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劉余音抓起便利商店買來的玫瑰紅,大口灌下。說是干杯,其實比較像是干瓶。
在一旁面色已經有點酡紅的孫映紅放聲大笑,一邊鼓動︰「GO!GO!GO!再來、再來!余音加油!」
窩在籠子角落的黃金鼠抖動一下,翻過圓滾滾的身子,略表對噪音的抗議,又繼續沉沉睡去。
在團體生活的宿舍里,兩個人這樣深夜喧嘩,似乎是非常不道德的一件事,但奇怪的是,吵了一整晚,卻不曾听見一聲抗議。
別說抗議了,整棟宿舍空蕩蕩的,根本聞不到一絲人氣。
時間是一月中,圓過的月亮蝕了大半,朦朧地掛在冷清的夜里。
上學期的期末考結束,大多數的住宿生早就收拾完行囊,回到家準備迎接農歷新年。四人住的寢室,只剩下她和孫映紅。
原本跟自己約好,今天要開車上來載她回家的父親由于臨時有事耽擱,要到明天才能上來。至于映紅,則是因為最後的打工昨天才結束,所以順便陪自己留到最後,才一起離開。
十二點過後,是她二十歲的生日。兩個人鎖上了門,抱著一個小蛋糕和幾瓶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便宜紅酒,偷偷地躲在房間里慶祝。
二十歲,重要的成人式,但是除了法律賦予的公民投票權之外,她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差異。
很快地,蛋糕,吃完了;酒,喝光了兩瓶。整張小臉脹紅的映紅其實才不過喝了兩杯,聲音卻大了不少,顯然屬于完全不會喝酒的人類。大多數的玫瑰紅,還是由她一手包辦的--在陽盛陰衰的家庭里長大,這一點點的酒精,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對了,余音,妳剛剛許了什麼願望?」
「願望?」
「對啊,吹蠟燭以前要先許願,妳不知道嗎?」
她知道,可是忘了。「沒有。」
「啊……好可惜。」孫映紅看著已經干干淨淨的蛋糕紙盒,眨一下眼楮。「不然,我們再去買一個蛋糕,妳重新許願好了。」
她摘下前兩天才去重新配好的眼鏡,揉了揉眼楮,嘆口氣。「沒必要吧?忘了就算了。而且,現在都一點多了,我們去哪里買蛋糕?」
「可是……」
「沒關系,映紅。」她淡淡地說︰「反正,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沒必要浪費時間。」
「……余音,妳沒有願望嗎?」
她楞楞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酒瓶,突然覺得有些暈眩。願望?
「沒有。」她有--曾經有過一個願望,一個像是太過老舊的冷笑話,沒有辦法說出口的願望,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了。
她深呼吸,壓下那個惱人的念頭,伸出手,想拿過另一瓶還沒有開封的玫瑰紅,卻發現自己抓了個空。
「余音,妳喝醉了?」
她皺眉頭。「哪有可能?才兩瓶玫瑰紅而已,我在家里喝高粱都不會醉的。」
孫映紅楞一下,突然竊笑。「看吧,妳真的喝醉了。不然妳平常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
「哪種話?」
「這種破壞模範生形象的話啊!」孫映紅抬高鼻子,趾高氣揚地模仿好友剛剛的說詞︰「我在家里喝高粱都不會醉的!」
她沉默下來,用力別開頭。「……反正,我就是假正經嘛!」
「……呃,余音,妳生氣了?」
「沒有!」
「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
