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咒文 八、「震」……一句話驚醒我夢中人
作者︰梨陌

「算了,」劉余音皺緊眉頭。「不等映紅了,我們開始吧,莉秦。」

佔卜研究社現任社長吳莉秦點一下頭,開口︰「那個,謝謝各位學長姐今天過來開會,社團今天變成這樣,我覺得很難過,對不起各位學長姐……」

「莉秦,」劉余音輕咳一聲,尷尬地扶扶眼鏡。「不要說這些了,進入正題吧。」

「喔,是,余音學姐。」

不太一樣的社團教室,特地召開的緊急會議,只有寥寥幾名成員出席,其中除了二年級的社長之外,全部都是早已經退出社團活動的大四老人。

新學期開始不到一個月,佔卜研究社面臨廢社危機。

從上個學期開始,因為社員參與活動的意願急遽降低,平常例行的社課就偶爾會因為出席人數不足,無法正常進行,到後來,連指導老師都忍不住有些微詞。到了這個學期,情況更是雪上加霜。

舊成員對于社團活動的投入程度不佳,連帶影響新生的招募情形,這次的一年級,只有兩位新生加入。

曾經在校內卷起一陣魔女狂潮的佔卜研究社,如今只是一個實際成員不到十人的迷你同好會。

她從來沒有想過佔卜社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光景,但光是看到今天會議的出席狀況,就可以知道,社團的命運確實像學妹說的,已如風中殘燭,難怪莉秦會急著找他們這群大四老人回來當救兵。

面對社團眼下的慘況,除了感傷之外,她難免覺得自己有一部份的責任--畢竟,她也是其中的一員逃兵。

餅去一年,除了少數幾次不得不出席的塔羅牌社課,她幾乎沒有在這個社團出現過,連社慶和社員大會這種重大的例行活動都沒有參加。

她討厭「鎮社魔女」這個稱號、討厭被當成珍奇異獸圍觀注視,但不管是基于什麼理由,她的刻意逃避卻是事實。

再怎麼說,社團是團體的活動,即使是像佔卜研究社這種比較靜態的社團,依舊需要一定的人數參與,來維持社務的運行和社員的向心力,當越來越多的人都因為自己的理由消失,佔卜社自然衰敗。

吳莉秦猶豫地看了一下在場的學長姐,又繼續說︰「我想,如果能夠藉由擴大舉辦社慶,提供一個機會,邀請其它同學回來社團幫忙,一方面說不定可以吸引多一點人的注意,也順便招募多一點的社員……」

「擴大舉行社慶?」蕭遠毅慢吞吞地在巧拼板上坐直身子,打個呵欠。「莉秦,妳有什麼想法嗎?」

學妹老實地點頭,溫聲提出自己思考很久的構想。「嗯,除了社團每年都會舉行的佔卜跟賣東西的攤位之外,我還想如果能請到一些有名的星座專家或是命理老師來學校演講,說不定也會吸引人來听……」

一邊听著學妹的建議,她卻隱約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不是針對社長學妹的話,而是好象有其它人……

推一下眼鏡,目光一個轉移,她看見王書偉。

理著俐落平頭的男孩一如以往,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默不作聲。差別在于︰這一次,那雙沒有表情的眼楮不是盯著地板上的紋路,而是直勾勾地望向她這里。

「……書偉?」

「咦?」吳莉秦嚇了一跳,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眨眨眼楮。「--書偉學長,你什麼時候來的?」

王書偉看向問話的學妹,微微攢起眉頭,才用平板的聲音慢慢開口︰「我在這里很久了。」

「……喔。」新任社長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有默默地低下頭。

劉余音皺著眉頭,提問︰「書偉,你剛剛想說什麼嗎?」

「沒有。」

她輕輕皺眉,不解地看他一眼,然後將話題拉回。「莉秦,妳希望我們怎麼幫妳?社上還有多少人可以用?」

「嗯……其實,學姐,現在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來幫忙。」吳莉秦抿咬嘴唇,顯然有點心虛。「可是,我想我應該可以……」

