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床畔響起的腳步聲,單小桑吃力的睜開眼,只見康世熙單獨一個人回來。
「他沒來是不?」單小桑苦澀的扯開干裂的唇。
我毫不在乎她的死活——平雲飛的話言猶在耳,但康世熙卻說不出口。
誰都看得出來,她至今仍深愛著平雲飛,在這種時刻,誰忍心再傷害她一分一毫?
「我早該猜到的。」她疲憊的閉上眼,兩道晶瑩的淚水滑出了眼眶。
她真傻!他是那麼恨她,恨不得頃盡一切毀了她,他又怎麼會在乎她的生死?
當初,她根本不該逃離他身邊的,這輩子,他肯定是不會原諒她了,但起碼,她可以求仁得仁。
「別哭了。」康世熙輕輕拭去她的淚,輕聲安慰道。
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他對堅毅善良的她不只欣賞,還多了份莫名的崇敬。
「世熙……我真的很感激你,不但不嫌棄我的身分,還好心收留了我,這輩子我恐怕是無法償還這份恩情……下輩子,我一定會加倍報答。」
她氣若游絲的說道,仿佛交代著遺言。
「別胡說!」康世熙輕聲低斥道。「我不許你就這麼一走了之,你還得生下孩子,知道嗎?」
單小桑看著他,苦澀一笑。
她又何嘗不想生下屬于平雲飛的孩子?但她明白,自己的身分根本配不上他,也沒有資格替他生下子嗣,尤其是一想到他深沉的恨意、鄙視的眼神,她頓失了母性該有的那份堅毅。
她怎能那麼自私?生下另一個跟她一模一樣,命運孤單飄零的孩子?
所以,她想帶著這個孩子一起走,起碼可以免于他孤零流落人間,遭到世人冷眼諷笑。
包何況,孩子的爹也根本不要他!
像是感受到這股意念,下月復一陣陣幾乎快將她撕裂的劇痛再度傳來,單小桑雙手緊抓著身下的被單,硬是咬牙捱住了疼。
雖然這種幾刻中就有一次的陣痛持續不斷,也折磨得單小桑死去活來,但肚里的孩子就是遲遲沒個動靜,怎麼也不肯出來。
一個多時辰下來,這陣磨人的痛,幾乎把單小桑的元氣全耗盡了。
「再這麼下去,可怎麼辦?」就連一旁的產婆也亂了分寸。
康世熙望著面色蒼白似雪,幾乎已經痛昏過去的單小桑,一股不好的預感逐漸升起。
眼看她氣息越來越微弱,房內的兩人卻是束手無策。
突然間,她張開了眸子,虛弱的張開唇道︰
「替我告訴他……我欠他的……下輩子……一定會加倍償還……」
像是了卻了這世間唯一的牽掛,她悠悠的閉上了眸子,再也沒有張開。
康世熙用不著想,就知道這個「他」說的是誰。
看著她逐漸失去意識的美麗臉龐,他突然覺得,她自小一路走來,受了這麼多苦,或許這個結果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個最好的解月兌。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不小的騷動,幾名僕役的驚嚷,從院外一路傳來,康世熙還來不及反應,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宛如狂風般闖了進來。
一看到門口的身影,康世熙的眼底閃過一抹驚訝,隨即又黯淡了下來。
平雲飛雙眼緊盯著床榻上的人兒,再也移不開視線。
他告訴自己,他是要來揭穿她的苦肉計,證明這又是另一場拙劣的騙局,沒想到見到的,卻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
他的恨足以讓她死一萬遍,但一見到她蒼白虛弱的模樣,他的心竟然緊揪了起來。
「你把她怎麼了?」平雲飛的聲音飄渺悠遠得,似乎不是從他嘴里吐出來的。
「你來遲了一步。」
平雲飛驚詫的目光,倏然望向康世熙。
他的意思是說——
「不,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平雲飛喃喃搖著頭。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休想再用這種卑劣的方法一走了之!
