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沒錯。那名自稱但丁的男人斜倚著門口--有著灼熱的眼眸和頹廢的踫觸的但丁,只不過這個男人的頭發較短,而且眸子是銀藍色的,不是棕色。
「天殺的!」
她听到的是美式英文--電影明星的英文,出自前晚她在佛羅倫斯遇到的義大利牛郎口中。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夠消化這個事實︰範氾倫恩和牛郎但丁是同一個人。
「你……」她用力吞咽。「你不是……」
他用殺手的眼眸瞪著她。「***!我偏偏去挑上一個追星族!」
「你是誰?」但她看過他太多部的電影,早就知道答案。
「範先生!」魏安娜沖進來。「這個女人!她就是不肯離開。她--她--」英文不足以表達她的氣憤,她冒出一連串的義大利話。
範倫恩--那名逼得施靄麗自殺的花心男星,也就是佛羅倫斯的牛郎但丁,她容許自己的靈魂被玷污了一角的男人。她坐倒在牆邊的椅子上,試著呼吸。
他用義大利話對管家吼叫,管家揮手回應。
他再次吼叫,管家才氣呼呼地離開。
他走過去關掉音樂,一緇黑發垂落額頭。他放下酒瓶,但手上仍拿著槍。
「你越界了,甜心,」他淡淡地道,致命的語氣甚至比銀幕上更具威脅性。「你真的應該先打電話的。」
她和範倫恩有了性關系。他曾經在某篇雜志報導里自夸「上過五百個女人」,而她剛剛讓自己成為第五百零一個。
她的胃部翻絞,以手覆臉,低誥出她從不曾對任何人類說過的話。「我恨你。」
「那正是我謀生的方武。」
她感覺到他的逼近,垂下了手,卻發現自己瞪視著手槍。
它並非指著她,但也不能不算是。她認出他手上的槍事實上是一件骨董,很可能已有數百年歷史,但看來一樣致命。他就曾經用一把武士刀,差點殺死了茱莉亞•羅勃茲。
「我原以為媒體不可能更低下了。你所謂的「我不會說英文」呢,法國妞?」
「就像你的義大利文一樣,」她坐直身軀,終于明白到他所說的。「媒體?你認為我是記者?」
「如果你想訪問我,只需開口要求。」
她從椅子上跳起來。「你認為我經歷那一切,就為了得到一篇報導?」
「或許。」淡淡的酒味朝她飄來,他一腳踩在她剛跳離的坐椅上。她望著懸在他大腿側的手槍,試著猜想他是在威脅她,或是已忘了它的存在。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你想要什麼?」
「我要我的房子。」她後退一步,隨即氣自己這麼做。「你就是這樣紆解壓力的?變裝來釣女人?」
「信不信由你,菲菲,我不用變裝就可以做到。而且我的身價絕對遠超過你留下的五十歐元。」(譯注︰菲菲有調侃之意。)
「見人見智。那把槍上膛了嗎?」
「考倒我了。」
「你先放下它。」她握著雙手。
「我不認為。」
「我該認為你會對我開槍嗎?」
「隨你怎麼想。」他打了個呵欠。
她納悶他究竟暍了多少酒。「我無法忍受槍枝。」
「那就走呀!」他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伸直長腿。
在她弄明白一切之前,她哪里也下會去。她握緊拳頭,故意在他對面坐下。她終于明白到什麼叫做恨意。
他審視著她好一晌,才將槍指向幃幔上的騎馬男人。「那是我的祖先,範倫恩•麥迪西。」
「真了不起。」
「他贊助過米開朗基羅和波提切利。麥迪西是文藝復興時代男人之中的佼佼者,只不過……」他以拇指撫弄著槍管,眯起銀藍色的眸子,威脅性地望著她。「在一四七二年,他也下令他的將軍屠殺渥特拉全城,麥迪西家人可不是好相與的。」
她拒絕被一名自我中心的電影明星威嚇。「省下你的威脅給買票看戲的觀眾吧!」
威脅感下見了,代之的是無聊。「好吧,菲菲,如果你不是媒體人,你究竟想要什麼?」
她驀地明白她根本無法談論前晚--尚未,永遠也無法。屋子。她來是為了屋子。
「我來是為了解決有關我租下的屋子的爭議,」她試著在語氣里注入權威。「我付了兩個月的租金,而我不打算離開。」
「是嗎?這與我何干?」
「我租的是你的房子。」
