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
輕巧的金屬敲擊聲響起,寢室的門被緩緩推開,務求制造最少量的噪音。
男人修長的雙腿邁著無聲的步伐,皮鞋盡量踩在長毛毯上,足音成功地被毛毯所吸收,也達到了他的目的——不吵到寢室里的人。
他環視四下,意外地發現那個應該在寢室內好好待著的人,居然不在。
石鴻飛微微擰起眉,方才僕佣明明告訴他︰少女乃女乃從晚餐後就待在寢室里,一步也沒有離開。
那麼,她會去哪里了?
一陣晚風忽地拂上石鴻飛,帶來一絲涼意。
他轉頭看向傳來涼意的方向,注意到通往陽台的一整排落地窗簾,正因晚風的吹拂,而輕輕巧巧地翻飛著。
罷剛他進門時並未起風,所以他並沒有發現窗簾後的落地窗未合上。
石鴻飛走向陽台,撥開窗簾的阻隔,一只搖椅背對著他,正緩緩前後搖晃著,而搖椅旁的小桌上,還放了只空杯,僅殘留少許白色液體。
即使石鴻飛已經走到搖椅旁,坐在搖椅上的那人仍是毫無反應,合上的眼說明了那人好夢正酣。
又是一陣晚風吹來,這一次的風明顯涼上許多,小小瑟縮了一下,似乎覺得風太涼了。
沒有多做考慮,石鴻飛俯身將她抱起,轉身回寢室。
雖然小小因為懷孕而增加一些體重,但石鴻飛將她抱起的動作,做來仍是輕輕松松、游刃有余。
途中小小沒有醒來,僅是捉著他的衣襟,更偎向他懷中的溫暖。
看到她全然放松及信任的反應,石鴻飛心底忽地浮起一抹異樣的情緒,懷中的柔軟女體更偎向他了,像是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他加快腳步。
走到床邊,石鴻飛俯身將她放回床上。
他才打算起身離開,卻發現那只小手依舊捉著他的衣襟。石鴻飛本來想拉開小小的手,但大掌才觸及她,反而被她沉沉的睡顏給拉走了視線——
他不知是自己看錯了,還是心理因素所致,他竟覺得,她此刻的睡顏,比她孤單睡在搖椅上時的表情,要來得安穩許多。
是因為發現身邊有人的關系嗎?
好一陣子,石鴻飛就這麼靜靜看著她。
結婚前,她的發僅能勉強觸及頸項,不知不覺間,她的發絲已長能披肩,純黑的發色、柔軟的發絲,圈住一張僅有巴掌大的小臉,為她原本稚氣的臉龐,帶來幾分成熟感……
是因為將為人母了嗎?她予人的感覺穩重不少……石鴻飛默默想著。
總是閃耀著晶亮光芒的貓兒眼,因為此刻合著眼,而顯得相當乖巧可人……如同一只受人馴養的家貓。
但石鴻飛知道她不是家貓,至少在他們結婚前不是。
如果她是家貓,就不會做出在相親宴前,刻意讓自己懷孕的瘋狂事。
曾有一刻,石鴻飛懷疑她跳上他的床,其實是為了讓兩家聯姻更無改變余地,但在听過季丞燮說起他到場前發生的事,石鴻飛徹底改觀了。
畢竟她可是先提出退婚的人。
明顯的,她並不願意接受聯姻,所以她偷了他的精子,而且在事後避不見面,擺明她只要小孩,不要小孩的父親,更不要與她聯姻的對象。
若不是事情就這麼恰好,他就是她的聯姻對象。石鴻飛敢保證,她這輩子都不會讓他發現——她為他懷了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一個與他流有相同血液的孩子。
很奇妙的感覺。石鴻飛看著她不復平坦的小骯,各種想法充斥他腦海,最後只留下一個感覺——奇妙。
孩子與他的關系是緊密不可分的,血緣的羈絆是永遠無法拆散的,他將有一個真正的家人,一段全新的家庭關系。
童年的記憶是段教人難以忍受的存在。
在他的記憶中,母親永遠在等待父親的出現,而父親出現後也只注意到母親。他的存在,反倒像是母親為了讓父親多留在家中的一種手段,也算順便拿來打發父親不在時的空間時間。
案母太愛彼此,卻又無法正大光明地在一起,所以每回見面,他們的眼中僅有彼此的存在。至于他……怎麼樣都好。
偶爾他們會注意到他,但過不了多久,他們的目光又移回愛人身上。
即使到父母因車禍過世前,他們似乎還不知道他正因「私生子」這標志,而遭受同儕的排擠——不過石鴻飛也很懷疑,就算他們知道了,他們會在乎嗎?
