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老天爺往往不從人願,事與願違。
湯巽這幾天有了深刻的體悟。
找了幾天的律師,全都無功而返,令他十分喪氣,面臨了前所未有的難題。
眼前,唯一肯接下案子的律師,只有一個人──那個被他退貨的怪異菜鳥女律師。
「嘖!」湯巽緊皺著眉,沒了工作的心思。
他看了眼腕表,才赫然發覺已超過下班時間一個多鐘頭,這也表示他苦思了這麼久的時間,仍無解決之道。
今晚,他不若往常一樣加班到深夜,因為七點半和女友相約吃飯。距離兩人上一次見面,是半個月前的事了。
堡作固然重要,但愛情也需要經營,湯巽深諳此道。
所以每隔一段日子,他就會邀女友共進一頓豐盛的晚餐,送上一份禮物,一同度過浪漫的夜晚,是他維系彼此多年感情的訣竅。
收拾好物品,整理好儀容,他離開辦公室。步出大樓,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來,湯巽不由得拉緊黑色大衣來驅走寒冷。
這是台灣入冬以來罕見的低溫,據說不到攝氏十度,冷歸冷,倒頗有冬季獨有的味道。
他疾步行走,冷不防被一道竄出的黑影嚇了一跳。
「晚安!」是情緒高昂、精神奕奕的女性嗓音。
湯巽的腦中掠過不祥的預感,定下心神,低頭看清楚對方的長相,然後俊臉迅速垮下,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這麼晚才下班?好辛苦喔。」耿唯心露出一貫大大的笑容,是她素淨臉龐最佳、也是最純粹的妝扮。
湯巽不想理會,決定對她視若無睹,漠然的越過她。
「今天真的好冷。」耿唯心呵著氣,暖和凍僵的雙手,亦步亦趨地尾隨其後。「湯先生要回家了嗎?」
湯巽加大步伐,充耳不聞,亟欲擺月兌她的糾纏。
「我怕像上次那樣打擾你上班,所以在這里等你。」耿唯心小跑步跟上他,嘴巴也沒閑著。
湯巽的眉心擠出兩道深溝,仿佛耳邊有蒼蠅在嗡嗡叫,吵個不停。
「Boss說你很需要我。」耿唯心的聲音里有掩不住的開心。「當然,我也非常樂意幫你打官司。」
湯巽受不了她的聒噪,猛地止住腳步,轉過身想制止她跟隨、斥喝她閉嘴。
沒料到他會突然停下來,耿唯心的臉直接貼上他的胸膛,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剎那間無法呼吸。
湯巽立刻彈開,好像她有傳染病似的,流露出嫌惡與不耐煩的神情。
雹唯心對他傷人的反應不甚在意。「唔……你身上好香,好溫暖。」她羞澀的笑了笑。
「我不需要你幫我打官司。」湯巽的語調比此刻的氣溫還要凍人,俊臉冷若冰霜。「麻煩你離我越遠越好!」他沉聲低吼,很不留情。
他並非是個脾氣火爆的人,可是,她的穿著打扮和言行,就是莫名礙他的眼,讓他渾身不對勁。
「我們什麼時候談案情?」耿唯心耐著性子再問。
他明明就沒給她好臉色看,但她就是不怕他、討厭不了他,大概是他很帥的緣故吧!呵呵。
「不、需、要!」湯巽沒好氣的拒絕。
「可是,你很需要律師,不是嗎?」耿唯心不死心的繼續追問,律師本色展露無遺。
他瞪住她,竟然遲疑了起來。再拖延下去,他為母親討回公道的官司,恐怕一點勝算都沒有了。
「我會竭盡所能的幫助你。」耿唯心表現十足的誠意。
她的熱心積極,在他看來,不過是想賺錢的手段,像她這種金錢至上的人,會為了錢接下case,也就會為了錢背叛別人。
湯巽斂眸,不屑一顧的撇開她,不想再搭理。
他的步伐又大又快,耿唯心追趕到時,他已經坐上車。
見到她來,湯巽加快動作,啟動引擎、踩下油門,車子瞬間揚長而去,順利地遠遠甩開她。
雹唯心只能望著遠離的黑色轎車興嘆。「為什麼不讓我接case呢?」就因為她是女人?身為女人,就不能當律師嗎?「真奇怪……」她噘著嘴嘀咕。
她像泄了氣的皮球,垮著肩頭,慢慢的走去搭捷運回家,準備後天要開庭的資料。
縱使,她所負責的案子都是些小案件,甚至常為弱勢團體及個人打官司,只收取微薄的酬勞,但她覺得很滿足。
她不是聖人,當然也希望能像其他律師一樣,賺很多很多錢,可是她沒辦法為了錢,而漠視許多需要幫助的人。
五年前,她的父親因為付不起龐大的律師費用,而背負莫須有的罪名入獄,最後抑郁而終。
那時,她就立志要成為一名律師,盼望能減少同樣的慘劇一再發生。
回想起往事,耿唯心的心口微微泛起酸楚。
日子再辛苦,她都要撐下去!