劉余音不理好友的解釋,偏著頭,不肯看她。
「那個,妳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氣嘛……我不是--」突然,孫映紅頓住,眨眨眼楮,指責地伸出手指。「喔!妳在偷笑!妳捉弄我!」
她終于忍俊不住,爆笑出聲。
「余音!妳很過份耶!」孫映紅嘟囔著。
她搖著手,一直笑、一直笑,笑到肚子發痛,仰躺在地板上,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然後,她發現,再也止不住的,其實是淚水。
她喜歡他。即使他是全世界最可惡的木頭,即使他不記得他們第一次踫面的事情,即使他沒有發現自己為了他做的一切努力,即使他從來沒有真正看見過自己--她還是喜歡他。
愛情,是無藥可救的絕癥。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余音?」
她搖搖頭,拭干眼角曖昧的余淚,深呼吸,慢慢坐直身子。「映紅,謝謝妳幫我過生日。」
「妳有心事?」
「……沒有,沒事,映紅,妳不要擔心。」
「妳和……社團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察覺到好友的語氣有異,她低垂下頭,瞪著寢室地上的巧拼板,沒有作聲。
社團……
那個悲慘的早上,她帶著全副的武裝--化了妝、放下長發、戴上不習慣的隱形眼鏡,還穿著差點讓她扭傷腳踝的高跟鞋--趁著一大清早,路上還沒有太多人的時候,偷偷模模溜上山去……那個可恥的模樣,到現在回想起來,她還是很想要一頭撞死。
她只是希望--他可以看見她,即使是一眼也好,即使她必須借用那樣一個虛假的偽裝。
到最後,她還是失敗了。
那天以後,她還是會定期出席社團活動。既然參加了這個社團,她就不打算半途而廢。不管發生什麼事。
包何況,她是社團的干部,她不會背棄自己的責任。
唯一的差別在于︰她不再和他單獨相處了。即使偶爾踫到,也只是點頭招呼。她沒有辦法面對--那麼愚蠢的自己。
包令她想嘆息的是,那雙眼楮還是和以前一樣--跟那天早上一樣--看著她,沒有一點表情,沒有任何改變。
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
「……映紅,」她低著頭,不敢信任自己現在的表情。「妳為什麼參加社團?」
「呃,」身為模範幽靈社員的孫映紅听到這個話題,縮一下脖子,心虛地笑。「因為……人家說上大學就是要參加社團嘛……」
「可是,為什麼是佔卜社?」
「啊?」清澈的眼楮透出明顯的困惑。這個問題問得很古怪,因為當初她就是被眼前這個問話的人拉進佔卜社的。
「……我跟以前的同學說,我參加的是佔卜社。所有的人都很驚訝--我連自己的星座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加入這種社團?」她壓低了聲音,慢慢地說︰「我不敢告訴她們,我參加這個社團,是因為一個男生的關系……一個男生……我覺得好丟臉。以前,我根本認為談戀愛是一種浪費時間的事情,因為戀愛去改變自己、去迎合男生,更是沒有自己生活目標的女生才會做的事--可是、可是……」
「余音,」溫暖的雙手遲疑地環住她的肩膀。「妳不要哭嘛……」
潮濕的長睫毛眨動,隱忍了幾個星期的淚水滑下臉頰,比被酒精燒熱的體溫更加滾燙,她再也沒有辦法壓抑,只能伸手摀住濕透的眼楮。
「劉余音,妳靠太近了。」
那只是一句話而已,她卻再也沒有了靠近的勇氣。
她好狼狽、好狼狽,從來沒有想過,喜歡一個人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