被接回石家時,石鴻飛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有父母以外的家人。
當時他高興極了,但這場美夢很快就破碎了。
因為他的存在依舊是多余的。
錢玉鳳對他只有恨意,而爺爺要的不過是繼承人。
……他們要的,不是石鴻飛這個人。
直到去年。唐珩的女兒出生了。
頭一回,石鴻飛發現原來可以用「婚姻」這種方式制造家人。一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家人。
所以當爺爺提出要他相親的想法時,石鴻飛一口就答應了。
企業聯姻又如何?石鴻飛要的,是屬于他的小孩、他的家人。因此娶誰對他來說並沒有差別。
小小的事是場意外,卻也不免讓石鴻飛暗喜,如果她真的懷孕的話,他馬上就可以得到家人了。
所以他決定娶她,不僅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繼承權,更是為了她月復中的孩子——他期待已久的新家人。
為了新生兒的到來,他做足了一切準備,期盼她能生下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但當她懷孕的時間越久,石鴻飛反倒有些遲疑了。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懷孕,竟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
結婚後的第一天,他是被吵醒的。
他知道女人懷孕時的不適癥狀之一是孕吐,但石鴻飛絕對想像不到,「孕吐」二字背後所代表的,會是那樣痛苦及難熬。
猶記得那天早上,當石鴻飛還在睡夢中,他就感覺到一邊的床忽地晃了兩下,還沒來得及睜眼,幾聲細碎卻又急促的腳步聲已跟著響起。
前後不到二十秒的時間,嘔吐聲接著傳來。
石鴻飛好奇地下了床,覺得非常奇怪,前一晚在婚宴上她幾乎沒吃什麼東西,現在怎麼吐得出東西?再者,她又為什麼會吐?
在這時候,石鴻飛還不知道她正為孕吐所苦。
然後他進了洗手間,一眼就瞧見小小靠在馬桶邊上,臉色發白,看起來非常虛弱,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石鴻飛的第一個想法,是以為她食物中毒。
正當他準備轉身出去叫醫生時,她虛弱地解釋自己只是孕吐。
那一幕讓石鴻飛相當震驚,也是頭一次,他發現女人生兒育女其實要經過一陣非常辛苦的歷程,不只是分娩時的痛楚,懷孕時的種種不適也是可大可小。
眼前的女人正懷著他的孩子,但她為什麼要為他懷孩子?
這個問題,在石鴻飛心底慢慢發酵,然後他做了一件從他二十歲後,就再也沒做過的事——每天準時回家吃晚餐。
因為他發現這能讓小小非常開心,而一個開心的孕婦明顯對胎兒很好。
罷開始,石鴻飛是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但很快的,他發現真正的理由並非如此,更不是他曾以為的想要彌補她。
他趕回來是想看她、看孩子。
只要看到她開心迎接自己時的笑容,一整天的疲勞就會自動消失,就連應付錢玉鳳的冷言冷語,也不是那麼令人厭煩了。
至于彌補……早早就被他丟到一旁,不復記憶。
今晚石鴻飛回到好久沒去的「遺忘酒吧」。
一樣熟悉的吧台、一樣聒噪不休的酒保阿海,而他也飲著同樣的對水酒,但石鴻飛的心情卻不復往日平靜。
稍一回神,就發現自己腦中所思所想,全是關于小小的事。
不知她晚餐有沒有好好吃?餐後的牛女乃喝了嗎?沒見到他回家會不會擔心?
