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車子從後面駛來的聲音,但他頭不回,也不想伸出拇指攔車。在泰勒鎮這個
地方,哪個頭腦正常的人會要載他?他是賀強尼,那個殺人犯!世人給他的容身之地何
其之小。
他甚至不能好好吃一頓飯。晚餐的羞辱經驗更令他氣惱。從小他吃東西唯一的目標
便是趁別人還未把食物瓜分光前趕快下肚,禮儀、餐巾等從來不是重要的事,想不到那
竟對她那麼重要!那麼,哼!他只有學著照做了。他恨自己在葛芮秋眼中如此卑微,也
氣她竟想給他錢。她稱那是「先付周薪」,他說那是施舍,不管是什麼,光想到要收她
的錢他便一肚子火。
一輛看似嶄新的紅車呼嘯而過,暮色中鮮明的紅色更顯耀眼。霎時間,強尼幾乎是
嫉妒地在看著車子的背影。車中坐了一男一女,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一家人。他
一直想有個那樣的家庭。哼!那牢中的十年他想象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想象是他沒有
發瘋的動力。
但此時此刻卻是現實。他正走在一條通往最破敗貧窮區的路上。放眼所及之處,是
垃圾破屋,赤腳骯髒的小孩在高可及腰的雜草中戲耍。穿著平常家居服的胖女人赤足叉
開腿坐在前廊看他走過。穿汗衫,正搔著胳肢窩的猥瑣男人也看著他。瘦巴巴的野狗吠
著沖向他。
歡迎回家。
令人難過的是他是這里的一部分,而這兒也是他血液的一部分。他曾是在這兒戲耍
的孩童中的一個,跟他們一樣髒、一樣營養不良。他媽媽跟現在他見到的這些女人一樣
臃腫懶散,他爸爸則是個動輒口出穢言、伸出拳頭的粗人,在家都只穿汗衫,而且還常
是相同的一件。
這就是他從小看慣的人,他的生活經驗,他的血里天生就有壞基因。
一度,他曾想逃離這兒。
一度。哼!一度他曾冀求過許多東西。
那是亂土墩上的一棟破夾板屋,屋前一條石子路,停了兩輛小卡車,一輛還輪胎全
無。前院有幾只小雞悠哉地走著。從前門可以看到電視畫面上的光。
有人在家。強尼不知是該開心或該難過。
他走到門口,從殘破的紗門往里望。
有個男人躺在破沙發上看電視。是個滿頭灰發的瘦老頭,穿了件襤褸破舊的汗衫,
手上拿著罐廉價的啤酒。
強尼看著那老頭,胸口一緊。
家,不管是好是壞,他是回到家了。
他打開門走進去。
賀威利抬眼看著他,像是霎時間給嚇到了,但接著他認出他來了。
「你,」他鄙夷說道。「我就知道你遲早會出現的。讓開,你擋住電視了。」
「嗨,爸爸。」強尼並沒有動,輕聲道。
「我說,給我讓開點!」
強尼移開了一些,倒不是他還怕他父親或怕他的拳頭,而是他想好好看看這個家,
看哪兒變了。他走進廚房——相同的白瓷磚流理台,相同的牌桌,以前他們就聚攏在這
張小桌上吃飯——當有飯吃的時候。水槽中還像以前一樣浸著未洗的盤子,只是比以前
少一些而已。水槽上的窗簾仍然是以前那疋粉紅印花布,只是更舊、更髒。
還是和以前一樣,兩間小臥室,一個差堪可用的小浴室。強尼一間一間看過,想著
較小的那間房中,他以前和巴克、蓋迪睡的那張床墊是否還放在地上?家中唯一的女兒
蘇安就睡客廳沙發。父母睡另外一間房,一直到他母親跟別人私奔到芝加哥。後來他父
親便隨意把搞過的女人帶回來睡。偶爾他們兄弟中的某個——通常是巴克——也會去泡
爸爸帶回來的女人。
家。
他再走回客廳,把電視關上。
「去你的!」他父親氣得臉部都扭曲了,邊斥喝著邊將手中的啤酒放下,人隨即站
了起來。
「你這一向好嗎,爸爸?」威利腳一移開,強尼便在沙發上坐下,一手輕拉父親的
手臂,不讓他再去打開電視。
老人那股飲酒的氣味令他不舒服。