八個月不見,她看來分外憔悴,緊攏的眉宇間,像是負載了全天下的愁似的,雖然蒼白得令人心驚,卻依然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你們立刻到東大街上訂口上等棺木,裁制些殮衣——」
當他回過神來,就听到康世熙正對下人吩咐後事。
「她沒有死,也不會死!」
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吼,嚇著了在場的一干人。
只見平雲飛挾著熊熊怒氣沖向一群下人,把他們一個個全轟出了門外。
「你來,快幫她接生,快!」
平雲飛拉著產婆,把她推向床畔,霸道的語氣幾乎不容商量。
「可是……她……她已經……」
「已經甚麼?」平雲飛語氣不善的吼著。
「她已經快斷氣——」
「住口!」平雲飛暴怒的打斷她。「她沒有死,她懷著我的孩子,還沒有生下來,怎麼會死?」
平雲飛此刻赤紅的雙眼、暴怒的臉孔,活像是凶神惡煞似的。
「康少爺——」產婆求救的望向一旁的康世熙。
「表哥,別難為產婆了!」
康世熙想拉開平雲飛,不料卻被他一掌甩開。
「你們別想再騙我!快替她接生,等孩子生下來,她就會醒過來了,听到了沒——啊?你們快動手啊——」
平雲飛像是瘋了似的,來回繞著兩人狂聲怒吼。
產婆一臉無奈的佇立原地,而康世熙則是一臉同情的望著他。
來回看著兩人的神情,平雲飛怔然停下腳步,半晌後,他遽然轉頭望向床上的單小桑,一個箭步就沖了過去。
「該死!我跟你之間的帳還沒算完,你又想逃走,這算甚麼?」
他粗暴的抓起她,使勁的搖晃著,奈何,單小桑仍緊閉著眼,沒有半點動靜。
「我要你給我撐下去,听到沒有?!」平雲飛霸道的吼道。「你欠我的還沒還,休想就這麼一走了之!」
但無論他如何的狂嘯怒吼,她卻依然沒有半點反應,像是鐵了心要離開他。
「讓她好好去吧。」
康世熙平靜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平雲飛怔忡的望著手里像是毫無氣息的單小桑,終于木然的緩緩松開了手。
「這是她留下的信,要我交給你。」
康世熙遞給他一大疊的信,平雲飛近乎麻木的接過手,拆開信,紙上的一字一句,全是對他的抱歉,以及深濃的愛意。
「原本不識字的她,卻為了你,硬是一字一字的學,一筆一劃的寫,就只為了減輕一點對你的歉意。」
平雲飛撫著上頭,仔細刻畫的一撇一劃,看得出她得用多少的毅力與耐性。
「她昏迷前還要我告訴你,她欠你的,下輩子一定會加倍償還。」
康世熙的一番話,讓平雲飛幾乎捏碎了自己的雙拳。
他應該是恨她恨得巴不得親手掐上她的脖子,但為何此刻他的心,卻痛得像是快被撕裂似的?
她究竟是對他做了甚麼?竟會讓他連恨一個人,也會痛苦至此!
「別離開我——求求你!」
突然間,他像是領悟了甚麼,在床邊跪了下來,俯在她身上痛苦的低語。
「我愛你——自始至終,我從沒真正恨過你,我只是被驕傲蒙蔽了理智,不肯低頭罷了……」平雲飛無比懊悔的說道。
他緊握著單小桑冰涼的小手,旁若無人似的,叨叨絮絮的對她訴說著愛意,只是,她卻始終緊閉雙眼,絲毫沒有半點反應。
不,他不會讓她就這麼離開他——平雲飛怔望著她美麗的容顏許久,霍然自床邊起身。
他知道,有一個人一定可以救她!
一言不發的,他遽然就往門外沖。
明月樓,一名俊逸男子倚立樓頂,欣賞著眼前秀麗的湖光山色。
只見他好看的薄唇勾起一抹笑,手上搖著才向一名文書生買來的紙扇,那份從容入定,仿佛沒有任何事能驚擾得了他。
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真是愜意得很——男子噙著笑暗忖。
「這位公子爺,您要不要坐船游湖啊?」
突然間,一位戴著草笠的老者,在樓下朝他喊著。
坐船?男子兩道劍眉微微一聳——有何不可?
