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野丫頭打了他。
杰明既生氣又不敢置信地穿退狹窄的兩道走向甲板。那個可惡的小碼頭鼠竟敢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平時他只要皺個眉頭就能嚇得部下臉色發白,那個女孩卻一有機會就反抗他。
她哪來的膽量?
或者該說是勇氣,他心想,唇邊浮起一抹笑意。如果她反抗的不是他,他說不定會拍她的背夸她做得好。
杰明站在甲板上仰望星空。算算差不多過了十五分鐘,他深吸口氣,準備再度迎戰。他好久沒有這麼關心了。薇菱對他毫無挑戰性可言。
他知道這個來自波士頓碼頭區的女孩終究不會是他的對手,但他不得不承認她很努力地在反抗他。
停在的房門外,他猜想著她在房里做什麼。她在想什麼-怕不怕他回到艙房?
轉念至此,他不禁苦笑。他勇敢的俘虜似乎天不怕地不怕。至少他的小碼頭鼠裝出很勇敢的樣子。
他的小碼頭鼠?他何時開始視她為己有了?房里的女孩只是暫時屬于他。忘記那個事實會惹出麻煩來。
杰明開門走進艙房,眼前的景象使他微笑。芙蓉穿著他的大襯衫和一雙長統襪坐在桌邊看聖經。她的眼楮盯著書,但他知道她知道他回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拿了一瓶威士忌和兩個玻璃杯在她對面坐下。她還是不理會他。他倒了兩杯威士忌,把他的那杯一口灌下,然後把另一杯推到她的面前。
這時她才抬頭看他。「不,謝謝。」她說,然後又低頭看書。
「白蘭地?」
「我不喜激烈酒。」她頭也不抬地說。
「我的烈酒或所有的烈酒?」
她望向他。「我對烈酒向來沒興趣。」
他聳起一道濃眉。「你的父親開酒館。」
「端酒的不必會喝酒。」
「了解。」
她又把注意力轉回聖經上。他喝掉她的那杯威士忌,然後靠在椅背上凝視她。
幾分鐘在寂靜中過去。
他發現她的閱讀速度快得驚人。當她像是感覺到他的注視而抬眼瞥向他時,他朝她咧嘴而笑。她沒有回以笑容,而是再度低頭看書。
看到她開始坐立不安時,他滿意地倒了一杯威士忌大口喝下。他正開始倒另一杯時,她開口說話了。
「你打算喝醉嗎?」
「不關你的屁事,甜心。」他回答。
她聳起一道柳眉。「說粗話是缺乏詞匯的證明,杰明。」
「對綁架者說教是缺乏常識的證明。」
「別威脅我了,閣下。你嚇唬不了我的。」
「你在看什麼?」他問。
「上帝毀滅所多瑪和蛾摩拉。」她回答。「沈溺于喝酒使它們走上滅亡之路。」
他放聲大笑,他可愛的俘虜也忍不住微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可以使你露出笑容。」他說。「希望你沒有那樣教訓你父親的客人。」
「當然沒有。」她的笑容更深。「我可不想三餐不繼、露宿街頭。」
「我懂你的意思。」
她單手托著下巴打量他。「公爵到底靠什麼維生?」
他覺得她賣弄風情的模樣很迷人。「大部分的公爵什麼事也不做,只參加社交活動,花用家族財產,舉起單片眼鏡高聲說天哪和去啊。」
「別忘了好極了。」她說。「那你呢?」
「我連當片眼鏡都沒有。」他說笑道。「但我擁有英國最大的航運公司之一。」
她點點頭。「錢花完時那些公爵怎麼辦?」
「娶富商的女兒。」
「敗壞貴族血統?」
他聳聳肩。「連公爵也不喜歡三餐不繼、露宿街頭。」他傾身低聲說︰「別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那些貴族的祖先通常是巧取豪奪金錢、土地的流氓無賴。」
她發出令人著迷的悅耳笑聲。她那對湛藍明眸可以使男人忘了自己叫什麼名字。
「你真的不喝?」他問,又倒了一杯威士忌。
她搖頭。
他喝下酒,往後靠向椅背,把腳翹上桌子。「你很愛你的弟弟。」
她的表情立刻充滿狐疑。「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他不理會她的問題。「那你的哥哥呢?你認為他在找你嗎?」
「他不知道我……我走了。」她回答。「當時他不在,但他發現我不見了時,你可就來日無多了。」