石鴻飛向來覺得自己是無牽無掛的,但現在……他再也不確定了。
然後他連一秒鐘也坐不住,一整杯的對水酒幾乎是完好如初地放回吧台,在阿海吃驚的眼神目送下,匆匆忙忙離開遺忘酒吧,返回石家大宅。
直到方才在陽台尋到熟睡中的小小,他才又安下心來。
但現在,疑惑再度攫住石鴻飛。
不過是稍微改變一下近日的習慣,他為什麼會如此坐立難安?
石鴻飛低頭望著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突然懷疑起——
自己是否被制約了?
星期天季宅
「啊,你們終于到了。我還在擔心怎麼還沒到呢!罷剛才在想讓丞燮去看看你們怎麼還沒到……」
石鴻飛和小小罷踏進季宅,頭一個迎接他們的,是季夫人爽朗的聲音。
季夫人熱情地招呼他們,還為小小準備一個特別舒適的座位,旁邊又放了一座小枕頭山,好讓小小可以隨時多塞幾個枕頭到腰下、減輕她腰部的負擔。
「您、您好。」因為听石鴻飛說,是季夫人主動要求見她,不免讓小小有些緊張,她拉起一抹略顯僵硬的嘴角,打著招呼。
其實她對于季夫人半點印象也沒有,雖然在婚宴上曾踫過面,但由于當天的賓客太多,所以小小謗本記不得這類僅見過一面的親戚。
所以當她听到石鴻飛要帶她來見季夫人時,心中還起了不小的疑問,等她知道是季夫人主動要求見面時,她心中的疑問就更多了。
包何況,在石鴻飛提起這件事時,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凝重。而事後,他的心情也仿佛一直很不好,所以小小不免擔心著,這次的見面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啊?
但季夫人的熱情及爽朗,讓小小有些搞不清狀況,她原以為這是場鴻門宴,可現在看來,應該是自己多慮了。
「唉呀,你這麼客氣做什麼,快快快,趕快坐下休息,老站著也很累吧。」季夫人主動扶著小小入座。「你想喝什麼飲料?牛女乃還是果汁?我還讓廚房準備了低咖啡因的咖啡喔!」季夫人朝她眨眨眼,貼心的舉動讓小小一陣感動。
「我想喝咖啡。」小小的眼楮發亮,想也不想就吐出答案。
每天喝三大杯的牛女乃,她早就喝膩了。雖然喝牛女乃是為了補充鈣質,但在喝了足足三個月的牛女乃後,她實在很想換換口味啊……
而且人家都說了是「低咖啡因」,喝個一杯應該沒關系吧。
怎料,小小的答案才剛出口,就接到石鴻飛明顯不贊同的目光,她癟癟嘴,知道他一定要反對了。
「咖啡對寶寶不好。」
短短七個字,完全道出石鴻飛的反對之意。
「只喝一杯不會有問題的,之前你表妹懷孕的時候就特別愛喝咖啡,現在還不是好好的把孩子生下來?鴻飛你就別擔心了,表姨自有節制的。」季夫人笑著打圓場,拿出自家的經驗做擋箭牌。
當初女兒懷孕卻愛喝咖啡的事,可真是讓他們苦惱,因為孕婦如果攝取太多的咖啡因,對胎兒可是很不好的,所以低咖啡因的產品在他們家可多得很。
「拜托啦!我真的好想喝咖啡喔!」小小眨巴著可憐兮兮的貓兒眼,雙手合十對石鴻飛哀求著。「等一下我絕對會多喝兩杯牛女乃補回來的,就讓我喝一杯嘛!只要一杯就好了。」
「你……」石鴻飛看著她又是癟嘴,又是哀求的豐富表情,覺得此刻的她看起來既可憐,又可愛,反對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好啦、好啦……只要一杯嘛!」小小豎起食指,比了個「1」的手勢。「人家自從嫁給你之後,除了牛女乃和果汁,幾乎喝不到其他飲料,現在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喝咖啡。」
「鴻飛,你會不會管得太嚴了點?」季夫人滿臉訝然,她可真沒想到這個總是冷冷淡淡的外甥,居然這麼管老婆。
可是,會管不就是因為有愛?