「我小時候最討厭人魚公主的故事了。」聲音顫抖著,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知道胸口這股太過酸澀的悲傷需要一個出口,任何出口。「那只美人魚好笨--為什麼要跟巫婆做那種交易?為什麼不老實告訴王子,救他的人根本不是什麼鄰國的公主,是她才對?為什麼拿到姊姊們犧牲了長發,好不容易為她換來的匕首,卻還是下不了手,一刀解決掉那個對不起她的笨蛋王子,情願讓自己變成海里的泡沫?每次听到這個故事,我都覺得她好笨、好笨,根本沒有辦法同情她……」
然而,當她自己成為故事的主角,她才發現,或許愛情的真實面貌就是這樣。人魚公主不是被海巫婆奪去了聲音,真正阻止她說出真相的,是她自己根深蒂固的固執與驕傲。
--他應該懂才對。如果那個人是真心愛她的話,就應該要懂才對……如果,他愛她的話……
但,殘酷的事實是︰遲鈍的王子其實不曾真正看見過愚蠢的美人魚。那雙眼里映出的身影,不是她,從來就不是她。
他不愛她,所以故事的結局早已經注定。人魚公主的愛情,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不會實現的虛幻妄想,當太陽出來,只能消失在薔薇色的泡沫里。
她終于明白了,王子沒有對不起美人魚,因為愛情是不能勉強的。
她再也不許願了。
「余音……」
「映紅,妳讓我哭一下,一下就好……」她低著頭,任由烏黑的長發覆住臉頰,透明的淚珠滴落,滲進五顏六色的橡膠地板。「真的……一下就好。」
二月底,開學。
才月兌離悠閑的寒假,佔卜研究社上下已經忙亂成一團。
社慶。
說實在話,社慶是一個很模糊的名詞。依照比較合理的解釋,社慶應當是慶祝社團創立的慶典儀式,也該會有一個固定的舉辦時間,但是在這個佔卜研究社,情況卻完全不是如此。
因為沒有任何可靠的書面資料,記錄社團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創立的,加上之前的慣例,歷屆的學長姐完全是依照各自方便的行事歷,來決定每年社慶舉行的時間,所以,與其說這是重要的社慶,不如說是社團用來撈取經費的一項名目。
不過,話說回來,能夠利用社團活動賺錢,其實也是一件很值得慶賀的事,似乎不能說這個社團活動名不符實。
靠近集英樓的側門口,光禿禿的樸樹剛發了幾葉稀疏的新芽,底下大大的遮陽棚張起,棚外的長形桌子上擺滿各種與神秘事物相關的商品雜貨︰水晶、八卦、燻香精油、藥草盆栽、佔卜書、捕夢網……比較奇特的,還包括幾尊稻草扎成的小人偶。
但是真正引人注目的,還是攤位旁邊那個經過徹底改裝的遮陽棚。
不透光的深藍色布幕密密籠罩,阻斷外人窺視的目光,構成神秘的命運空間,帷幕當中是一道可掀式的門簾,供人進出。
這樣的布置……很熱,所以佔卜研究社的社慶從來不在春冬以外的季節舉行。
星期一的下午,天氣很好,帶著涼意的風輕輕地吹。通識課的時間,人群開始涌進學校。
一個人影從布簾里鑽了出來,然後低著頭,默不作聲走開。
今天第四個。在外面攤位輪班的社員看了看彼此,然後不約而同低下頭,繼續整理桌上的商品。
「學弟、學妹,」穿著體育服裝的男孩看見熟悉的社團攤位,笑著擺擺手,走了過來。「社慶啊?干嘛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二年級的成員朝男孩點頭。「韶明學長。」
夏天就要畢業的吳韶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響應,視線若無其事地左右張望,似乎在找尋什麼。
「學長?」