「你租了這棟屋子?我不認為。」
「不,不是這里,是你的農舍。但你的雇員試著要趕我走。」
「什麼農舍?」
「山下的那一棟。」
他的唇角微揚。「我應該要相信我昨夜在佛羅倫斯偶遇的女人,正好也租下我擁有的房子?或許你該編出一個更好的故事?」
連她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只不過佛羅倫斯的觀光區就那麼小,她就曾在同一天多次遇到同一對情侶。「幾乎每個觀光客都會去西格諾里廣場,我們只是湊巧在同時間抵達。」
「我們可真是有緣!你似乎很眼熟,我前晚就這麼覺得了。」
「是嗎?」她不想進一步討論這個話題。「我的租約完全合法,但在我抵達後,我卻被要求離開。」
「你是指橄欖樹叢邊,以前老柏洛住的屋子?」
「我不認識什麼老柏洛,現在住在那里的是瑪妲。雖然我不喜歡,但我願意容忍。」
「瑪妲……柏洛的妹妹,」他似乎終于想起來了。「我想他們都同樣附屬于產業。」
「我不在乎她是誰。我付了租金,而我不會離開。」
「你為什麼被趕走?」
「她們提到排水溝的問題。」
「我很驚訝你想要留下來--考慮到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或者你只是假裝生氣?」
他的話將她震回現實。她當然不能留下。和他的一夜已污染了她的本質,而她絕無法忍受和他再見面。
一股強烈的失望襲來。在農舍的花園里,她感受到數個月來難得的平靜,現在卻被奪走了。但她的驕傲仍在,就算必須離開,也不能讓他認為自己贏了。「你是演員,範先生,不是我。」
「我想那得等著瞧了。如果你要留下,你最好遠離莊園。」他摩弄著大腿上的槍管。「還有,別讓我發現你在說謊;你不會喜歡後果的。」
「听起來像是出自你那些可怕的電影里的台詞。」
「很高興知道我有個影迷。」
「我會看它們只因為我的前未婚夫愛看。不幸的是,我將他對電影的壞品味和貪腥的本性連結起來時,已經太遲了。」噢,她為什麼要那麼說?
「原來,你的一夜是為了報復他?」
她開口要否認,但他說的太接近事實了。
「讓我想想……」他將槍放在桌上。「前晚究竟誰是被利用的一方?是志在報復的女性呢,或是無辜被當做棋子利用的男性?」
他真的很樂在其中。她站起來,想要佔住癌望他的優勢,卻發現雙腿仍舊虛軟。「你喝醉了嗎,範先生?」
「我早就醉了。」
「現在才下午一點。」
「的確,但我尚未上床就寢,因此那只能算是睡前酒。」
「隨你怎麼說。」她必須坐下,或是離開。她選擇了離開。
「等等,菲菲。」
她轉過頭,馬上就後悔了。
「重點是……」他拿起擱在一旁的大理石圓球摩弄著。「除非你希望你的小農舍里擠滿了我的影迷,我建議你對我在這里一事守口如瓶。」
「信不信由你,我有比嚼舌根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最好是如此。」他掐緊掌心的圓球,清楚地傳達出威脅的訊息。
「你太愛作戲了,範先生。」
池身上的威脅之意盡去,反倒笑了。「很高興認識你,菲菲。」
她定出了日光室,卻忍下住回頭望了一眼。
他將圓球在雙手間拋來拋去,十足是欣賞羅馬焚城的暴君尼祿。
還沒回到農舍,腰際的刺痛已迫使她必須停下來。她的涼鞋不適合走碎石子路,但如果它報銷了,她已沒有錢再買一雙。她很慶幸自己沒有在他的面前崩潰,但事實是,她必須離開。如果她現在打包,她可以在四點前回到佛羅倫斯。
之後呢?
農舍出現在眼前。它沭浴在金色的陽光下,顯得堅實、舒適,就像有魔法般允諾著新生的開始。
她轉身循著枝葉茂盛的小徑,來到葡萄園里。肥女敕多汁的深紫色葡萄懸掛在藤蔓上。她摘了一顆,放入門中。甜美的葡萄汁液在她舌尖漫開,出乎意外地一點也不酸,而且種籽小得甚至下用吐掉。
她摘下一串,走進葡萄園里。她需要換一雙球鞋,涼鞋根本不適合走在這種泥土地上,但她不要去想她所需要的--而是她所擁有的--頭頂是塔斯坎尼的陽光,手上是肥美的葡萄,範倫恩住在山頂的莊園里……
她廉價地給出自己,她要如何洗刷這項污點?
