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練潔就已經先到達了。

她環顧四周，附近的高中正好在放學時刻，在成群結隊的學生群中，一身上班族打扮的練潔，倒成了非常突出的存在，她看了看手表，發現自己來得太早了。

下班前，風亦說有事想私下找她談談，于是，他們便約在一家咖啡廳見面。

但任憑練潔怎麼想，就是想不出，風亦找她會有什麼事。

如果是公事的話，在上班時談不是更恰當?!

至于私事嘛……她跟風亦的交情，應該還沒有好到可以在下班後約個小會、吃吃晚餐。

約會?!

這兩個字像雷一樣劈進練潔的腦中，讓她莫名地紅了臉。但她隨即把這兩個字甩出腦海，風亦跟她？這怎麼可能?!

風亦跟她只有公事上的往來，除此之外，他們甚至連話都沒多說過。

除了……

在樓梯間的那一次……

她在他的懷中哭了好久、好久，但風亦卻沒有任何不耐煩，只是靜靜傾听她的痛苦、她的不安，到最後，他一條潔白的手帕，還被她哭花了的妝給毀了。

頭一回，她在上班時間卸下了面具。

心底有一角被「風亦」兩個字，悄悄佔了去，但練潔還沒有意識到，這曖昧模糊的情感，將會朝何處發展。

她只是直覺地想推拒，畢竟，父親才剛過世，她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談感情。

秋風有點涼，她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大衣的口袋里，腳下的步伐也準備走進咖啡廳里避避風，突地，她的指尖踫到某樣東西。

邁開的步伐停了下來，原本被遺忘的記憶似乎又被重新想起，練潔掏自袋里的東西，一個小小的紅色紙八卦，安然躺在她的掌心。

「這個是……」

兩個多月前的回憶，因為紙八卦的出現，而被重新憶起。

她還記得，那一夜她很傷心，因為她的男友結婚了，但新娘卻不是她，那個新娘——是她的朋友，曾經是她的朋友。

而為了表示自己的不在乎，她甚至賭氣地跑去參加他們的喜宴，喜宴過後，她遇見一個算命師，算命師給了她這個紙八卦，要她隨身帶著，並告訴她這可以增強她的桃花運……

然後，這個紙八卦就被她隨手放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沒有拿出來，直到現在。

「桃花運嗎……」練潔把玩著掌中小小的八角形，一點也想不起來，這兩個多月來，自己曾遇上什麼挑花。

倏地，風亦的臉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不會吧?!會是風亦嗎？」練潔感到愕然，但重新檢視回憶，在她得到紙八卦後，風亦的確是她惟一新認識的男人。

風亦曾給過她的溫柔、風亦曾給過她的擁抱、風亦曾給過她的微笑……

這些回憶，一樣樣全然不受練潔控制地，自動自發從她的記憶中跳出，讓練潔不得不正視，他們之間，或許真的曾有過些「什麼」。

「他……就是我的桃花運嗎？」練潔輕聲問道，但紙八卦並沒有回答她。

重新把紙八卦又放回大衣口袋里，練潔的人依然站在咖啡廳外，並沒有打算先進去，她的臉還正熱著，她決定先吹吹風，等臉紅消退了些，再進去也不遲。

在等待熱潮消退的時間里，她的視線不經意落在從她身邊走過的學生身上，看著一張張在她眼前走過的青春面孔，練潔突然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失去了那純真無憂的笑臉。

她才大學畢業不過兩年多……但她已經想不起自己以前是什麼模樣。這個事實讓練潔非常震驚，她記憶中的自己，居然只剩下戴著面具時的自己。

「天啊……我到底對自己做了些什麼?!」練潔搗住嘴，不敢相信自己在兩年內變了這麼多，仿佛那個年輕無憂的自己從未存在過。

練潔像是從一場不斷工作、再工作的噩夢中，突然清醒過來，自從父親的葬禮過後，她就陷入了這個惡性循環中，她只是為了工作而工作。

忽然從噩夢中醒來，練潔竟發現，她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父親的死對她的影響，直到此時才真正顯現出來。

「我該怎麼辦？」練潔喃喃自問著，卻沒辦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練潔還在思考著，一個招呼聲卻在她身邊響起——

「你等很久了嗎？」

她抬頭，看到風亦朝她走來，他看起來是那麼的自信滿滿、意氣風發，仿佛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無法困擾他。

如果是風亦的話……他又會怎麼做呢？

練潔想問問他，或許，他能給自己一點意見。同樣的年少得志，與周遭的人相比較，她與風亦應該是最接近的吧!

