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在貴妃榻上,身上蓋著錦被,似睡似醒。滿園花紅柳綠,蝶舞蜂狂,隔著碧紗窗,芳香馥郁的春花,蕩漾著溫軟的春息。
「小姐,」凝碧不放心的喚了她,「窗下風大,床上歇著可好?」
她抬起頭,雪樣的容顏半點血色也沒有,連櫻唇都是柔軟的粉白色,「唔,也是。嬤嬤,煩妳抱我到床上。」
她無力的抱住老嬤嬤的脖子,讓她抱到床上,凝碧細心的替她調整枕頭,讓她能夠舒服的歪著,饒是這麼小心,她還是微微的擰了秀眉。
她心下自嘲著,身上一點肉都沒有,難怪連躺著都痛。
「凝碧,今天有什麼事情?」她咽下了一口素粥,淡淡的問。
案親過世已然三載。若不是父親臨逝前殷殷囑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那一關的。自從父親心知必死後,幾乎日日守在她的病榻前回商行里諸事。謝家並非豪富,但也有千頃良田,佃農無數,在鎮上又有木材行與茶葉鋪米店當鋪,諸事繁雜,也要當家一一理清。
等秋娘十四歲的時候,謝員外就放手給她管事,只在一旁監督,幸好秋娘靈慧,管了一年,下人管家都信服,他才能含笑撒手人寰。
那天正好是秋娘的生日。從那天起,她就不再過生日了。
「管家謝大和五姨娘在外面等著回事兒。」凝碧這些年成了秋娘的左右手,不再是大丫頭,但是她與秋娘感情甚篤,一應飲食起居,都靠她費心。「--還有--」
「還有?」小丫頭又喂了一筷子菠菜,她吃了,搖搖頭不再進食。
「小姐,妳吃太少了。」不過半碗素粥、幾筷子青菜和豆腐,凝碧有點憂心,「是不是不舒服?我讓姚大夫來看看--」
「不要勞煩義父了。這種忽冷忽熱的天氣,他老人家大約犯了哮喘,何必讓老人家來去奔波?我沒事的。」她無奈的喝了凝碧堅持的酪,「剛剛妳說,還有?」
「--還有李媒婆來了,她說是謝六爺讓她來的。」
六叔?她撇了撇嘴角,笑得很冰冷,旋即恢復常態,「怎不叫進來?」
「小姐要先見謝管家還是五姨娘?」凝碧令小丫頭撤下了飲食,送上了參湯。
「都不是,請李媒婆上來。」看凝碧瞪大了眼楮,她笑笑,「六叔的好意,我們怎麼能夠拒絕?請李媒婆上來吧。」她覺得有點頭痛,卻還是笑吟吟的。
李媒婆戰戰兢兢的進來。謝員外過世未久,她上門過一次,差點兒讓小姐丟出來的白瓷碗兒打殺了,那次謝家小姐氣得差點芳魂歸西,隔個幾年沒見,不知這個病鼻支離的火性小姐又要丟啥打殺她這婦道人家。
「李媒婆,這些時日好?」听她笑語晏晏,李媒婆拘拘謹謹的福了福,抬頭看著謝家小姐,倒是小小的發了一下怔。
她李媒婆見過的小姐閨女也不少了,什麼國色天香沒見過?連號稱菱仙鎮第一美女的凝碧都見過多回,這個枯枯瘦瘦的小姐有什麼姿色可言?