「天殺的,把你該死的手移開!」威利想掙開兒子,卻掙不開。強尼對他笑笑,手
勁卻更加重,雖不至于讓他痛,但已夠警告他。情勢已非以往,他不會再忍受他父親恣
意出拳打他了。
「你現在自己一人住在這兒?」
「關你什麼屁事?反正你絕不能搬來!」
十年不見,這十年中威利沒寫過信、打過電話,或去看過他,但這十年卻讓他將父
親的形象柔和化了。他原本還想父親見到他會高興的。
「我沒有要搬進來,我在鎮上有地方住。我只是來看你好不好。」
「你沒出現前我可是好很多。」
「你最近有沒有巴克或蘇安的消息?」
威利哼了一聲。「你以為這兒是情報站啊?對不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像
我也不想听到你的消息一樣。」
這話傷了他。應該是不會的,但確實是傷了他。
強尼想站起來掉頭就走,再也不要見到這老混帳。但他不能就這麼走,在獄中他學
到的一件事便是東西和人的價值、人際關系的價值。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擁
有這些,而他要他的生命中有些「關系」。
「老爸,」他沉聲道。「你恨我,我也恨你,事情一直如此,但我們可以改變。世
上一無所有的人太多了,難道你想一個人孤寂死去,沒人為你哭泣?不,我不要如此!
我們是一家人,是骨肉至親,難道你不知道嗎?」
他父親瞪了他一會兒後,拿起啤酒長飲一口。強尼看著地,心中陡升一線希望。也
許,也許他們能重新來過。
威利放下手中的啤酒,以手背抹嘴。
「天哪,听起來監獄把你變成小娘兒了,我沒時間跟你窮磨菇,滾出我家門。」
霎時間強尼恨不得對他父親扭斜的嘴臉一拳捶去,但他強自克制,放開那只瘦巴巴
的手,他站起來。
「希望你早死早好,老頭。」他不帶絲毫感情地說完便掉頭走開。
紗門砰地一聲算是他得到的回答。
他從家門旁往前走到以前的貯藏室,那小茅房依然在。一只母雞站在已經沒有窗玻
璃的窗口上,再從里面的聲音听來,他知道這兒現在已經當雞棚用了。
他低頭鑽入那「貯物間」中。
東西仍在。他一直不敢奢望,但確實還在。上面全是雞屎,輪胎磨平了,坐墊上被
啄出了一個洞,露出里頭的泡綿。但仍是他以前擺著的樣子——靠在對牆上。他的摩托
車。
老天,他曾為此多麼驕傲。一輛鮮紅綴上銀色的山葉七五O,是他自己打工賺錢買
來的,他視它如同一個漂亮女孩般珍惜。他們來抓他的時候,他把車停進小茅房,全不
知再次看到它時會是將近十一年以後了。而它似乎除了給雞踫過外,像是從未被人動過
般。
如果講到實際功用,這應該還算是新車。輪胎還嶄新的,也許調一下就會像以前那
麼會跑。以後他再也不用靠雙腿或葛芮秋載他。他有代步的工具了。沒有代步工具他總
覺得不太像個男人。
身後傳來一聲低吼,他回頭看到一只齜牙咧嘴的大狗站在門口,低吠著像似威脅般。
他緩緩移步接近它。此時天色已黑,茅棚內更加陰暗,就著淡淡的月光,看得出那是一
條大野狗,狗兒一副饑相,像隨時會撲上去搶食物似的。
他們一直都養著一條像這樣的狗兒︰大大的、丑丑的,一臉凶相。威利會踢它、罵
它、拴住它,把它餓到像威利本人那麼壞。只是現在這條狗並沒有給煉起來。
吼聲更深沉了,那狗虎下臉,強尼覺得自己的肌肉繃緊,準備對付狗兒的來襲。他
環顧四處,想找一根木頭或什麼,好在狗兒躍過來時,當頭打下。
但它卻沒撲過來,隆隆吼了一聲後,反而抬起頭,像在嗅什麼味道似的。一只雞啪
啪飛往右邊,但那狗卻毫不分神,只是盯著強尼。
強尼既驚怕又覺奇怪,也回盯著它看。當他細看著狗的耳朵、尾巴、頭,他突然想
起會不會是……太不可思議了。
狗輕聲的叫著。
「‘大狼’?」不可能的。他被抓去時,「大狼」已經四歲,那麼現在該已是十五
