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香到了翻譯家里,磨了半天,終于在還沒清掉的資源回收筒里找到了檔案。
「你該感謝上帝,我這個月太忙了,忘記清理資源回收筒。磁片故障就要早點講,怎麼過了一個多月才說?」翻譯很無奈的。
綠香千恩萬謝的把檔案拷貝回去,花了五天的時間,把不知所雲的稿子潤稿,寫完文案,這些都在隆隆的電話和緊迫的日常進度中渡過,終于完成的時候,她趴在家里的馬桶吐個不停。
沒有誰是可以依靠的,她喝了口水,還沒咽下就又吐出來。嗆咳了很久,才疲乏的倒在床上。
「文筆怎麼這麼糟糕?」思聰皺眉頭,「你到底有沒有潤稿?」
綠香連氣都懶得生氣,「這是個韓國四年級的小朋友日記,你希望他文筆多好?潤得太好就不對了。要看好的,後半部是國中寫的,那就好多了。」
沒有一句謝,思聰不太開心的把磁片拿走。
「咦?不讓我發美編嗎?」綠香有點詫異,不是很趕?
「不用了。這本我要另外發。你發的美編都那麼漫畫風格。」思聰鄙夷著。
「漫畫風格是你要求的。」綠香實在有點火大。
「反正這本就是不能作成那樣。」
拿去拿去。綠香把其他的檔案夾打開,我已經管了七八個書系,還得管整個出版流程和計劃,少一本省一本事情。
三個月後,書是出來了。她做得幾乎病死,文案還是用她的文案,版權頁居然掛楊清風編輯,她連個名字也不見蹤影。
如果事事都要計較,這碗飯怎麼吃得下去?
想想倒也伏案而笑。別人可以三個月作一本書,林思聰還千恩萬謝,我一個月做四五本書,若是延遲一兩天,就要捱林思聰的臭臉,這世界還有什麼天理?
讓她比較不開心的是,她辛苦照顧的作品,文案居然指定要楊清風寫。
「那是什麼文案?」她對著培文抱怨,「像是一坨屎放在封面。」
培文大笑,「不會這麼糟糕吧?」
「你听听看︰‘她真的愛上了他嗎?他還願意接受她嗎?兩個人對望著,秋風在掃落葉。’這是網路輕文學唉!他以為是懸疑小說?」
「其實也不太壞,」培文強忍著笑,「應該加上‘緊張緊張緊張,刺激刺激。戰況一觸而發,誰是這場愛情的勝利者呢?請明日繼續收看——愛情大霹靂靂靂靂靂……’」
她被培文逗笑了,「對,明天建議書名改成‘愛情大霹靂’……林思聰一定會宰了我。」一下子又轉愁容,「我不敢把這坨屎放在封面上。」
「林老板怎麼說呢?」發現她倦得臉孔發白,憐惜的模模她的頭。
「他說很好。」她靠在培文的肩膀上,嘆息,「我本來覺得這些專業編輯是我望塵莫及的存在,現在才發現,說不定我這菜鳥比他們有見解。」
培文輕輕吻她額頭。
中帆听她這麼說,倒只是笑了笑。
「編輯這行業,本來濫竽充數的很多。」他約綠香吃飯,這幾個月,綠香常常跑去向他請益,他也欣賞綠香認真的工作態度,「要找到幾個專業的,不太容易。林思聰?我連听都沒听過。楊清風?這人倒是很有名的。」
「啊?」一口牛小排驚訝的來不及塞進嘴里,「楊清風很有名?」
「怎麼能不有名?失業的時候比就業的時候多,混了十幾年,年年都嚷著要寫部巨作,每每都是‘氣勢磅礡’的一兩千字開頭就沒有了。他在我手下工作了幾個月,沒見過這麼喜歡端架子又沒用的助理編輯。我管他跟老板關系有多好,有他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他。」
「你們老板聰明,選了你。」綠香嘆息。
「……美薇,你要小心。這家伙別的本事都沒有,就學會鄭福助的那套卑鄙手段,專踩著別人的頭爬上去,你要當心。」中帆突然覺得有點憂心。這個傻大姐怎麼斗得過那個小人?