但是--見她身弱薄面,小小一張臉蛋恐怕沒漢子的手掌大,五官清秀,臉孔沒有姑娘家慣用的胭脂,雪白著一張臉,那對秀眉倒是挺有精神的兩撇傾斜,配著炯炯有神的丹鳳眼兒,外表弱不經風,內蘊春威不露,一頭烏黑的長發散著沒半點桂花油,蜿蜒在錦被上,病弱還有三分風流。
不知怎地,「我見猶憐」和「主母家威」並存,倒讓她不知怎麼辦。原本是幸災樂禍的心,反而軟了下來,真有心替她找門好親事。
「老身李氏,見過謝家小姐。」
「罷了,」她含笑,「蓮兒,替李嬤嬤拿張凳子來,」她讓座,「咱們是識得久了,所謂『不打不相識』,哪知道妳惱我年幼粗魯,竟然連門子也不來串,讓我好生愧疚。凝碧,行里剛進的碧螺春呢?怎不讓李嬤嬤嘗嘗?」
「哎唷,小姐,折煞老身了。怎好讓凝碧大姊倒茶?」李媒婆倒慌了。
「什麼話?凝碧不過是個丫鬟,什麼大姊?」她笑著掠掠頭發,「李嬤嬤,妳也知道我病,容我歪著吧。說說是什麼風把您吹來?大伯關心我的終身?」
「是呀,謝大爺他--」她暗暗掌嘴,怎麼說了出來?謝大爺千交代萬交代,囑咐他和謝小姐有些嫌隙,若是提到謝大爺,這婚事就說不成了。「謝六爺--」
「不拘哪個爺,就說吧!」秋娘喝了口參湯。
「是這樣的,爺兒們關心小姐的終身。姑娘家沒個歸宿,只在父家主持,總不是辦法呀!老身也知道謝小姐精明能干,外面人都說,謝小姐宛如『賽諸葛』,運籌帷幄,決戰千里之外,是個不出閨閣的『女孔明』,不用出大門一步,就把謝家莊整理得好生興旺,還勝謝員外在世的時候呢!但是--」
見她沒有反應,李媒婆決定激她一激,「眼下兄弟還小,兄弟大了,討了媳婦兒,謝小姐--」
秋娘含笑意的眼楮朝她睇了睇,卻將她拘住了,「李嬤嬤,就叫我秋娘吧!」
秋娘頓了頓,「這些事兒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李嬤嬤,我們相識也久了,直說也無妨。我這破敗身子,大夫都說活不過十六歲了,瞧我這樣茹素參湯藥丸供養,好不容易多活了幾年,誰管什麼賽不賽諸葛呢?還不就謝家莊上下幾百人口不餓死就好了。我就這麼一個兄弟,娘是立誓守節的,只住佛堂,不管事情,我這殘病之身,能守住弟弟、娘親,也就滿足了。弟弟才十歲,我能多掙得一年算一年,哪有什麼終身不終身?」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秋娘不禁按著心口微喘,凝碧慌得上前輕拍她的背。
等她緩過氣,李媒婆只愛銀子的心軟綿了,「小姐--嗐,秋娘,我也知道妳是個孝順孩子,滿菱仙鎮的人誰不翹大拇指?只是--呃--爺兒們滿心想幫妳,妳偏硬頸,偏要一身扛,這麼多伯伯叔叔,誰不是家財萬貫,等著幫妳扶持一家的?妳身子骨不好,偏要這麼勞累,爺兒們心里也是不安的。妳安心嫁出去,叔叔伯伯也會好好照應妳娘,拉拔謝三爺這點根苗長大--」
李媒婆也有點哽咽,「妳這麼個孝女,老天會給妳好報的。妳可知道船行的趙大爺家?人家不拘妳的身子骨弱,趙少爺听說妳是孝女,又有才氣,求親都來不及了,哪有那麼多想頭?妳若十二萬分放不下,趙少爺哪有不看顧的?」