歲了。對這只慣常被虐的狗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高齡。
「‘大狼’,是你嗎?」听起來很蠢,但他一直很愛那條狗。那是附近一座廢棄的
谷倉中,一條野狗生下的一堆小狽中的一只。強尼和他的兄弟、朋友都會對那些狗兒擲
石頭,但到晚上,他就偷偷帶著一盆吃剩的食物渣去給它們吃。那只母拘一直對他存有
戒心,但它的小孩便不會了,尤其是那最大只的小狽更是喜歡他。有一天,大概是小狽
快七周大時,他發現母狗死在路上,那時他不知該如何,只有把小狽全帶回家。他早該
知道的。他父親馬上將其中五只的四只放上他的小貨車,不知載去丟在哪兒?剩下那一
只之所以留下是因為身形壯大,威利覺得可以拿來當看門狗。他不管強尼的抗議,馬上
便把「大狼」煉起來,執意要它變得凶惡。雖然他想保護「大狼」,但它終究給威利訓
練到除了對強尼外,對任何人總是一副惡相。
在監獄時,偶爾他醒著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時,就格外想念「大狼」。
在獄中最想念的竟是狗,他的生命豈不悲慘。
狗又在嚎叫。他知道也許狗一撲來會咬斷地的手,但他還是往它走了一步,伸手給
它嗅。
「‘大狼’?過來,過來。」
那只大狗竟然趴下匍匐向前,像是很想相信又怕被作弄。強尼于是蹲下來伸手招它,
撫著它的毛,狗兒嚶嚶嗚著,舌忝著他。
「啊,‘大狼’。」終于,有一樣他愛的東西在等著他、招呼他。他雙臂環著狗的
頸子,將臉埋入狗的毛中。十一年來第一次,他流下眼淚。
「芮秋,我們有問題了。」
又會是什麼新鮮事?芮秋握著廚房中的電話,心想從賀強尼出獄的四十八小時內,
她便踫到一大堆問題,全是由他引起。這次恐怕也不例外。
「怎麼了,班?」
「你還記得我們一直在注意的那群小表吧?終于給我逮到他們中的一個在偷東西,
只是姓賀的不讓我打電話報警。」
「什麼?為什麼不讓?」
「我猜是因為他坐過牢,對犯罪的人比較同情。我哪曉得?他只說如果我報警,他
要踢攔我的——算了,不說他的髒話。」
「喔,老天!」
「听著,芮秋,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他了,他實在是個大麻煩。」
「叫他來听電話,我跟他說。不,我這就去店里,把那偷竊的小孩盡量留到我去,
好嗎?」
「我盡力,但是芮秋——」
「我到了再說,班。」
她掛上電話。不巧她母親正在爐子邊煨煮玉米面包,想讓她父親有點胃口,所以芮
秋的每句話她都听到了。芮秋一轉頭看到她緊繃的表情便知道了。
「你從不听我的話的,是嗎,芮秋?我一開始便說你不該給那人工作,我想不出你
為什麼如此一意孤行。我的朋友說你對那人好,我上街時簡直都抬不起頭,還要講好話
給安太太听,她打電話來哭著——」
「我知道你難做人,媽,對不起,我也為安太太難過。但我不相信安瑪麗是強尼殺
的。他——」
「強尼?」莉莎微微僵住,她的樣子像是嗅到野兔味的獵犬。「芮秋,你和那男孩
沒怎樣吧?我希望我的女兒還沒呆到跟那種垃圾廝混在一起,尤其他還帶罪在身,也比
你小好幾歲——」
「不會,媽。」芮秋溫和地說著走出去。
這天是星期六下午,再一個小時勞勃應該會來她家接地。幸好她已化好妝了,只要
再換件衣服,穿絲襪、換鞋、戴耳環就可以了。
她很快沖上樓,就著三樓傳來的旋律更衣梳頭。走出臥室時,她踫到抱著一疊干淨
床單的蒂妲。
「哇!你看起來真漂亮,」蒂妲上下打量著地。「要跟那個英俊的藥劑師出去?」
「是啊。」她對她揮揮手,盡量放輕腳步跑下樓。但仍失算,母親已在樓底等她。
「不要耽擱得太晚,我很為你們這兩個女孩擔心,特別現在那男孩回來了。」