蕭遠毅看著學妹,懶洋洋地插話︰「沒關系,莉秦,反正我們既然來了,就是要幫忙的。妳不用客氣,有什麼需要人手的,盡避說。」

「可是……」

劉余音看著才剛接任社長,臉皮還很女敕的學妹,嘆氣。「那就這樣了,算命攤的部分,我來負責。莉秦,妳看妳想要賣什麼,去跟廠商接洽。」

「……妳?」王書偉抬起眼,看向說話的人。

明白他所指為何,她抿緊唇。「塔羅脾的佔卜,比較有表演性,而且畢竟這個部份,我比較熟。」

蕭遠毅抓抓眉毛,瞥了馬尾女孩一眼,覺得很有趣,也沒有作聲。

「謝謝學姐。」沒有察覺到另外三個人之間的暗流,吳莉秦老實地點頭,繼續往下說︰「那麼跑腿的部份,我會--」

「跑腿的部份,交給映紅。」

「咦?」吳莉秦驚訝地抬頭看向學姐。「余音學姐?」

她推一下眼鏡,掩飾眼中突然冒出的惡作劇光芒,故意冷冷地說︰「誰教她說話不算話?明明說過今天會出席的。」

「可是,學姐,這樣的話……」

「沒關系,莉秦。」蕭遠毅看看似乎有所算計的魔女,眨眨眼楮,然後懶洋洋地接口道︰「我跟映紅可以一起負責跑腿的工作。」

「學長……」

佔卜社鎮社魔女拿下眼鏡,低頭擦拭,嘴角勾起一抹艷絕的微笑。「就這樣了。莉秦,妳不要擔心,映紅不會抗議的。」

「映紅不可能不抗議的。」

她抬起頭,瞥向說話的男孩。

六點多,位于二樓的廣式飯館卻沒有太多人。有點陳舊的桌椅,天花板角落架著的電視熱鬧地播放著夜問新聞,四周牆壁上貼滿了足球明星的照片,可以想見老板是非常忠實的足球迷。

這個夏天,她回南部老家去,沒有留在台北,所以這是開學以來,他們第一次一起出來吃飯。

「我知道,她說這學期課比較少,想要多打一點工。」趁著沒有人注意,她偷偷扮個鬼臉。「不過,我才不要理她,誰要她明明跟我和莉秦說好了,結果自己跑去逛街逛到忘記時間。」

「……這是公報私仇。」

「反正遠毅會幫她。」她看他一眼,突然嘆口氣,低頭攪拌盤子里的雞丁飯。「……真的很過份嗎?」

他直勾勾地凝視她,半晌。「不。」

她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松開,悄悄浮上笑意。「你這個學期課重不重?」

他沒有反應,只是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有點尷尬。

一般來說,這個人沒有反應是很正常的,他向來不是一個反應很快的人,但是因為某個不知名的原因,她今天卻總是覺得他有點奇怪,彷佛眼前的人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王書偉。

一個暑假沒有見面,會造成這種差別嗎?這沒有道理。

「書偉?」

他眨一下眼楮。「……抱歉。」

她嘆氣,重復一次剛剛的問題︰「這學期你修了幾堂課?」

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後斂下目光,拿起湯匙,以規律的動作繼續進食。「八門課,十七個學分。」

「還這麼多啊?」她有點意外。「我才修到下限。」

他頓一下,指出︰「遠毅更多。」

「遠毅不是正常人。」她搖搖頭,伸手撫模綁在頸後的馬尾,忍不住笑。「你不能拿他當標準。」

他沒有說話,目光瞬也不瞬地定在她的臉上,嘴角跟著微微牽動。

「我--最近想去補習。」她的心跳一下,急忙慌張地拉開話題。「我上次跟你說過吧?宿舍之前有一個學姐考上了高普考,在圖書館工作。我想,如果我暫時不打算念書的話,去當圖書館員,好象也挺不錯的。」

「嗯。」

「系上的老師一直叫我再考慮考慮,特別是田老師,她說她很喜歡我上學期作的那個報告,要我再去跟她談談。我不太知道自己要不要照老師的話作。」

「剩下的時間不多。」

「我知道,可是我之前一直打算畢業就出去工作的,現在突然要我改變……」說到這里,她忍不住皺眉頭,覺得自己還是在逃避問題。大四,真是麻煩的一年,時間催著決定跑。「算了,你呢?」

「啊?」

「你最近在作什麼?準備政治所的考試嗎?」

他沉默下來。「不。」

「不?」

「我在修民族系的課。」

「輔系?」似乎不太可能,他們已經四年級了,沒有足夠的時間修完修輔系要求的學分數,而且她之前沒有听過他提這方面的事。

他搖頭。「只是修課。」

「有趣嗎?」她困惑地皺起眉頭。「為什麼會突然想去修?」她一直以為他會照家里的安排,去考政治所,或者,出國拿學位。

他停下用餐的動作,看著她,又不說話。

察覺到他的目光,剛剛那種別扭的感覺又回來了。她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啜飲其實已經所剩不多的麥茶。

