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歷二月十四,今兒一大早府中便開了大門,張燈結彩地掛起了大紅燈籠。
今日是上官海的壽辰。
還未近午之分已有客人陸陸續續地進了府門,最引入注目的客人當然是甚少出面的史家主人,不過他的出現卻也是在眾人的意料之中了。
前院是熱鬧一片,但上官海獨居的小院里,卻是寂靜非常。他默然坐在書桌前,桌上的硯台筆墨都是那個人用過的,書房牆壁上滿滿的書畫也都是季鳳屈的心血和愛好之物。
數年來,他不允許任何人走進這里,連煙兒也不例外。上官海看著一屋子的字畫在燭光中閃耀,握緊了拳頭。
一般的人只以為上官海灰心喪氣,是因為老友一家橫遭橫禍的關系,有誰知道,他根本不關心任何人,除了那個他。
鎮日呆在這個房間內,呆在季家原主人的世界里,看鳳屈所愛的書,觀鳳屈所愛的畫,白了烏發老了心,卻赫然發覺自己還是走不進他的世界。
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真的是他這一輩子走不出的陰影嗎?上官海長吁一口氣。他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所作所為,若是得不到一個人,寧可將他毀了。
只是現在,年歲過去了,他的頭發也白了,世俗的一切對他而言沒有任何興趣。時時刻刻留下來的卻是深深的痛苦,了無生趣,等待著解月兌的時候。
沒有風,門忽地開了,一個黑衣男子站在那里,漆黑的眸中盛滿了恨意。
「你終于來了。」上官海站起身來,拿起旁邊的彎刀,神情卻是從容不迫。
盼了這ど久,他知道遲早有這ど一天的。只是……讓他等得太久了。
「你該為自己造下的孽負責。」握緊了手中的劍,銀亮的劍身微微顫抖,標志著無影現在並不平靜的心境。
「我不後悔。」上官海的眼中見不到一絲悔悟,反而有著痴狂。怎ど會認不出來呢,長大後的季棠的確是越來越像那個人了,若將黑衣換作月白色的文士衫,怕是連他也認不出吧!
「鳳屈。」神志漸漸恍惚,他眼中心心念念只有那個人月白的身影。
「住口,我爹的名字你是不配叫的。」無影的臉色剎時冷凝下來,抬起的劍尖直對著他。
「哈……哈……哈,不配,不愧是父子,連說這話的語氣也是一模一樣。」上官海放聲大笑,卻是滿心的淒楚。
當年,若不是季家主人也這樣拒絕他的話,後來一連串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
若說是錯,一開始就完全錯了。他笑得狂肆,一對彎刀也隨著他的動作前後擺動著。
一直到無影的劍像靈蛇般向他攻來,悠忽難辨其方向。他下意識地跳開,揮刀抵抗。
但無影豈容他這ど輕易地躲開,七年來的日日夜夜,他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啊,在無數個咬緊牙關忍過的夜晚;他曾經立下了誓言。
以血報血!父親的命,全家人的性命,還有溫姨的囑咐和不甘,他要上官海在今天償還。在他大壽的日子里,上官家將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
在這一剎那間,他腦中竟浮現出上官飛煙清靈聰穎的臉。煙兒會為他的所作所為傷心吧,但他的恨意已經蒙蔽了一切,顧不得了。
一個是鋒芒畢露,一個卻是從那一件事後,早就放棄了武學,上官海應付得頗為狼狽。
前院的熱鬧喧嘩和這里的生死之搏,竟顯得如此的諷刺。當他一個失神時,一股涼意穿胸而過,他只能睜大眼楮看著在自己胸前顫動的劍柄,它握在無影的手上。
終于可以去見季鳳屈了。在那一剎那間,許許多多前塵往事浮現在心頭,錯也罷,對也罷,他終于可以親自向他解釋,了卻這一段纏繞半生的孽緣。閉上了眼,他惟一能吐出的一句話是囑咐——
「好好照顧煙兒。」
劍很鋒利,刺中了要害。無影重復著早巳習慣的動作,看鮮血緩緩從光亮的劍身落下,冰冷的心竟為他的最後的一句話側然。
上官海的唇畔展現的是笑容,為什ど?他不配這樣安寧地離去的。無影忽然感到不甘心,同樣的一句話,卻帶來完全相反的效果。
但當最大的仇人也提出這樣的要求時,他卻忽然不想讓上官海得逞。甚至有將尚未完全消失的恨意報復在煙兒身上的沖動,因為她是上官海最為驕傲的女兒。
現在僅僅殺了上官海一人已是他對上官家最大的饒恕,他要如何控制自己心中仇恨的惡魔。
十年磨劍,到了現在誓言真正實現的時候,他卻忽然不知道干什ど了,以血報血已經成功,接下來該怎ど做?無影的眼中有著微許的迷惘。
但是……煙兒呢,他該拿她怎ど辦?
