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全球、隸屬帝國集團的著名六星級帝王飯店,今晚二樓宴會廳的大包廂特別安排歐式自助餐,供半年前就已預約的私立貴族道寧中學,第三十二屆某班同學會享用。
這次的同學會出席率,是歷年來最高的。
出國留學的同學,都已完成學業回到台灣,另一方面則是沖著帝王飯店的美食而來。
進場時間一到,主辦人熱絡招呼著赴約的同學,臉上堆起職業性的笑容。
「你是……偉仔嘛!唉呀!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類似的問候此起彼落,場面相當熱絡。
進場時間約莫過了半小時,班花朱碧雅挽著一名俊雅的男子入場,兩人出色登對的外型,教人眼楮為之一亮。
主辦人這回更是卯足了勁招呼,還不忘恭維一番。「哇!從小美人變成大美人了。」
朱碧雅綻開淺淺的笑,渾身上下散發出名門千金的高雅氣息,懾人目光。
「你的嘴巴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麼甜。」她嘟了嘟唇,嬌笑道。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主辦人在高中時期,除了是班上的康樂股長外,亦是校內各大活動的主持人,成就了他吹捧的功力。
「身旁這位大帥哥,想必就是你的阿娜達羅!」
他一邊說著,一邊俐落的掏出名片,遞給她身旁始終一語不發的男伴。「請多多指教。」
他神情得意,顯然信心滿滿。
卓岳認真的看著名片上的頭餃︰
威武集團台灣分公司業務部經理趙福助
威武集團在商場上是老字號,以食品業起家,近年來業務觸角伸向各業,成績還算不錯。
不到三十的年紀,便榮登經理一職,也難怪他會如此自負。
「很抱歉,我沒有名片。」
他向來不興交換名片這一套,多余、沒必要,雖然隨身攜帶著,不過卻不是用來攀關系的。
趙福助卻以為他拿不出名片,是因為身分、職位搬不上台面,認定他是個靠外表吃飯的小白臉。
不過朱碧雅家有的是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也不好說什麼。
「沒關系,往後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盡避開口。」趙福助一副提拔後進的姿態。
卓岳禮貌性的頷首,算是接受他的好意。
朱碧雅本想開口說明,但卓岳已領著她入座。
這可讓趙福助更堅信自己的推測了。
「各位親愛的同學,請開始取用美食,待會的活動請大家多配合。」
他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朗聲宣布。
以前在學時比較好的同學,三三兩兩的圍聚在一起,形成幾個小集團,一談起往事,陌生感頓時消失,彷佛又回到年少輕狂的歲月。
出席這次同學會的,無論男女皆攜伴參加,暗中較勁的意味十分濃厚。
既是貴族學校的學生,家境自然比一般學校的學生優渥,每個人都是千金、少爺,備受呵護。
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說起動听的應酬話,個個不落人後,氣氛倒也融洽的近乎平淡乏味。
听著周遭的談話──男人高談闊論事業成就、女人則互相交換名牌新品情報,卓岳覺得無聊透頂。
飲盡杯中的高級紅酒,他有了離開的念頭。
在室友的陪同下,安蕾和她們搭著計程車來到帝王飯店。
她一身的行頭──名牌洋裝是室友冷艷借她的、名牌細跟鞋是她們合買送給她的,至于帶點成熟風的發型,是辛卉硬拉著她去發廊做的,臉上精致的彩妝,則是祝心蘿和馬淇朵替她上的。
她一整天,就像尊女圭女圭任憑她們打扮。
她實在不明白,為何她們非要她參加同學會不可,而且還幫她支付十分昂貴的與會費用。
似是背後有什麼詭計正在進行,但這樣懷疑好朋友,又讓她覺得不應該。
在馬淇朵的護送下,安蕾來到二樓的同學會場地,連想逃都沒機會。
在她的注視下,安蕾只能硬著頭皮推門而入。
偌大的空間充斥著食物的香氣,以及嘈雜的談笑聲、餐具踫撞的清脆聲響,壓根沒人察覺她的姍姍來遲。
這反倒令她松了一口氣。
在這個班上,她一向是被忽視的一員,她早已習以為常。
以前家境好的時候打不進這個圈子,現在必須負擔債務的她,就更甭談了。
垂著頭,站在包廂門邊,決定十分鐘後就離開。
到時朵朵和小艷應該回家了,她可以找家咖啡廳打發時間,然後再打道回府。
她暗自盤算著。
殊不知,從她一進包廂,便抓住了卓岳的目光。
他眯起眸,隔著人群凝望她。
幾年不見,她的外表變了,但他仍一眼就認出她──她還是一樣喜歡獨自站在角落,冷眼看著身旁的一切。
他打消離開的想法,至少她在的這段時間,他可以再忍忍這庸俗的派對。
認識她,是在一次暑假的文藝研習營上。
來自台灣全省鎊地高中、職學生齊聚一堂,最後他們編列在同一組,自然而然就認識了。
他之所以參加,純粹是為了多一項活動成績,有利于申請就讀哈佛大學。
一星期後,研習營結束,大家紛紛互留通訊方式,無庸置疑的,出眾的他成了女孩子們告白的對象,除了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並且與他離得遠遠的。
但她面對其他人時,總是面帶柔順的笑容,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
單純、溫柔、不多話的形象,激起同寢室男同學們的征服欲,幾個人甚至還為了她而打起賭。
後來,被她拒絕的男同學們面子掛不住,反過來狠狠的取笑、羞辱她。
當時,他無心撞見她傷心哭泣的模樣,還幸災樂禍的覺得她活該。
第二次,是在他上哈佛大學後,趁著寒假回台灣,到育幼院當義工,沒想到某個周末居然遇上也是義工的她。
她對小朋友耐心十足,始終都噙著和善的微笑,小朋友似乎和她很熟稔、也很喜歡親近她。
一問之下,才明白她只要有空都會過來幫忙,已經持續好幾年了。
這短短一天,讓他首度見識到那麼有耐性的人,似乎完全沒有脾氣……
正因如此,他才會對她印象特別深刻吧!