半晌後,男子已經悠閑端坐在小船前端,由船夫掌著船槳,從容觀覽著明月湖畔的湖光山色。
「公子爺,我看您的模樣不像本地人,是打哪兒來的?」
「京城。」男子從容的一笑。
「難怪!我看您衣著、氣度,都跟咱們蘇州的百姓不同,原來是打從京城來的啊。」船夫眼底霎時堆起滿滿的崇敬,又接著說道︰
「听人說,京城可是天子腳下,里頭住的不但都是些巨賈名流、吃喝穿用也全是頂級,您瞧,我在這蘇州渡了大半輩子的船,不但京城沒去過,也從沒見過皇帝老爺長甚麼模樣,要是有天也能上京城走上一趟、看上一看,真是死也瞑目了。」
「京城里住的,不外乎是些終日謀權奪勢的偽君子,沒你想得那麼好,再說,皇帝跟你我一樣得吃、得喝,也沒甚麼不同。」男子含笑遙望著前頭的渺渺煙波。
「這麼說,公子爺是見過皇帝老爺了?」船夫一臉驚奇的望著他。
男子搖著折扇,神秘的但笑不語。
他要是真說明了自己的身分,怕不把這小小船夫驚嚇壞了?!
「公子爺,您可要往西邊走?那兒風景也是美不勝收,肯定讓您不虛此行。」
一旁的船夫,殷切的大力鼓吹道。
男子興致正濃,自然不肯放過這機會,只是他的利眸卻不經意掃及湖岸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不了,下回吧!」他遙望著那抹帶有幾分焦急的身影,淡淡的回絕道。
回到岸上,男子從容的收扇、撩起衫擺下船,大方的付給了船夫幾兩銀子。
「你怎麼來了?怎麼?終于記起待客之道了?」
霍令齌搖著折扇,對平雲飛淡淡的笑道。
幾天前他到杭州,順道繞到蘇州拜訪這位他鄉故友,沒想到看到的,卻是一張陰沉失意的臉孔。
幾乎是一眼,霍令齌就猜出他出了事,留下了落腳的客棧,他沒有多問些甚麼就離開了,早已料到平雲飛定會找來。
「我需要你幫個忙。」
依平家的權勢,在宮內自然也結識了不少權高位重的人士,而跟霍令齌是在平雲飛與父親赴京,參加世交的劉尚書壽宴中認識的。
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細聊之下才知道,他是來自皇宮大內的御醫,雖然年輕,卻教人不容懷疑他的一身真本事。
「喔?」霍令齌搖著紙扇,神態仍是一派的從容。「甚麼事這麼急?」
「時間緊迫,路上我再慢慢告訴你。」
來到平府恢宏氣派的大門前,霍令齌總算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不過——
「難產可是我第一回遇過。」霍令齌一手撫著下巴,老實說道。
「除了你,天底下沒有人能救得了她了。」
除了一身神乎其技的醫術外,他相信京城里盛傳,他有起死回生本事的傳言,也絕不是假的。
「你是認真的吧?!」突然間,霍令齌唇邊勾起一抹興味盎然的笑。
認識平雲飛這麼久以來,這還是他首回見到他這麼六神無主。
那個印象中冷靜霸氣的男人,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亂了頭緒?
「嗯?」他這突來的一問,倒教平雲飛愣住了。
「那名女子。」霍令齌淡淡的望著他。
看著他洞悉的眼神,平雲飛會過意來,也驚覺自己堅定的意念。
「我不能失去她!」
微微一笑,霍令齌轉身就率先朝內堂走去。
「走吧,救人要緊。」
來到廂房內,霍令齌筆直就朝床上那個,幾乎已無氣息的身影走去。
「表哥,他是……」
康世熙一見到平雲飛去而復返,他帶來的那名俊逸男子,甚至還逕自到單小桑身旁診視起來,不免驚訝。
「霍公子是我的朋友,他是來救桑兒的。」平雲飛平靜的說道,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單小桑。
「表哥,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小桑她已經——」
「霍公子是宮中御醫,他會有法子。」
平雲飛堅定的一句話,驀然堵住了康世熙的嘴。
霍令齌坐到床畔,執起單小桑的手診了下脈,略一思索,立刻從懷中拿出一只袖珍的木盒,一掀開盒蓋,里頭竟然放滿了大大小小的銀針。
沒有一句解釋,霍令齋撥開單小桑汗濕的發際,便熟練的取針、準位,準備下針。
「你要做甚麼?」
一看到那根駭人的銀針,就要插進單小桑的天靈穴,平雲飛不禁急了。