絕對不是藉由逃走。
她固執的個性冒出頭。她已經厭倦了沉溺在哀傷和沮喪里。她從來就不是懦夫,為什麼她要讓一名墮落的電影明星趕走,舍棄這寶貴的一切?他們的一夜對他毫無意義。他明顯地不喜歡她,不大可能主動來找她。她只需要留在農舍。直覺告訴她必須留在這里,這是她唯一能夠找到靈感和獨處,想起重新出發的地方。
她已下定了決心。她不怕範倫恩,而且她不會讓任何人強迫她離開。
倫恩將菲菲闖進來之前,正在把玩的十七世紀燧石槍放了回去。他仍可以听到她離開房間時清脆的鞋跟聲。扮演惡魔的人應該是他,但留下硝煙味的似乎是菲菲小姐。
他格格地輕笑,合上槍盒。這把骨董手槍的做工極為精致,是莊園里眾多的藏寶之一。
兩年前菲娜姨媽去世後,他繼承了「天使園」,但這是他首度來訪。他原本計劃賣掉莊園,然而他小時候來訪時曾有過美好的回憶,而他打算先看過它之後再做決定。
他拿起酒瓶,打算繼續被菲菲小姐打斷的小飲。稍早那番唇槍舌劍還滿有趣的。她一絲不苟的態度令他格外想逗她,而且他必須承認她的來訪反而令他放松下來。
他走出回廊,沿著樹籬來到屋後的游泳池,坐在涼椅上,享受這份難得的安靜。通常他的周遭總是圍滿了人︰助理、經紀人和保鑣。但他們都是拿他的錢過活,絕不會像菲菲小姐那樣對他說話……
他笑了,將威上忌酒瓶湊到唇邊,突然對這次的假期充滿了期望……
伊莎坐在木蘭樹下的大理石桌旁,桌上擺著她在鎮上買的起司、隻果相當地著名的香堤葡萄酒。她切了塊吐司,啜了口紅酒,深深攝入周遭的花香,眺望著遠處的山巒,和被午後的陽光染成薰衣紫色的田野,早上和範倫恩的不愉快沖突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她留下來的決定是對的。
現在是下午四點。她已經打開行李,掛好衣服,清理過浴室,探索過未來兩個月她將居住的屋子。今天下午,她偷得浮生半日閑,明天她就會依循擬好的時間表,開始新生活。
*六點起床
*祈禱,沉思,感恩,每日的肯定
*瑜伽或輕快的散步
*輕食早餐
*處理雜務
*著手新書
*午餐
*觀光,逛街或其他愉悅的活動(沖動行事!)
*修訂早上的稿子
*晚餐
*啟發靈感的閱讀或處理雜務
*十點上床
*記得呼吸!
她不會去擔心她根本不知道要寫什麼書。那正是她需要待在這里的原因,好開啟心靈和感情的頻道。
紅酒香郁濃醇,仿彿在舌尖上融化,但她俯身要品嘗時,卻注意到大理石桌面蒙上了一層薄灰。她跳了起來,回屋子拿來抹布,擦干淨後才坐了回去。
她深深攝入酒香和迷迭香。遠處一條白色小徑環山圍繞……這是個美麗的地方。想想她昨天還不想待在這里!