「安啦。雖然他的文案寫得爆爛,人倒是還不錯。反正我又不跟他有什麼認真瓜葛,雖然把那坨屎放在封面上讓我傷心,老板喜歡,算了。」
中帆皺了皺眉毛,卻沒有繼續說什麼。
「對了,你說你寫了些小說,不是答應給我看?拿來。」他向綠香攤開手。
綠香尷尬的喝著柳橙汁,「改天啦,改天,好不好?」她沒膽子把自己的東西給林非羽的編輯看。
「什麼改天?你帶來了不是?」一把搶過她的大包包,中帆狡詐的笑笑,「哪一袋?讓我翻出不該翻的東西,可就不好了。」
「哪有什麼不該翻的……」她的聲音漸漸虛弱,里面有衛生棉和免洗內褲,倒出來真的很糗。「對啦,那包紙就是了。別亂翻!」
嘖,這頓飯讓人請得艱辛。
不讓中帆送,再說,他抱著那袋稿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還是讓他早早回去失望的好。
冬意漸漸濃了,她把手放在口袋里,頂替羅美薇已經八九個月了。現在她在這個殼里,已經不像之前的慌張失措。
自己也漸漸接受「余綠香」死亡的事實。在法律上,余綠香是死了。但是這個實際已經死亡的「羅美薇」,卻讓自己「借尸還魂」。
「還有余綠香的影子……但是已經不太顯了……」她想起培文的評語。現在她也放開膽子在網路上繼續寫作,卻沒有人發現「themOOn,」就是「sade」。
我還是我。為什麼沒人發現?是我太會說謊,還是別人不曾注意?還是說,昨我事實上非今我?
昨我何人,今我是誰?
怔怔的站在樓下,望著台北少有的璀璨星空,微冷的風混著桂香的暖意,她卻在確認自己的思緒里低回著。
「羅美薇?」一個疲憊骯髒的男人靠近她,「你是羅美薇?」
周遭的街道還熱鬧,綠香倒是不怎麼害怕,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有人突然跟她打招呼。
「是。」她回答。
那個男人狡猾的笑笑,「我們都知道,你不是羅美薇。你用的,是我妹妹的身份證。」
她有些驚愕的眨著眼楮。
「听說‘羅美薇’是‘余綠香’的經紀人?你一定賺得飽飽的吧?只要給我一點錢,這個秘密永遠沒有人會知道。」
望著他疲憊污穢的臉,身上還有點酒氣。手不停的顫抖,這是酒精中毒患者的征兆。
「一點錢就好。你有多少?身上有多少?」他逼過來,「我不會害你的,我也不貪心……只要給我錢,我就不再煩你……」
「羅先生,你多久沒洗澡了?」綠香抓住他的手臂。
咦?「這,這不關你的事。」
「你也很久沒吃飯了吧?來吧,我家在樓上,我請你吃飯。」綠香拉著他。
「喂!你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那個人嚇得要命,「我在跟你勒索唉。」
「我知道呀。」綠香笑笑,「來吧,我還有幾罐冰得涼透的啤酒,冷凍庫還有一點VODKA。」
一听到酒,他的瞳孔就放大,身不由己的讓綠香拉了回去。
「我沒有什麼男人的衣服,」她打量一下,「不過當睡衣的T恤和短褲應該能穿……羅先生,你真的太瘦了……來,這里是浴室……」不由分說把羅先生塞進浴室里。
她打開冰箱,發現只有幾個蛋和蔥,只好炒個飯,弄個紫菜湯喝喝。
洗過澡的羅先生,頭發披掛在額前,神情茫茫然,看起來年輕又脆弱。他的手還是抑制不住的發抖。
「酒呢?」他連拿筷子都抖。
「吃完飯就喝。空月復喝酒對身體不好。」她把那堆髒兮兮的衣服一起扔進洗衣機。連吃了兩盤炒飯半鍋湯,他才不好意思的停手。
「酒呢?」吃飽飯反而聲音變小了,或許是因為羞赧。
「喝啤酒好了。酒精濃度比較低。喝酒盡興最重要了。」她拿出兩罐啤酒,「一人一罐,慢些喝,慢些喝。吃得飽飽的這樣灌,很容易傷胃。」