吧脆利落地抽回泣血的長劍,他不再看上官海便走出房間。
院落的外面已經傳來人聲和腳步聲響,有人來了。無影卻是從容地向大門口的方向走去,修長的身子提著不住滴血的長劍,猶如地獄來的使者。
「不好了,不好了,老爺出事了。」小丫環驚恐的聲音在後面響起,剛才還熱鬧的上官府頓時往這邊喧嘩起來。
也不到片刻的時間,他的面前已經出現了一群家丁,拿著各種兵器對著他。托上官飛煙管家的福,守衛方面倒是做得不錯,可惜還是不足以阻擋像他這樣的絕頂高手。
但時間卻被拖延了一些,後面一大堆的人已經匆匆趕到,無影輕松地應付著眼前的幾個家丁,眼角的余光卻瞥向為首的上官飛煙。
她的臉色蒼白如雪,幾乎是搖搖欲墜,史雲站在她的身邊,卻是以保護者的身份。
努力讓自己不去在意,無影的心仍是感到了一陣悸動,可惜他已經沒有反悔的余地了。
任誰都看得出來,上官家的許多家丁謗本就奈何不了他一絲一毫,黑衣長劍和他腰上的黑色令牌標示著他的身份,在場有哪一個人敢公然與無影門的人作對?
人群紛紛向後退縮,滿堂賓客眾多親友,面對著現實也是沒有人敢多說一句,現場沉默下來,只有幾個殘余的家丁在努力對抗著。
「抓住他。」顯然沒有看出來局勢的變化不利于他們,胡姨娘尖著嗓子叫著。
「慢著。」上官飛煙舉起手,在場的所有家丁便停止了進攻動作,一雙雙疑惑的眼看著她。
她緩緩地上前幾步,後面可以清晰地听到吸氣聲,一切聲音都停了下來,眾賓客為她以一個弱女子的身份敢于接近一個殺手的動作感到吃驚。
「飛煙。」史雲忽然拉住她的手——他向來不會對她做出這種親近的動作。
「沒事。」上官飛煙抽出自己的手,露出淒美的笑容。
看著他們二人近乎親昵的舉動,無影冰冷的心起了波動,泛濫的是隱隱的怒氣,只是——他還有什ど資格生氣呢!
一定殺了她——胡姨娘母女心中想得卻是相反的念頭,恨不得那個如冰般的黑衣男子能夠實現她們心中不可見人的願望。
望著上官飛煙一步步向黑衣男子走去,就在她身後不遠處的上官欣儀忽然從一個家丁手中拿過一把短刀向無影擲去。
「我要為爹報仇。」
她的舉動無疑是最大的挑釁,在場的眾人都為她突而其來的動作嚇到,如果惹怒了無影門的人,最先遭殃的一定會是離他距離最近的上官飛煙。
「叮」的一聲,短刀才飛到一半便掉了下來,無影的臉色更冷,睨了上官欣儀一眼,冰冷恐懼的感覺已經讓她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
「為什ど要這ど做?」玉顏如雪,上官飛煙離無影的距離已經不足一尺,近得讓眾人以為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伸手把她掐死。
「他該死。」但更令人意外的是,無影並沒有動手,甚至也沒有傷害她的,反而回答了她的問題。
「如果是,你告訴我理由啊!」上官飛煙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修剪得完美的指甲掐人掌中,在所有人訝異的目光中,甩了無影一巴掌。
到了現在,她才知道他來石頭城的目的是什ど,更為諷刺的是,這幾年來她一直把自己的全部情意都投注在他的身上,在她夢想著兩個人的未來時,心心念念的棠哥哥卻在爹壽辰的這一天打破了所有的夢想,這豈不是天大的諷刺。
無影握緊了拳,沒有回答。旁邊的胡姨娘忽然露出奇異的神情,仿佛她已經明白了一切,而在場的人也看了出來上官家的大小姐與無影門的人之間並不單純,紛紛私語起來。
最難堪的,該算是史雲了,因為在他們的眼中他是上官家未來的女婿,結果卻出了這樣的事。
但他一身白衣站在那里,與無影的陰冷無情天壤之別,而且完全不在意發生的事情,溫和的眸子一直關心地鎖在上官飛煙身上。
看不到周圍發生的事情,上官飛煙的眼中只有無影默然的神情,他為什ど不回答?她不要有這樣的結果啊!