「喔喔,沒事。」回過神,吳韶明提出剛剛的問題︰「今天是第一天吧?生意怎麼樣?」
社員甲乙丙听到尷尬的問題,默默別開目光。
看到奇怪的反應,男孩皺起眉頭。「怎麼,生意不好嗎?怎麼可能?今天負責算命的人是誰?」
「……是社長。」
「社長?欸……這屆社長叫什麼名字?我認識嗎?」
「社長……就是書偉學長。」
吳韶明抓抓頭,還是一臉呆滯。「對不起,請問誰是書偉?」
「就是會跟你輪流代周老師課的那個二年級學長。」
吳韶明恍然大悟地拍頭。「啊……就是那個書偉嘛!炳哈,我怎麼會把他給忘--書偉?王書偉?」他沉默下來。「那個書偉?在那里面?」他指指那個被深色帷幕包圍住的異次元空間。「幫人家算命?」
三名佔卜研究社的成員點點頭,面容里帶著一種掩不住的哀戚。
吳韶明無語地看看三個一臉無奈的學弟妹,然後再看看那個每年社團重要經費來源的帷幕所在,終于,嘆了口氣。
大家一起嘆了口氣。
帶著涼意的風輕輕地吹。
「謝謝學長……啊,同學,你要買這個嗎?等一下,余音,妳幫這位同學找一下錢。」孫映紅露出招牌的燦爛笑容,親切地招呼每個來到社團攤位惠顧的客人。「咦?Simon,你怎麼也來了?對啊,這是我們社團的社慶,你要不要過來看看有沒有感興趣的東西?」
站在一旁的劉余音將馬尾甩到背後,專注而俐落地進行找換零錢和包裝貨品的工作,和負責招攬客人的室友配合得天衣無縫。
下課十分鐘很快過去,人潮漸漸散去,只留下幾個沒課的人還在攤位上繼續挑選商品--順便,想盡辦法要到眼前這兩位漂亮美眉的聯絡方式。
終于,最後一個客人離開,孫映紅吁了口氣,攤坐在椅子上。「余音,妳不是說這次社慶生意不好嗎?」
「是不好啊。」
「可是,我們從剛剛到現在,根本沒有休息過。」短發女孩困惑地一邊說,一邊點算盒子里的現金。「這樣叫不好嗎?」
劉余音推一下無框眼鏡,冷冷地往好友瞥一眼,不太知道該怎麼跟絲毫沒有自覺的關鍵人物解釋這種奇妙的現象。
布簾推開,一個三年級的女孩探出頭來。「剛剛外面听起來好熱鬧,余音,賺了多少錢?」
「四千八百六十五元。」這是一個多小時的營業額,而且大多數是由男性顧客熱情貢獻,比前兩天一整天加起來的收入還多。
「哇,好多。」三年級的女孩搖搖頭,只能咋舌。「我這邊都沒有人。」
「這麼慘?」劉余音皺眉頭。「可是我听說湘芸學姐去年的塔羅牌佔卜很受歡迎不是嗎?」
「不曉得耶。」黃湘芸聳聳肩。「可能這次的宣傳比較不夠吧?不過,既然沒有人,余音、映紅,我想先走,攤子交給妳們顧了。」
「學姐再見。」
重新點完一次帳,劉余音抬起頭,剛好看見一身勁裝打扮的直排輪帥哥俐落地滑行到面前,以漂亮的姿態煞住。「遠毅,學校好象禁止在校內溜直排輪吧?」
蕭遠毅月兌下安全帽,抓梳一下亂掉的頭發,一邊慢吞吞地笑。「喔,我下次會注意。」
她皺一下眉頭,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低頭確認班表。「下一班是你嗎?」
「班表上不是,我臨時跟學妹換了時間。因為老師提早下課,就先過來了。」他偏過頭,向另外一名在場者點頭招呼。「映紅,好久不見。」
「對啊,蕭遠毅,好久不見。」孫映紅朝他點頭微笑,然後轉回頭。「余音,既然蕭遠毅來了,我就先走了,等一下還要打工。晚上才會回宿舍。」
「嗯,晚上見。」
「映紅。」男孩回過神,出聲喊住轉身離去的女孩。
「咦?」
他微微笑。「再見。」
孫映紅眨眨眼楮,露出燦爛的笑容。「嗯,蕭遠毅,再見。」
看著迅速消失身影的女孩,蕭遠毅若有所思地模模眉毛,然後聳一下肩,鑽到攤位後面。「湘芸學姐呢?」
「有事先走了。」她頓一下,補充解釋︰「今天沒什麼人來算命。」
「是嗎?」他看看她,突然提起另外的話題。「對了,余音,妳最近怎麼樣?」