這個人……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余音。」

抬起頭,卻發現那雙沒有表情的眼楮似乎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

她楞一下,心跳猛地撞擊胸膛。

沉默的眼楮、缺乏變化的表情,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她的呼吸卻開始混亂,許久不見的陌生溫度竄上臉頰。

一個瞬間,她彷佛不再是這個明年夏天就要畢業的大四生劉余音,而是好幾個季節以前,那個第一次陷入情網的大一新鮮人,而他--

他對她沒有感覺……提得高高的心一下子墜回冰冷的現實。

這是書偉,妳已經放棄很久的王書偉,記得嗎?她告誡自己︰劉余音,別胡思亂想,這一切都是幻覺而已。

所以,她只是應聲︰「嗯?」

他的眼楮瞬也不瞬,半晌,才平板地開口︰「……不,沒事。」

看吧,這一切都是幻覺。她松口氣,一邊嚴肅地告訴自己。還有,她剛剛感覺到的,絕對不是失望。

才踏出教室門口,她就看見那個人站在外面的樓梯欄桿旁,一個勁地閉目垂首,彷佛就那樣睡著了。

如果這也是幻覺的話,她一定是得了妄想癥--最嚴重的那種。

她皺起眉頭。「書偉?」

他抬起眼,點頭。「余音。」

「你怎麼會在這里?」

他張開口,然後平板地吐出一個很普通的答案。「……路過。」

路過?她默默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好。這里是井塘樓四樓,據說是學校最偏僻的教室之一,一般人是不會「路過」這里的。

說不定,他是來找老師。她這樣告訴自己。

「等一下有事嗎?」他這樣問。

她搖頭。「本來打算上完課就回宿舍去了。」

「去喝咖啡?」

她推一下眼鏡,有點遲疑,不太確定現在什麼狀況。「嗯……」

他看著她,專注的眼神瞬也不瞬。「余音?」

「喔,好啊。」

……她還能說什麼呢?

「問過莉秦也沒問題,所以就是明天兩點的時候在社團教室開會……」她頓下來,嘆口氣。

兩個人來到的小店,位在公車站牌附近的二樓,和學校附近大多數的簡餐店一樣,提供美味的手工小點心和精致的套餐。現在是午茶時間,但是書偉和她只各自點了飲料。她喝花茶,而他還是一貫的藍山咖啡。

聊天的主題是昨天映紅回報的工作概況,和中午才剛剛敲定的開會時間。

話說沒有兩句,她發現他又開始發呆。這已經是第四次了。

「書偉。」

他眨一下眼楮。「抱歉。」

「你有心事嗎?」

「心事?」他平板地重復一次這個詞語,彷佛一下子弄不清楚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沒錯,」她推一下眼鏡,擔憂地皺起眉頭。「這幾次我老是看到你在發呆,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我……」他看著她,突然岔開話題︰「遠毅在追映紅。」

「我知道。」她困惑地看著突然提起這個話題的男孩。「從遠毅自願要跟映紅一起負責跑腿的工作開始,我就知道他要追映紅……有什麼問題嗎?」

「……有男生在追妳嗎?」

「沒有。」她下自在地模一下綁得很緊的馬尾,不知道話題為什麼會跳到這里。「你知道的,我對戀愛沒有興趣。」

「沒有興趣?」他平板地重復一次。

她真的開始擔心了。「……書偉,你真的沒問題嗎?」

她認識的王書偉,日常詞匯里應該是沒有「戀愛」這兩個字的。認識這三年,她也從來沒有听他談論過其它人的愛情生活--

忽然間,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竄進腦海。

听起來有點荒謬,畢竟,認識了四年,他從來沒有類似的表示,但是、但是--

另一名佔卜研究社的魔女傳說,並不完全是那麼空穴來風。

她不理會心里那股太過熟悉的怪異感受,咬咬嘴唇,逼自己問出口︰「……書偉,你也喜歡映紅嗎?」

他楞一下,微微攬起眉頭。「不是。」

听到他的答案,她卻一點也沒有感覺比較安心,因為還有一個更令人沮喪的可能性。

深呼吸,她努力鼓足在這麼短時間內所可以收集到的一切勇氣,死命裝出在這種情況下能夠表現出來最平淡的語氣︰「……難道你喜歡遠毅?」

他看著她,一臉呆滯,似乎不知道她這個念頭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不。」

她覺得更困惑了。「那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他沒有答腔,面無表情又看她一眼,默默拿起藍山咖啡啜飲。