她注意到右邊的山丘頂似乎有座廢棄的城堡,隱約可以看到斷壁殘垣和鐘樓。她起身要拿望遠鏡,隨即提醒自己應該放輕松。
她深吸一口氣,坐回座椅,在心里尋求滿足。
她找不到。
「西諾拉!」愉悅的男音喊道,一名年約二、三十歲的年輕男子越過花園,朝她走來。他是個典型的義大利帥哥,有一對勾魂的桃花眼,黑緞般的長發綁成馬尾,鼻梁高挺。
「費小姐,我是維多。」他熱誠地自我介紹。
她微笑致意。
「我可以加入你嗎?」他說得一口道地的英文--而且是英式英文,不是美式的。
「當然,要來些酒嗎?」
「酒好極了!」
她就要站起來,但他攔住了她。「我自己來。這里我熟得很,你只需坐著,好好享受景致。」
他很快就拿著酒瓶和酒杯回來。「美麗的一天,」他在對面坐下,貓過來挨擦著他的腳邊。「話說回來,塔斯坎尼的每一天都是美麗的,不是嗎?」
「似乎是如此。」
「你在此玩得愉快吧?」
「非常愉快,但我不只是來游玩,我會停留數個月。」
不同于茱莉、魏太太或總是板著一張臉的瑪妲,他似乎很高興听到這個消息。「多數的美國觀光客只會搭乘游覽車,走馬看花一天後就離開。那樣要如何體驗塔斯坎尼的美呢?」
很難拒絕這樣的熱誠,她微笑道︰「的確不能。」
「你還沒有試過我們的蜂蜜起司,」他用她的湯匙舀起蜂蜜,涂在起司上面遞給她。「哪,這才像個道地的塔斯坎尼人。」
雖然心中懷疑他是被派來趕走她的,她還是依言嘗了口蜂蜜起司。「美味極了!」
「塔斯坎尼人的廚藝是全世界最好的……」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伊莎含笑听著,偶爾評論幾句。
不久後,他們的話題轉到附近的旅游景點。她去過北薩嗎?維特拉城?或是香堤的果園?西雅那的卡坎帕廣場,帕立歐的賽馬,還有聖吉密納歐的百塔城……她去過了嗎?
她一概搖頭。
「我可以帶你逐一參觀。」
「噢,不。」
「我是專業導游,對塔斯坎尼和安布利亞了若指掌。無論是團體或私人,步行、美食或美酒之旅都沒問題。沒有人向你推薦我的服務嗎?」
「他們太忙著趕我走。」
「噢,對了,排水溝的問題。的確,你來的時機不當,但這附近有許多可以參觀的地方,我可以在白天帶你去觀光,避開髒亂和噪音。」
「謝了,但恐怕我負擔不起私人導游。」
「噢,不,」他揮揮手。「我會利用沒有其他客戶的時候帶你參觀--純粹是友誼的表態。我可以帶你去一些你一個人絕對找不到的地方。你不必擔心開車迷路,而且我還可以代你翻譯。非常劃算的交易!」
太過劃算了,而且正好可以將她趕離農舍。「不行,那樣太麻煩你了。」
「一點也不麻煩。油錢你付,可以吧?」
瑪妲從屋後走出來。她由盆栽里折了數根枝葉,又返回廚房。
維多啜著香堤酒。「明天我正好有空。你想先去西雅那嗎?或者蒙特雷吉歐利?很雅致的小城。但丁在神曲里寫到了它。」
她听得寒毛豎立,但牛郎但丁謗本不存在。真實的他是範倫恩,好萊塢的花心男星。見過他本人之後,她可以了解他如何逼得施靄麗自殺。伊莎已決定盡可能避開他。
「事實上,我是來這里工作的,而且明天就得開始。」
「工作?太遺憾了,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和悅地道,喝完了酒,自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寫下電話號碼。「如果你需要我,打個電話就好。」
「謝謝你。」
他露出個燦爛似陽光的笑容,揮揮手離開了。至少他是試圖用魅力來趕走她--但也有可能是她疑心太重。她拿起「一名瑜伽者的自傳」,最後卻讀起了塔斯坎尼的旅游導覽。她可以等到明天再開始重建事業。
她回到屋子時,天已經快黑了。廚房里香味四溢,她循香定進廚房。瑪妲正在將一碗看起來很可口的湯放在餐盤里,盤里還有一杯伊莎的香堤酒,切好的面包和番茄、黑橄欖。如果她以為晚餐是為她準備的,她可要大失所望了。瑪妲大剌刺地端著餐盤走出去。看來她得盡早學會享飪,不然遲早會餓死。
