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拓斌帶著夜色和霧氣走進克萊蒙街七號的客廳。他停在沙發旁,用評估的表情打量著薇妮。
她背靠著一堆流蘇抱枕,從頭到腳蓋著厚厚的毛毯,身旁的茶幾上擺著一大壺熱濃茶。
她給拓斌一個虛弱的笑容。
他直接轉向敏玲。「她怎麼樣?」他問。
剛剛倒好一杯茶的敏玲抬起頭。「好一點了吧!當然啦,她的神經仍然過度緊張。要知道,薇妮很不喜歡狹小密閉的空間,那會使她非常焦慮不安。而她在那個可怕的小房問被關了相當久。」
「我知道。」拓斌把注意力再度轉向薇妮。「但她很快就會恢復正常,對不對?」
「對。」敏玲向他保證。「她現在需要的是安靜和休息,不適合再受到任何刺激。」
「崔先生怎麼樣?」薇妮細聲問。
「魏弼在照顧他,」拓斌說。「他今夜會守著他。他說崔埃蒙一定會復原,但他警告我頭部受撞擊的後遺癥很難預料。崔埃蒙可能不記得遇到闖入者之前發生的事。」
「明白了。」薇妮閉上眼楮。「換句話說,我們可能無法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報。」
「只希望他至少記得為什麼寫信給你。」拓斌說。
「對。」薇妮非常緩慢地睜開眼楮。「那只有明天再來擔心了,今晚我們什麼都不能做。謝謝你把我從那個可怕的房間里救出來。」
「你確定你沒事嗎,薇妮?」拓斌說。
「沒事。」她又閉起眼楮,虛弱地靠在抱枕上。「但我必須承認我比起初我以為的還要疲倦和震驚,也許我會叫邱太太準備嗅鹽瓶。」
「我明天早晨再來看你。」拓斌說。
她閉著眼楮點點頭。
他在沙發旁又逗留了一會兒。她感覺到他在那里,知道他不願離去。
「務必使她好好睡一覺。」他對敏玲說。
「我會的。」敏玲說。
「好吧!」他遲遲不願離去。「我要向兩位道晚安了。」
「晚安,先生。」敏玲說。
「晚安。」薇妮細聲說,眼楮仍然閉著。
她听到他轉身走向客廳門口。他進入前廳,低聲和邱太太說了幾句話。前門開了又關。
薇妮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她倏地睜開眼楮,掀開毛毯,坐起來,把腳放到地板上。
「真是的,我開始擔心他永遠不會走。」她說。「我在他到達前喝的那杯雪利酒呢?」
「在這兒。」
敏玲走向壁爐架上一個裝飾用的甕,掀開甕蓋,把手伸進去拿出幾分鐘前薇妮看到拓斌登上門階時,叫她藏起來的酒杯。
「謝謝。」薇妮接過酒杯,咽下一大口雪利酒,然後深深吐氣。「我覺得我應付得不錯,你認為呢?」
「你的演技不輸職業演員。」敏玲說。
「我也是那樣想的。說真的,我非常感激麥先生,他是危機處理的高手。看到他打開那個恐怖小房間的門時,我不知道有多高興。」
敏玲打個哆嗦。「我相信。」
「可惜他在危機過後無法抗拒說教的沖動。」薇妮扮個鬼臉。「看到他登上門階時,我就知道他是回來看我適不適合听他說教的。」
「我猜你說的對。幸好你裝出沒力氣和他吵架的虛弱模樣。」
「我一點也不會驚訝他把我該遵守的新規矩列成清單。」
「你怎麼猜到的,夫人?」拓斌在客廳門口問。
「拓斌。」她嚇了一跳,差點把剩下的酒灑出來。她在沙發上猛地轉身。
他交抱雙臂,斜倚在門框上,冷冷地看著她。
「我的確費事寫好一張那樣的清單,」他說。「我認為你會發現它很方便使用。很高興看到你恢復神速。終究不用等到明天,我們可以今晚就來討論些新規矩。」
「討厭。」她咕噥,靠剩下的雪利酒安慰自己。
敏玲快步走向門口。「如果你們不介意,我要回房休息了。」
拓斌站直身子,讓路給她。「晚安,敏玲小姐。」
「晚安,麥先生。」
薇妮滿眼戒備地看著拓斌在敏玲出去後,輕輕關上房門。
「你為什麼又回來了?」她問。
「我想是那句叫邱太太準備嗅鹽瓶的台詞。」
「我還以為那句很逼真。」
「正好相反,」他說。「太過火了點。」
崔埃蒙靠坐在床上,身穿發黃的舊睡衣,頭上纏著層層紗布。他放下正在喝的熱巧克力,從眼鏡後面注視走進房間的薇妮和拓斌。
「雷夫人,你還好嗎?魏弼把你遇到闖入者的慘痛經驗都告訴我了。」
「你比我慘多了。」薇妮走到床邊。「你的頭怎麼樣?」
「很痛,但我確信我會康復。」埃蒙望向拓斌。「謝謝你把你的管家魏弼借給我一個晚上,先生。」
「不客氣。」拓斌在門口說。「但他告訴我,你不大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我猜那意味著你無法描述闖入者的長相?」