他對她的恐嚇報以微笑。「他去了哪里?」
「他有差事要去——」她突然住口。
「什麼差事?」他問。「跟戰爭有關,對不對?」
「別白費力氣了。」她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的哥哥不信任你?」
她「啪」地一聲合起聖經。「他當然信任我。」
「我的哥哥也信任我。」他突然把腳放回地上,傾身越過桌面。「他們吊死了他。」他目不轉楮地瞪著她。「你有沒有見過人被吊死的情形?」
她再度搖頭。
「要不要我說給你听?」
「對于你哥哥的死,我真的很遺憾,也願意彌補——」
「死亡無法彌補。」他打斷她的話。「我的哥哥被吊死都是你害的。」
「只是間接的。」她為自己辯解,站起來走到舷窗前凝視窗外。
他跟過去,握住她的肩膀強迫她轉身面對他。
「我不想听。」她對著他的胸膛說。
他抬起她的下巴,等她抬眼正視他。「繩索會在他的脖子上造成倒V字形的瘀傷。繩索把血管壓得越來越緊,但血液繼續流過,直到頭顱內的壓力在嘴唇和眼皮上造成小小的出血黠。臉孔和脖子充血變成深紅色——」
「我以為脖子會斷掉。」她打岔道。「我以為死會很快。你在故意使我難過。」
「脖子斷掉和即刻死亡的發生率極低。」他說,很滿意地看到她的臉色開始發白。「人在繩索末端劇烈扭動,拼命吸氣。然後是一股惡臭,他的身體不再受他控制——」
「我不要听。」她捂住耳朵。「不要再說了。」
他拉下她的手。「繩索不停晃動,直到最後一下抽搐,然後再也沒有任何動靜。那有時需要十五分鐘。」
她臉色慘白,全身割烈顫抖,但仍然目不轉楮地看著他。
「如果他們在他死後仍然把他吊在那里作為對英國人的警告,那麼在三分鐘向他的皮膚會變成藍灰色,嘴唇會發白。」他繼續說,決心讓她明白她做了什麼。「五個小時後,他的身體變冷,脖子和下顎變硬。十二個小時後,他的身體完全冰冷,臉上永遠是驚恐的表情。他的皮膚在一天內變成帶綠的紅色。三天後,他的身體腫脹,皮膚起水泡——」
她的眼皮顫動,接著人就昏厥過去。他在她落地前接住她。
「該死!」他咒罵一聲,把她抱到床上。凝視著昏迷的她,他感到歉疚和某種無法辨認的情精。他轉身走開,倒了一杯白蘭地回到床邊。
她輕聲申吟,緩緩睜開眼楮。
「我不該那樣做的。」他說。「我道歉。」
鮑爵在向她道歉?她不敢置信地心想。
「喝一口。」他扶她坐起來。
「那是什麼?」她有氣無力地問。
「冷茶。」
她咽下一大口茶。火辣辣的液體流進胃里,她睜大雙眼,嗆咳喘氣。「這不是茶。」
「冷茶就是白蘭地。」他告訴她。「你受了點驚嚇,鑽進被子里睡覺吧。反正就寢時間也到了。」
她默默頭,把杯子遞給他。她在踫觸到他的手時以急切的語氣說︰「如果我知道我的工作會造成另一個人的死亡,我絕對不會去做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凝視她片刻,然後含糊地回答︰「我們無法改變過去。」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後開始月兌衣服。他月兌完襯衫,正要解開皮帶時,她出聲阻止。
「拜托,褲子穿著。」她說。
他望向她,猶豫片刻後點頭同意,好像是覺得她今晚不宜再受刺激。他回到床邊坐下來月兌靴子。
他轉身鑽進被子里時,她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粗粗的金項鏈。十字架鏈墜中央的圓形浮雕是耶穌肖像,兩側分別是希臘字母「阿爾法」和「亞米加」。
她驚訝得目瞪口呆。阿爾法和亞米加,最初和最後。她的母親在臨終前告訴她說,她的真愛將會是她的「最初和最後」。這個英國公爵,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敵,怎麼會是她的真愛?何萊理才是她的真命天子,這一定只是巧合而已。她不可能愛上她的敵人,他也不可能愛上害死他哥哥的女人。
「怎麼了?」杰明問。
她伸手指指他的項鏈。「你的‘阿爾法’和‘亞米加’十字架。」她從襯衫下拉出她的十字架。「瞧,我也有。」
他瞥一眼她的十字架。「我看不出我倆都戴十字架項鏈,有什麼特殊意義。」
