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入秋,秋風一掃,滿地的枯黃落葉,掃得藍隻兒心煩氣躁,掃把一扔,她索性坐在石階上歇會兒,捶捶站到發酸的雙腿。
煩死了,這些葉子像是永遠也掃不完,才一閃神,掃完的地方又掉滿葉子,這分明是大伯故意找她麻煩的差事。
她咕噥著,雖然這是件苦差事,不過藍慶也著實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出個讓她打掃「梅靈居」的簡單工作,只要她把掉了一地的落葉打掃干淨,就算完成工作。
可偏偏老天爺找她麻煩,風一吹,葉子又掉了滿地,讓她掃了一整天,還是跟沒打掃前一樣。
「算了,不掃了。」
藍隻兒抬眸望著眼前精致的樓閣,從她兩天前來這兒打掃,她才知道梅靈居里住了個相當靈秀的女子,臉蛋精致,身段曼妙,還是個撫琴的高手。
驀然,清靈的琴音挾雜著淡淡的焚香味,從窗閣內流泄而出,琴音一會兒若流水,如涓涓細流滑進人的耳里,一會兒若高山,在重山峻嶺間高低起伏,總讓人不自覺,停下手邊的工作,細細聆听那醉人的琴音,心頭的不安也隨著琴音的流泄,而一點一滴消失。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眼前的紙門突然刷地一聲拉開,從里頭走出一名垂眸的美艷女子。
那名女子同樣驚訝于她的存在,微啟朱唇,聲音軟語呢喃。「你是?」
「小的……是新來的下人,叫藍平,是藍總管差小的來這兒打掃。」
藍隻兒惶恐地低下頭,眸光映滿那美麗的身影,女子一個旋身,一個舉手,都充滿女性的柔媚,連她這個女人都震懾于她的美麗,何況是男人呢?
她一定是他的侍妾……喉間突然躥出一抹澀味,她心口冒出酸氣。
他是個名震北方的大將軍,怎麼可能沒有女人隨侍在旁?而能被選中留在他身旁的女人,恐怕也不是泛泛之輩,琴、棋、書、畫可能樣樣精通,哪像她,不過是貧苦人家的女兒……
或許是眼前女子散發出來的尊貴氣質,讓藍隻兒不自覺自卑了起來。
「姑娘……呃…不是……夫人……小的……」
「原來你是新來的,難怪我沒見過你,我是沃雲深,你喊我沃姑娘即可。」
沃雲深嘴角抿著淺笑,絲毫不介意她不過是個下人。
「沃姑娘……彈得一手好琴……讓小的……情不自禁……忘了工作,只想听沃姑娘撫琴。」
她結結巴巴地解釋著,像是個乍見心儀人兒的毛躁小子。她身上有種很特殊的氣質,讓人不自覺臣服,甚至也讓女人忘了忌妒,只想目睹她的好風采。
「你听得懂我剛剛在彈什麼?」
「不太懂,但我感覺一下子像流水,一下子又像是攀爬高山。」她囁嚅著說道,對她,她帶著一點景仰,更帶著一點欽慕。
這樣的姑娘家,男人不喜歡都難!
「你說得沒錯,我剛剛彈的曲子有兩個段落,一段叫做水相思,一段則叫行無念,看來,你相當有這方面的資質。」難得遇見知音,沃雲深笑意更深了。
「沃姑娘過獎了,小的沒學過什麼音樂,只是誤打誤撞,湊巧猜中的。」
「別謙虛,你是我在這府里遇到的第二個知音,第一個是王爺,他雖是武將,卻有著比尋常男人更細膩的心思。」
看著沃雲深臉頰逐漸加深的紅暈,藍隻兒不知道為何,感到心口有些酸澀,對她的好感,剎那成了難解的忌妒。
「王爺的事,小的不敢妄自猜測。」她退了一步,隔開與沃雲深過近的距離。
「小姐!王爺來了,他想听你撫琴。」沃雲深身旁服侍的丫環碧晴,來到她身邊喚她。
「去將琴擺好,我馬上過去。」
沃雲深朝藍隻兒點點頭,立即拉起裙擺往屋里走去,她從敞開的紙門往內望,隱約可以看見李澤俊挺的身影,正與沃雲深自然地談笑著。
心頭猛地襲來一陣強烈失落感,她拾起掃把,小手緊緊握著柄端,不經意泄漏出她內心的不安。
低頭作勢打掃落葉,實則兩只耳朵正費力地竊听屋內,談笑自若的兩人。
「雲深!這幾天心情煩躁,想听你彈一曲,壓壓心火。」
「王爺,請務必放松,不要再想任何事情,這樣琴音才能入心。」
「听說,梅靈居來個新的下人,不知有沒有妨礙你清靜?」
「王爺說的可是藍平?他年紀雖輕,不過音感極好,很有這方面的天賦。」