喝了兩大口酒,手也不抖了。他茫茫的看著啤酒,穿著舒適干淨的衣服,胃暖暖的裝滿食物,鼻子突然一酸。
任他去哭,綠香只小口小口的喝自己的啤酒。
「美薇……美薇已經很久不跟我說話了。我听到她死在美國,我也沒有哭。爸媽都喜歡美薇,她又漂亮又會念書,嘴巴又甜,我算什麼?我只會畫畫!還畫得很爛!」他哭得一臉鼻涕,綠香嘆口氣,把整盒面紙遞給他。
「也不用瞞你。我是余綠香。」瞞誰都行,怎麼瞞身份證主人的哥哥?「我六十二年次的,你呢?」
「六十三。我叫羅自強。」
「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綠香輕輕拍拍他的手,「令尊令堂對你有很深的期望呀。很抱歉不能喊你一聲哥哥,你還比我小一些呢。」
羅自強沮喪著,「為什麼讓我上來?讓我洗澡,給我吃,給我喝。我要勒索你呢,你沒發現嗎?」
「我知道呀。但是,我頂著羅美薇的名字,怎麼可以不管她的哥哥呢?」
他嗚嗚的哭起來,綠香沒講話,听他哭了大半夜。
「哭累了吧?我的床讓你睡。」看他一沾枕就睡死過去,她握著那罐還沒喝完的啤酒,望著月亮發呆。
「找份工作吧。」天亮她煎了兩個蛋,又烤了面包,把牛女乃推過去,「一大早還是別喝酒。」
自強愣愣的,「真正的美薇,從來不對我好。」心里的辛酸漸漸的浮出來。放浪、自暴自棄、酗酒。這些惡行讓他身邊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將身邊最後的一點遺產揮霍完,連酒肉朋友都消失不見。
走投無路,他想到貳周刊的「羅美薇」。跑去勒索林思聰,沒想到他推得干干淨淨,「身份證又不是我買的,我不清楚。誰用了那張身份證,你去找誰,就是別找我。」他給了自強「羅美薇」的地址。
沒想到冒牌的羅美薇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讓他吃飽喝足,還讓他安眠了一夜。
「我想,她一定很想對你好。」她轉頭想了想,「總是有砍不斷的血緣關系。之前感情再糟糕,如果你沒東西吃,沒地方住,她一定會收留你的。我只是盡量照著她的意思去做而已。」
她把衣服從烘干機里拖出來,「你的衣服都干了。我實在不太會做家事,衣服洗得不干淨,忍著穿吧。」
罷烘好的衣服暖洋洋的,長久以來失志喪氣的感覺,居然一掃而空。
「你說得對。畢竟是砍不斷的血緣。」他低低的說,「我不會再來打攪你了。」
「不要這麼講啦,自強……叫你自強可以吧?有困難再來找我吧。」她打開皮包,將所有的錢掏出來,「我只有兩千塊。你先拿著用吧。」
他的喉結上下著,哽咽著說,「謝謝。」
看著他離去,綠香也開始打點自己,準備上班。包括思聰在內,每個人都以為她既有薪水又有版稅,應該存了大把的錢。
事實上,除了母親的生活以外,她正在努力清償「余綠香」的債務。法律上余綠香死了,可以不認帳了,實際上,她只要還會呼吸,就不會把這些債務拋在腦後。
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她就能夠把債務清償完。
這是她的生活目標。「美薇,那本‘病毒’不用忙著改了,」思聰又買了一台新的電腦,卻不是給她用的,「那本就當作綠香的最後遺稿,等十二月的時候再出版吧。對了,我已經請清風過來當總編輯了,你以後就不用那麼忙,把你手上的事情交給他。」
千頭萬緒的,怎麼交?「我該交什麼給他?美編?排版?」綠香有點模不著頭緒,寫文案活似一坨屎的人也能當總編輯,這說不定是出版界的生態之一。