「李嬤嬤,我知道妳真心為我好--」秋娘冷涼的手剛按上李媒婆,身子突然一歪,凝碧跳起來,一把抱住,「哎呀∼∼小姐,您又勞了神。蓮兒!死哪兒去了?快把紫蘇酒拿過來!」
噙了口紫蘇酒,秋娘擺手,含糊著說︰「莫忙--別慌--」
凝碧安頓了她,含著淚,道︰「李嬤嬤,妳也瞧見了,咱們小姐實在--唉,下回凝碧再上門賠不是--還希望您別多心,有空來跟小姐說話解悶兒。」
李媒婆看秋娘發病,心頭又是惜又是嘆,「哪兒話,老身勞累小姐了!澳天再來瞧小姐,小姐沒事吧?」
「應該--」凝碧拭了拭眼角,「小姐這身子--唉,叫我們這些服侍的心里怎安呢?」
送走了李媒婆,凝碧朝秋娘道︰「好了吧?小姐,人走得遠了。」
秋娘睜開眼楮,冷冷一笑,「我看趙家還有沒有膽來提親。」
凝碧無奈地笑笑,「小姐,妳已經這麼著趕跑滿城的媒婆了。」轉思一想,又有點憂心,「听說趙少爺是個才子,知書達禮--」
「就是個書呆子,沒半點經商之能,才要找條能干的母牛去幫他家治理。」秋娘冷哼一聲,「主母也不用生育,反正還有娶不完的小妾生孩子,當然不怕我病不病,累不累。」
秋娘幾乎發怒,深吸幾口氣,勉強壓了下來,「正好光明正大的把我趕出家門去。大伯這『孝廉』可真是名副其實呢!」她又靜默片刻,讓突快的心跳漸漸減緩。
「但是趙少爺--」凝碧一心只為這個執拗的小姐,不管會不會讓她生氣,還是想說服她。
「好了。」不去想大伯的陰謀奪家,秋娘的語氣俏皮了起來,「怎麼,妳看上趙少爺了?我想趙家也歡喜的,只是,妳那青梅竹馬的謝大怎麼辦?」
凝碧漲紅了臉,「噢,小姐!妳打趣我作啥?我才沒有--」
「我知道。」她又是那種安穩的樣子,「妳先去問問謝大有什麼事情,若妳能回的,就作主回了吧。請五姨娘進來,她也等得久了。」
凝碧嫣紅了麗顏,羞著出去,沒多久,五姨娘嚷嚷的聲音就穿透了樓閣,傳進房︰「怎麼?女孩兒家想嫁想瘋了,先見媒婆,才見姨娘?」
門簾霍然一聲,五姨娘不等人,自己掀了簾子,那張活色生香的臉孔就這麼進來。
「五姨娘的嘴還是不饒人。」秋娘含笑道。
案親子息上艱難,連妻宮都有損。幾個姨娘死的死,改嫁的改嫁,連生了弟弟的二姨娘都沒留下,就只有大不了她五六歲的五姨娘留下來幫她理家。
人人都說五姨娘長了一雙桃花眼,顧盼風流,又出身風塵,不是守得住的。偏偏她與秋娘交好,甘願留下來,問她為什麼不改嫁,她瞪著一雙桃花眼,道︰「怎麼著?我還被男人糟蹋不夠,再改嫁一個重頭糟蹋起?」
只見她一廂喊熱,搧著袖子,「悶悶悶!讓我趕緊回了事,王家和錢家還等著跟我講今年佃租的事兒呢!不過是幾件婚喪喜慶,還有月費園子的事情--」五姨娘倒口袋似的滔滔不絕。
饒是秋娘記性好,悟性強,這才听得完完全全。以往凝碧若和五姨娘議事,沒有不哭著回來的。五姨娘性子急,見不得姑娘蚊子似的哼哼扭捏。
「--帳房支銀子去吧。置衣這件且按下。我記得上回林家織坊送來了些雪紡,到哪兒去了?叫庫房乖乖的吐出來,那也是銀子買的。慢跟我說裁衣服糊窗屜子用掉了。」秋娘冷笑,「我的紗窗還沒糊,今春的衣裳還沒裁呢!苞庫房講,雪紡找出來,跟織坊換府里丫鬟的衣裳和糊窗屜子的紗來!」