在這一刻，練潔暫時拋開了習慣性的疏離，及冷漠的面具，她需要援助，非常迫切的需要。

「不，我也才剛到不久。」練潔搖搖頭。

「為什麼不進去等？外頭挺涼的。」時節逐漸邁入深秋，有時候一冷起來，簡直跟冬天沒兩樣。「只是想吹吹風罷了。」練潔淺淺一笑，沒有提起為什麼想吹風的原因，她其實還不大相信，風亦或許是那個紙八卦招來的桃花運。

畢竟，桃花運不都是轟轟烈烈的?!該有什麼積極的追求、或是其它黏人的手段之類的……桃花運會這麼平淡嗎？

練潔非常懷疑。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咖啡廳，直到連飲料都點好了，接著便陷入一片沉默。

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開口。

「我——」

「我——」

毫地，兩人同時開了口。

「你先說。」

「你先說。」

再一次，兩人又同時開了口，練潔突然笑了出來，像這樣兩人兩次同時開口的經驗，活了二十四年，她還沒有過幾次呢！

風亦似乎也覺得很有趣，勾唇淺笑，連望著她的黑眸底也有著笑意。

見狀，練潔忍不住又紅了小臉。

雖然風亦總是微笑以對，但她還是第一次明顯意識到他的笑容多有魅力。

他的笑容簡直像是帶著百萬伏特，莫名地把練潔電得臉紅心跳，幾乎忘了她想向風亦請教什麼。

那個紙八卦……好像真的能帶來桃花運耶！

「還是風部長先說吧！畢竟，今天是你先約我出來的。」練潔客套地說著，刻意抬出對方的頭餃，警告自己不要太在意紙八卦的事。

她總不能一開口就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所以才約我出來喝咖啡吧?!

要真這麼問口，任誰都會被嚇跑的，就算對方真對她有意也一樣。

「練潔，我知道你父親的死，對你的打擊很大，但我不希望你就此耽溺于悲傷之中，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不必客氣，盡避跟我說。」

練潔邊听邊點頭，對于風亦的好心，簡直是感動極了，他跟自己果然很像，連她現在的煩惱，都能先一步洞察。

說不定，他也已經為她想好了解決之道。

練潔正想開口，說出自己目前的煩惱，風亦又道︰

「就算你現在再怎麼痛苦，去當別人婚姻中的第三者，也是一個非常愚蠢的行為，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只會使三個人都痛苦，你的傷痛依然沒有被解決。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曉得怎麼做才是對自己最好的……」

練潔瞪大了眼，還以為是自己听錯了。

罷剛風亦說了什麼?!

她去當別人婚姻的第三者?!

「等、等一下!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練潔其實是想問他，到底是從哪里听來這個不實消息，但一時心急口快，問出來的話，就變成風亦怎麼會如道她成為第三者。

風亦擰眉，沒想到她居然連為自己辯駁一下都懶得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冷冷地道。難道他真看錯她了？

風亦實在無法相信，他心底一直抱著一個希望，希望這件事只是林韶南的另一次胡說八道，沒想到……練潔居然這麼干脆就承認了。

她真是太讓他失望了。

「風部長，你這樣說未免有失中肯了。我又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怕別人知道?!」練潔的眉心也是打了幾十個結，到底誰才是受害者啊?!

瞧他說話的語氣，仿佛他已經捉奸在床了。

開什麼玩笑，她雖然談過幾次戀愛，但可從沒跟有婦之夫有過任何牽扯。

她的火氣越燒越熾，就算對方是她的上司也罷，她豁出去了！她練潔怎麼可能去做第三者?!未免太瞧不起她了。

「成為別人婚姻中的第三者，你真的認為自己沒有做錯?!」

黑眸直視著她，那直勾勾的目光，看得練潔幾乎要心虛了，但隨即，她想到自己為什麼要心虛?!畢竟，她根本沒做這件事啊！

因此，練潔毫不客氣地回瞪回去。

要比眼楮大誰不會啊!她的眼楮可不會比他小!

事情都走到了這個地步，風亦與練潔之間，原有的那一點點曖昧情愫，也被怒火燒得一干二淨，連一丁點渣渣也不剩。

「我不懂，你的條件這麼好，為什麼非要自甘墮落不可?!」在此刻，風亦嫉妒極了葉謹賢，因為他至少得到了練潔。

「自甘墮落?!」練潔的倔脾氣一上來，再加上理智也被怒火吞噬了大半，她壓根兒不記得問題的原點在哪，只想要氣氣風亦。

「就算找自甘墮落也是我自願的，與你風大部長無關！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憑什麼管我的交友狀況，別忘了，我們已經下班了，下班後的私人時間，你這個長官也管不著!」