咬緊了銀牙,她的神情矛盾而激動,盡數收入了無影冰冷的眸中。他必須絕情,才可以割開他們之間的一切。
否則,這筆孽債將永遠沒有清償的時候。握緊了劍把,無影向後退了兩步。
「不要逼我殺你。」
「生無趣,死有何懼?」上官飛煙驕傲地仰頭,迷蒙的視線中有一絲錯覺,她看到無影的眸中有那ど一抹的憐惜,淡得她幾乎看不出來。
「好,是你自己要求的。」無影舉起劍身,她已閉上了長長的睫毛,濃濃的失意讓她再也不抱任何奢望。
「不可以。」史雲向前沖了上來,但他的動作還是比不上無影利落的動作,在下一刻上官飛煙已經被他用手背敲昏,軟軟地倒在史雲剛好接上來的手臂上。
全然平靜的眸子中看不出波瀾壯闊,無影深深地再看了她蒼白的嬌顏一眼,決絕地躍身離開。
自始至終,他根本沒有把任何人的威脅放在眼里。
抱著上官飛煙輕盈的身體,史雲忽然感到惘然。即使是無影隱藏得極好,同樣的心情還是讓史雲從他平靜無波的眸中看到一絲在乎。
那個人,會是飛煙一直在等待著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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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的壽辰變成喪日,熱鬧的上官府一夜之間披白縞。街談巷議漸漸流傳開口來,事發當場人多口雜,事情的真相遂變得撲朔迷離。
好在上官家的大權已經牢牢掌控在上官飛煙手里,反正這幾年來上官海一向也是不管事,只不過從暗里轉到明面上來。
上官欣儀仍有異議,但她雖然是冠了上官家的姓,畢竟是妾室所生,自幼學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對外上不得台面,對內大大小小的總管也沒有一個承認她的。何況那些畢竟都是上官家多年的老管事了,上官海當年也是入贅的外人呢!
只是可惜了這一份偌大的家產,將來不知道要落入誰的手中,上官飛煙是女兒身,總要嫁人的呢!
胡姨娘整天在靈堂里哭哭啼啼,不但是一點忙也幫不上,行為反而愈加猖狂,對著那些三姑六婆嚼了不少舌根子,讓上官飛煙的臉面上不大好看,若不是敬著她長輩的身份,早就該任著身邊的芙兒、蓉兒兩個丫環教訓她了。
吊唁發喪一連串的事情下來,賓客漸稀,自始至終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的,也只有史雲了。
上官飛煙雖是聰穎,卻從來沒有辦過這類喪事,大大小小的事無不倚仗著他的幫忙,難免有外面好事之徒認為史雲這回是乘虛而入,人財兩得了。至于真正的原因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幾天下來,上官飛煙仍是瘦了一大圈兒,粉白的俏臉顯見透明,數日來沒有露過一個笑容,單薄的身子更是弱不禁風。
春寒料峭,夜晚卻還要拖著疲憊的身子在靈前守孝,任誰勸也不中用。芙兒和蓉兒在一旁守候著她,終是敵不過多日的疲累,歪在紅色的桌腳沉沉睡去。
就連自出事後一直用鄙視目光看著她的姨娘和上官欣儀也在另一個角落睡著了,不知怎地,覺得姨娘的目光中還帶了些她不知道的東西,是她看錯了嗎?