芮秋差點月兌口說出她已經三十四歲,大到可以自己決定什麼時候回家了。
「我不會晚回來的,媽。」
她曾晚歸過嗎?她邊將車駛出家門邊想,她這輩子一直是個模範女兒。每場舞會必
到,和男孩玩到很晚才醉著回來,讓母親擔憂的一直是貝琪。芮秋天性就比妹妹安靜,
也較不那麼吃香,她總是怡然自得地待在家中看書。「你會把你的一生都作夢作掉!」
莉莎雖這麼警告,但芮秋從沒想到這個話當真會成真。
後來她離家到車程三小時半的納許維爾上大學,因為功課好,上的是有名的範德比
大學,大學四年一晃即過,拿了張文憑,微帶悵然地回泰勒鎮教高中。她並非想永遠當
個高中老師,她一直確信美好的未來在某處等著她。
接著就是那最令人難忘的夏天。十一年前那悶熱的長夏,應該是星象上有什麼大災
吧,才會生出那麼多災難來。她回範德比修研究所的課,某天走在校園中,腦中仍在做
著寫作課的作業︰構思一首詩。茫茫中撞到蹲在她前方綁鞋帶的男子,跌了一跤。那人
將她扶起,連聲抱歉,她馬上為他的英俊傍震懾住了。那個夏天他們便如膠似漆,芮秋
戀愛了。她帶他回家時她是那麼快樂。他們曾提到結婚,她也預期等夏末他到她家時正
式宣布訂婚。
但麥可一看到可愛活潑的貝琪,整個人便馬上目眩神迷。芮秋只能呆呆看著心愛的
人被妹妹不費吹灰之力地擄去。她知道不是貝琪有心傷她,只是貝琪從來不曾從她的角
度幫她設想。貝琪就像跟他一樣,一眼就迷上麥可。他們在一個月內便訂婚,不到三個
月結婚。芮秋還大方地當妹妹的伴娘,但若非當時正巧發生安瑪麗的事分了她的心神,
她想她一定會心痛而死。
更慘的是,麥可還帶貝琪回範德比繼續念完他第三年的法學院課程。
此後芮秋再也無法面對納許維爾這個地方。
所以她便待在家中以慰雙親,當時她父親好怕一下子兩個女兒都飛走了。她原本以
為那是暫時的,頂多一年,她便可以復原。日子一月一月地過去,最大的痛苦漸漸消逝,
她將心思全放在教書和學生身上,等待著生命中閃燦的陽光再射進來。
然而卻一直沒有。接著她父親被診斷出患了老人痴呆癥,她離開泰勒鎮的念頭只得
打住,家里需要她。當然,她也想盡可能把每一分鐘用來陪爸爸,然而她卻覺得,在等
爸爸死亡的同時,她已錯過了她的生命。
她不由得責備自己怎麼會有這麼恐怖的想法。她將這念頭揮出腦海外,專心想著今
晚。
這兩年來每逢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晚上,勞勃都會帶她去鄉村俱樂部,听心髒協
會舉辦的露天音樂會。事實上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便是去那兒。
待會兒她得打電話要勞勃去店里接她。不,在店外,這樣他就不會撞見強尼。這兩
年來,在四次電話和一次約會中,勞勃已將他對強尼的看法表達得相當清楚。
生命為什麼就不能簡單些?芮秋不由得嘆了口氣。她只不過依照她的想法給強尼再
一次機會,竟然從此使她的生活變得一片紊亂。假如她不回強尼那封信,一切不都很簡
單?但她知道,若這麼做,她一生都會不安。不是有人說過一個人的毀滅都是由于他的
個性造成的嗎?她的心軟竟破壞了她生活的平靜。在她去車站接他之前,她的生活一向
平靜無波,但此後她便一刻不得安寧了。
原因是那個賀強尼就是個麻煩,如此簡單。他一直如此,恐怕也從未改變。
她將車停在店後面,挺胸從後門走進去。奧莉薇在給倪凱兒買的一包釘子和木工工
具結帳。凱兒是貝琪從小學起的好朋友,胖胖的,長得頗好看,卻還未結婚。她開了一
家花店,似乎對單身生活頗為怡然自得。
「喔,芮秋,他們都在那兒。」莉薇抬眼看到是她,伸手指著貯貨室。班的辦公室
在貯貨室後頭,那似乎是羈留竊賊的好地方。
「謝謝,莉薇。」莉薇的口氣只要稍微聰明的人都會知道她為某事擔憂得不得了,