說到藍隻兒,她朝佇立在庭院外的人影,笑了笑。
「當真?他是藍總管的佷子,一人來這兒依親,若有什麼需要,也可以吩咐他去取,他應該可以信任。」
李澤轉過頭,望著發愣的藍隻兒,沒意料他會轉頭看她,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回避他的注視,卻怎麼也掩不住,那逐漸狂奔的心跳。
敝了!那奇怪的感覺又來了,眼前的他,像是個嬌羞的小泵娘……
「咳!」李澤輕咳幾聲,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你彈吧,我心煩氣躁。」
「嗯!王爺,請听!」沃雲深淺淺一笑,雙手撫上琴弦,在她的指尖下,立即流泄出足以撫慰人心的悠揚琴音。
藍隻兒抬起眼眸,那令她心跳加速的視線,早就已經挪開了,現正定在沃雲深身上。
心,竄過一絲刺痛……
而這優美的琴音听在藍隻兒耳中,卻成了打擊她自信的利刃。
雖然她跟李澤一開始,是屬于對立狀態,但說實在話,那天李澤領軍的威武模樣,還深印在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有統馭能力的將領,才能將他麾下的士兵,帶領的井井有條。
而那天他狩獵回來的山禽,也毫不猶豫交由左子京,分給底下的士兵加菜,一個對士兵如此照顧的將領,鐵定有一顆體貼的心,縱使他對她總是語帶嘲諷,但他終究解了匹馬給她,她不過是個過路的陌生人,他依然願意這麼做,這些都足以顯示,他是個胸襟氣度大于尋常人的統帥。
他不需要開口,那尊貴的風采,已經顯露出他高貴的身份,像李澤這種男人,仿佛天生就有股魅力,讓男人、女人對他景仰,她自然也不例外,早已暗中傾慕著,還不自知呀!
若她想跟沃雲深爭他,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她是如此美好,而她卻什麼都不是……
夜深人靜之際,藍隻兒偷偷模模到井邊打了一盆水,再小心搬回房里,因為她敏感的性別問題,藍慶特安排她一人獨居,這樣也可以避開別人的耳目,延緩曝光的時間。
望著澄澈的水光,她奮力地將水打在臉上,努力搓洗那些煤渣,泥灰,為了掩人耳目,她一律在臉上搞怪,或許是她弄得太成功了,至今沒人識破她的女兒身,不過這也說明了一個更殘酷的事實──
若她沒扮回女裝,恐怕還是沒人會相信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她沒有沃雲深的嫵媚,也沒有她的多情。
臉洗淨了,恢復她原本白女敕細致的臉蛋,她看著飄動的水光,想要將自己看個仔細。
莫名地,她拿起藏在枕頭下的胭脂,那是她從家鄉帶來的惟一貼身物品,她在臉頰上抹了抹胭脂,試著對水面擺出一個最嬌媚的姿勢,手還不忘比個蓮花指,作作樣子。
可惜左看右看,她笑起來比哭還難看,而且笑的很不自然,很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強迫她笑一般。
「好丑!好丑!即使上了妝,我還是沒有辦法像她那麼漂亮。」
氣煞的藍隻兒,怒氣騰騰地打翻水盆,直到水盆落地發出的匡聲,才驚起她的理智。
天啊!她在做些什麼?
她為何要跟沃雲深爭取李澤的關注,在他眼中,她根本是個男人,他的眼光怎麼也不可能落在她身上,除非他有斷袖之癖。
藍隻兒不知道何時,她心中竟生了這樣的心思,她看到李澤與沃雲深談笑的樣子,那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態度。
她現在才知道,他對女人是可以如此溫柔,那如果他知道她是女人,會不會也如此對她?
不!不可能!
藍隻兒甩開腦中的思緒。他說過他讓府里的丫環吵到煩心,若她真成了丫環,恐怕會被趕出靖遠王府。
沃雲深跟她不同,她在他心中想必是特別的,才能享有如此的待遇,而她在他眼中,什麼都不是,又如何能獲得他的關注?
