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墨,潑灑台北盆地,遠離萬家燈火與馬路霓虹閃爍的市區,梅家位于天母的別墅,在夜里顯得格外冷清與寧靜。
二樓的走道,一條人影窸窸窣窣、躡手躡腳的來回在流泄出燈光的書房前,一會兒趴在牆壁前附耳竊听,一會兒貼著門板感應房內的狀況,舉措像是偷兒似的。
「什麼都听不到……」穿著睡衣的乃馨,試過各種方式之後,沮喪地背倚著牆壁垂頭喪氣。
「不知道悠月會不會在里頭睡著了?」也只有在椎名悠月听不見、別人都不知道的時候,她才敢以如此甜蜜熟稔的昵稱喚他。
她的心中有個夢,夢里有甜蜜的一對男女,男的是椎名悠月,女的是她,然後她膩在他的身旁,甜甜地喚著悠月、悠月,而他會用寵溺的眼神關愛著她……那個對誰都冷漠的男子,只給她一個人溫暖……
轟的一聲,美夢如被戳破的汽球,那個該是沉斂神秘的男子,搖身一變成為齜牙咧嘴的惡魔,對著她大行威脅恐嚇……
乃馨用力晃頭,努力將那個惡魔甩離腦袋。呼!太恐怖了,光是想象就令人毛骨悚然。
不過她還真沒用哩,可能是先前對他太過著迷,導致今日他再怎麼惡形惡狀,她仍舊可以繼續鐘情于他。
她對他跟前跟後也有一個多星期了,這幾天來,他和一般正常人一樣作息,每天接幾通電話,只是那些電話都和賭博月兌離不了關系。听他談話的內容,不外乎他又賭贏了什麼東西……
她真的很好奇他的賭運是去向哪位神明拜托求來的。他什麼都賭,賭注也千百種,除了最老套的銀子之外,車子房子亦無一幸免。她甚至懷疑,倘若他生在古代,是不是會拿別人的性命來賭?
想著想著,她不禁又打了個害怕的哆嗦。
「最後一次,再看不到听不到就回去睡覺。」打定主意,乃馨整個身軀匍匐在地,翹得半天高,左臉頰挨著廊道上的地毯,妄想借著門板與地板之間的縫隙,觀察房內的舉動。
然後,當她擺好姿勢,一切就緒,就要眯起眼楮時,房門突地被拉開-,
「你在干什麼?」威嚴有力的磁嗓自上方飄下來。
乃馨的視界不再只是暈黃的燈光,而是大放光明,兩只穿著男用室內拖鞋的大腳丫正出現在她眼前。
死了!被當場逮個正著,真糗!
這下她該怎麼解釋、如何月兌困?
正當乃馨苦惱焦慌時,椎名悠月的目光不由自主被那俏挺圓潤的臀形吸引,怔忡地失神。
他低覷小白痴了嗎?原來她的身材還挺有看頭的,玲瓏有致得教人大開眼界。
乃馨不明白椎名悠月盤旋心底的想法,當下只擔心如何編出一個完美的借口來說服他相信自己半夜不睡的原因。
她尷尬地爬起身,佯裝鎮定,「沒……沒事啊……我沒在干什麼啊……」她努力擺動四肢,假裝在運動。
「千萬不要告訴我你在做晚操。」椎名悠月一語中的。縱橫復雜的賭場多年,自然擅長看穿人心。
乃馨的動作陡然一頓,「呃……是啊!」她硬著頭皮繼續扯謊。
「在半夜運動?」
「我習慣這時候……動一動……」老天,他這樣虎視眈眈盯著人看,教她連謊話都說不好。
「隨你,但請盡量不要干擾到我。」這麼不誠實?!椎名悠月作勢關上門板,不信逼不出她的目的。
「椎名先生--」乃馨情急地喊住他,一只腳很快地擋在門板與門框之間,不讓他將門關上。
「你的房間在另一頭。」椎名悠月指指她身後,一副等著看戲的表情。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丫子,乃馨不自然的動動腳趾頭,心里知道自己的動作多麼唐突滑稽,卻仍不願將腳抽回。
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只想和他說說話--就算他不想和她說話也無妨,只要讓她能夠窩在一旁看著他就好。
和他共處一室是她的夢想。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辛苦打敗數以百計的情敵才掙得了這份工作,她不想白白浪費機會。
「你要做什麼?」
「椎名先生……我……」
她局促扭捏的模樣惹人發噱,椎名悠月輕咳了聲化解有些凝滯的氣氛,將門拉開,徑自轉身入內,「想進來就進來,別在外頭偷偷模模。」
欸?他看穿她的意圖了?什麼時候?乃馨心虛萬分地瞧著他的背影不斷猜測。
虧她還演了那麼久的戲……她抹抹額上急出的冷汗,踏著不安的腳步隨後走進書房。
「坐在那邊,別吵我辦公。」椎名悠月命令式的口吻,指著沙發椅,隨即安排好她的棲身之處。
「你真的在辦公嗎?」乃馨不太相信,很自然地便湊上前來一探究竟--果不其然,計算機屏幕上的畫面真是線上賭博游戲!