「哪里找得出來?」五姨娘噗哧一聲,「庫房是大爺那兒來的人,不知道早化成酒尿,還是撒到小娘身上去了,哪兒掏模去?!」
「掏模不出來,就叫他們滾了吧。這種下人我不要,就算是皇帝的宮娥我也不要。」秋娘閉了閉眼,調息一會兒,「大伯有話,叫他找我講。」
五姨娘搧著袖子輕嘆,「人人都說我厲害,我哪里及小姐一拎兒?」
秋娘疲憊地靠在迎枕上,「姨娘,妳真覺得我厲害?」那些決斷的樣兒逃得一絲影兒都沒有,看起來如此脆弱茫然。
五姨娘看得心揪了起來,輕嚷著︰「什麼話嘛!妳不厲害,這麼大一家子,早喝西北風去了!」握了握她縴弱的手,「這兒熱得像火爐,妳的手倒像冰!放寬心吧,我這就逼庫房吐出來,不要說雪紡,珍珠翡翠叫他們拉也拉出來!」
秋娘嬌甜一笑,等五姨娘出去,那點笑容又跟著消失了。在陰影里的她,看起來像是一抹沒有感情的影子。
議了半天事情她實在疲乏得緊。心頭發鬧,頭里冒暈,反身趴在迎枕上,謝大又進來了。
他默默地站在一旁,瞅著長發蜿蜒委地、臉背過去的秋娘,沒有驚動她。
好一會兒,秋娘含糊地嘆息一聲,「怎麼了?凝碧呢?」她轉過頭。
雖然日日相見,謝大的呼吸還是短短停了一下。勞頓了半日,她原本雪般蒼白的容顏,染起了火樣顏色,嘴唇也奇異地艷紅起來。病得這樣子,那雙美麗的丹鳳眼還是燃著不屈的火苗。
他低下頭,害怕自己流露出不應該的感情,「凝碧替小姐看午膳。」
「這些事兒不用她做。蓮兒,給我水。」她喝了水,縴小的手像是半透明,血管隱約可見。
「什麼事兒呢?凝碧不能回麼?」她靠回迎枕。
「這是剛運來的貨。哪些是要賣的,哪些是要留的--」他想遞給秋娘,但她輕嘆一聲。
「念給我听吧。」
謝大勉強壓抑心里的歡欣,平穩的念過一條條的貨物清單,見她閉著眼,可以肆無忌憚地望著她,是他小小的幸福。
秋娘眼楮沒睜地交代。「這樣就行了。我精神短了,如果有什麼疏失,你看著辦就行。」秋娘緩緩的張開那雙妙眼瞧著他,謝大覺得連他的魂都揪緊了。
「謝大,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她嬌弱的一笑,讓他心魂俱失。
「沒、沒這回事。小姐,呃--小姐和老爺對我恩重如山,這是應該的。」謝大不由自主地紅起臉來。
「你和凝碧都不是家生兒,身契也早到了,你們還留在謝家莊,我真的--真的很感激。」她柔不勝衣地靠迎枕深些。
「只要能留在小姐身邊,我、我--」他結巴起來,跪著仰望她嬌弱的容顏。
她定定地瞅著他,半天才輕咳一聲。
「我和凝碧情同姊妹。」她的聲音分外和藹,「我也知道你和凝碧是青梅竹馬。」
凝碧。這像是一根細細的繡花針,插在他心口,傷口這麼小,卻是這麼痛。
「耽誤她的青春,我也萬分對不起她--」她的眼悠遠地看向遠方。
「--我明白。」他低頭。
秋娘又瞅了他一會兒,「我累了。跟凝碧說,我要晚點進食,先讓我躺一躺。」蓮兒拿走她的迎枕,服侍她躺平。
等人都走清了,她柔情的面具也拿了下來。
大伯開出很好的條件,想引誘謝大這個能干管家過去,當她不知道麼?