但芮秋卻只隨口一答,她不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樁店內的「小事」。傳開了,謠言
只會越說越聳人听聞而已。
芮秋決定即使事關燃眉,她也要一派自在,于是刻意開心地對凱兒道︰「嗨!你上
星期沒去做禮拜,你還好吧?」
「很好,只是忙昏頭了。問題是,你好不好?」話雖平常,但凱兒的聲音中卻有著
關切。芮秋知道她是在問她賀強尼出現後,她可還好。這份未說出的同情差點教她控制
不住,但她還是一瞼淡定。
「不錯。你要搭建什麼嗎?」芮秋看向凱兒買的東西,順勢改變話題。
凱兒低頭看著櫃台上的東西,幾乎是護衛似地抱起來。「喔,不,這是買給我弟弟
的,他是我們家的木匠。最近有沒有貝琪的消息?」
你少來了,芮秋心想,她知道凱兒就像這兩天來店里的客人一樣,是因為好奇才來
的。「上個星期還听說她和麥可及女兒要回來過感恩節。」
「那我一定要去找她。」
「記得哦!」芮秋說著,揮揮手便走入貯貨室。通往經理辦公室的門半開著。她順
手拿起掛在牆上的電話,打到勞勃開設的霍華藥局,很快叫人留話給他,便掛上電話。
她要盡速降決問題,于是往那扇敞開的門走去。她在門口停下腳步,打量眼前的局勢。
班的辦公桌後的皮椅上坐了一個金發凌亂、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強尼背對著門口,
半坐在桌上,跟那男孩講話,長發用藍橡皮筋扎成馬尾,T恤牛仔褲的穿著打扮正好跟
倚在牆邊,雙手交胸,身材胖大、戴眼鏡的班形成對比。班穿的整整齊齊︰筆挺的灰長
褲,藍條紋襯衫,深藍領帶。芮秋不覺暗嘆一聲,不知強尼是否是故意綁馬尾來惹惱班
的?也許吧!這像是強尼會做的事。
她反手掩上門,決心處理眼前的問題。一抬眼,發現三雙截然不同的眼光都在盯著
她。班是松了一口氣,而強尼她就猜不透了。他們從那次晚餐後便沒再說過話了。而小
男孩則睜大眼,一副似乎很怕的樣子。
「芮秋!」班拿起桌上的一個塑料鬧鐘給她看。「這是他偷的。莉薇看到他在偷,
我過去制止他時,果然如她說的,他把鬧鐘藏在衣服里面。」
「他媽的鬼扯!」這麼小的小孩——看起來不過七、八歲,但他現在像是一點都不
害怕了——竟說出這麼粗野的話真教人吃驚。「我什麼也沒拿!」
「當場逮到,你還狡辯,小賊!」班氣得轉身拿著手上的鬧鐘揮道。「而且這也不
是第一次,你們常在這兒偷東西。」
「我們從沒偷過你的東西,你什麼也不能證明。」小小的聲音中充滿挑釁。
「他根本不知悔改,」班轉身對芮秋搖頭。「如果不叫警察,就等于在邀鎮上的每
個小孩來明目張膽偷東西。」
「我跟你說過叫警察我會怎樣,姓史的,我是當真的。」沉聲的警告發自強尼,他
跟小孩低聲說了什麼後,現在走過來站在他們旁邊。
「不用你來告訴我什麼,小子,你在我手下工作。」班雖然低聲,但仍听得出很生
氣。
「我是芮秋雇的,不是你。」
強尼的口吻傲慢,眼光也輕慢地打量班,班氣極了,而強尼則挑戰似地笑著對他。
「你們兩個都是我雇請的。」芮秋厲聲道。她看著強尼的眼,那兒沒有歉意,也沒
有怒氣。她注意到他稱呼她「芮秋」,但此刻不是注意這等小事的時候。「班說的沒錯,
我們的店規是把竊賊送警,而且這小孩和他們一伙人我們早就懷疑半年了,現在終于當
場逮到,為什麼不報警?」
「因為他才九歲,而且他已經怕死了。你是什麼樣的女人,會把一個小孩扭送到警
察局?」
「做生意的女人。」芮秋叱道,再望向那孩子。真是不該看的。那小孩看著三個大
人為他的命運爭辯,看起來確實是很怕的樣子,雖然他拚命想表現不怕。她的心軟幾乎
要壓過理智,她瞪著強尼,心想,雖然他出言如此粗野,但終究不過是個小孩。她猜他
還不滿九歲呢!