她不解地看向問話的男孩︰「咦?」
「上次看到妳,覺得妳很沒有精神。」他打個呵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她沉默一下,垂下頭,習慣性地伸手撫模頸後的馬尾,嚴肅的眼望著桌面,淡淡地笑。「嗯,前一陣子……有點事。」
「需要我幫忙嗎?」
她搖頭。「已經沒事了。」
男孩專注地看著她,然後點頭。「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記得跟我說。不管怎麼樣,我們是朋友。」
她抬起眼,看著那個其實跟自己沒有很深交情的男孩,微笑點頭。「謝謝你,遠毅。」
男孩不在意地笑笑,然後看著班表,抬起手搔搔眉毛。「不過,話說回來,今年的社慶這麼冷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人。
他走近攤位,靜靜地看著社團攤位上,三天來第一次出現的排隊隊伍。
兩個人,但是仍然是一個隊伍。久違的「盛況」。
帷幕里傳來熟悉的女性嗓音,低回、平靜、神秘中帶著肅穆,給人一種穩重可靠的感覺。「……這是『塔』,為了挑戰神的權威建造的巴別塔,在耶和華的憤怒中,被雷電擊毀。人類的愚蠢、妄自尊大帶來的毀滅。雖然是代表『毀滅』的一張牌,但因為是逆位,而且出現在過去的位置,所以……」
余音。
他頓一下。「……遠毅。」
坐在攤位後面懶洋洋打著呵欠,眼看就要睡著的男孩突然嗆住,一邊咳嗽,一邊看向他。「書……書偉?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看著一臉驚嚇過度的好友,不太明白他的反應。「剛剛。」
「喔。」
他專注地凝視臉色還沒回復的好友。「為什麼是余音在里面?」按照班表,現在應該是湘芸學姐的塔羅牌佔卜。
「湘芸學姐有事先離開。剛好有人想來算命,我就叫余音上場代打了。」蕭遠毅慢吞吞地笑。「你知道,算命我是半調子,還是不要隨便破壞社譽比較好。」
他點頭,又看向攤位旁邊的藍色帷幕。
劉余音……事隔兩個月,他卻依然清楚地記得那一雙紅透的眼楮。
他從來沒有看過那樣失態的劉余音。他讓她哭了。
他欠她一個道歉,但是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為了什麼事情道歉--他連自己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個笨蛋,一點也不明白別人的感覺。
明欣學姐的話,是正確的。他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正沉思間,帷幕拉開,最後一個求佔者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奇怪的神情--一點點的迷惑、沮喪、意外,還有更多的,像是一種獲得方向的清明感。
他靜靜地看著,然後掀開布簾,望向坐在里面的絕色佔卜師。「余音。」
綁著馬尾的女孩收拾著桌上的塔羅紙牌,一邊朝他點點頭,露出一貫拘謹的笑容,被鏡片遮蓋的深邃眼里有一種枯萎的沉靜。「書偉,你下課了?」
他看著她,點頭,知道自己應該跟她說些什麼,卻不確定該怎麼開口,所以,還是保持沉默。
「遠毅,」另道溫柔的聲音響起,向在帷幕外的人打招呼,然後頓一下。「--還有,書偉。」
他轉回頭。「依繪學姐。」
久未在社團活動出現的長老級成員點點頭,一邊往四周張望,一邊問︰「社慶生意好嗎?」
他看著桌面上少了一大半的商品,點頭。
蕭遠毅看他一眼,代為回答︰「今天還不錯。學姐,妳要買什麼東西嗎?」
心不在焉的女孩目光定在桌上的班表,表情十分怪異。