「我想我根本沒有看到他。」埃蒙說。「我只記得差人送信給雷夫人後,我關上店門,出去吃東西。我準備在她到達前回來,所以沒有鎖門。」
「闖入者一定以為你打烊了,」拓斌說。「他在你出去時進入店里。當你不久後回來時,他還在。」
「我認為我當時听到儲藏室里有異聲,」埃蒙說。「我一定是前去查看。接下來我只知道我在自己的床上醒來,你和魏弼站在床邊。」
薇妮嘴唇一抿。「幸好你在石棺里面時,不省人事。我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比在棺材里醒來更可怕。」
「的確。」埃蒙陰郁地同意。
「你記不記得你為什麼寫信給我說想和我談一談?」薇妮問。
埃蒙扮個怪相。「我打算通知你,我听說過去兩天內,我有兩個同行的骨董店都遭人闖入。謠傳說有人在尋找『藍色梅杜莎』。」
薇妮和拓斌交換一個眼神,然後轉向埃蒙。「有人看到或听到任何事可以幫助我們辨認闖入者嗎?」
「我沒听說過。」埃蒙說。
催眠師親自來開門。看到拓斌站在門外時,他的表情並不愉快。
「麥拓斌。真沒想到?你來這里做什麼?」賀浩華戒慎地細看他的臉。「是不是有凶手的消息?」
「我有話跟你說。」拓斌上前,迫使浩華退入前廳。「我可以進去嗎?」
浩華拉長了臉。「你已經進來了,不是嗎?跟我來。」
他關好門,轉身帶路穿過短短的走廊。
拓斌跟著他走向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途中經過房門敞開的客廳,注意到里面只有一桌一椅。賀氏夫婦懶得為租來的房子備齊家具。不是瑟蕾還來不及購買家具就死於非命,就是賀氏夫婦根本沒有打算在此久留。
浩華帶拓斌進入一間備用書房。
「請坐。管家不在,無法請你喝茶。」
拓斌走到窗前,背對著多雲的天空,他迅速打量室內。書架上只有幾本書,其中一本看來年代久遠。牆壁上沒有圖畫,書桌上沒有私人物品。
「我可以假定你們只打算在倫敦短暫停留嗎?」他問。
浩華就算被那個問題嚇了一跳也沒有表現出來。他走過去站在書桌後面。無論是巧合或故意,他選擇了房間內唯一沒有被窗外光線照到的地方。他從陰影里注視著拓斌,雙眸漆黑如夜。
「你指的是屋里缺乏家具。」他以漫不經心的動作掏出口袋里的懷表,懷表的金垂飾輕輕晃動。「房子是租的。瑟蕾和我一直沒有機會把所有的行李拆開,更不用說是挑選家具。後來她遭到殺害,我自然而然對那種事失去所有的興趣。」
「自然而然。」
「請問你到底有什麼事,麥拓斌?」浩華的聲音變得低沈、渾厚起來。金垂飾緩緩地搖晃。「你想必不是來討論室內裝潢的吧?」
「沒錯。我是來談康霖和宋頓。」
懷表垂飾一陣亂晃,但除了禮貌的困惑外,浩華的臉上看不出有其他的反應。他的目光不曾閃爍。
「他們怎麼了?」他問。
懷表垂飾恢復穩定而有節奏的擺動。
「我想他們是你在巴斯的客戶。」
「是的。康霖失眠,宋頓不舉。」浩華的聲音越來越響亮,懷表垂飾繼續擺動。「那些問題在他們那個年紀的男人身上很常見,我看不出來他們兩個和這件事有什麼關系。」
拓斌覺得懷表垂飾的擺動越來越討人厭。
「他們兩個找你治療後不久,家里都有珠寶失竊。」他說。
「我不懂。你該不是在暗示瑟蕾與他們遭竊有關吧?你好大的膽子!」浩華替妻子的名譽辯護時,聲音沒有因憤怒而改變。「我說過,她是個美麗、沖動的女人,但她絕不是竊賊。」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現在都不重要了,對不對?」
「美麗、沖動的女人,」浩華柔聲重復,閃閃發亮的金垂飾繼續擺動。「她不是竊賊。她的眼楮像黃金一樣亮,就像我的懷表垂飾一樣金光閃閃。看看垂飾,麥拓斌。金光閃閃,耀眼迷人。看著它們很容易,不看它們很困難。」
「別白費力氣了,賀浩華。」他冷笑。「我不想被催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對瑟蕾的犯罪天分沒興趣。令我感興趣的是,你很可能也是竊賊,賀浩華。」
「我。」浩華的聲音突然變得冷酷無情,懷表垂飾停止擺動。「你好大的膽子敢指控我偷竊!」
「當然啦,我沒有證據。」
「你當然沒有。」
「但我認為事情是這樣子的。」拓斌雙手反握在背後,開始在房間里踱步。「你獨自作業多年。但你可能有一、兩次差點犯法,於是決定暫避鋒頭,遠走美國。你在那里混得不錯,逗留了一段時間。但最後你決定回英國,你回國後在巴斯定居。」