握緊雙拳,她替自己加油打氣。
可能是走了一段路又忙了一天的關系,她覺得身體越來越熱、越來越沉。
不過還是硬逼自己強打起精神,沒有將身體的不適放在心上。
***
思考了一夜,湯巽默默做了一個決定,只要那個女律師再找上門,就勉為其難納用她,處理與曹家的遺產爭奪案。
到底希不希望她出現?湯巽陷入空前的難題。
步出辦公大樓時,他刻意張望四周,尋找是否有眼熟的身影。確定沒有以後,他竟暗自松了一口氣。
但思及聘不到律師的窘境,他的眉頭始終深鎖。
湯巽坐在駕駛座上,接完一通電話,要開車上路之際,赫然發現車窗上浮現一張因緊貼車窗而扭曲的臉,讓他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他吸氣,調整情緒,忿忿地按下車窗,惡臉相向。
「太好了,你還在……」耿唯心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湯巽睨住她因跑步而紅潤的臉龐,有股想立即離開的沖動。但終究還是忍下,強迫自己暫且摒棄成見,與她好好談談。
「上車。」他的臉部線條緊繃,口氣不太甘願。
「咦?」耿唯心愣住。
「有事跟你談!」他沒好氣的解釋。「你最好在我還沒改變心意以前,趕快上來。」明明有求于人,卻帶著幾分威脅。
「你想通了嗎?!」耿唯心很開心,繞過車頭,飛快的打開車門,就要鑽進副駕駛座。
「坐後面!」湯巽投以銳利的眼神,制止她坐他在身旁的車位上。
雹唯心卡在車門與座椅之間,姿勢不怎麼雅觀。「坐旁邊比較好談話。」她傻呼呼的直言。
「坐後面!」湯巽咬牙,加重語調,冷冷的命令。
雹唯心盯著他好一會,懷疑她若不照做,會被他的長腳狠狠踹出車外,因為他的眼神殺氣騰騰……
于是,她緩慢的往後爬,退出前座,重新移到後方坐定。
湯巽從鏡中看到她不懂含蓄,和花痴沒兩樣的目光,頓時產生一陣強烈反感。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選擇忍耐。
車子上路,耿唯心像個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歡呼了起來。「哇!我第一次搭賓士耶!」
湯巽的俊顏由青轉黑,緊握住方向盤的手,指節微微泛白,藉以發泄滿腔的怒氣。
雹唯心東模模、西瞧瞧,對每樣東西都充滿好奇,仿佛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不要亂動我的東西!」湯巽沉聲斥喝。「你安分的坐好。」
「噢……」耿唯心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規矩的乖乖坐定,繼而把視線轉移至窗外的景象。
湯巽這才得以專心開車,注意路況。
十分鐘的路程,他載她來到一家高級咖啡廳。
女服務生見到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歡迎著。「湯先生,一個人嗎?」氣質月兌俗的女孩,有著柔柔的嗓音,是一所知名藝術學院音樂系的學生,每天下課後,都會到這家咖啡廳打工。
女孩初見他,便被他英俊的外表吸引,偷偷愛慕著他。
她決定,在聖誕節時向他告白,表達心意!
湯巽回以一記禮貌性的微笑,頭點了一半,才恍然記起此趟尚有人同行,只好改口。「兩個人。」
女服務生這才注意到,他身側站著一個穿著俗氣的女人,清麗的臉蛋頓時掠過一絲愕然。「是……跟這位……小姐嗎?」她受到不小的打擊。
湯巽頷首。天曉得他多想否認、多想撇清!