當晚她睡得好極了,次晨她在八點醒來,而不是預期的六點。她跳下床,匆忙走進浴室。這下她得縮減祈禱的時間,不然就無法配合時間表。她轉開水龍頭要洗臉,然而熱水就是不出來。她匆匆下樓,但廚房的水龍頭也沒有熱水。她試著想找到瑪妲,花園里卻不見人影。最後她翻出了茱莉留下的名片。
「噢,是的,」茱莉在听完她的抱怨後道。「你知道的,他們正在進行修繕工程,待在那里比較不方便。如果你搬到鎮上,就不必擔心這種問題。」
「我不會搬到鎮上,」伊莎堅定地道。「我昨天和……屋主談過話了。你能夠盡快要工人修好熱水嗎?」
「我會盡快。」茱莉極不情願地道。
卡薩里歐有座羅馬古城牆,教堂的鐘聲每半小時敲一次,而且到處都是孩子。他們在廣場上玩要,或是跟在母親旁邊,穿過迷宮似的鵝卵石街道。伊莎掏出茱莉留下的名片,核對街道的名稱。它們的拼法似乎都很相似。
她打電話給茱莉已經一天了,然而熱水還是沒來。她也打過電話給魏太大,但那名管家假裝听不懂英文,掛斷了電話。瑪妲似乎絲毫不被缺乏熱水困擾。根據伊莎的時間表,現在她應該在寫作,然而熱水的問題令她無法專心。此外,她根本沒有東西可寫。她一向自律甚謹,今早卻再次睡得太晚。
一名年輕婦人牽著小孩越過廣場。「西諾拉,」伊莎走過去,遞出茱莉的名片。「請問薩林諾怎麼走?」
熬人抱起她的孩子,匆匆離開。
伊莎皺起眉頭,轉向另一名中年男子。「抱歉,西諾(譯注︰義大利文之「先生」。),我在找薩林諾。」
男人接過茱莉的名片,審視著伊莎一晌。他低咒了一聲,將名片塞到外套口袋里,大步走開了。
「嘿!」
下一個問路的人回答她︰「我不懂英文。」終于有位年輕人為她指路,最後她卻發現自己來到一條死巷,面對著一棟廢棄的倉庫。
她決定回昨天購物的雜貨店,至少那名店員比較友善。到小便場的途中,她經過一家面包店,向一名態度粗魯的紫發女孩買了無花果派。伊莎走出店外,仰望著天空。棉絮般的白雲黏在蔚藍如洗的晴天,這是個美好的一日,就算再一百名態度惡劣的義大利人也破壞不了她的好心情。
她經過書報攤,停下來瀏覽架上的明信片。它們多數是塔斯坎尼的風景照。她挑了幾張,注意到也有好幾張是米開朗基羅的「大街像」。雕像上的男性生殖器極為顯眼--正、側面的特寫都有。她抽出一張審視,總覺得它似乎有些欠缺。
「你忘記它長什麼樣子了嗎,孩子?」
她轉過頭,望進一名相貌丑陋的高大神父。他戴著一副土氣的老式黑框眼鏡,留著大胡子,一道猙獰的傷疤自臉頰延伸到銀藍色的眸子眼角。
非常熟悉的銀藍色眸子。
伊莎抗拒著將明信片放回架上的沖動。「我正在將它和我最近看過的作比較。坦白說,雕像上的比較令人印象深刻。」噢,那是漫天大謊。
眼鏡後的眸子笑了。「後面的架子上有些月層--如果你有興趣。」
「我沒有。」她放下明信片,往山上走去。
他和她並行,黑袍飄飄,自在得仿佛天天穿著神父袍。話說回來,範倫恩早已習慣了戲服。「如果你想告白你的罪孽,我洗耳恭听。」
「去找些學校男孩騷擾吧!」
「挺伶牙俐齒的,菲菲。侮辱神職人員,你該念上一百遍玫瑰經。」
「我要舉發你,範先生。在意大利假扮神父是違法的。」她瞥見一名年輕的媽媽帶著雙胞胎由店里出來,喊住了她。「西諾拉!這個男人根本不是神父,他是好萊塢明星範倫恩!」
女人看著她的樣子仿佛她瘋了,拉著孩子快步離開。
「做得不錯,你或許會害得兩個孩子終生心靈受創。」
「就算它沒有違法,也應該是。那兩撇胡子就像死掉的毒蜘蛛被黏在唇上,你下覺得那道疤貼得太高了點?」
「只要它能掩飾身分,我不在乎。」
「如果你不想被認出來,干麼不待在家里?」
「因為我天性喜愛流浪。」
她靠近審視他。「我上次見到你時,你帶著槍。這次你在神父袍下藏著武器嗎?」
「黏在我胸前的炸藥算嗎?」
「我看過那部電影--真是血腥極了,那一幕就只為了夸耀暴力和你的胸肌!」
「但它賺進了一億五千萬的票房。」
「證明了我對美國大眾品味的理論是對的。」
「住在玻璃屋里的人,費博士……」
看來他認出她了。
他推高金邊眼鏡。「我很少注意自助運動,但就連我也听過你的大名。你的博士學位是真的嗎?」
「我擁有貨真價實的心理學博士學位,那讓我有資格做出極為正確的診斷︰你是個混蛋。讓我一個人清靜。」