芮秋嘆了一聲,已經知道她是不會報警了。「我先跟他談談。他叫什麼?」
班聳聳肩。「小表不告訴我們。」
「華吉米。我認識他媽媽。」強尼突然道。
「哦?」芮秋揚眉問道。
「還記得蘭妲嗎?克拉克那個女服務生?」
「喔。」這個「喔」里有許多涵義。怪不得強尼如此護著這小孩,原來是為了她媽。
不知怎的,芮秋卻為此不快。再想到現在他認得這小孩,肯定會照那女服務生邀請的去
找她,如此一想,芮秋更覺怪怪的。腦中驀地響起他懶洋洋的聲音︰我已經有十年沒踫
女人了,你也許會擔心我太猴急。顯然他自此便有機會彌補他的缺失了。
「他的父母就要離婚了,這對小孩子是很不好受的。對他松一點,不行嗎?」
「你當然會原諒犯罪行為,小子,也許你小時候若不是有人對你松一點,你也不會
坐牢了。」班話里的惡意很清楚。
「而如果你小時候有人修理一下你的臉一記,你今天就不會是這麼假正經的呆頭鵝
了。難知道呢?」
「你——」班氣得脹紅臉,拳頭握緊了。
「來啊,隨時奉陪。」強尼皮笑肉不笑,眼楮閃閃發亮。芮秋覺得他是在蓄意挑釁,
但沒想到班竟然也這麼沉不住氣。她想唯一讓班平服的方法就是要強尼讓步。
「該死,我受夠了!」芮秋是從不說粗話的,但夾在他們之間卻增加了她的怒焰。
「我再也不要听你們交談半句。班,你可否回店里一下,幫忙莉薇照料店?至于你
——」她望著強尼桀騖不馴的表情。「我待會兒再跟你談,我先處理小孩。」
「如果你不報警,我就辭職。」班怒然道。
「好。」強尼輕吐了一聲揶揄,但班沒听到。芮秋只有斜眼看他一眼,還是先來安
撫她的經理。
「你這樣太好笑了,班。你在這兒工作了六年,我是不會放你走的,但要不要報警
決定在我,你也知道我們的店規是常有例外的。」
「如果你不報警,我就辭職。」他粗聲重復一遍,便轉身大步走出辦公室。
「狗屁!」強尼說。
「你住嘴。」芮秋差點想吼出來,但她只是狠狠地瞪強尼一眼,便轉身走到孩子面
前。
「你叫吉米?」
孩子狐疑地望著她。「也許是,也許不是。」
「你可以信任她,吉米,她是好人。」強尼已站在她身邊,柔聲對孩子說。芮秋氣
得咬牙。
「可不可以請你讓我自己處理?」她說的太客氣了,如果真照她想說的口吻說出,
恐怕孩子會嚇壞了。
「請便。」強尼往桌角一坐,神態表示現在問題都歸她處理。
芮秋不理他,蹲對孩子說︰「吉米,我知道你把鬧鐘藏在衣服下,也知道你和
你的朋友以前都做過這種事。拿東西不用付錢似乎很刺激,是吧?你想試試自己有沒有
這種本領,但我想你不知道這樣你就算偷竊了。偷竊是不對的,你也會因此惹上麻煩。
警察會來抓你,你就得到法官面前去,法官會怎麼判我不知道,但我跟你保證那絕不好
玩。」她暫停一下,讓孩子把她的話听進去,才又繼續道︰「我這次不報警給你一個警
告。但如果你在這兒或別家店再做一次,誰都不會再給你機會,懂嗎?」
她說的時候,孩子的大眼開始有點濕了。她心一緊,不覺伸手想抱他,但他卻馬上
把她推開,芮秋往後一跌,還好強尼抓了她一把,她才沒有四腳朝天。
「吉米!」強尼厲聲道,站起來扶芮秋。她也已掙扎站起。若不是穿高跟鞋,她就
不會摔成這樣,她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你沒事吧?」強尼抓著她的手臂低聲問。她抬頭看到他眼中的關心,他久久才放
開她的手。晚餐的不快似乎不再那麼令她愀然了。
「還活得下去吧!」她說著邊拍拍裙後。
「讓我來。」關切消失,取以代之的冷然的作弄感,他像她那樣拍拂她的衣裙後面,
只是他的手似乎逗留在她的手不曾逗留之處。他們的動作雖相似,但她的心卻一片紊亂。
「不要!」芮秋尖叫著跳開,那一刻她真怕班會沖進來。但所幸沒有。