「你手上的作者。他管另外一組美編和排版,你現在管的這一組,還是你處理就好。尤其是欣怡,記得交給他,知不知道?還有綠意,他的‘小狐狸心事’賣得不錯,也交給他。」
賣得不錯的作者都給他,那我該管哪些?不過,她並沒有說什麼,就把東西交出去。
但是作者還是打電話給她。
「美薇姐,」欣怡困惑的,自從替顏培文寫過自傳以後,她漸漸在人物傳記里頭寫出名堂,「真的要寫羅福助嗎?楊先生要我寫這個人呢!但是我不太喜歡,還得把他寫成好人?!打女人的人,我不會寫。」
綠香搔搔頭,這的確是很大的挑戰。
綠意也惶恐的打電話過來,「美薇姐,怎麼突然換總編?他要我模仿雙星奇緣寫偶像劇小說,還跟我說要邊寫邊給他看和修稿,半年後才出版給版稅呢!這樣不是抄襲嗎?不用先打合約?如果和原先的合約一樣,里頭注明如果涉及抄襲我得自己負責……那那那……我該寫嗎?」
綠香倒是嚇了一跳,「你誤會了吧?他真的這樣說嗎?」
一連接了好幾個作者的電話,都是關于涉嫌抄襲的的書系。她心里狂跳,頭也發暈。這些作者她努力照顧了將近一年,難道要毀在這種蠢點子里頭?日夜匪懈的出版社,就要毀在這種抄襲的不名譽上面?
她霍的站起來,沖進會議室。思聰和新任總編輯正在招待最近常來的鄭福助。
「喂,你不會敲門?」思聰很不悅。
「門又沒關。」綠香定定的看著他,「抄雙星奇緣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如果東立知道了……」
「我不會讓東立抓到的。」清風含笑著說,「所以要嚴格控管寫作流程。放心吧,這應該是可行的。」
鄭福助殷勤的勸她坐下,「美薇呀,不要緊張。這樣的書才會賣呀,作家呀,就像是偶像像歌手。他們沒腦子,你就得替他們長腦子想想怎麼寫出能賣的東西。安啦,我就是這樣捧起漫畫天王和天後的呢。」
「原來漫畫圈子就是被你這種想法搞砸的,」綠香看著他們這幾個,心里突然覺得非常厭惡。「思聰,你說過,我有三分之一的股份,我反對這個蠢點子,而且是反對到底。說什麼都沒用。」
真不敢相信有人可以愚蠢到這種地步。她驚里的掃過這群蠢人,大踏步的出去。
「思聰,你自己要想想。」鄭福助諷刺的笑笑,走過去把門關上,「一個女人家,也敢爬到你頭上。」
林思聰煩躁的耙耙自己的頭發,「不過她的確有三分之一的股份。再說,還有許多版稅還沒結給她。」她的五本‘遺稿’都破了二十刷以上,如果不讓她變成股東,他得付出很多版稅。
「老兄弟,」鄭福助嘿嘿的笑,「那時候為什麼我要勸你版權頁別改刷數,現在你可知道了吧?她怎麼會知道你再刷多少次?除了你以外,誰會知道正確的刷數?就我看,你滿可以一毛錢都不必給。現在景氣不好嘛……」
幾個男人都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說得好。」林思聰飄飄然的,「現在她的書銷售量也下跌了,不重要。我們來慶祝一下好了,那本韓國稿賣破五萬本了勒。」
「不是清風幫你操刀,這本書會賣得這麼好嗎?」鄭福助大力的拍拍楊清風,「怎樣,我的弟子不錯吧?要分三分之一股份給那個女人,不如給清風呢!正好你可以專心管後制作,前制作讓清風替你管理就好,你說對不對?」
「這倒是好主意!」林思聰興致勃勃的,「來,為了我們的未來干一杯!」綠香在辦公室生悶氣,渾然不知會議室里的陰險計謀。
之後,她就被架空了。除了叫她跑跑美編和排版那邊送稿,所有出版計劃都不關她的事情了。
時間突然空很多出來,是有些不習慣。但是她也就能準時上下班,多了許多寫作的時間。