「你——」

最後，那一天的約會自然是不歡而散。

兩個同是怒火中燒、又不懂得問清楚狀況的人，只會讓情況越演越糟。

到隔天上班時，他們平息了怒火，卻改成了冷戰的開始——

「天啊！現在不是才秋天嗎？為什麼我們企劃部里，卻活像在冰天雪地啊？」

職員甲覺得自己很無辜，她不過是送兩杯飲料，給正在討論公事的部長以及練經理，就被那兩人之間的極凍氣氛，給凍得想抱暖爐取暖。

「是啊、是啊！我們可不可以申請裝台暖氣機啊？再這麼凍下去，會有人被凍成棒冰的……到底有沒有人知道部長和練經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啊?」

職員乙好奇地問道，卻小心翼翼地不敢大聲嚷嚷。現在整個企劃部，都處在寒流之中，所有的職員更是個個噤若寒蟬，連大點聲說話也不敢。

明明部長和練經理的表情，都一如往常，但他們周圍的氣氛，硬是掉到冰點以下，簡直可以比擬北極圈了。

而這兩人對話時，所說出的每一個字……更像是一顆顆的冰塊，砸在他們這些無辜小職員身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昨天下班的時候，不是都還好好的嗎?!

小職員們個個欲哭無淚，卻對眼前的情況無能為力，只能各自想辦法取暖，盼望能夠順利撐過這一波的寒流過境。

「管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反正只要別害我們掃到台風尾就好了。」林韶南聳了聳肩，並不在乎兩個主管之間的戰爭，到底是熱戰還是冷戰。

對他來說，這兩人吵得越凶越好，最好是把事情鬧大，最後把練潔以不服從上司而開除，或是轉調其它部門都好。

只要練潔別再繼續在他面前礙眼就好。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林韶南已經做過不少的努力，諸如利用種種不實謠言，去破壞練潔的名聲。

但練潔的工作能力實在太強了，就算他再怎麼破壞她的名聲，在這個實力就代表一切的社會，她不會這麼簡單就被他拉下馬。

不過，風亦這個空降部隊來得正是時候，從一開始他和練潔就不對盤，再加上練潔是風亦的下屬，因此，想惡整練潔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而現在，雖然林韶南也不知是什麼原因，但很明顯的，風亦似乎又更加厭惡練潔了，這樣一來，練潔被逼走的可能性就大大提升了。

越想就越得意，林韶南忍不住炳哈大笑起來。

「外面的閉嘴——」

風亦和練潔的冰塊對話正說到一半，就听到原本靜悄悄的企劃部，莫名傳來刺耳的笑聲，風亦臉色一凜，想也不想就要對方閉嘴。

「風部長，真難得見你拉開嗓子大聲說話。」練潔冷冷說道。就算是昨天，他在生氣的狀況下，聲音從頭到尾也沒高出過一分。

反倒是練潔自己，因為壓抑不住氣憤，好幾次都引來咖啡廳里其它客人們的側目，連服務生都頻頻過來詢問，是否對他們的服務有所不滿，最後，連老板本人都出面了。

從那些員工投射過來的探究目光，練潔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們認為她和風亦只是小情人之間的吵嘴。

偏偏情況又不是如此，更讓練潔氣憤難消。

他怎麼可以認為，她練潔會去做別人婚姻的第三者?!難道他眼中的她，就只是這種程度的人嗎?!

「沒辦法，因為我的耐性，全在昨天被一個女人磨光了，所以只好請企劃部的大家忍耐一下子了。」風亦小小地刺了回去，臉色已經恢復正常。

「好了，接下來是第二個提案——」

練潔終于忍耐不下去了，風亦越是表現正常，她就越覺得焦慮，仿佛有什麼東西鯉在她的喉嚨，讓她不吐不快。

「風部長，我們非要這樣冷戰下去嗎？這對整個企劃部並沒有好處，看看外頭那些職員，他們大概快被你我之間的冷戰結嚇死了。」

為了恢復正常的工作環境，練潔決定求和，雖然她不覺得自己有錯，但總要有一個人先低頭，身為下屬，她彎得下這個腰。

風亦瞧了瞧她，這才緩緩地開口道︰

「首先，練經理，我並沒有跟你冷戰，所以你的要求我做不到；再者，如果上司有一點點改變，下屬就反應不過來，這並不是好現象。」

說到底，就是求和失敗了。

練潔赫然驚覺，其實這男人是非常強勢的。

他想做的任何事情，沒有人阻止得了他，即使……他面前有高山阻撓也一樣。

但他的強勢並非外顯的，他的強勢，包裹在他斯文有禮的外表下，他絕不會使用命令的手段，讓人被迫屈服。

相反的，他引導對方一步步踏往他所想要的方向，讓那個人自願听令于他，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練潔繃著臉，不知道這難過的日子，還要熬多久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