「只是幫你拍掉灰塵而已。」強尼一臉無辜,但他的目光卻在取笑她。芮秋嚴峻地
望了他一眼。每一次她幾乎就要看到他人性中的一絲善意時,他都會教她措手不及。她
現在開始懷疑他是故意的了。暫且不去想這個,還是先處理完孩子的事。她望向孩子,
卻發現小孩很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倆。
「你可不可以跟我保證不再偷竊,這樣我就不叫警察來?」她仍滿臉都在想賀強尼
的事,所以語氣比應該要達成效果的來得更柔和。
「你並沒有證據。」孩子說。
霎時間,這種不知好歹的口氣令她瞠目結舌,但她馬上恢復神智,搖頭道︰「你錯
了,吉米。如果剛剛在這兒的史先生和櫃治的奧小姐作證說親眼看到,這就是你偷東西
的證據了。但這次我們不這麼做,如果再一次……」
「不會有再一次,我會去跟蘭妲說。」強尼走到她身邊,幸好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吉
米身上。
「別跟我媽說。」吉米的豪勇突然消失,下唇一抖一抖的,終于像個害怕的小孩。
「請你別告訴我媽。」
「你對葛小姐這種態度,恐怕我別無選擇。」強尼跟芮秋終于找到小孩怕的東西,
他雙手交胸,嚴峻地看著吉米。吉米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簾,慘兮兮地盯著地板。
「你如果告訴她,她就會哭。她最近常常哭。我爸交了一個女朋友,拋下我們去和
那婊子住。媽媽整天工作,我們還是沒錢。上星期他們斷了我們的電,媽媽存了三天付
了電費我們才又有電,直到昨天我們才有錢買東西吃,因為冰箱的食物沒電都餿了。她
床邊的鬧鐘壞了,而她的錢都拿去買肉,不能買一個新鬧鐘,但如果她上班遲到,她的
工作就要丟了。到時她會一直哭,我們恐怕只有去跟我爸和那婊子住。如果他們不要我
們,我們就只有全餓死了。」
這一席話听得芮秋心疼,她又蹲下去,想緊緊抱住這小孩。但這次她學乖了,她只
是輕觸孩子穿著牛仔褲的膝蓋,正打算開口告訴他,鬧鐘、還有他想要什麼都可以拿走。
強尼按著她的肩搖頭制止她,芮秋于是閉緊嘴巴,抽回手。現在對孩子太好只會枉費剛
才的一番警告。
「你不想被逮讓你媽更難過吧?」他威嚴但溫和地問。
吉米很快看著他。「沒有人能證明——」強尼的表情一定讓他意識到事態嚴重,因
為他很快地看了芮秋一眼,便搖頭道︰「不想了。」
「好,那麼這次我們不會告訴你媽。如果還有下一次,我們會告訴她,連帶告訴她
這次的事。現在你跟葛小姐道歉之後從後門出去。」
「那個人呢?他並不喜歡我。」
芮秋想「那個人」大概是指班。
「你不用見他。現在,你要跟葛小姐說什麼?」
「對不起,」吉米又很快看了芮秋一眼。「我不會再犯了。」
說完在強尼點頭示意下,吉米很快沖出後門。
「謝謝你沒叫警察。」強尼說。她只有再看著他,他眼神中的溫柔會教一向把他視
為壞人的人吃驚。但芮秋一直都相信若非上蒼給他那種環境、出生背景,他會是一個很
好的人。「如果他再犯一次,我就不原諒他了。」其實就在她听完孩子的家庭生活後,
她早就知道就算千軍萬馬拉她,她都不會把小孩扭送警察那兒。她只差點就要求他把鬧
鐘帶走了。
「如果他再一次,我可能會打得讓他一個星期無法坐。」強尼說。「相信我,那比
報警更有用。」
「我不相信鞭打有用。」
他對她笑笑。「你的心很軟,老師。我知道你不會報警,就像我早知道求你給我工
作,你是不會拒絕的。」
「那你怎麼會想回來這兒呢?」這是這兩天來她一直想問的。他應該知道回來只有
招致怨恨,難道他是想回來對全鎮宣戰嗎?