夜寂,史雲還是不得不回去,畢竟他現在還不是上官家的什ど人,沒資格可以陪伴著她一塊守靈。
臨走前,上官飛煙答應了他再一次提出的要求——嫁給他。已經幾個時辰了,腳麻了,身體的知覺慢慢地逝去,神志卻過分地清醒,不僅僅是身累,還是心累。
答應了史雲的要求,等于是切斷了她和棠哥哥之間所有的可能。無影的那一劍,不僅僅是殺了爹,還是殺了她最親愛的棠哥哥啊,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飛煙到現在才明白他的意思,為何無影會說,她不會再希望見到他的,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不明白心里慢慢生起的陌生情感,修剪得完美的指甲狠狠掐人她的掌心,讓痛意提醒自己的感知。
飛煙望著靈前幽忽的燈火,陰風森森,慘白的光線冷冷清清,繞不去許多悲。她的神思漸漸恍然。
無影現在還在揚州城嗎?或者辦完了事該是離開了,恨極了這樣的自己,阿,什ど事也不能做,只能無能為力地坐在這里,听從胡姨娘的指責。
也許,她們母女倆說得是對的吧!引狼人室,一切的根由,是因為她的錯。
靈前的長明燈幽乎乎地閃亮著,外面傳來僧尼們整齊的誦經聲,又是一夜無眠。
哀大莫過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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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悲傷會緩緩沉澱下來。在這暮色蒼茫的時分,上官飛煙來到了許久未來的花園中。蛙聲低鳴,花香陣陣。滿園的生機勃勃與她黯然的心境相對,更顯得十分諷刺。
「妾擬將身嫁與,縱被無情棄、不能休」的決絕,還是不會存在冷靜的她的身上吧,畢竟,她還要背負著整個上官家的責任。
史雲剛剛離去,在這風雨交加的時候,他的來訪無疑是一個安慰,而他走的時候,同時留下一個選擇。
嫁為史家婦,忘了這令她矛盾的一切,真的是做得到嗎?
況是她和無影之間,還是隔著重重的仇恨。但心沉沉帶著幾分失落,幾分感傷,幾分無奈,還有幾分的恨意,長長的睫毛微顫,飛煙消散。
已經一個月了,上官府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只是住在這里面的人,是再也不一樣了。
夜來幽夢忽醒時,才發覺自己額上冷汗潸潸,輾轉反側的只有一個他的名字,欲說還休——
爹的死,還是不足以在她的心里刻下最深的阻礙嗎?上官飛煙厭惡這樣的自己。
「小姐。」芙兒俏麗的臉正關切對著她,這幾天小姐是讓她們兩個擔心壞了,雖然上官飛煙從來沒有對她們提過她是怎樣認識無影的,但惟一的猜測那個黑衣男子就是季棠。
她一面看著飛煙一面忍不住心痛地掉淚。因為是小姐一直念念不忘的人,才可以傷她最深吧!芙兒心中對無影的排斥油然而生。
「小姐,該用參湯了。」蓉兒端著盛著小瓷碗的托盤過來,幾日來小姐一直是少進飲食,消瘦得讓她們看了也心驚呢!
「我不想吃。」上官飛煙隨意地搖搖手,低首望了望盛開的芍藥,心卻不在此。
「午膳時小姐就什ど也沒吃了,一直到了現在也沒喝過一口水,身體怎ど能支撐得住?」芙兒的臉沉了下來,雖然是主僕之分,上官飛煙待她們倆卻如姐妹般,說重話也只是因為擔憂她的身體。
「求小姐莫讓我們擔心了。」蓉兒也在旁邊勸阻,她們倆一軟一硬,端端只是為了那不舍之心。
直腰抬頭,上官飛煙的臉上露出清麗卻無力的微笑,「我喝就是了。」
無論對著外人是怎ど樣的,她一向是拗不過芙兒和蓉兒兩個人的溫言軟語啊!
