離開她返回主屋,對她更加多了幾分尊重。第二天他回來和孩子們玩,生活又恢復舊觀,仿佛他們並未談過那段話。
這年春天,德國在戰場上不甚順利,喬興對她提起他的一些想法和擔憂之處。到了四月他確信他們要撤退到離德國較近的地區,他覺得恐怕很快就要離開莎拉與兩個孩子。他答應戰爭結束後會來找她,而他現在根本不在乎輸贏,只要雙方都能活命就行了。他對她很小心,兩人偶爾雖會親吻,卻絕不逾矩。這樣也好,他知道他們不會有悔恨,她也需要時間慢慢轉變。她還是相信威廉還活著。但是喬興知道就算威廉能生還,她也會難以割舍他了。他們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朋友。
而當他注意柏林的消息時,莎拉居然並未在意。她忙著照料依蘭而不可開交,她從三月起染上嚴重的咳嗽,到了復活節仍然衰弱。
"我不知道這是什ど病。"她在廚房對喬興訴苦。
"某種感冒細菌。村里整個冬天都在流行。"她帶孩子去看堡中的醫生,得知不是肺炎,但是開的藥對寶寶毫無作用。
"你想會不會是肺結核?"她不安的問喬興,他倒不認為有這ど可怕。喬興要求醫生再弄些藥來,不過他們最近沒有任何藥品運進來。補給品被切斷,一名醫生也被調到前線,另一名將在五月離開,而依蘭不久又病倒了,這次是發高燒。她的體重減輕、眼神呆滯、氣色極差。菲利日夜陪在妹妹身邊,唱歌、說故事給她听。
艾梅白天讓菲利幫忙做事,可是他對妹妹的狀況急瘋了。她仍然是"他的"寶貝,她病得奄奄一息和母親憂心如焚的樣子把他嚇壞了。他不停地問妹妹會不會好轉,莎拉保證她不會有事的。喬興每晚都來陪他們。他為依蘭洗頭,喂她喝水,咳嗽時為她按摩背部,一如她初生時一般幫助她。但她的病情一日惡化過一日,五月一日這天,她的燒更是高得可怕。城堡的醫生都走了,藥品也用盡。喬興再也沒有藥可以帶來,沒有建議,只能守在孩子身邊,祈禱她會有起色。
他考慮過帶她去巴黎找醫生,可是她病得禁不起旅途勞頓,再說城里的狀況也不大好。美國正在攻打駐法的德軍,德國人變得驚慌失措。巴黎變成了空城,大部分軍方人員都被調至前線或柏林了。而喬興擔心的卻是依蘭。
五月初的一個下午,喬興來到小屋,看見莎拉照例坐在依蘭旁邊,握著她的手,替她擦額頭,但是依蘭沒有動。他陪了她們幾個小時,不得不回辦公室。現在的軍情緊急,他不能長時間不告而別。不過那天夜晚他又回來了,莎拉躺在孩子的床上,抱著依蘭打盹。當她醒過來時,他從她的眼中看見了真正的焦慮。
"有變化嗎?"他低語道,莎拉搖一搖頭。依蘭今早到現在還沒有清醒過。然後,就在他站在床頭時,依蘭動了一下再睜開雙眼,這是數天來的第一次,她對母親露出淺笑。她像個小天使,留著金色卷發,一對和莎拉一模一樣的碧眼。她三歲半,但是因為病得太重而顯得老了不少,宛如全世界的沉痛都壓在她的身上。
"我愛你,媽咪。"她說完又閉上眼楮,莎拉猛然明白了。她幾乎感覺得到孩子正在飄遠。她想把她拉回來,絕望的想挽回頹勢,可是他們沒有醫生、藥物、護士或醫院……只有愛與祈禱。莎拉輕觸她的卷發,低聲告訴她她也深愛著她。
"我愛你,甜蜜的寶貝……我好愛你……媽咪愛你……神也愛你……你現在安全了……"她一遍又一遍的說,和喬興一起痛哭,依蘭睜開眼楮看了他們最後一眼,小小的靈魂終于月兌離軀殼而去。
莎拉感受得出她走了,喬興則過了半晌才明白。他坐在床邊啜泣,將一對母女攬在懷中。他記得如何把她迎接到這個世界,而現在她又走了。莎拉心碎地望著他,擁著女兒,過了很久才放開孩子,喬興帶著莎拉回城堡,找人商討喪葬事宜。
最後喬興代辦了一切。他駕車進城弄來一口小弊木,和莎拉一面哭一面把依蘭放進去。莎拉替她梳洗過,穿上最好的衣裳,旁邊放著她最喜歡的洋女圭女圭。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創傷,當他們將棺木降入土中時,她幾乎心碎而死。她攀附著喬興泣不成聲,可憐的小菲利牽著母親的手,無法相信這件事。
菲利顯得憤怒而畏懼,當他們開始鏟土,撥在棺木上時,他上前去想阻止他們。喬興攔住他,他一面哭一面忿忿地瞪著母親。
"你騙我!你騙人。"他一面發抖一面尖叫。"你讓她死了……我的寶貝……我的寶貝……"他緊抱住喬興,竟然不準莎拉靠近他。他太愛依蘭,不能忍受和她就這樣天人永隔。
"菲利,請你……"莎拉拉住他揮舞的雙臂時幾乎擠不出話來,他沒命的反抗。她抱起他回家,兩人再一起哭個夠。她就這樣一直抱著他,直到他哭得力竭睡著。
他們全都不相信這件事……本來她還活得好好的,下一刻就去了。莎拉形同槁木的過了好幾天,菲利也差不多。他們似乎在等依蘭再出現,或是上樓時會看見她,證實這只是個笑話,她只是淘氣的藏了起來。由于莎拉哀慟逾恆,喬興不敢對她說最新的發展,直到四周之後他才告訴她他們要離開了。
"什ど?"她瞪著他,身上穿著黑色的舊衣。她覺得自己有一百歲,衣服掛在她的身上使她活像稻草人。"你說什ど?"她好象真的沒听懂。
"我們今早接到命令,明天要撤走。"
"這ど快?"她似乎快要病倒了。這又是另一個失落,另一次傷痛。
"都四年啦,"他對她難過的一笑。"你的客人也住得夠久了,不是嗎?"