「懷疑我說的話?」啪的一聲關掉屏幕,椎名悠月凶神惡煞地質問。
「我沒有……」像是耗子踫到貓,乃馨縮頭縮尾,畏怯地連連吞咽口水,雙手擋在他的胸前,真怕他啃了自己似的。
「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你在玩•…︰」
「嗯?」他威嚇地瞪著她。
一個音節阻斷了她所有未竟的話語,「啊,一時口急說錯了,我什麼也沒看見……」他又擺出亞人嘴臉了,嗚嗚……她好怕……
「真的?」
乃馨用力點頭,「我朋友常說我是睜眼瞎子,我剛才真的什麼都沒看見。」為求保命,她不惜詆毀自己。
「我想也是如此。」椎名悠月雙臂環胸睇著她,越來越覺得逗弄戲耍她是件有趣的事。
他照例每年暑假之前回台度假,一成不變的生活,雖說只要有賭就不至于無聊,然而今年卻讓他覺得日子過來更富挑戰性,彷如每天都有新鮮事會發生。
這些新鮮事的源頭就是康乃馨。每每看見她膽小如鼠的抖顫模樣,他便開懷不已。
他不認為自己有虐待狂,但只要看見她的臉,不對她吼幾聲便彷佛對不起自己,然後越吼越自然,短短幾天便養成了習慣。
為了看她發抖的膽怯模樣,他甚至不惜讓她在自己面前頻繁出現,自行打破了一個又一個的原則。
「對了……椎名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乃馨欲退至安全距離外,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卻怕挑起他的怒火,只得乖乖呆站原地,膽戰心驚的低語。
她的雙手在胸前紐絞著,兩條手臂于焉將胸脯更往內集中,托高了那對柔軟的東西,不期然沸騰了椎名悠月的血液。
「說完就回去睡覺!」心緒突地躁亂,他不願承認自己為她所勾引。
不知多少女人對他搔首弄姿,個個妖嬈美麗、身材又火辣,而她,身材臉蛋都不及她們,他竟為了當事者不經心的動作而心猿意馬?
可笑!
「那你要答應我……」乃馨很想耍耍霸道的任性,無奈聲音不肯合作,抖得夸張。
他怒眉一聳,「你敢和我討價還價?」
「我不是……我只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乃馨嘴巴一癟,不由得委屈起來。他總是曲解她的意思,她好無辜喔!
「同意什麼?」
「听……說你的月光賭場正在征求台籍的服務生,我想毛遂自薦。」
「你?」椎名悠月斜睇一眼,由上而下打量著她。「為什麼想要應征這份工作?」
「因為……因為……」乃馨支吾其詞,言語能力突然消失。
哎呀,該怎麼說呢?難不成要說她有興趣,因為她喜歡賭博?一個女孩子嗜好是賭博,成何體統!
或者老實承認她迷戀他?不行,要是讓他知道她超級喜歡他,他肯定立刻轟她出去!
好為難……
「你再不說就得不到任何機會。」誠實招認喜歡他有那麼困難嗎?真是不坦白的家伙!