謝大是跑不掉的。她露出一絲冷笑,慢慢的轉為淒愴。
呵呵--她跟窯姐兒有什麼兩樣?一樣送往迎來,設法留住「恩客」的心。
她拉高棉被,遮住自己的臉。
就像是不可能的霜花,秋娘活到二十歲的生日。她的生日正好是花神生日,見她病重若此卻一年年的捱過去,無知鄉民流言她是百花花神轉生,所以身弱如花,清靈機智非凡女。
秋娘听到的時候,只淡淡的一笑,嘴角的譏諷卻沒人看得出來。
身弱如花?誰像她這樣連好好呼吸一口都難呢?她吃的藥比飯還多。為了養生,她不敢動怒,不敢大笑;唯恐重油多鹽損了性命,她這些年茹素,飲食清淡到令人吃驚。
她無法走,更遑論跑跳,這兩年身體更不行了,原本還可以勉強寫寫字,現在連坐起來看書的力氣都沒有,都是凝碧念給她听的。
這破敗的身體,除了還有口氣,跟廢人有什麼兩樣?
身弱如花--的確如花。就這樣種在病床之上,哪里也去不得,她連在窗下躺躺的自在都沒有了。上回一場風寒,幾乎要了她的命,年紀老邁的姚大夫幾夜沒闔眼救回她,自己卻跟著病倒。
再五年就好--再五年。她蒙住自己的臉,這種痛苦,再五年就行了,等冬弟十六歲,有能力自保的時候,現下要開始將謝家交給他,他好歹也十一歲了--
「冬弟呢?」她疲憊厭煩地翻身,「忍冬呢?」
凝碧表情尷尬地看著敬愛的小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忍冬呢?」她的語氣沉下來,「他還沒下課麼?不是說夫子講完課,就讓他過來?大家都在等他,他在做什麼?」
凝碧張了張嘴,望著秋娘凌厲的眼神,「他、他--夫子說,他今天沒去課讀。」
秋娘半天不響,「找他過來。」繼續沉默。
好不容易將玩了一身泥巴的忍冬找來,許久沒能坐起來的秋娘霍然坐起,「你!」來不及發聲,她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心髒跳得幾乎跳出口腔,旋即軟倒在凝碧的懷里。
「不要生氣呀∼∼小姐∼∼」凝碧哭喊起來,她是這麼的害怕,「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噓噓--不痛不痛,凝碧在這里--」
這焦急又溫柔的聲音讓秋娘神智稍復,她覺得自己用力地抓住凝碧,事實上,只是軟軟的攀住她而已。
「凝碧,我心頭--鬧得很。」秋娘趴在凝碧懷里發抖許久,強熬著發作的痛苦。心跳得連頭都劇痛起來,良久未曾發怒,卻為了這個不成材的弟弟動起肝火。
「姊姊!」忍冬撲到她的膝上,嚇得手腳都冰冷,「姊姊,冬兒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姊姊∼∼不要生氣,不要生冬兒的氣∼∼」在他幼小的心靈里,這個病弱的姊姊雖名為姊,事實上卻比母親還重要。他哭著,眼淚在烏黑的臉上沖出兩條淨白,手上的髒印子在她膝上留了好幾行。
他終究只是個健康活潑的孩子而已。這麼一想,秋娘心又軟了下來。
蓮兒恐懼地喂秋娘紫蘇酒,剛噙在口里,秋娘發現點滴也無法下咽,心頭一灰,落下淚來。
「姊姊!」
「小姐!」
滿滿的跪了一地的人,人人眼中盡是驚恐。
不要是此時,不要是這個時候--她強撐著神智,不讓自己昏迷過去,只是連開口說話都不能,臉一陣陣的發青。
「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溫暖的大掌覆在她布滿細碎汗漬的臉上,像是被扎了幾針,短促的心跳漸漸緩了下來,緩到幾乎停止,又挨了幾針,心跳又強了些,她胸口的郁悶仍在,只是緩過氣來。
許久沒有這樣大發作,她只覺得筋疲力盡,眼楮幾乎睜不開,朦朦朧朧中,她只來得及開口問︰「你是誰?義父呢?」就陷入深深的昏迷了。
看她昏迷過去,滿滿一地的人嗚地大哭起來,年輕的大夫搖搖頭,「她還活著。不要驚擾了病人。」大夫堅定地請跪地的人全出去。