他瞇起眼楮。「因為這是我的家鄉,除非我自己不想待,沒有人能趕我走。」
「只要你肯……」
「肯什麼?」他揶揄地問。芮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只要他改變態度,別人也會改
變。
但他似乎毋庸她開口就已能讀出她的想法,他的眼神從溫和轉變為冷漠,芮秋不覺
擔憂。接著他突然伸手抓著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她道︰「順帶告訴你,我喜歡你這件洋
裝,使你的臀部顯得好迷人。」
芮秋忙掙開他的手,還來不及出言叱責,門外已經傳來腳步聲。是勞勃,她趕緊對
他一笑,但從勞勃皺眉的神情,顯然她笑的有點勉強。
「你沒事吧,芮秋?」他的目光從芮秋臉上移到強尼身上,厭惡之情充分顯現。
「來的正是時候,」強尼輕慢地看著地。「我正要扯開她的衣服。」
「你——」勞勃怒道。
「我沒事,」芮秋手指著勞勃,同時惡狠狠地瞪了強尼一眼。既惱勞勃那種她跟強
尼獨處一下便會有什麼不測的想法,又恨強尼的態度,她尖著嗓門道︰「強尼是開玩笑
的,不是嗎?」
「喔,當然是。」但他的態度竟是如此隨便。為什麼他老是故意讓人不喜歡他呢?
「你準備好了嗎?我們要遲到了。」勞勃說著握住她的手。
芮秋猶豫了一下,顯然要再介紹這兩個男人認識對他們雙方都是不必要的。這兩人
天生是強烈的對比,恐怕即使彼此素不相識,也只消互看一眼,便都不喜歡對方。勞勃
今年四十歲,三年前離了婚,受過高等教育,衣著打扮全是殷實家庭令人尊敬的氣質。
雖然他沒有強尼那麼年輕英俊,但絕對更有安全感,也更有「前途」,而這正是任何一
個有理性的女人所在乎的。
「準備好了,」芮秋說。「但我還要跟強尼談一分鐘,你先到外面等一下,好嗎?」
看到他皺起了眉,她笑著半撒嬌道︰「只要一下子,我保證,好嗎?」
他沒有笑,只是目光中帶著警告看了強尼一眼。
「我在貯貨室等你。」那表示只要她一喊他隨時都會進來,芮秋不覺暗嘆了一聲。
要讓小鎮的人不懷疑強尼簡直比登天還難。
「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小鳥依人,老師。」強尼笑著說,但臉上的表情卻絲毫不像玩
笑。「‘好嗎。’說著大眼一眨,他整個人便融了,你跟他上床了嗎?」
「有一天,」她一字一字清楚地說。「總有人會一拳打得讓你嘴巴講不出話來。我
希望那人是我。」
「回答我的問題︰有沒有?」他的笑容消失。
「不干你的事。還有如果你不跟班好好相處,我會開除你,沒有工作他們會再把你
送回監獄,你意下如何?」
強尼嘴唇一撇。「做不到就別威脅。你不會開除我就如同你不會報警抓那小孩一
樣。」
「別太自信。」芮秋心煩得轉身想走。她可以感覺到他在緊盯著地看,她差點要步
伐不穩了。
就快到門口時,他咕噥了一聲,她回頭看他一眼,嚇了一跳。
「芮秋,」他的聲音低啞,眼光直射入她眼中。「別跟他上床,跟我睡。」
霎時間她整個呆住了,他的話像一條誘惑的蛇盤旋直入她心底。她勉強集中精神慌
忙逃離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