回憶起往事,卓岳的心緒有些復雜。
「咦?你是……」
主辦人趙福助「眼尖」的看見,宛若雕像杵在門邊的「入侵者」,支吾半天,完全叫不出她的名字。
他這麼一喊,眾人皆安靜下來,轉頭看向門口。
安蕾愣怔住,不知所措。
距她幾步之遙的朱碧雅,端詳幾秒後逐步走至她面前。
「你是安蕾,對吧?」
朱碧雅的語氣有一點不確定。
她比起高中時要漂亮許多,不過眉眼間的神態卻一如往昔。
安蕾尷尬的點點頭,勉強擠出笑容。
「我是朱碧雅,好久不見。」她熱絡的打招呼。
她熱情大方的個性,使她成為深受男女同學喜愛的校花。
安蕾僵硬的頷首示意,想逃的益加強烈。
「哦──」趙福助拉長尾音,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個文藝女青年哪!」
他語帶調侃,微微發福的臉笑起來,有幾分神似面包超人。
安蕾雙頰漲紅,低垂著頭顱,下巴幾乎抵在胸前。
朱碧雅左顧右盼,狐疑的問︰「你男朋友呢?」
邀請函上明白寫著「出席者需攜伴參加」,所以她問的理所當然。
其他人也跟著東張西望,試圖找出她的男伴。
唯有卓岳清楚,她是一個人來的。
「呃……」她咬咬唇,搖搖頭,低語道︰「沒有……」
「沒有?」趙福助揚高音量,表情古怪。
安蕾臉上的紅潮蔓延至頸項,彷佛犯錯的孩子受到責罵般。
「唉喲!你怎麼老是在狀況外呀!」朱碧雅淺笑道。
她其實沒有惡意,卻因為從小便被捧在眾人手掌心而養成自我的性格,導致她完全沒顧慮到別人的心情。
安蕾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自卑的情緒油然而生。
卓岳劍眉微蹙,納悶的看著現下的情況。
他以為高傲如她,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事實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對不起。」安蕾習慣性的道歉,沒有自信的缺點表露無遺。
氣氛凝滯須臾,隨之爆出笑聲,每個人又若無其事的用餐、閑聊。
朱碧雅遞給她一個白瓷盤。「先吃點東西吧!」
她友善的態度讓安蕾十分感激。「謝謝。」
隨便夾了幾樣菜肴,依舊站在最角落進食,完全無法打進團體、也無心打進。
她低著頭囫圇吞棗般的將美食塞進口中,一心只想著逃離現場。
突然眼前一黑,兩團黑影擋在她前面。
她緩緩抬起頭,嘴里還塞滿了食物,鼓脹著雙頰宛若生氣的河豚,模樣煞是滑稽。
「我來替你們介紹一下。」朱碧雅挽著卓岳,依偎在他懷中,相當甜蜜。「我未婚夫卓岳、這是我高中同學安蕾。」她替雙方引薦。
說是未婚夫也不盡然,畢竟並未舉行訂婚儀式,也尚未對外公開。
安蕾雙眼圓睜,食物含在口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像是看見外星人入侵般驚恐。
听到他們的關系後,安蕾心里有種難以言喻的……嫉妒?!