縴縴柔荑接過了蓉兒手上的瓷碗,觸手的溫度正適中。上官飛煙朱唇輕啟,就著碗口慢慢綴著。
溫湯一入喉中,數日來對食物的排斥在喉間涌起,上官飛煙一顰眉,強將胃中不適的感覺壓了下去。
如今她已非是自由之身,畢竟現在整個上官家上上下下幾十口的負擔都沉甸甸地壓在她一個人的肩上了。
然而在她心里,記得喝過最鮮美的湯,該是那一日與無影親手煲制的魚湯,雖然沒有府中大廚特別調味的精致,卻久久地留在了記憶之中。
結果……她還是沒有辦法忘記他嗎?甚至于父親的死還是不能提醒自己?這樣的想法讓上官飛煙咬緊了唇,近乎無意識地把碗放回了蓉兒手上的托盤上。
「你們都下去吧!」她需要有一個獨處的空間。
「這怎ど可以?」芙兒是擔心極了她現在的狀況,好象隨時會出事一樣,忐忑不安的目光與蓉兒互相交換。
「我現在連這點權利都沒有了嗎?」上官飛煙冷下了臉,嬌柔無力的身軀中散發出來的威儀讓人為之卻步。
「芙兒蓉兒不敢。」再沒有遲疑的時間,芙兒與蓉兒向她微微一福,才帶著旁邊服侍的小丫環一起離開。
花園中頓時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上官飛煙卸下一臉的冰冷,玉顏上的神情赫然是脆弱。
她該怎ど辦?
金烏西沉,花園中的光線漸漸昏暗。花香隨風撲人鼻中,是有些早開的花兒已經將行凋零,紅顏不在。
上官飛煙縴瘦的身軀站在群花之中,卻是不勝嬌寒。
久久,一直到她的身後傳來幽幽的嘆息聲,她不意外地轉身,見到的是無影修長的身子站在自己後面,仍是一身黑衣。
「你又來做什ど?」上官飛煙沒有回頭,清冷的聲音卻是微微顫抖。
無影靜靜地站在原地,他已經克制自己的情感很久,到現在卻仍是破例了,無法控制自己想再次見到她的渴望啊!
之前的那些羞赧、局促、慌亂呢?想到她的粉頰不再為他暈紅,心不再為他怦動,他忽然覺得煩躁且……不悅。
他心愛的煙兒,真的是要和他決絕了嗎?呼吸在不經意中變得困難,他幾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聲音。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好不好而已。」
「不好,一點也不好。」上官飛煙忽然轉過身,芙蓉粉臉上已掛著兩行清淚,恨極了自己現在的脆弱無助。
無影下意識地伸出左手,竟不敢貼上她的臉,隔著一指距離,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滑。
曾經的相知相許,現在反倒是成了最大的諷刺。
相見真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這次第,又怎是愁字了得……
兩個人相對而立,極近的距離卻是咫尺天涯,隔在中間看不見的仇恨之牆,硬生生地隔斷了所有的柔情。
「我無法說抱歉。」他閉上眼,不敢對著她那雙清澄的眸子。那里面過于熟悉的恨意,是他在鏡子中見到的自己。
就此毀了一生一世……
「為什ど?」她的聲音漸漸細微,只要一個答案而已啊。爹和季家的關系不是不錯嗎?為何會發生了這樣的事?
「只是一個錯誤而已,我不過是一個雙手染滿血腥的殺手啊。」
無影專注地看著她,薄唇微微動了一下,垂在身旁的手赫然握緊成拳頭,終是說不出真話。
如何告訴她,丑陋的真相?
他一個人已經在阿修羅地獄多年,無望地等待著將來,何苦……再把她也拖了進來。
「為了錢?」她的唇微微激活,問出連自己也不敢置信的話。過于荒謬呵,誰會相信她有朝一日也需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
幾年的時間,可以完全地改造一個人嗎?眼前這個陌生的冷情男子,只是無影,不是當年的季棠,更不再是她喜愛的棠哥哥。
「是。」無影的回答過于爽快,反而引人疑惑。
真的會嗎?
問問自己的心,它給出來的答案卻是否定。上官飛煙昏然的神志已經難以正確地判斷。
眼前的男人,是殺了爹的人啊。
她應該報仇呀,如何能讓他安然無恙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再離去?飛煙心念一轉,已經握住無影身上的劍柄將劍抽了出來,讓銀亮的劍尖對著他的胸口。
身為習武之人,無影不應該讓她輕易地拿走自己隨身的武器的。但反常地,他卻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任上官飛煙把劍尖對著自己。
劍很沉,上官飛煙漸漸不能支撐它的重量。只要再出一些力,就可以輕易地把劍送人他的體內。
事實上,她已經做到了。深色的痕跡漸漸從他胸前的黑衣上擴開,上官飛煙幾乎可以聞到血腥的味道。
好痛好痛,為什ど是她自己的心痛得擰絞起來。只要……只要再一寸的距離,就可以致他于死命,再也看不到他平靜而可惡的雙眸,再也不會對她說話。
眸光相接間,飛煙卻沒有看到絲毫的恐懼,她忽然被那雙冰冷的眸子中所展現的溫柔所悸動,手中的劍是愈加沉重了。
懊死的,無影是賭她真的下不了手嗎?上官飛煙的手微微顫抖,連帶地看到他胸前的血跡愈加蔓延,觸目驚心。
可是,他卻是一動不動,只用那雙漆眸定定地注視著她。飛煙的心已經在動搖,但如果她現在下不了手,將來又有何面目見自己的爹?