「要小心,美薇。我總覺得他們對你不懷好意。」培文得到一點點休息的時間,就會約她出來走走。一模她身上的大衣,「這麼薄?為什麼穿這麼破舊的大衣?」剛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榨完,卻也無債一身輕的綠香揮揮手,聲音很愉快,「不要緊的,月底我就可以分到前半年的版稅。到時候我就換件新大衣。」
這個傻姑娘。他愛憐的摟摟她。
「這麼摟摟抱抱,」綠香稍微閃了一下,「我會誤會的。」
「誤會什麼?」他故意抱緊一點。
「喂喂喂,顏先生,」綠香把他推開點,「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萬一被你抱慣親慣了,我誤以為你要追我怎麼辦?真是的,朋友親熱也要有個限度……」
「什麼?!你還不是我的女朋友?!」培文裝出很震驚的樣子,「我以為你早就是我女朋友了!不行不行!我還有競爭對手嗎?李巍?那渾小子!學業未成,何以家為!敢把腦筋動到你頭上來……」
綠香笑彎了腰,「天啊,你在講什麼?堂堂言必信總裁呢,說什麼無賴話來。」
「那就是蔣中帆那個酸文人?啖!眼楮長頭頂,他一定用跳槽這種誘餌誘拐你!千萬不要上當,當他的助理編輯,真是倒霉得要命。我有個學妹就吃過他的苦頭。」
「你在說啥?」綠香笑著在他肋骨打了一拳,「人家是彬彬君子,才不像你這個無賴,眼光那麼差。」
言猶在耳,中帆和她喝咖啡的時候,突然說,「美薇,如果我追求你,你可願意?」
險些把滿口咖啡吐出來,大大的嗆咳了幾聲,她漲得滿臉通紅,「中帆,不要開這種致命的玩笑。」她險些嗆死。
「我不是開玩笑。」他倒是優雅的喝著咖啡,「真的。我很喜歡你。」
中帆是很好看的男人。他那種溫文儒雅的滄桑,常惹得其他的女人愛慕又羞怯的看了又看。
真的和帥不帥沒有關系。綠香覺得自己的男人運或許很差(要不怎會嫁給那種笨蛋?),但是男人緣卻好得出奇,遇到的男人一個帥過一個。
她有點尷尬的擦擦嘴,「我不是林非羽。」歉意的。
中帆愣了一下,「我並沒有把你當成非羽的替身。」但是他也跟著靜默了。
閑下來,她開始找林非羽的資料。終于找到了幾張她的照片。有幾個角度,的確和整容後的自己有些相似。
相似的人,相似的文風。雖然很明白林非羽和自己的作品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對于這些憶念她這麼些年的男人來說,應該是很安慰的吧。
「你會這麼說……是不是顏培文也跟你求愛?」中帆似笑非笑的。
綠香紅了臉,咳了一聲,假裝專心喝咖啡。
「我倒是好奇的問一下,除了顏培文和我,有沒有人追求你?」他招招手,拜托侍者再給一杯咖啡。
不禁氣餒,「沒有。」
「太糟糕了,美薇,太糟糕了。美女居然是這樣的待遇呀……」他笑了出來。
「喂,我不是什麼美女。」綠香有點不開心,整容後當然漂亮多了,但她還是余綠香的時候,愛慕者可以用十輪大卡車載,現在居然連一部計程車都載不滿。美女有個鳥用。
「那,你答應了顏培文?他現在可以好好照顧你了。還是說,他的心里永遠有非羽,所以拒絕了他?」他好看的臉一派溫和,看不出真正的意圖。
「我沒答應他,也並沒有拒絕……我只是覺得我該好好想想。事實上,你們並不認識真正的我……」她覺得有些苦惱。可能的話,她一點也不想撒這種謊。但是既然選了路走,她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真正的你?你是指,事實上,你就是余綠香的事情嗎?」中帆閑閑的說,捻起一片手工餅干。
綠香瞪大了眼楮,像是全身的血都抽干了。
「你……你你你……」綠香結巴了半天,「你……」
「‘你怎麼知道?’鎮定點,美薇。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楊清風不是個嘴巴牢靠的家伙。他自以為是的尊嚴建立在小道消息的散播。」