哎呀!想到他就心煩,或許根本是她在自作多情,自尋煩惱,他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她。
藍隻兒端著剛熬好的熱粥到梅靈居去,這幾天沃雲深受了風寒,常常躺在病榻上,惟一的女婢碧晴,必須隨時隨侍在側,以便照應,而她就是恰巧跟她們有些熟,又有些不熟的下人,自然成了跑腿的最好人選。
幫人端藥、打水,這類簡單的差事倒也難不倒她,就當她積善緣,做做好事,只是令她相當好奇的是,既然李澤如此偏寵沃雲深,為何只派給她一個丫環,而其他的丫環鮮少在梅靈居走動,就除了她。
正當藍隻兒想得出神之際,迎面走來一名打扮美艷的女子,一個不小心,兩人撞得正著,藥汁頓時灑了她一身。
「哎呀!你這混小子,你到底有沒有長眼楮?你知不知道奴家,可是陪在爺身邊侍候的青蓮姑娘,你這沒長眼的下人,青蓮非告訴王爺去,把你這個光長肉沒長腦的下人,給趕出去。」
青蓮盛勢凌人的態度,連身旁的丫環都是如此,眼見主子受委屈,也都叉著腰,大罵藍隻兒的不是。
「就是說呀!還不快跟青蓮姑娘賠不是!」
「是呀!你知道青蓮姑娘這一件衣裳有多責,這下弄壞了,你賠得起嗎?」
丫環們你一言我一語,極盡諷刺之能事,惹得她心火直冒。
「王爺會看上你?別笑掉人的大牙了,王爺喜歡的是梅靈居的沃姑娘,哪是你這種人,說謊總該打個草稿吧。」
眼前俗艷的女人,是她第一次看見,她才不相信,連這種女人,李澤他都會要。
「你!好大的狗膽,你這下人,竟然用這種口氣跟奴家說話,你不要命了是嗎?」
青蓮怒聲斥喝,不敢相信這靖遠王府里,還有人敢對她口出惡言。
「為什麼不能說?像你這種潑辣的女人,外頭的女人隨便挑一個也比你強,還敢大刺剌地說什麼王爺偏寵你,你不覺得羞恥,我都替你感到丟臉。」
她豁出去了!避什麼叮嚀囑咐,她今天什麼也不管,只想好好罵一罵眼前這個囂張的女人,她窮雖窮,可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藍隻兒絕不會任人如此糟蹋她。
「你!死小子。」青蓮氣得渾身顫抖,連臉上的濃妝都因臉部抽搐,而有抖落的跡象。
「你們這群死丫頭,還不快去找王爺來替青蓮主持公道。」
「是!」
三、四名女婢慌張地欠身,正要離去時,忽然听見李澤的斥喝聲。
「吵什麼?誰準你們在靖遠王府大吵大鬧?」
女人的叫罵嘴臉,最讓他受不了,他煩躁地擰起眉心,滿臉怒容。
「王爺!您快來瞧瞧,這下人竟然大膽這般羞辱青蓮,說青蓮比街上的女子還不如,這分明是在挑舋您的威信,靖遠王府怎會有這樣的下人?王爺,青蓮真為您感到不值呀。」
一番加油添醋的話,讓藍隻兒氣得渾身發抖,而李澤則是沉下了臉,臉上表情有著明顯的不悅。
「藍平!我是怎麼告訴你的?」
「我是為你好呀!像青蓮這種女人,根本不配留在你身邊,你何不睜大眼楮,看她那副德性,連鬼都不想要。」
她著實氣瘋了,顧不得什麼禮教規矩,直接月兌口而出。
「王爺啊!您听听,這下人說的是什麼鬼話,分明就是不把您這個王爺給放在眼底。」青蓮樂的在此時落井下石。
听到藍隻兒如此犯上的言詞,縱使李澤相當激賞他的勇氣與自信,但在眾多下人面前,他身為主子的威嚴絕對不容挑舋,不管是誰的錯,他的口氣基本上已經在挑戰主子的威信,若他今日放縱,他要如何掌管整個王府?
李澤斂下眉心,決定嚴懲。「藍平,既然你入府當下人,就要有下人的樣子,別以為仗著藍總管,我就不會動你,來人,把這混小子拖下去杖打四十棍,若死了就拖出去理了,哼。」
「等等──」李澤瞥了瞥她瘦弱的身軀幾眼,猝然改口道︰「給我重重的打二十棍。」
話說完,李澤甩袖,憤恨離去,而青蓮也挑舋地睨了藍隻兒幾眼。
「你們拖什麼?還不快把他拖下去杖打,若敢讓奴家發現你們放水,可別怪青蓮參你們一本。」青蓮威嚇地瞪了家丁幾眼,才在丫環的簇擁下,跟上李澤的步伐。
什麼?杖打二十棍?!
藍隻兒不敢相信李澤真會這麼做,就為了那個潑辣的野女人?
她是為了他好呀,她真的無法相信他會選擇那樣的女人侍候,他到底有沒有長眼楮呀?