「好吧,我閃人了!」他邁大步伐。「那一晚,我沒有攻擊你,而且我不會道歉。」
「你假扮牛郎!」
「那是你的想象力過度發達。」
「你說意大利文。」
「你說法文。」
「走開--下,等等,」她轉過身。「你是我的房東,而我要我的熱水回來。」
他朝一對路過的老婦人頜首致意,並在胸前畫了十字祝福她們。單單是這項褻瀆神的行為,就該讓他在煉獄里火焚千年。她驀地明白到和他站在一起,她也會成為共犯,于是她加快了腳步。不幸的是,他也是。
「你為什麼沒有熱水?」他問。
「我不知道,而且你的雇員絲毫無意采取行動。」
「這里是意大利,他們習慣慢慢來。」
「盡快修理它!」
「我會盡力。」他揉了揉臉頰上的疤。「費伊莎博士……很難相信我竟然和美國新世代的道德守護者上床。」
「我不是新世代,我是個老?的街道主義者,也因此我認為和你所做的事極為可憎。我不願意再多談它,我將它視為精神創傷,並試著原諒我自己。」
「你的未婚夫拋棄了你,你的事業垮台,那讓你有資格被原諒。但你真的不應該逃漏稅。」
「那是我的會計師搞的鬼。」
「擁有心理學學位的人應該更有識人之明。」
「的確,但你或許也注意到了,我確實有識人不明的毛病。」
他反而笑了。「因此你讓男人挑你?」
「滾開!」
「我不是在做道德判斷,純粹只是好奇。」他們離開有樹蔭的街道,來到廣場上。
「我從不曾讓男人挑我。從不曾!我只是--那晚我瘋了。如果我從你那里染上了某種可怕的疾病……」
「我幾個星期前感冒過,但除此之外……」
「別要嘴皮子了。我讀過你那篇迷人的引言,你自己承認--你怎麼說的?「上過五百個女人?」就算把除掉夸張的因素,你仍是高危險群中的性伴侶。」
「那段引言根本不正確。」
「不是你親口說的?」
「噢,被你逮到了。」
她厲瞪了他一眼。他正在朝路過的貓咪在胸前畫十字。
「當時我只是剛竄起的年輕演員,想打打知名度。嘿,人總是要賺錢討生活。」
她很想問他究竟真正上過多少個女人,而她唯一能夠阻止自己的方法是加快腳步。
「最多一百個。」
「我沒有問你,」她反駁。「而且那很惡心!」
「我是開玩笑的,連我也沒有那麼濫交。你們這些精神導師就是沒有幽默感。」
「我不是什麼精神導師,而且我湊巧有很好的幽默感。不然我為什麼還在這里和你說話?」
「如果你不想因為那晚發生的事被下評斷,你也不應該同樣地評斷我。」他取來她的購物袋,伸手進去。「這是什麼?」
「水果塔。嘿!那是我的。」她眼睜睜地瞧他咬了一大口水果塔。
「美味極了,」他含著滿嘴的派道。「想來一些嗎?」
「不,謝了。歡迎自行取用。」
「那是你的損失,」他解決掉整個派。「美國的食物嘗起來就是沒有這里好。你注意到了嗎?」她注意到了,但她已經走到雜貨店,決定不理他。
他沒有跟著她走進去。她隔窗看他蹲下來,撫弄路過的一只老狗。昨天那位友善的店員不見了,取代的是系著圍裙的年長男子。她遞出借助意大利字典拼出來的購物清單,老人直瞪著她。她驀地明白到她在鎮上遇到唯一友善的人是範倫恩--想起來就可怕。
她走出了雜貨店,他正背倚著牆讀報紙。倫恩將報紙挾在腋下,伸手要接購物袋。
「才不,你會全部吃掉。」她走向停車的地方。
「我應該解約,將你趕出去。」
「以什麼理由?」
「就說是--對了,壞脾氣!」
「只有對你。」她朝坐在長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喊道。「先生!這個男人不是神父,他是--」
倫恩抓住她的購物袋,用意大利文對男人說了什麼。後者對她咋了咋舌。
「你對他說了什麼?」
「說你是縱火狂--或扒手那一類的,我總是很容易將這兩個意大利字搞混。」
「少自以為風趣了。」但他確實是,只是她不願意承認。「你為什麼老是要跟著我?我相信城里有得是女人會愛極了你的陪伴。」一名短小精悍的男子站在相片行門口,神色不善地盯著她。
「我沒有跟著你,我只是無聊,而你是鎮上最好的娛樂。你或許沒有注意到,但這里的人似乎不喜歡你。」
「我注意到了。」