「那些全是你的推測。」
「的確。推測是我的專長。你在巴斯結識瑟蕾,一個與你志同道合的女人。」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們兩個都不介意走上犯罪之路。」
「我可以為那句話要求與你決斗。」
「你可以,但你不會。」拓斌說。「你很清楚我的槍法很可能比較準。無論如何,流言有害你的生意。」
「你好大的膽子!」
「你和瑟蕾攜手合作。你挑選受害者,自然是偏愛年邁昏瞶、家境富裕、特別容易被瑟蕾迷住的紳士。她說服他們找你治療。他們一旦進了你的治療室,你就用催眠術控制他們,,使他們把私人收藏的貴重物品拿來給你。由於你在催眠時,對他們下達的指令,所以他們在事後對自己的行為毫無記憶。」
浩華文風不動地站在書桌後面,用可以媲美梅杜莎的目光凝視著拓斌。
「你無法證明那些事。」他說。
「這次是哪里出了問題?」
「你一定是瘋了,也許你應該尋求專業協助。」
「決定偷班克斯爵士的骨董對你來說是一大改變。」拓斌說。「乍看之下,毫無道理。你的專長是貴重的首飾,不是骨董。『藍色梅杜莎』手鐲那種骨董的市場非常有限,絕對不像鑽石耳環或珍珠翡翠項鏈那樣好月兌手。」
浩華一言不發,只是站在陰影里憤怒地注視著拓斌。
拓斌拿起先前注意到的那本皮面裝幀的古書。
「至於你為什麼決定竊取『藍色梅杜莎』,我只能想出兩個可能的理由。」他繼續說。「第一是,你確知你能夠把它賣給一個特定的收藏家。你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個收藏家會出高價買下它。」
「你迷失在自身的幻想里,麥拓斌。」
拓斌翻開古書的封皮,看到它探討的是不列顛羅馬時代的秘密儀式。
「還有另一個可能的理由。」他合起古書,把它放回書架上。「我承認它不合邏輯,但在某些方面令我覺得它比受托偷竊更有可能。」
浩華輕蔑地撇撇嘴。「第二個可能的理由是什麼?」
「真正瘋了的人是你。」拓斌輕聲說。「你真的相信『藍色梅杜莎』手鐲的傳說,相信刻有梅杜莎頭像的浮雕寶石,可以使你的催眠功力大增。」
浩華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拓斌指向古書。「也許你就是在那本古書里看到『藍色梅杜莎』的傳說。無論如何,你開始對它走火入魔。你告訴瑟蕾,它將是你的下一個目標,於是你們搬回倫敦,策劃如何得到它。」
「你是笨蛋,麥拓斌!」
「但瑟蕾是個世故的女人,早就知道要照顧自身的利益。她看出你策劃的這起偷竊行動只有風險,沒有利益。也許她擔心你逐漸瘋狂。」
「別把瑟蕾扯進來。」
「可惜我做不到。她送命那夜,你們兩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起初我假設你殺害她,是因為她紅杏出牆。後來我開始懷疑命案只是兩個竊賊失和的結果。但現在我開始覺得你殺害她,是因為她認為你精神不正常,想要結束合夥關系。」
浩華抓著椅背,用力到指節泛白。「可惡,麥拓斌!我沒有殺害瑟蕾。」
拓斌聳聳肩。「我承認還有許多尚未解答的問題。例如,我還沒有推斷出手鐲發生了什麼事;你顯然也不知道它的下落。那才是你雇用薇妮的真正理由,對不對?不是為了找到凶手,而是為了找到那只該死的手鐲。」
「你令我吃驚,」浩華發出刺耳的笑聲。「我還以為你找到了所有的答案。」
「目前只有其中一些。」拓斌開始往門口走。「但放心,剩餘的我很快就會找到。」
「慢著。薇妮知道你的荒誕猜測嗎?」
「不完全知道。」拓斌把門打開。
「你最好不要把你的瘋狂想法告訴她,她絕不會相信你的。她認識我的時間比認識你的時間長多了,我是她的家族老友。如果你逼她在你我之間作選擇,她一定會站在我這一邊,你信我好了。」
「談到薇妮,」拓斌說。「我不如趁此機會給你一些忠告。」
「我不希罕你的忠告。」
「那麼把它當成警告吧!千萬不要以為我會容許你用薇妮來代替瑟蕾。」
「你認為她對你萬分傾心,絕不會為了我而拋棄你嗎?」
「沒有。」拓斌說。「但我確實知道的是,如果你成功地拐走薇妮,你可以肯定你無法活著享受勝利的滋味。」
說完話,他走出房間,輕輕地、慢慢地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