他拉她躺下。肩膀被他的一只手臂環著,她等于是緊挨著他的身側。她企圖挪開身體,但在小床上根本不可能。
「不要動來動去,」他厲聲道。「否則你是自找苦吃。」
虛張張勢的威脅,她心想,唇邊浮起一抹笑。
「芙蓉?」
「什麼事?」
「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穿褲子睡覺。」
「這件事明天再談。」
「褲子太緊,穿著睡不舒服。」他堅持。「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明天晚上都要月兌掉。」
他的話使她臉頰發燙。她可不打算讓他月兌了褲子爬上床跟她睡,那會釀成大禍。
「芙蓉?」
「到時再說。」
鮑爵戴著「阿爾法」和「亞米加」的十字架項鏈並無特殊意義,她告說自己,只是一個令人不安的巧合而已。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芙蓉發現艙房里只有她一個人。她翻身下床,匆匆梳洗完事,坐下來吃登肯放在桌上的早餐。她納悶著米迦在做什麼,但並不擔心他的安危。她可以確定登肯絕不會讓她弟弟出任何事。
房門打開,她轉頭看到公爵面帶笑容地走進來。
「想不想洗澡?」杰明問。
她露出微笑。
鮑爵轉身朝外面打個手勢,十個船員魚貫而入,輪流把手里提的兩桶熱水倒進屏風後面的澡盆里,然後目不斜視地走出艙房。
杰明拿出一塊肥皂,然後拎起掛在臂彎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前襟有刺繡的藍色衣裳和一條相配的披肩。
芙蓉無法隱藏她的欣喜。「你從哪里——」
「船長敬贈的。或者該說是船員的妻子敬贈的。她不會在丈夫返國時收到禮物了。」
「我不能接受原本要送給別人的禮物。」她難掩失望地說。
「你最好收下。它們可是我付了兩倍的價錢向船長買來的。」他說。
芙蓉微笑著站起來。「既然付了錢就別浪費。」她模模披肩。「開斯米羊毛?我往來沒有穿過這麼奢侈的衣服。我只能祈禱我值得你如此破費。我可不希望糟蹋了你祖先們的巧取豪奪。」
杰明咧嘴而笑,把衣服遞給她。「我等一下來接你到甲板上去透透氣。」
芙蓉熱切地點頭。房門一在他背後關上,她立刻月兌光衣服泡進熱水里。洗完澡後,她穿上藍色衣裳,披上開斯米披肩,坐下來等公爵回來。
她覺得自己像真正的淑女,而不再是碼頭鼠。興奮使她坐立難安。自從生日那天萊理送她紅色披肩後,她就不曾如此高興過。
听到敲門聲,芙蓉喊道︰「進來。」杰明一邊走進艙房,一邊上下打量她。他拉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衣服漂亮人更美。」
他喃喃道。
芙蓉覺得他們好像是不同的人。她是真正的貴族淑女,他別是追求她的仰慕者。她覺得自己再度年輕起來,那是她從姊兼母職後就不曾有過的感覺。
「來吧。」公爵說,護送她到門口。
來到了甲板上,芙蓉深吸一口海上清新的空氣,暖暖的陽光照在臉上使她忍不住嘆息。
自由和陽光是上帝最美妙的創造物。
「你使我想到曬太陽的貓。」杰明說。
芙蓉瞟他一眼,然後四下張望。「船長在哪里?我想要謝謝他的衣裳和披肩。」
「勞勃船長是個大忙人,沒辦法放下工作招呼我們。」
「你沒有命令他別接近我?」她問。「我注意到船員都不敢正眼看我。你擔心他們之中會有人跟我成為朋友而幫助我逃跑嗎?」
「逃跑只會害你和你弟弟淹死。」
「說到我弟弟,他在哪——」
「姊!」
芙蓉听到弟弟的叫聲,四下張望卻不見他的人影。
「上面,姊!」
芙蓉抬頭看到米迦在桅桿的了望台里時,差點昏倒。
「把他弄下來。」她抓住鮑爵的手臂來支持自己。
「你低估了他的能力。」杰明說。「米迦的身手像猴子一樣敏捷。」
「姊。」米迦再度喊道。
芙蓉強迫自己微笑著朝弟弟揮手。「把他弄下來。」她堅持道。
鮑爵的雙手在嘴邊圍成半圓大喊︰「下來。」接著他做出召喚的動作。
米迦跨出了望台開始爬下桅桿。芙蓉閉起眼楮,唯恐他會失足跌到甲板上。她可以勇敢面對大部分的事,但弟弟的死絕不在其中。
「你可以睜開眼楮了。」杰明以好笑的語氣說。「米迦下來了。」