從帷幕里走出來的劉余音朝另外兩人望一眼,又看看沒有反應的學姐。「依繪學姐?」
四年級女孩這才回過神,倉促拉起的嘴角有些慌張。「啊,余音,妳也在?不,我不是在看--咳,我只是--只是過來看看。對了,韶明剛剛有沒有過來?」
「韶明學長?」蕭遠毅模模眉毛。「沒有看到。」
「喔,好,遠毅、余音、書偉,我先走了,有空再過來。」
說完,人已經走遠了,留下一頭霧水的三個人。
「……那個,」劉余音望著已經離去的背影,扶一下眼鏡,嘆氣。「依繪學姐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不知道。」王書偉閉上眼楮,然後張開,平板地開口︰「我覺得……不太好。」
蕭遠毅瞥了面無表情的好友一眼,然後沒有半點緊張感地打個呵欠。「依繪學姐怎樣,是另外一回事。不過,書偉,話被你這樣一說,我就真的覺得不妙了。」
社慶第四天,上午十一點。
他看著帷幕外面逐漸增長的隊伍,然後轉向到攤位上來串門子的三年級學長,點頭打招呼。「謹學學長。」
正認真在扮演好學長角色的楊謹學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一跳,猛扭回頭。「--呃,啊,書偉,午安。」
「午安。」他頓一下,用沒有起伏的聲音開口︰「學長來算命嗎?」
前任副社長看看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忙搖頭。「算……咳,學弟,我看還是--不,我只是過來看看。」
「咦?」孫映紅好奇地微笑。「謹學學長,你不想讓余音算命嗎?」
「算命這種小事不用勞煩書偉,我自己--欸,映紅,妳說是余音來算?」
「是啊,里面現在是余音。」孫映紅點頭,清澈的眼里有幾分困惑,似乎不太明白學長為什麼是這樣的反應。「大家都說很準呢!學長,要不要去試試看?要不是社慶,余音平常也不太幫人算塔羅牌的。」
楊謹學眨眨眼楮,基于某個謎樣的原因,清瘦的臉一下子爆紅。「……啊、啊,好啊,那我試試看好了。」
「謝謝學長。」
于是,被微笑迷惑了眼的前任副社長踏著輕飄飄的步伐,頭暈腦賬地走到人群最後面,加入變得比剛才更長的隊伍。
現任社長站在一旁,看著孫映紅繼續朝下一個上門的受害者露出甜美的笑容。他思考一下,垂下目光,決定不予置評。
社團賺錢,是好事。
同樣是社慶第四天,下午一點。
蕭遠毅走進帷幕,直接在椅子上坐下。「余音,辛苦了。」
「遠毅?」劉余音推一下眼鏡,皺起眉。「你也來算牌?」
蕭遠毅微笑,將手上的餐盒放到桌上。「不,我是奉命進來送便當的。」
「送便當?不用吧?」她低頭收拾桌上的紙牌。「等我把外面的人算t嚴-對了,外面還有幾個人?」
他模模眉毛。「妳說在排隊的?」
她點點頭。
他幫她拿開桌上的雜物。「五個。」
「五個?」她松口氣,拆開免洗竹筷,打開鐵制餐盒,白醬海鮮意大利面的濃郁香氣撲面而來。「那很快啊,還讓你跑一趟。」
「我說的五個,是還在排隊的。」蕭遠毅看著她,慢吞吞地微笑。「至于其它的人,書偉讓他們拿號碼牌回去了。」
手上的筷子停住。「號碼牌?」
「因為,妳等一下要去上課,不是嗎?」
她清一下喉嚨,秀氣地將剝剩的蝦殼放到一邊的廢紙上。「可是,還有其它人可以算。」
他微笑。「比方說--書偉嗎?」
她沉默一下,低聲嘆氣。「不,我說的是其它學長姐。」
「妳不知道嗎?」蕭遠毅慢吞吞地打個呵欠。「他們要找的人是妳,只有妳排班的時候,攤位上才有這麼好的生意。其它的時候,生意冷到要結冰了。」
「但是--」
「昨天活動組已經開會決定了,接下來所有的班表都以妳的時間為主。」他抓抓眉毛。「沒有人告訴妳?」