「你--」凝碧嚇得心髒快停止了,淚眼模糊中,她才發現不是姚大夫。「姚大夫呢?」
他搖搖頭,示意不要驚醒昏睡的秋娘。
早已听說姚大夫病篤的消息,凝碧還是忍不住啜泣起來,他輕拍著凝碧,將她送出門。
「那,大夫您是--」
「姚世伯要我來的。」他開口道。這位斯文的大夫滿身風塵,臉上有著年輕的他不應有的風霜,「我姓谷梁,單名朗。」
比梁大夫就這樣住在姚大夫宅里,每天過來看秋娘。
秋娘郁悶數日,終于開口問︰「義父呢?」
忍冬經過這一嚇,每天都乖乖的來姊姊的房間讀書寫字,他悄悄地瞄著這個偉岸又年輕的大夫。
「姚世伯有恙。」他向來寡言,只靜靜地幫她把脈。
她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流淚。「什麼時候的事情?」她脆弱得像是一踫就要碎了。
「花神生日前一晚。」若不是听過別人議論她的聰慧,他真會錯認眼前這位病弱殆死的病人,真以為她是閨閣弱質。
「--義父要你照顧我?」她抬頭,眼中的火苗還沒熄。
「是。」他輕嘆一口氣,「謝小姐,其實,任何大夫照顧妳,結果都差不多。」
「因為我藥石罔顧?」她輕輕笑了起來,這微微的笑卻讓她病得陰暗的臉也亮了起來,「這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想多活幾年。」她沉默片刻,「冬兒。」
「姊姊。」他已經忍不住紅了眼眶。
「夠了。你長大前,姊姊是不會有事的。」她溫言道,「讓小廝把你的筆墨收一收,回書房去吧!」
「不要!」忍冬拉住秋娘的手,「我不要離開姊姊--」那次秋娘發作得幾乎死去的恐懼深深地銘刻在他心底。這大宅,大娘總是在佛堂念經,五姨娘總是東忙西忙,真的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的,是這個躺在床上不能動的姊姊。
萬一姊姊怎麼了--他光想到就怕得要死。
直到秋娘再三保證安慰,才讓忍冬依依不舍的離開。
「你很疼愛幼弟。」谷梁朗在床邊的凳子坐下來,「越疼愛,越容易生氣惱,這對妳的身體太不好了。」
「我就這麼一個幼弟。」她躺在迎枕上,「大夫,我要再活五年,可能夠?」
比梁朗沉吟片刻,「妳的壽算,已經超過了醫家預期。」
「也就是說,多活一天,都算賺到了?」她自嘲,「我沒那麼貪心。我只想多活五年。」
「一天賺過一天,說不定妳活得比誰都久。」他微微一笑,卻讓秋娘怔忡了一下。
她見過這位大夫麼?仔細打量他,只見他樸素青袍,洗去一身風塵之後,劍眉星目,容顏端凝俊逸,但是隱在青袍下的肩膀極寬,身材魁梧,幫她把脈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他的指月復有薄繭。
這位大夫,不是大夫這麼單純而已。
不,她不曾見過他。
她倒是忘了我。谷梁朗苦澀一笑。不過是一面之緣,怎麼會記得呢?只是這些年,她的病一直讓他掛心,發憤鑽研醫學,也有幾分想替她除此惡疾。
這病癥縈懷如此之久,有時他也恍惚起來,不知道介意的是她的病癥,還是她那眼中的火苗。
原擔憂來的時候只來得及祭拜她的墳,不承想這些年她竟熬了過來,幾次診脈,結果都令人心情沉重。
無藥可醫,藥石罔顧。若不是他仍有要務在身,他的確想留下來盡力試試看。
盡什麼力呢?她是決計活不成的--
「義父是我害死的。」她苦澀地說,在這位陌生的大夫面前,少有的流露出真性情,「我卻連為他慟哭一場都不能。」
「郁悶于心,反而有害。」谷梁朗很平靜地道,「姚世伯年紀大了,順天命而逝,謝小姐毋須內疚。」
秋娘無聲的落淚,點點滴滴如珠玉滾落,隱忍在心里的種種情緒,的確已經再也忍不住了;待她收住哭泣,谷梁朗只是安靜的陪在她身邊,遞給她干淨的布巾。
「失態了。」她抬起頭,問︰「谷梁大夫,您還能待多久?」
比梁朗倒是小小的驚訝了一下。他從未表達離意,這位臥病女子怎麼猜到的?