「是不是只要我說出一個原因,工作就是我的?」巴掌大的小臉染上燦爛的光彩。
「我評估的標準可是很嚴苛的。」椎名悠月無情地潑了她一身冷水。
蹦脹的粉臉瞬間泄氣。「必須具備哪些條件你才肯雇用我?」
「先說你為何堅持非得到這份工作不可。」他竟想從她口中听到對自己正面的評價,听她說說心里有多麼在意他。
亮燦的眸子骨碌碌的轉著,竭力搜尋腦海中所有可能過關的說詞,「因為我覺得你會是一個和善的好雇主……」
標準的睜眼說瞎話。乃馨好怕閃了舌,因為她說了謊。
現實生活中他的脾氣分明構不上好雇主之列,但只要她對他的幻想還存在,也許她會永遠抗拒不了他的不凡魅力吧,甚至要她不收分文跟著他,她都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听出她的敷衍,椎名悠月一肚子火氣,「你還愣在這里干嘛,我不是叫你坐那邊嗎?」
猝不及防的怒火令人驚悸,乃馨有半晌失去反應,像個行尸走肉移動步伐,呆坐沙發上。
「我告訴你,我是絕對、絕對不會用你的!」椎名悠月凶惡地瞪著她,語氣不僅強調了他的決心,也帶出了他的憤怒。
乃馨被罵得一頭霧水,不住回想自己方才說了哪些話……她是說了他的好話啊,他為什麼還那麼生氣?
「看看你穿的那是什麼睡衣!一點格調也沒有。春嫂沒有教你規矩嗎,她讓你穿這樣在家里面晃?」
「不關春嫂的事,我以為大家都睡了,才這麼穿的。」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睡衣款式,既沒袒胸也未露背,她自認趴趴熊的一件式睡衣穿在她身上很端莊,她還曾經穿著這件衣服陪葵葵去巷口的便利商店買關東煮呢,那時候都不見哪個人批評過她。
「明天你就給我上百貨公司去挑幾件新衣服,否則以後就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乃馨一听,急得跳腳,「可不可以不要?」
「無妨。」他狀似落得輕松的擺擺手,「明天你就搬出去,我要春嫂另請一位新工讀生。」
「不要!」她慌忙沖了過來,求情道︰「我買、我買,你不要辭退我!」說著,她心疼如絞,擰緊了一雙柳眉,抱著最後一絲期望,「別的地方不行嗎?」
「別的什麼地方?」台灣除了百貨公司、精品店外,還有哪些地方可以買衣服?
「我可以去五分埔買啊!那邊的衣服一百九就有很漂亮的款式了,而且遇到好一點的老板說不定還能殺價呢!」談起自己的經濟能力能夠負擔的店家,她終于露出沒有壓力的笑容。
「一百九?!」椎名悠月訝叫,很難想象的表情,「你說的是抹布吧?」
抹布?!乃馨愣看著他,突然分不清是他誤解或是自己說錯。
一百九十塊錢買一塊抹布,是他浪費抑或她太廉價?還是他其實不懂市場消費型態?
肯定是後者。乃馨拚命點頭肯定自己的想法。此時此刻她總算明了何以梅良立要罵他是敗家子了,他完全不明白當省則省的道理嘛!
「你是去或不去?」他張牙舞爪的獅吼。
以前怎樣他不管,但自她跟著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準她再穿著市價一百九的廉價衣服到處溜達,他絕不容許有人說她寒酸。
「去……我沒說不去啊!」她好快的辯解。
嗚……平日那種地方根本不是她主動會去的呀!活了二十二年,除了參加高中同學喜宴那次,心一橫至百貨公司咬牙挑了一件小洋裝,她便發誓再也不去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高級店面當凱子任人削了!
拜托,她一個月的薪水少得可憐,哪堪揮霍?何況專櫃小姐一個個都是吸血蛭,一被說服,非要人掏空荷包方能離開,誰敢自投羅網去送死?
「我明天就去買……」心在滴血、眼角在淌淚,她為好不容易賺來卻要輕易送人的鈔票悲哀。
「算了,我不相信你的眼光,我陪你去!」話落,椎名悠月自己都震愕。
他說了什麼?何時他變得那麼勤勞了?從懂得喜歡女生的青春期至今,未曾陪過哪個女人逛街購物的他,這會兒竟主動提議要當提貨跟班?
究竟是哪兒不對勁了?接二連三的反常,教他再怎麼逃避答案也得開始靜心檢視自己的心情。
瞅著康乃馨無知的瞳心,明亮的眸子里彷佛藏著深沉的意念,波光流轉,轉著沒有人知曉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