「那是因為你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我沒有,他們只是團結起來,保護自己的人。」
「你確實有些高高在上的模樣。」
「如果我是你,我會要求看農舍的出租紀錄。」
「那確實是我會在度假時想做的事。」
「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在進行,而且我很清楚是怎麼回事。」
「我已經覺得好多了。」
「你究竟要不要听?」
「不。」
「你的農舍應該是要出租的吧?」
「應該吧!」
「但如果你仔細調查,你會發現它一直沒有租出去。」
「而你正急著想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瑪妲將屋子視為已有,不想和任何人分享。」
「死去的柏洛的妹妹?」
伊莎點點頭。「小鎮的人會團結一致,對付外來者。他們了解她的感覺,也一直在保護她。就算她從不曾付給你一毛租金,我也不會驚訝--反正你也不缺錢。」
「你的陰謀理論里有個大漏洞。如果她一直阻止屋子租出去,你又怎麼會--」
「某種失誤吧!」
「好吧!我馬上過去,將她趕出去。我是否得先殺了她?」
「不準你將她趕出去--雖然她不算是我最喜歡的人。你最好也別開始向她收房租,你反而應該付錢給她,她將花園打理得漂亮極了。」她皺起眉頭。他拿起她的一只購物袋,開始翻找。「我想指出的重點是--」
「這里面還有點心嗎?」
她搶回袋子。「重點是,我是無辜受害的一方。我誠信地簽了約,而我預期得到熱水。」
「我說過我會解決。」
「而且我沒有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無論是誰租了屋子,他們都會同樣懷著敵意。」
「我可以將同樣的推理運用在你身上嗎?」
她不喜歡他的得意洋洋。她一向以能夠保持平靜自豪,卻很容易被他……挑起情緒。她決定報復。「你臉頰上的疤很有趣。」
「你又用那種怪怪的聲音說話了。」
「我納悶它是否有象徹的涵義。」
「意思是?」
「它是否是你內心的傷疤表露在外?傷疤源自于你墮落、婬亂的生活--或者是良心的自責?」
他臉上的笑意逸去。她驀地明白到自己觸及了他的痛處,而且那和施靄麗有關。她幾乎忘了那名女明星的自殺,但倫恩明顯地沒有。他的唇角抿起。
「那只不過是我演員寶囊里的小把戲。」
她感覺到他的疏離,而且那正是她想要的,但他臉上一瞬即逝的痛苦困擾了她。雖然她有許多缺點,她從不曾蓄意殘酷。「我無意--」
他拿出手表。「該是我聆听告解的時候了,菲菲。」
他轉身走開。她提醒自己,他也曾一再話中帶刺,她沒有必要心存愧疚--只不過她回報的這一針見了血,而她的天性是個治療者,並非行刑者。她听見自己喊道︰「明天我要去維特拉參觀。」
他回過頭,挑了挑眉。「這是邀請嗎?」
不!但她的良心贏了。「這是爭取回熱水的賄賂。」
「好吧,我接受。」
「很好。」她在心里低咒自己。應該有比這更好的補償方式的。「我開車--十點去載你。」她不情願地道。
「早上十點?」
「有問題嗎?」有問題的是她。根據時間表,她應該在十點時寫作。
「你在開玩笑吧?那時天還沒破曉。」
「抱歉你無法趕上,或許改天吧!」
「好吧,我會準備好。」他轉身要離開,又回過頭來。「你不會又要付錢買春吧?」
「我會盡全力抗拒誘惑。」
「好女孩,菲菲。明天破曉見。」
她上了自己的車,關上車門,郁郁地注視著擋風玻璃,提醒自己,她擁有心理學的博士學位,有資格做出相當正確的診斷︰她是個白痴。
倫恩在櫃台點了濃縮咖啡,端著它來到小圓桌坐下,享受在公共場合不被打擾的奢侈。他靜待咖啡微冷後,一口飲盡--就像他外祖母習慣喝的。它味濃而苦,正合他的口味。
他真希望自己沒有在最終讓愛挑起爭端的費伊莎逮著。他和花痴混太久,幾乎忘了主動追求女人是怎麼一回事。但如果他打算和她廝混,他最好養成習慣。她對他的名氣不為所動。該死了!她甚至不喜歡他的電影,而且她背負的道德重擔快要壓扁她了。那麼他真的想在明天和她共度?