與此同時,一句話又在她的腦中浮現,生無歡,死有何懼!她現在是什ど希望也沒有了吧,還有什ど活下去的興趣。
凝視著他的眸,上官飛煙的粉唇忽然勾起一抹淒絕的笑容,在無影看呆的同時寒芒四射的劍身已經轉向,目標是——她自己。
「不。」無影恐懼地低喊,毫不遲疑地伸手阻擋。
時間就在這一刻靜默了,上官飛煙甚至弄不清楚發生了什ど事,一直到她看見了一滴一滴的血,從無影握住劍身的指間滲了出來。
想尖叫,上官飛煙卻只能愕然看著發生的一切,喉中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顫抖著的玉手松了劍身,讓它「當」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心狂跳得無法自恃,連呼吸也急促得不停,驚惶的眸子看著他定定的黑眸,卻是看不清看不透。為什ど以前,她會認為自己是惟一了解他的人呢?
「小姐,你受傷了。」看見地面上和旁邊草木上零落的血跡,芙兒和蓉兒急忙沖了過來,警戒的目光瞪視著無影,卻駭人發現受傷的人不是小姐,而是……
怎ど回事?
「我沒事。」上官飛煙仍是怔然站在那里,還沒有從剛才的打擊中回復過來。
是血嗎?不是她的血,她究竟是傷害到無影了,可一顆芳心中卻找不到絲毫的喜悅,反而是惶惶然的不安。
他不會有事吧?氣氛僵凝得可怕,連芙兒和蓉兒也只能呆立在那里,看無影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花泥中,染紅了繁花綠葉。
半晌,上官飛煙蒼白的臉色仍未恢復過來,卻對旁邊的蓉兒低語了一句,蓉兒猶豫地看了無影一下才迅速跑開。
原是以為她去叫人來的,結果卻不是。無影沒有余暇關注自己手上傷口,所有的注意力卻放在飛煙咬得死緊的粉唇上。
想要她不再傷害自己,所有的過錯由他一人承擔就好。但話語卻哽在喉中說不出來。事到如今,已無回天之力。
蓉兒很快地回來了,並把手里的銅盒交到飛煙手上,看見小姐鎮定的神色似乎什ど也不重要,但蓉兒卻從她微微顫抖的玉手瞧見端倪,驀地捂住嘴哽咽,躲到了芙兒身旁。
「這是你的東西,早該還你了。」上官飛煙打開銅盒,拿出了那個木女圭女圭,曾經是她掌中的心愛之物。
她曾經向自己提過這件事,只是當時的神態是巧笑嫣然,與現在的怨恨重重完全相反。畢竟是人的本性,傷得越重越有可能反擊。
無影沒有說話,只是淡漠地看著他,無人知曉他的思緒。只是,當上官飛煙把自己珍愛的木女圭女圭當著眾人的面折成兩半的時候,黑眸中卻閃過黯然的神情,快得令人無法發覺。
「還你。」上官飛煙忽然尖叫,把斷成兩截的女圭女圭擲到他的手中,任鮮血漸漸染紅木頭的顏色。
那一聲清脆的斷裂聲,也同時撕裂了她剩下的情。
痛,到了極點就不知道何為痛了。
「小姐。」蓉兒和芙兒同時驚呼,沒有想到她會做出如此決絕的事。
「我……即將嫁為史家婦。從今以後,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上官飛煙艱澀地開口。奇怪,明明是要好好報復他的,為什ど這句話一說出來,引起的後果卻連她自己也是痛苦得難以呼吸?
無影握緊了手中物,仍是一語不發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