「但是楊清風怎麼會……」綠香罵自己笨,當然是林思聰告訴他的。這下好了,她還像個笨蛋一樣,擔驚受怕、小心翼翼保護著大家都知道的謊言。
「不過,楊清風的小道消息,只是確定了我的推測而已。大約見面幾次,我就料定你是余綠香了。」還是氣定神閑。
「為什麼?我哪里露出破綻了?」綠香有些困惑。
「你相信從文字可以了解一個人嗎?或許不是全部,卻可以了解她的大部分,還是最細微的部分。不是你會做功課,我也會做功課。我幾乎把余綠香的作品都讀完了。你就像是余綠香諸多作品的組合——雖然是笨多了。」
「喂!」綠香的臉都漲紅了。「我的確騙了你們。」
「所以我才說你笨。誰來問你,你都要咬死不承認。」中帆忍不住教訓她,「既然你選擇這條路了,就要咬牙捱過去。」
她臉上的燒還是沒有退,聲音比蚊子還小,「……那,培文又怎麼知道的?」
「天真的姑娘,」中帆有點受不了她,「你以為那個奸商看不出來?他在商場十幾年了,恐怕第一次就讓他識破了你。」
她低頭笑著,雖然覺得羞愧,心里卻輕松不少。
「你的作品我看了。」中帆把那包稿紙亮一亮,「考不考慮出在我們出版社?」
綠香的臉更紅了些,「喂,你想整垮自己出版社麼?我是三流小說家,那些東西沒有什麼價值啦。」
中帆拉住她的手,笑容有些憂郁卻和煦,「不管是書還是你,傻姑娘,我都等著。當然這是兩件事情。」
正尷尬著,自強解救了她,「嗨,美薇,不是要回去掃墓嗎?」
「掃墓?」中帆望望自強,又望望綠香。
「對呀,羅美薇爸媽的墓。我介紹一下,他是羅美薇的哥哥。」綠香滿臉的笑,冷不防被自強敲了一下,「胡扯什麼,你就是羅美薇!快走吧……」緊張兮兮的拉走她。
說她傻,她到底不傻呢。中帆詫異著,還知道要拉攏羅美薇的哥哥。
「我的皮包!」綠香又撲進來。
「掃墓,的確是避免被揭穿的好方法。你可得記清楚方位。」中帆笑笑,把她的包包拿過來。
「方位?揭穿?什麼?」她一臉的茫然,「掃墓就掃墓,跟揭不揭穿有什麼關系?」
中帆納罕起來,「那麼,你為了什麼去掃羅美薇父母的墓?」
「這個呀,」綠香松了口氣,笑著,「我頂著人家的名字,總是得盡一點孝道。如果羅美薇活著,她一定也會去掃墓,跟哥哥友好的。我受她的身份庇護,怎可不飲水思源?」
「美薇!別胡說八道了!」那個哥哥看起來比她還緊張,「對不起對不起,她寫小說燒壞腦子了……」一路拖著跑。
「誰燒壞腦子了?」
「就是你!你這蠢丫頭!」
「你才蠢!」
中帆看著拌著嘴出去的兩個人,搖搖頭。蠢麼?或許。說不定她的憨直,一方面害了她,卻一方面也救了她。
或許她比非羽幸福。應該是。
他微笑。冬意漸濃,這蕭瑟的街景,卻還听得到不畏寒的孩子在游戲,鈴瑯笑聲,像是一串串銀鈴。
和綠香沒有機心的笑聲多麼相似。他也忍不住苞著笑了。
「為什麼你像是我妹妹不像是比我大?」一路自強跳著罵,「萬一你的身份被揭穿怎麼好?你這豬頭……」
「人家早就知道了!」綠香提高聲音,「不要再罵我豬頭了!」
「啥?」自強倒是嚇了一跳,「笨蛋!那更應該死不承認……」
怎麼她身邊的人都聰明得要命?綠香有點自憐,每個人都爭著敲她的頭,罵她蠢。
上完香,跟羅爸爸羅媽媽道完歉,他們一起繞著墓園走走。現在的墓園整修得比花園還漂亮,小山頭可以看到遠遠的海。
「找到工作了?還喝嗎?」一起坐在草地上,綠香很關懷。
「工作找到了,當然我還喝……下班回去就喝,九點十點就打住。睡一夜醒酒,天亮還是能上班。」他有點慘澹的笑笑,「酒是戒不掉了,反正只有晚上才喝,現在也改喝啤酒了,醉得沒那麼厲害。」他點煙,手的確不那麼抖,「雖然只是在廣告公司畫腳本,能夠自給自足,比起以前溝鼠似的生活,已經很好了。」