「藍平!苞我們走吧,這筆倒霉賬就算你不識相,以後招子放亮點。」
「走就走,你們也不用手下留情。」
反正她的死活,都跟他無關。
只是,為何她的心,好疼,好疼……
為什麼連那種俗艷的女人,他都能這麼溫柔,而對她,他卻不能呢?
「隻兒,大伯都告訴你多少次了,在府里要有規矩,王爺是個皇主子,哪能容許有人在他府里放肆?雖然王爺曾告訴我,他很賞識你的勇氣,終究不能任意妄為,你是個女孩家,柔順些,會討人喜歡,個性也別這麼倔,你可別忘了,王爺一個皺眉,就能讓你人頭分家。」
藍慶一邊將竹籃里,一瓶瓶的傷藥堆在桌子上,一邊苦口婆心地勸著。
李澤雖會動怒,但也不至于如此嚴打一個下人,可見他真的氣壞了,一定是她這娃兒又說了什麼話,惹怒了他。
「我才不怕,像青蓮那種女人,哪配叫這種名字?那種俗艷的女人,沃姑娘都不知道比她好上幾百倍。」
「呸!則亂說話,這話要是傳出去,可真的會惹大禍,青蓮姑娘雖是出身青樓,但彈得一手好琵琶,王爺賞識她的才能,才將她帶回府中,每隔幾日可都會撥空到玉嬋閣,去听她的琵琶,至于沃姑娘,王爺不準下人到梅靈居叨優她,所以我也不怎麼了解。」
「那為何你還要我去梅靈居打掃?」
「這我就不知道了,王爺吩咐我找一個可信任的下人,到梅靈居去打掃,我想來想去,府里我最能相信的只有你,況且工作也輕松,就派你去。」
好怪!她真的猜不透他和沃雲深之間的關系,實在不太像主子和侍妾。
藍隻兒稍稍挪動發麻的臀部,隨即牽扯了皮開肉綻的傷處,疼得她滲出冷汗。
「天啊!好疼……」
「隻兒啊!挨了二十棍你還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跡,若你真被打死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爹交代?我的好隻兒,求求你別再惹事,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藍慶急喘著氣,滿心的擔憂。
「二十棍?他原本可要賞我四十大棍。」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心軟了?
她撇開視線,因痛而泛出淚光的眼眸,仍有著倔強。
「好了,別多說話,這些傷足夠讓你疼上好幾天,都下不了床,梅靈居的工作我會派別的下人去,至于青蓮姑娘,你就別去招惹她,她不是你這小小的丫頭招惹得起,听大伯的話,乖乖留在府里,保護你衣食無缺,別再生事了,不然下次我可沒有把握還保得住你。」
「大伯,對不起,我總是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給你添這麼多麻煩,隻兒真是對不住。」
看到藍慶語重心長的勸說,藍隻兒也不得不心軟。她現在是寄人籬下,哪有什麼資格耍脾性。「算了,隻丫頭,好好養傷,我會讓人拿些補藥來,記得要按時吃藥,我一個大男人,沒辦法幫你上藥,你得自己來,還是我幫你找一個口風緊的丫環來幫你?」
「不成!這樣我的秘密就有可能會泄漏,可能會危害到大伯,大伯請放心,隻兒可以自己來。」
「好吧,夜深了,你也趕緊歇息!」
藍慶多望了藍隻兒幾眼,才合上門,待他的腳步聲遠離後,疼痛難耐的藍隻兒,終究是掉下淚來。
好疼!好痛!
她這輩子從來沒讓人這般打過,他竟然這麼對她!
從小略讀詩書的藍隻兒,天生的傲骨,讓她的小腦袋瓜,沒有誰必須臣服誰的念頭,惟真有本事的人,才能讓她心服口服。
今日,李澤責罰她,她服氣,因為他是她的主子,但青蓮那招借刀殺人之計,讓她怎麼也不服!
她輕輕挪動身子,想要找一個最舒適的位子,才這麼一動,臀上的傷口再度滲出血來,疼得她齜牙咧嘴。
小心捧著藥瓶,忍著轉身的痛楚,她將藥粉灑在傷處上,藥粉滲入傷口帶來的強烈刺痛,讓她不得不咬緊唇,才不至于大叫出聲。
嗚……好痛!她真的好痛……沒想到他翻起臉來,真的六親不認。
藍隻兒這次真的體驗到,李澤說是就是,說到就做到的武將作風,她老是惹怒他,沒讓他氣得大開殺戒,已經是她三世修來的福氣了。
或許他,她只能藏在心底深處,默默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