芙蓉為自己的懦弱行為臉紅。每個人都有弱點,現在公爵知道她的弱點了。
「姊,有沒有看到我在上面?」米迦走向他們。
芙蓉很想責罵弟弟,但知道那只會得到反效果。于是她勉強自己露出微笑。「我真為你驕傲,弟弟,但看到你在那上面嚇壞我了,我希望你別再那樣做。」
米迦點頭表示了解。「以後我只會在你看不到時爬。」
芙蓉不理會公爵的輕聲低笑。「那使我覺得好多了。」
「來。」米迦抓住她的手。「我帶你去看廚子的小白豬。」
芙蓉瞟公爵一眼,然後跟著弟弟走開。杰明跟在他們後面走下甲板後端的廚房。廚子和他的助手已經在揉面團,準備晚餐了。
「下午好。」杰明說。
「下午好,閣下。」廚子說。「有什麼吩咐?」
「米迦說你在船上養了只小豬,我們想看看。」
廚子走向角落的箱子!抱出一只扭動尖叫的小豬交給公爵。除了粉杠色的鼻尖、蹄子和紅色的眼楮外,小豬全身都是純白的。
「好奇怪的小東西。」芙蓉把小豬抱到懷里。
「听說閣下喜歡豬肉。」廚子說。「但這只該死的豬就是養不大。」
「你不可以吃它。」芙蓉喊道。
「他是我的寵物。」米迦嚷道。
「求求你別宰了這個可憐的小東西。」芙蓉哀求。「豬可以替做生意的帶來好運。」
「是嗎?」杰明看看小豬,再看看她和米迦,然後轉向廚子說︰「這只豬不會長大,它是白化侏儒豬。」
「什麼是白化?」米迦問。
「這只豬沒有顏色。」杰明解釋。
「我們可以養他嗎?」芙蓉問。
「我沒有那樣說。」
「公爵,我喜愛這只豬。」米迦說。
「在我決定前別宰它。」杰明對廚子說,然後轉向芙蓉咧嘴而笑。
他的笑容好像在說——如果她不乖乖听括,小豬就難逃一死。芙蓉明白現在他會用小豬的命,和她弟弟的快樂來逼她就範了。公爵是個不可救藥的投機份子。
「可以走了嗎?」杰明問。
「我要留下來跟小豬玩。姊,我們要替她取什麼名字?」
「‘王子’如何?」
「這只豬是母的。」杰明微笑說。
「那就叫‘公主’。」芙蓉把小豬交給弟弟。「下巴擦擦。」
米迦用衣袖擦拭下巴,然梭親吻小豬的頭頂。「姊,謝謝。」
「照顧男孩到登止目來接他。」杰明吩咐廚子。
離開廚房後,杰明把芙蓉帶回他們的艙房。
「我們不能再到甲板上待一會兒嗎?」她問。
「我有帳要算。」杰明打開房門。「晚餐後我們再到甲板上去看星星。」
芙蓉在桌邊坐下,視而不見地瞪著翻開的聖經。她抬起頭,望向背對著她坐在書桌前的公爵,欣賞著他烏黑的短發和寬闊的肩膀。
「你決定了嗎?」她突然問。
杰明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你決定了‘公主’的命運嗎?」
他凝視她片刻。「看你的書。」
芙蓉悄悄合起書,盯著他的背看了許久。仿佛感覺到她的凝視,杰明回頭問︰「你在做什麼?」
她甜甜一笑。「打擾你。」
「看你的聖經。」
「我看厭了聖經。」她抱怨。
「書櫃里有近百本書隨你挑。」
「你不懂。我需要控制閱讀的速度,否則我會在幾天內看完所有的書。」
他的表情顯示他不相信她的話。她不怪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是令人苦惱的天賦。
「寫本書吧!」他建議。
「寫了也不會有人出版。」她說。
杰明惱怒地扔下鵝毛筆。「我來出版。」
「我猜我可以寫一只迷途小豬的故事,」她說。「也許是一只小白豬。」芙蓉離開椅子坐到床上。「我需要替小豬的故事構思情節。」
「寫她遭到梆架後,如何被打吧!」他建議。
「你真壞。」她說。
「沈默是女人最美的衣裳。」他說。「穿上它吧!」
她做出用鈕扣扣住嘴唇的動作。公爵轉身繼續算帳。
芙蓉背靠著床頭板,閉起眼楮,打算專心想念萊理,結果出現在腦海里的卻是公爵的形影。她感到一絲內疚。她是真的想要想萊理,但就是無法在腦海里勾勒出他的臉孔。那意味著什麼?
「我可以使你愛上我……」芙蓉想起公爵昨晚夸下的海口。
「杰明?」
「又怎麼了?」他頭也不回地問。
「我絕不會愛上殺害小動物的人。」她說。
「謝謝你的警告。」杰明轉過身來,唇邊帶著一抹笑意。「我會牢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