「大夫俠氣風流,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她恢復從容,「您醫術高明,又不像義父年邁歸隱,我猜您只是偶遇故人,不忍有違所托。只望大夫臨去前能為我薦其他大夫,秋娘銘感五內。」
丙然靈慧!他向來少有表情的臉也隱有笑意。
「這是自然的。」
秋娘也對他笑笑。
原以為只是意外的交會,暫聚後各分東西。雖然縈懷如此之久,但是無力回天的病患,谷梁朗也不會多費心思,省下搶救無望病患的時間,他還可以多救幾個應該活得下去的病人。
再說,他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只是,上天自然有祂的旨意,命定兩人必有其牽扯未盡--
這樣病弱,她也過了二十年。
看著和自己相同年紀的凝碧忙來忙去,秋娘默然擁被坐著。
當初父親知道她痼疾難愈,花錢買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凝碧替她避災。打小一起長大,凝碧一年年的如鮮花般展顏,她的病還是絲毫起色也沒有。
但是--凝碧,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小的時候,她病得萬分不耐,凝碧總是在她身邊細心照顧,不畏懼她那暴烈性子,也不過多她一個時辰,凝碧就自居姊姊,不厭其煩地照看著她。
她酷愛讀書,凝碧也陪著她識字,有時病得起不了身,凝碧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念給她听;幾年念下來,等她主家以後,凝碧這個羞澀內向的大姑娘,得當她的腿、她的手和嘴,到處和管家伙計們周旋。
凝碧知不知道她心儀的謝大掛著她?她想,凝碧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說不講,只是一心一意的為著她。
「凝碧,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正忙著指揮小丫鬟收春衣的凝碧,狐疑地轉過頭,「小姐,妳不好好的養病,嚼什麼舌根?」她模模秋娘的額頭,「沒事呀!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我要妳說。」只有在凝碧面前,她才會露出那種無理取鬧的脾性,「說嘛。」
凝碧好脾氣地輕輕拍拍秋娘瘦得伶仃的手,「要我說什麼呢?對小姐好是應該的。不說主僕之義,咱們打小一起長大,看妳病得這樣,我又分毫替不得妳,這麼大一家,就靠妳這身病鼻撐著,小姐不當我是下人,待我比姊妹還親,我干嘛不對妳好?」
秋娘握著凝碧溫軟的手,「--若不是有妳在,我早讓大伯吞吃了。」
「胡說什麼?」凝碧輕輕打她的手,「亂講亂講,大爺心是大了點--」她不太放心地睇了丫鬟、婆子一眼,「到底是一家骨肉,誤會是有的,怎麼可能--」
突然滿屋子漆黑,丫鬟們都叫了起來,突覺一個黑影撲上來,凝碧慘叫一聲,「小姐∼∼」接著是一聲痛叫。
丫鬟們驚慌得不得了,又有人闖了進來,和那黑影動手,窗戶呼剌一聲被沖破,兩條人影在花園里打得難分難解。
十五月色正明,只見谷梁大夫和個蒙面人拳來掌往,看得人眼花撩亂,丫鬟忙著點起蠟燭,秋娘雖受驚嚇,幸好安然無恙。
但是倒在她身上的凝碧卻從左而右橫了一刀,血流如注。
「凝碧?凝碧!」秋娘拚命搖她,發現她氣息微弱,秋娘心口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