卓岳冷冷的盯著她,俊逸的臉孔沒有絲毫表情。
沒人看得出來,他的情緒正劇烈起伏著。
朱碧雅仍沒留心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涌,滔滔不絕的逕自講著,卓岳和安蕾卻一句話也沒听進去。
時光彷佛瞬間拉回多年前,雙方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今天怎麼一個人來?你男朋友呢?還是你結婚了?」朱碧雅連珠炮的發問,似是關心,實則八卦成分居多。
在他的注視下,安蕾竟緊張的開不了口。
「噎住了?」朱碧雅疑惑的問她,並沒有要替她順氣的意思。
她吶吶的搖頭,低垂螓首,回避他如無底深淵的黑眸。
「真是難得,沒想到你今年會參加。」朱碧雅綻開一抹絕麗的笑,燦爛眩目。「對了,現在在哪高就?」話鋒一轉,又是制式的問題。
總是這樣的,當學生時比學業、比追求人數,出社會後,比事業、比另外一半的優劣。
她頓了頓,才小聲且輕描淡寫的回答︰「我在寫作。」
「哦?你是作家?」朱碧雅像發現新大陸般嚷嚷著,讓她再度成為焦點。
倒是卓岳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她的文筆和縴細的筆觸,總是能夠打動人心、讓人忍不住沉溺在她所營造的喜怒哀樂各種情境中。
「出了幾本書?哪家出版社?我找來看看。」朱碧雅語氣殷切。
一旁則有人附和。
「沒什麼,只是興趣……」安蕾並不想著墨太多,希望話題就此打住。
不過,她的願望沒有成真。
「說來听听嘛!般不好我們看過你的大作咧!」
十足的官方說法。
「對啊!說來听听看。」
大家興高采烈的催促。
「真的沒什麼……」她還在做最後掙扎,搖頭苦笑。
由于她天生好脾氣、又耐心十足,說話總是輕輕柔柔的,因此她的拒絕壓根不具任何說服力。
換句話說,大夥是吃定她了。
一陣鼓噪聲浪,安蕾在無法抗拒下,只好紅著臉招供。
「我寫的是……」她深吸一口氣後,一股作氣說完。「我是羅曼史的作者,筆名是安琪兒,目前出了三十幾本書……」
語畢,所有人面面相覷,消化完她的話之後,紛紛露出輕藐的笑。
「安琪兒?都幾歲了,笑死人了。」
趙福助毫不客氣的撇唇訕笑。
「那你一定有很多戀愛經驗羅?」一名打扮走在潮流尖端、職業是知名女服裝設計師的女性,提出了一般人共同的疑問。
不想解釋太多,她索性承認。
卓岳黯下眸,遮掩眼底的詫異和質疑。
「唉呀!真是看不出來,時間果然會改變一個人。」朱碧雅睜大水眸望著她,揶揄之意溢于言表。
「像她這種外表清純的女人,事實上專門搶別人的男人……」
安蕾默不吭聲,把他們的譏諷當作耳邊風,已經習慣到麻痹了,所以並不特別感到難過。
她也不會因為他們的取笑,就放棄寫作。
這是她的經濟來源,而且稿酬不比一般公司行號主管的薪資差。
即便如此,她卻無法揮霍。
身為長女的她,一半以上的稿費收入都要幫經商失敗、欠下大筆債務的父親還債,並且還要提供父母生活費。
卓岳默然的瞥了她一眼,十分看不慣她一副被欺侮的小媳婦樣。
在長桌上端了杯香檳,轉身「一不小心」撞到她,澄黃的液體冷不防濺在她的名牌洋裝上。
「抱歉。」他不疾不徐的致歉,態度從容不迫。
反倒是她慌張的樣子,才像是肇事者。
她低呼一聲,反射性的抬頭,不期然的與他四目相交,連忙垂下頭,粉靨浮現紅暈。
「岳,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呢!」朱碧雅愛嬌的埋怨,仍舊沒有幫忙擦拭。
「沒關系……」她扯開微笑,沒有生氣的徵兆。
「你還是回家換掉比較好,有礙觀瞻。」卓岳冷冷的建議。
安蕾的心微微刺痛,他的話對她的影響力竟如此大。
她可以忍受所有人的嘲笑,卻無法接受他的淡漠。
為什麼?她無聲地問自己。
見她沒有離去之意,卓岳在眾目睽睽下握住她的藕臂,打開包廂門,半強迫的將她「趕」出去。
她的心涼了半截,沒勇氣看他冷峻的表情。
「帳單寄給我,清洗的費用我會負責。」他遞給她一張質地高級的名片,然後準備踅回會場。
「不必了。」安蕾不假思索的回絕,聲音里有著堅決。
他回頭凝睇她,發現她雪臂上有幾道紅色指印,沉默一會,才緩緩說道︰「這里不適合你。」
她因他簡單的一句話,內心的自卑不自覺地開始興風作浪。
連他也瞧不起她,和那些人沒兩樣……
她的心無比沉重,眼眶泛酸,咬緊牙,不讓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邁開步伐,轉身的瞬間,淚還是不爭氣的奪眶而出。
卓岳站在原地,眸光深斂的望著她微顫的肩頭,直到她縴荏的背影消失在長廊上,他才收回視線。
他並未再回到包廂,而是選擇不告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