她抿起嘴角,想起昨天晚上學姐打來的電話。「湘芸學姐是跟我說,因為有幾個學長姐臨時有事,所以要改班表。」
「為了社團的經費,」他笑。「余音,妳可以吧?」
「……你說發了幾張號碼牌?」
「大概有二十幾張吧?」
「還有二十幾個?」她忍不住抬高聲音︰「這怎麼可能?」
「大概BBS的風聲傳得太快了吧?我猜下午人還會更多。」
她看看似乎不是在開玩笑的男孩,垮下肩膀。「算了,你去跟書偉說,下午的課我不去上了,叫映紅幫我請假--她現在應該在系辦公室打工吧!」
「知道了。」
「還有,遠毅,意大利面很好吃,」她叫住就要走出去的男孩,認真地說︰「謝謝你,哪里買的?」
他笑,伸出右手食指,比比自己。
她睜大眼楮。「你做的?」
「美食社。意大利面很簡單的。」
第五天,社慶最後一天,活動來到最後的……呃,高潮。
人群絲毫沒有因為即將到來的周末而有減少的趨勢,反而更加熱烈了,不明究里的人經過,或許還會以為是有什麼名人在這里舉辦小型的簽名會。
「……不對勁。」
「不對勁?」一年級的學弟皺起眉頭,看向突然說話的社長。「書偉學長,你剛剛說什麼不對勁?」
「這麼多人。」
「喔,因為BBS上有在傳啊!」學弟仔細解釋給他听︰「大家討論得很熱烈耶,說我們社團有一個很會算塔羅牌的女生,很多版都有在討論,洽特版、LADYTALK,還有我在我們系版上也有看到,大家都說余音學姐的塔羅牌準得不得了,超帥的……」
听著學弟興奮的解釋,他不作聲,看向從這里排到計中的隊伍。
即使是網絡,也不能解釋這些人潮。在短短不到幾天的時間,突然有這麼多人對塔羅牌佔卜產生興趣,甚至願意花費時間來排隊……原因不應該只是BBS的討論而已。
「士和--學弟你叫士和吧?」熟悉的聲音響起︰「你少說了一個重點喔!」
兩個人轉回頭,朝前任社長點頭招呼。「明欣學姐。」
「很會算牌是一回事,真正的重點在于,很會算牌的是一個大美女。」朱明欣毫不客氣地抓過一張椅子坐下,接著大刺刺地繼續說︰「這,才是吸引人潮的原因。」
王書偉看著似乎有點太過得意的前任社長。「……學姐,是妳?」
朱明欣使勁眨動那雙不算很大的眼楮,努力裝可愛。「啊?什麼?書偉學弟,你在說什麼?說學姐是大美女嗎?干嘛突然這麼誠實啦!你學姐我會害羞耶!」
沒有表情的眼楮只是看著她,不發一語。
「欸,學姐是看不下去了,社慶冷清成這樣,」看到那個熟悉的眼神,朱明欣揚高嘴角,不再裝死,露出狡猾的笑。「我可不想看見社團因為經費不足,落得必須要解散的地步。」
他靜默半晌,然後點頭。
「不過,老實說,我也很驚訝,」朱明欣微笑,目光轉向帷幕,露出沉思的表情。「余音學塔羅牌,才不過是一年的時間,已經可以算到每個來給她算命的人,都說她算得很準的地步……」
「她有天分。」
「比天分、比知識,沒有人比得過你,書偉,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了,算命這種東西,還需要一點別的東西。」朱明欣看著盛況空前的長長隊伍,挑挑眉。「而這個東西,看來余音是比你這個老師先領悟到了。」
他尾隨學姐的目光,靜靜看向那塊被深藍布幕圍繞的特殊區域。
除了天分以外的東西……
「這一年……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楞一下,腦中突然閃過模糊的一些什麼,視線移向前任社長。
她沒有在看他,而是望向更遠的所在。「啊……對了,書偉,你知道這次的生意為什麼這麼好嗎?」
他不明白這個問題的用意。
「因為有桃花。不是說嗎?桃花帶財。」
「……余音沒有桃花。」
「我說的不是余音。就算學姐我沒有你會看面相,也知道余音不是會開桃花的那型,她太艷、也太『硬』了。我說的,是這次社慶的另一個大功臣。」她指向遠遠朝這里走過來的女孩。「這個,就是你學姐我沒有算到的部份。」