「這邊請……」女服務生神色黯淡,笑容已不復見。
招呼他們入座,她開始為他們點餐。
湯巽點了一杯不加糖和女乃精的藍山咖啡,然後把菜單還給女服務生。
雹唯心則捧著菜單端詳,嘴里念念有詞。「好多東西喔……看不完。」
「點你想吃的就行了。」湯巽放緩語調,盡量克制脾氣,避免引來更多好奇、驚異的側目。
「那我要重乳酪蛋糕、藍莓蛋糕、牛肉起士可頌、總匯三明治,以及一杯熱可可。」耿唯心一口氣說完,雙手把菜單遞還,並附上招牌笑容一枚。
她每點一樣東西,湯巽眉心的皺痕就越深,俊臉越沉。
年輕秀麗的女服務生盯著她,眼神透露出敵意。
雹唯心歪著頭、睜大眼,狐疑的與她對望。「怎麼了嗎?」她警覺地問。
女服務生連忙別開視線,復誦一遍他們的餐點內容。「請問有什麼錯誤的地方嗎?」
「沒錯。」耿唯心搶答,然後接著小聲的說︰「可以麻煩你盡快上菜嗎?我好餓……」
「呃……」女服務生微愣。從沒看過像她這般「直接」的女生……
「嗯……好,我會特別叮嚀廚師。」礙于正在工作中,她也只能牽動嘴角,陪笑應允。
服務生離開後,逼得湯巽不得不正式面對問題。「找你來是想……」他頓住,並非拉不下臉來拜托她,而是想到往後因為案情需要,必須長時間、頻繁的與她接觸,而便有所卻步。
遲遲等不到下文,耿唯心興沖沖的追問。「想怎樣呢?」她睜大眼楮,十分好奇。
不過,湯巽一點都不覺得她可愛,反而覺得她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他斟酌再三,在她殷殷企盼的眼神中,終究還是啟齒。「爭取遺產的官司,我決定交給你。」
「喔──」耿唯心拉長尾音,隨後猛然抬頭。「欸?!真的嗎?」她的音量不小,成為咖啡廳里的噪音來源。
湯巽敷衍似的,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耿唯心的聲音比剛才更洪亮,招來許多白眼卻渾然不覺。
簡言之,就是「白目」!
湯巽一直心存質疑,這種少一根筋、甚至或許根本沒有神經的女人,到底是怎麼當上律師的?
他回避著她灼熱的感激目光與漾著笑、異常紅潤的臉蛋,沒有跟她多說一句話的意願。
雹唯心立即從隨身的便宜背袋翻出一疊資料夾和記事本,馬上進入工作狀態。
她一手翻閱資料,一手在本子上振筆疾書,連嘴巴也沒閑著,以律師的身分交代道︰「遺產官司的結果,向來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判決,不服的話,就要再上訴。」
湯巽盯著她專注認真的神情,對她前後判若兩人的轉變感到詫異。「嗯。」他難得有所回應。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搜集你確實是曹仲觀親生兒子的證據,這樣才有資格爭取遺產。」耿唯心告知他當務之急。
「證據?」湯巽低喃,若有所思。
「像是曹仲觀生前,是否曾資助你和你母親的生活費、或是銀行往來資料、書信……等等,證明曹仲觀曾對你有扶養的事實。」耿唯心為他解惑。
湯巽的面容凝重,這場闢司困難重重,但,他心意已決,開始了就絕不收手。
「最快、最直接的方式,當然就是檢驗你和曹仲觀的DNA,不過,這項可能性已經是零。」耿唯心在筆記本上的某一條方案上,劃上一條橫線。
她的語氣嚴肅,與平時笑容滿面的模樣大相逕庭,散發出一股不容忽視的專業與凜然。
湯巽不自覺瞅著她低垂的側臉出神,對她的排斥與厭惡感,驀地減少泰半。
一般而言,律師不是應該先和委托人談好價錢,才會給予官司方面的意見?
而這幾天下來,她死纏爛打的想求得這個如同燙手山芋、沒人敢接的case,不正是想獅子大開口,狠狠敲他一筆?