綠香鼓勵的拍拍他的手。
「美薇呀……這麼叫倒像是叫我妹妹……其實應該感謝你。」自強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我不是鼓勵你隨便撿男人回來。只是那天你那樣靜靜的听我哭,喂飽我,給我酒,讓我換上一身干爽,躺在香噴噴的被窩里睡覺。突然覺得我也該轉個彎,這世界沒欠我什麼,反而對我這個存心作歹的人那麼好。」他咽下一口唾沫,順便把眼淚咽下,「我不會講……好像迷路得很怕,往前也不是,往後也不是,突然有人扶了我一把,給了我一杯熱茶。心一寧定,馬上就找到了方向走……哎呀,我不會講……」
「美薇如果還活著,也會這麼做的。」綠香安慰他,「所以我沒做什麼。」
回到家雖然很疲倦,心情卻很輕松。
洗澡洗到一半,突然有電話。十二點半了?今天已經接過培文的電話呀?她包著浴巾出去接電話,「喂?」
「余綠香!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麼好事!!你居然鼓吹欣怡到九翼出版社!你這賤人!」思聰的咒罵源源不絕的從話筒傳過來。
「什麼?」她定了定神,想起欣怡跟她苦惱的討論過未來去留,「林思聰,你才是賤貨。欣怡的書賣得不錯,你連正確刷數都不提供給人家,後來寫的兩本跟你要求提高版稅,你把人家小女生罵哭了。你又沒跟人家簽人約,又沒付人家薪水,人家長著兩條腿,難道還不能換出版社?關我什麼事情?」
思聰冷笑著,「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勾搭上了九翼的總編輯小蔣,小蔣迷你迷得要死,想幫你出書是吧?去呀,去呀!我們小廟請不起大和尚,明天起,你就不要來上班了!」
「不上班就不上班,」氣得發暈,綠香反而笑了起來,「林思聰,你無故解雇我,得付我三個月的遣散費。還有五本稿子上半年的版稅也請你結算給我,貴出版社的股份,我也不希罕要了。」將近一年,天天跟他吵架,她真吵得膩極煩極。
「我幾時說過要給你股份?」思聰干脆翻臉不認帳,「那五本稿子?現在景氣那麼差,我還沒跟你算退書這麼多的帳呢,你跟我要版稅?遣散費更不用想,你整容的錢還沒給我呢,那三個月貼給我都不夠用。」啪的一聲,他掛了電話。
氣得發怔了一下子,寧定下來才暗叫不好。這麼一來,她真的兩袖清風,什麼都沒有了。
被人家用這種詭異的理由炒魷魚,她覺得啼笑皆非。
※※※
「這樣真的可以嗎?」林思聰還是有點坐立難安,第二天綠香果然沒有來上班,「萬一她告我們……」「她敢嗎?」老鄭好整以暇,「她不敢的。別忘了,她可是‘黑戶’。若是被人家發現她就是‘余綠香’,那可是詐欺呢。」
「是呀,」清風也拍拍他的肩膀,「我們還是來談談我們的合伙計劃吧……」
餅了幾天,綠香連電話也沒打來一通,他漸漸安心,把綠香的東西胡亂的丟成一箱,叫快遞送回去給她。即使如此,她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老鄭說得對,她能怎麼樣?不但省下了幾十萬的版稅,連綠香的年終獎金也一並省下來了,他覺得非常高興。若不是接到存證信函,大約他會更高興的。
接到的時候,幾個人面面相覷。以前都是綠香處理存證信函的,現在寄來的人正是綠香,這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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