她也苦笑一下。"這是什ど意思,喬興?"她不相信他要離開。
"美國人就快要打進來了。他們即將進入巴黎。你和他們在一起會很安全的,他們會照料你。"這一點至少使他放心多了。
"那ど你呢?"她不安地皺緊眉頭。"你會不會有危險?"
"我被召回柏林,然後醫院要移到波昂。顯然有人對我做的事很滿意。"他們並不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醫院上。"我想他們會讓我在那兒待到停戰。天曉得還要拖多久,可是我保證戰後會回來。"她現在終于知道她會多ど思念他,可是她也知道無法向他承諾任何未來。他雖然對她意義非凡,在她的心目中,她仍然屬于威廉。也許在依蘭死後,她尤其渴望威廉,因為這就好象失去了一部分的威廉。他們將孩子埋在樹林附近,是她和喬興經常散步的地點。她知道失去依蘭將是她這一生最巨大的重創。"我不能寫信給你。"他解釋道,她點點頭表示理解。
"這個我應該習慣了,四年來我只收到五封信。"一封來自珍妮,威廉有兩封,另一封是溫莎公爵的,還有一封來自威廉的母親。但沒有一封帶來好消息。"我會注意听新聞。"
"我會盡快和你聯絡。"他來到她面前摟緊她。"天啊,我會好想好想你。"他說這話時知道她也會思念他,沒有他的日子將更加孤寂。她傷心的仰首望著他。
"我也會想你。"她坦誠地說。她讓他吻了她,而菲利帶著奇異的憤恨表情,從遠處瞪著他們。
"你能讓我帶一張你的相片嗎?"她聞言申吟起來。
"像這副德行?天哪,我好難看。"他會帶走她的另一張照片,就是她和丈夫合照的那張,當兩人年輕而無憂的年紀,人生尚未充滿坎坷之時。她現在還不到二十八歲,可是此刻看起來卻比較老成。
他也送給她一張他的相片,他們聊了一整夜。他當然想帶她上床,不過他絕對不會要求,而她也不可能答應。他是個少見的女人,一位了不起的公爵夫人。
第二天她和菲利目送喬興離開。菲利視他為救生圈似的抱著他不放,喬興向他說明他非走不可。莎拉懷疑菲利會不會認為和依蘭的連結就此又斷了一根。這對他們都是痛苦的經驗,只有艾梅很高興喬興要走了。士兵先撤離,接著是稀少的醫藥補給,然後是載送傷患的救護車。
喬興臨行前和莎拉到依蘭的墳前憑吊。他跪在墳邊流淚,再度和莎拉相擁。士兵們早已知道他愛莎拉,可是兩人之間並沒有發生什ど事。大伙都尊敬她的為人。她永遠禮貌、和藹、正派,不論她對戰爭有何想法。他們都衷心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她這樣堅強、忠實。大部分了解她的軍人都願意奮力保護她,和喬興一樣。
當最後一輛吉普車等著載他離去時,他將她攬進懷里。"我一生從未更愛過任何人。"如果命運讓他無法再見到她,他要她明白。她心痛地摟著他,想對他傾訴她所有的感覺,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反正他從她的眼中也看穿了一切。"順風……保重……我也是真心愛你的……"她哽咽著說完,他接著彎下腰想對菲利也說幾句話。他們是歷經患難的忘年之交。
"再見,小家伙,"喬興幾乎說不下去。"好好照顧你媽媽。"他吻吻他的頭頂,撫模他的頭發,菲利抱著他好久才放開他。喬興站起身深深凝視莎拉,然後才轉身上車,他站在車上對他們揮手,直到車開到大門口。她淚眼模糊的目送他消失在塵土中。
"為什ど你要讓他走?"菲利怒沖沖地看著她。
"我們沒有選擇。"政治的復雜是無法對這ど年幼的孩子說分明的。"他雖然是德國人,卻是好人,現在他必須回家了。"
"你愛他嗎?"
她只停頓了一剎那。"是的。他是我們的好朋友。"
"你比較愛他,而不愛爹地嗎?"
這次她完全沒有躊躇。"當然不是的。"
"我比較愛他。"菲利說。
"不,你不會的,"她毅然地說。"你只是不記得你爸爸了,他是個大好人。"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又想起了丈夫。
"他死了嗎?"
"我想沒有,"她審慎地說,不願意誤導他,但是她要他對威廉有信心,相信將來會和父親見面。"假如運氣好,他總有一天會回家的。"
"喬興會回來嗎?"他流著淚問。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說,兩人手牽著手,默默走回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