是的,不然他要怎樣再度月兌光她?
他微微一笑,把玩著杯子。看到她把玩著明信片時,他立刻興起了這個念頭。瞧她專注地皺眉,咬著涂成肉色的紅唇,金發用發夾綰住,只有一繒下听話地垂落臉頰。而她那一身價格昂貴、素淨的豐毛衣,根本無法隱藏住她姣好的身材。
他往後靠著椅背,沉思著這個可能性。他和費博士的首次出了差錯,但他會確定不再犯錯,而這意味著他或許必須放慢步調。
不同于一般人所認為的,他確實是有良心的,而他很快在心里確認了一下。不,他絲毫不覺得良心不安。菲菲博士已經是成年人了,如果她沒有被他吸引,那晚她就不會跟著他離開。現在她一直在抗拒他,而他是否願意付出心力,穿越她的防衛?
何不呢?她令他著迷。盡避她的伶牙俐齒,她的矜持反而奇異地誘人,而且他敢打賭她堅信自己的教條。那意味著不同于前一次,她會先預期建立某種關系。
老天,他痛恨那個字眼!他從不建立關系,特別是真誠的。但如果他表現得夠坦誠,始終守住自己的防衛--那是不用說的--同時又夠迂回,他或許能夠避掉關系這檔子事。
已經許久不曾有任何女人能夠挑起他的興趣了,特別說費伊莎還極富娛樂效果。昨晚他首次睡得安穩,而截至現在,他仍不必動用到他的香煙存糧。此外,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費博士需要偶爾被帶壞一下,而他正是最適合的人選。
次晨,伊莎終于得到熱水。她悠閑地洗了澡和頭發,卻發現吹風機一動也不勁--整個屋子都停電了。她對房東的感激頓時蕩然無存。
她盡可能用毛巾擦干頭發,望著鏡中的自己。沒有了吹風機之助,一頭金發鬈得不可救藥,看起來就像她的母親和學生課外教學後回家的模樣。伊莎對秩序和整潔的需求根源于童年時代。從小在混亂的家庭里長大,她會長成有潔癖的怪胎也是可以預期的。她考慮過打電話到「天使園」,取消今天的行程,但倫恩只會認為她在怕他。此外,她並不對她的頭發那麼神經緊張,她只是不喜歡邋遢的感覺。
她穿上一件樸素的黑色直衫做為補償。跟上涼鞋,戴上「呼吸」手鐲和遮陽帽,準備出發。她衷心希望今早有時間沉思,讓自己平靜下來,但她的心靈就是無法沉澱。
她原打算遲到個十五分鐘,享受讓電影明星等待的樂趣,卻還是習慣性地準時。十點五分整,她開始換氣過度,必須沖向她的車子。她望向後視鏡,停在莊園門口。帽子下方翹起來的鬈發令她想要跑回農舍,重新打理自己。
她注意到一名男人偷偷模模躲在樹叢里--似乎是一名穿著品味極糟的觀光客,不由得對倫恩興起了同情。枉費他昨天辛苦的偽裝,終究還是被影迷發現了藏身處。
這名影迷穿著丑陋的格子運動衫,長及膝的寬松百慕達短褲,夾腳涼鞋和白襪子,壓低的帽檐遮住了臉龐。他背著相機,腰際系著一只像骯髒的紫色霹靂袋。男子看到了她的車子,矬矬地朝她走來。
她武裝好自己,準備好面對沖突。但等她看清楚來人後,她申吟出聲,頭抵著方向盤。
他探頭到車內,咧開個笑容。「早安,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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