他看向朱明欣手指的方向--孫映紅。
「『戀人』。」她翻開紙牌,抿緊唇。「妳擔心的是,第三者。」
坐在對面的求佔者驚喘一聲,伸手按住胸口。「真的有第三者?我就知道!他還跟我說沒有!可惡!」
「『戀人』是逆位,加上這張『惡魔』……」她深呼吸,推一下眼鏡,看向面容慘淡的女孩。「同學,我說的,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妳--」
話聲未落,帷幕外傳來高亢的尖叫聲︰「吳韶明!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她皺起眉頭,向求佔者輕聲道歉,采出頭去,剛好看見四年級的學長姐在攤位前面爭執。
「妳、妳在干嘛啦!依繪?這是社慶啊!我來社團看學弟妹有什麼不對?」
「看學弟妹?」前天在社團攤位露過面的高依繪氣紅了眼,指責一臉心虛的男友。「我看你想看的是學妹吧!」
「依繪!妳不要胡說--」
「胡說?你敢說我胡說?」原本氣質端莊的女孩咬牙切齒,拉高了嗓門,露出猙獰的面目︰「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吳韶明目光閃爍,跟著脹紅了臉。「知道什麼?依繪,妳不要胡鬧好不好?」
「胡鬧?什麼叫胡鬧?我都知道了!學妹都跟我說了!你喜歡那個、那個狐狸精--那個叫孫映紅的狐狸精!」
一聲驚喘。劉余音轉過頭,望進室友清澈的眼楮,看見自己的驚訝。
映紅?
三個主角都在現場,四周一片死寂,所有觀眾靜聲屏息,一心只想要知道這段緊張刺激的三角關系要如何收場。
「那個,學姐--」被扯進戰局的孫映紅眨眨眼楮,帶著一絲困惑,終于開口︰「妳說的孫映紅……好象是我,可是……」
「妳!」高依繪猛轉回頭,大滴的眼淚瞬間從眼眶滑落。「原來是妳!妳為什麼要介入我跟韶明之間?妳有什麼資格介入我跟韶明之間?我們在一起四年了、四年了!妳知道嗎?妳怎麼、怎麼可以--」
「依繪,妳不要……」男主角露出掙扎的神色,別開頭,痛苦非常。「都是我不好,妳不要怪學妹,可是,感情的事--」
「我不管!我不管!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
同一個時間,竊竊私語開始在人群里蔓延。哭得梨花帶雨的正室理所當然地獲得壓倒性的支持。
「對啊,這實在是……」
「這種事,太糟糕了……」
「長得這麼可愛,卻跑去破壞人家感情……」
「沒錯,真是過份!簡直豈有此理!為什麼不來破壞我的……」
「……你在說什麼啊?這位同學……」
劉余音皺起眉頭,看著現場的一團混亂,正打算開口,卻听見室友用一貫清脆的聲音,疑惑地繼續往下說︰「那個,對不起,我是孫映紅沒錯,可是……學姐妳說的韶明……是哪位啊?」
呃……
所有人靜默下來,瞪向一臉無辜的女孩。
早春的涼風再次輕悄悄地吹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位愛情悲劇的主角默默不敬禮解散,各自帶開,沒有帶走一片雲彩,也沒有人知道那個故事真正的結局是什麼。
就這樣,佔卜研究社一年一度的社慶熱熱鬧鬧落幕了,這是有史以來最賺錢的一次社慶,空前絕後的營業額數字,讓所有辛苦的社員飽餐了好幾頓豆花,非常之可喜可賀。
對社員來說,這是意義最重大的一件事。
至于對佔卜社以外的人--
那一年的春天之後,學校里、宿舍中、BBS上開始流傳一個說法。關于佔卜研究社,關于佔卜社的魔女。
傳說中,佔卜研究社有兩個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