「我從沒有規定你只準喝牛女乃和果汁。」石鴻飛微微擰眉,他只吩咐過,家里暫時不供應刺激性飲料。
「你是沒有講明,可是廚房送出來的就只有果汁和牛女乃啊……」小小再次癟了癟嘴。「而且牛女乃還只有溫熱的牛女乃可喝。」現在是夏天耶!她又不愛老窩在冷氣房,喝著溫熱的牛女乃,有時她都覺得自己快中暑了。
石鴻飛語塞,他沒料到廚房會這樣曲解自己的意思。
「好吧,你可以喝咖啡。」石鴻飛終于松口。「但只有一杯。」嚴正聲明。接著他又補充了句。「回家後我會再跟廚房談談的。」
「萬歲——」小小開心地高舉雙手,今天來季家真好,她總算能從牛女乃地獄中月兌身了。喝牛女乃沒什麼不好,但她這陣子喝得實在是太多了點。
石鴻飛看著她喜悅的笑顏,心底也默默浮起一陣甜意,莫名地,他發現自己願意永遠看著這樣的笑顏……一輩子也不厭膩。
察覺到此刻的念頭,讓石鴻飛不由得擰起眉頭。
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動念?
此刻的自己,對她到底抱著什麼樣的感情?
總是思緒分明的石鴻飛,頭一回,感到迷惘了。
「鴻飛……鴻飛……」
一回神,石鴻飛注意到有道熟悉的爽朗女聲正喚著自己,他無意識地轉頭看向發聲處,是季夫人。
「什麼事?」他問,心底卻因自己在人前閃神,而感到有些狼狽。
「我說,接下來是女人家的時間,你可以出去了。」季夫人好笑地重復先前的話,很難得見到這個外甥閃神呢!
「呃?」石鴻飛愣了下。表姨這是在趕他?
「好了、好了,快點出去吧!」說完,季夫人不由分說地把人趕了出去。
當著石鴻飛還有些不明所以的表情合上大門,季夫人笑臉盈盈地望向小小。
「接下來,諾諾……喔,我听我家丞燮說,鴻飛都喊你‘小小’是吧?我可不可以也這樣喊你?」
見到小小點頭,季夫人才又繼續往下說——
「小小啊,你告訴表姨,那個錢玉鳳有沒有欺負你?」
小小呆了下,她沒想到季夫人是想問她這種事,難怪要把石鴻飛趕出去了。
不過,她該怎麼回答才好?小小有些猶豫。
錢玉鳳倒沒欺負過她,只是冷嘲熱諷從沒少過,幾乎是照三餐問候她了,偶爾在家里踫上面,自然也少不了又是一陣奚落。
但面對錢玉鳳的種種不友善舉動,小小卻沒什麼感覺。
畢竟只是幾句難听話,她大可當做耳邊風,听過也就算了。一來,真正被錢玉鳳敵視的石鴻飛都沒吭過氣,自己又怎麼好說話?二來,對方好歹是長輩,又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撕破臉對大家都沒好處,所以她也就忍忍!
可是……為什麼季夫人要問她這件事呢?季夫人對錢玉鳳究竟又抱著什麼樣的想法?
這兩個疑問,讓小小猶豫著該怎麼回答才好。
好歹她也是千金小姐出身,家族內的斗爭當然也略知一二,尤其是像石家這種家大業大的家庭,斗爭的程度更是以等比級數上升。
雖然打進門起,季夫人待她一向和善,但她們終究是陌生人,再加上石鴻飛從沒說明過石家與季家的交往程度,所以小小不敢胡亂開口,就怕說錯了什麼話,反而會給石鴻飛添麻煩。
看到小小略帶猶豫的表情,季夫人瞬間了然她的遲疑,她笑著開口道︰
「瞧瞧我這急性子,我都忘了我們頂多是第二次見面罷了,突然問你這種婆媳相處的問題,難怪你不敢回答了。」
季夫人一邊笑著,心底也有幾分欣賞小小。挺識大體的孩子,至少很清楚什麼事不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