她看著比平常更加古怪的男孩,搖頭,決定放棄研究他的動機。「說到映紅,她不太高興。」

「社慶的事?」

「嗯,她不高興我把她跟遠毅湊在一塊。」她實在不知道她那位同寢好友到底在想些什麼。「所以她向我提出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

「她說,衣服要听她的話。」

他微微攢起眉頭。「衣服?」

她嘆氣。「社慶佔卜時候穿的衣服。我擔心她想要把我打扮成鋼管女郎。」

他沉默一下。「映紅不會這樣做。」

「我知道,我只是亂說。」她垮下肩膀,推推眼鏡,悶聲嘟囔︰「映紅不會做這種事,可是我光是想到要化妝打扮,就覺得渾身不對勁。這幾天越想越後悔,很想跟她說我不要了。」

听到她的話,男孩的眼楮忽而閃過一道奇異的光,像是想起什麼。

然後,他搖一下頭。「妳打扮起來,很漂亮。」

她瞪著他。他嚴肅地點頭。

他,真的怪怪的。

夜。未圓之月,整座山籠罩在銀灰色的朦朧紗霧中。人,看不清前程。

和窗外月光有著相同顏色的楓葉鼠「二世」抽動腮幫子,迅速啃完手上的葵瓜子,然後小小的身軀整個掛在鐵欄上,熱切地看著籠子外面正在忙碌的主人,一下子看膩了,才又一溜煙跑回滾輪上,繼續牠最愛的運動。

「二世」,全名叫「思薇爾二世」。

兩人寢室內的燈光昏暗。升上四年級,她和映紅換到了這間兩個人的寢室,繼續擔任彼此的室友。空氣里飄著暗流的燻香,書桌上躺著一本翻到一半的厚重原文書,打工的映紅還沒有回來。

魔女披散了長發,揚手縱開古老的佔卜紙牌,在寢室中央的地板上鋪出命運的網絡。

「……『寶劍九』、正位。這是『魔杖六』的逆位。這是『節制』、這是『正義』、這是『錢幣』的『國王』、『法皇』。」她撩起又落下來的半干長發,翻開最後一張紙牌。「『命運之輪』。」

沉吟許久,空氣里細微的呼吸聲從急促慢慢轉為凝滯。她皺緊了眉頭,手上還扣著最後一張紙牌,跌坐到地上,伸手捂住臉,發出自我厭惡的嗚咽。

她看不懂,她讀不出牌組的意義。

她不知道書偉在想些什麼。

他為什麼那樣看著她?為什麼老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為什麼突然提起遠毅和映紅的事?為什麼問有沒有男生在追她?為什麼……說她很漂亮?

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從來沒有認知過她是跟他不一樣的異性,認識了三年,從來不曾表現過對她有超乎友情之外的感覺。

她知道,對書偉來說,她和遠毅的角色是沒有差別的,就是朋友而已。他的眼里、記憶里,沒有特別為她保留的空間。

所以,她死心了。所以,她放棄了。

但是昨天,他說她很漂亮。

然後,她亂了。

她不是已經死心了嗎?為什麼這兩天來一直心神不寧,連明天就要上台的報告都沒辦法專心準備,只是為了一句很可能只是隨口而出的話?

她不是最討厭迷信的人嗎?為什麼今天晚上卻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一個人,大張旗鼓地排設這滿地的塔羅牌陣,只是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是答案的答案?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泄氣地倒臥下來,她呆呆地看著散落一地的手繪紙牌。食指和中指問一直夾著的,是那張無法解釋的「命運之輪」。

這是他送給她的塔羅牌。兩年多來,她一直很小心地珍藏著,除了少數的場合,很少拿出來使用。

還有,那一塊錢。曾經嶄新閃亮的銅幣,已經不復當初的光澤,仍然跟塔羅牌一起,躺在那個陳舊的銀盒子里。

還有,「二世」。她用了一模一樣的名字,幫這只跟「思薇爾一世」沒有半點相像之處的楓葉鼠命名。

每一樣他送給她的東西,她都把它當成重要的寶物,小心翼翼地保留著。

松開指尖的紙牌,她又伸手包覆住臉,輕輕地哀鳴。

她根本沒有死心。那些都是騙人的--騙她自己--的說法。她的心,那顆愚蠢到連自己都無顏承認的心,還是像兩年前一樣,只為了那個人跳動。

一句話、一個眼神,她的世界為他翻轉。

她一點志氣都沒有。

但是他呢?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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