有關于價碼的事,她只字未提,就直指官司的進行方針。
正當他思索與困惑之際,服務生送來了飲料和餐點,
一嗅到食物的香氣,耿唯心的注意力旋即從文件中抽離,記事本隨手一塞,迅速抓起餐具,呼嚕嚕的吃了起來,絲毫沒有形象可言。
她狼吞虎咽的吃相,活像餓了許久的難民,湯巽不禁看傻了眼。
短短幾分鐘,耿唯心就把切成四等份的三明治解決掉,塞滿食物的雙頰,讓她看起來十分滑稽可笑。
然而,她並未因此緩下進食的速度,伸手端起置于左手邊的骨瓷杯,灌了一大口──
湯巽察覺她拿的是他點的咖啡,想開口阻止卻為時已晚。
「噗──」耿唯心差點把嘴里的東西全數噴出來。美味的三明治與最不喜歡的苦味摻雜在一塊,教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秀麗的五官因而扭曲變形。
湯巽戒慎恐懼的防備著,準備隨時逃離,免得遭殃。
幾經掙扎,似乎是饑餓戰勝了咖啡的苦滋味,耿唯心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態,用力一咽,讓食物滑入食道。
接著她把白開水喝了精光,直到口腔內沒有任何苦味,她才吁了一口長氣,仿佛歷劫歸來。
雹唯心拍拍胸口,再度著手進攻熱量驚人的重乳酪蛋糕。
這一回,她小心翼翼確認過杯里盛裝的液體是鐘愛的香甜熱可可,才嘖嘖有聲的啜飲起來。
她前後的表現反差極大,令湯巽嘆為觀止。
他不確定她是不是有雙重人格,但幾回接觸下來,可以斷定的是,對她生氣、擺臭臉根本無濟于事,起不了一丁點作用。
她的思考邏輯異于常人,不能用常理跟她溝通。
縱使她的言行舉止都出奇的詭異,不過,她總還是個律師,而不是一問三不知的草包。
事已至此,湯巽也只能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繼續和曹家對抗到底。
收回思緒,他招來服務生撤掉空盤,重新再點了一杯咖啡。
他品嘗著未添加調味的咖啡,濃郁香醇的氣息,滿足他挑剔的味蕾,亦松弛了他的神經,驅走工作一天下來累積的疲憊,達到撫平情緒的效果。
等他咖啡喝完,耿唯心也正好吃完了最後一口蛋糕,兩人分別放下瓷杯及小叉子,雙方不經意對上眼。
「好熱喔……」她以手當扇,扇著發燙的臉頰。「你不覺得很熱嗎?」她詢問他的感受。
「不覺得。」湯巽冷冰冰的回答。
「是嗎?」耿唯心搔搔頭,嘴唇微噘,納悶的自言自語。「可是我從今天一早就覺得好熱……」
湯巽沒把她無聊的話當一回事,也沒興趣知道。「這場闢司的價碼,你打算開多少?」他導入主題,不想和她說太多言不及義的廢話。
「價碼?」耿唯心一臉的茫然,眼神焦距渙散,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無法思考。「好像吃太飽了……」但為什麼身體反而越來越沒力?
湯巽睨住她,發現她的頭越垂越低。「喂!別吃飽了就想睡。」他還以為不會再因為她做的任何事而大驚小敝,但顯然他太高估自己的忍受力。
「嗯……」耿唯心逸出微弱的嚶嚀,隨後,她的身體往前傾,頭直接撞擊在桌面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听得出力道不輕。
湯巽英俊的臉孔蒙上一層陰霾,有股想掐死她的沖動。「耿唯心?!」他隱含怒意,伸手推她,試圖喚醒她。
她一動也不動,失去了知覺。
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湯巽竟也束手無策。
他是該一走了之,或是帶她離開?
在理智與良心相互拔河、猶豫許久後,他決定把她送回律師事務所,就當日行一善。
闢司還沒開始,他遭遇的問題就未曾間斷,為了幫母親爭一口氣、彌補她幾十年來所受的委屈,他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湯巽付完帳,起身攙扶起昏睡的女人。
當無意間觸及她的肌膚,他才赫然發覺她的體溫高得炙人。
這女人──連自己發燒了也不曉得?
他真的很想剖開她的腦袋,看看里面究竟裝了什麼。
湯巽強行拉起她,開車送她前往醫院就診。
回程途中,他反覆思索那個月兌線女律師說過的話──他必須證明自己確實和曹仲觀有血緣關系,才有足夠的籌碼和曹家人抗衡。
這又是另一個大難題。
湯巽黯下黑眸,眉間鎖著沉重的責任與負擔,抑郁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