「她的氣脈極虛,要救她只有這個法子,是生、是死,就得看她的造化了。」
簡略的解釋後,霍令齌將約一根手指般長的針,緩緩扎進她的天靈穴。
針拔出後,不到半刻鐘,原本躺在床上、幾乎沒有氣息的單小桑,突然低聲申吟了起來。
「桑兒?」平雲飛看著單小桑微微蹙起的眉頭,不禁驚喊了起來。「她醒過來了——」
「好……痛……」單小桑雙手撫著肚子,從口中發出微弱的申吟。
「痛?」平雲飛看著霍令齌又看看一旁的產婆,也沒了主意。
「讓我瞧瞧。」一旁的產婆趕忙過去掀開被子一看,頓時驚嚷了起來。「唉呀——孩子——我看到孩子的頭了!」
平雲飛跟康世熙對看一眼,眼中的驚訝顯露無遺。
「康少爺,快吩咐下人燒熱水,準備幾塊干淨的布去!」
「孩子的爹,快來幫忙推產婦的肚子——」
兩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產婆已經從容指揮了起來。
原本哀傷死寂的氣氛,頓時被這一屋子的擾擾嚷嚷,給驅得一點不剩,兩個大男人,頓時手忙腳亂的分頭進行起來。
「用力推——再用力些——」
在產婆熟練的發號施令下,單小桑使盡力氣,拼命想將孩子擠出體外,臉上涔涔的冷汗,讓一旁的平雲飛看得是心疼又心焦。
或許是單小桑重新拾回了希望,不到一刻鐘,孩子果然順利產出,是個紅潤健康的小壯丁。
平雲飛坐在床畔,看著汗水淋灕的單小桑,她那雙清澈美麗的眸子,依舊讓他心悸不已。
「你……終于來了?」
「孩子要出生了,我這個做爹的怎麼可以不來?」
一句話,像是說明了過去一切是非,都已經成為過往雲煙。
單小桑看著眼前俊朗出色的臉孔,淚水竟不知不覺又涌上了眼眶。
「別哭——」平雲飛不舍的抹去她的淚。「瞧我這混帳,竟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
「不,是我不好,我根本不該得到你的原諒。」
這麼久以來,單小桑沒有一天不是活在內疚中,要不是為了孩子,她根本沒有勇氣活下來。
「在這場是非中,你是最無辜的一個。」受害最深的也是她。
「相——不,平少爺,我沒有受苦,我只希望你將來好好的養育、對待孩子,別讓我的錯,加諸在孩子身上。」
早在她決定找平雲飛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下決心割舍,這塊懷胎十月的血肉。
畢竟她只是個一無所有的小乞丐,回到平家,孩子受到衣食無缺的照顧,將來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我不要孩子。」平雲飛平靜的望著她。
他的話幾乎嚇著了單小桑——他說,他不要孩子?
「難道,你嫌棄我的身分?」單小桑虛弱咬著唇,心痛難當。「但——他畢竟也是你的骨肉啊!」
「我從沒懷疑過孩子是我的骨肉,但,只有爹跟孩子,哪像一個家?」平雲飛的眼底緩緩涌現濃密的愛意。
「你的意思是……」單小桑屏息等著他說下去。
「除了孩子,我還要一並帶走孩子的娘。」
單小桑怔怔望著平雲飛眼底的柔情,好半晌,才消化了這句話。
「你原諒我了?」她近乎恍惚的吐出這句話。
「我從來就沒怪過你。」平雲飛平靜的搖搖頭。「要怪,就只能怪我的驕傲,害慘了自己。」
「可是……」
「噓——你怕是累壞了,好好睡會,以後我們有的是一輩子的時間!」
單小桑看著他堅定的神情,終于明白,一切都已雨過天晴。
老天爺待她畢竟不薄,把這輩子所愛的兩個人,又送回了她身邊。
「孩子——」
單小桑轉頭,看著產婆手中清理、沐浴的娃兒,迫不及待想看孩子一眼,只是她實在不敵連日來的疲憊,終于昏睡了過去。
看著沉沉睡去的美麗臉龐,平雲飛的一顆心,總算是定了下來。
緊握著單小桑的手,坐在床畔凝望著她不知多久,等他想起救了單小桑一命的霍令齌時,他早已不見人影了。
「孩子清理好了!」
產婆的聲音驚醒了平雲飛。
小心抱過產婆遞過來、紅通通的小娃兒,那手上幾乎像是毫無重量的小人兒,卻是那樣真實而沉重的壓在他的心版上。
小娃兒眨著明亮大眼、打了個呵欠,俊俏的眼楮、鼻子、嘴巴,幾乎是他的翻版。
他當爹了!
望著這個來自他一部分的小生命,那種宛如排山倒海般的悸動,讓他的眼眶不禁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