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扁街曲班戲台。
陸長釵一早站在那里等著看戲,街上的人議論紛紛,去年的記憶猶在,這位女將軍又來了?還沒有忘情台上的幻夢?淮都知道花離離是個不能踫的主,就算極迷他的戲,卻也極鄙夷他的為人。
今日演得一出「紅袖緣」,大意說的是落難公子富家小姐私定終身後花園的老故事,老故事歸老故事,卻總有很多人看。花離離演的是戲里落的難公子,這戲卻要從小時候演起,因而各招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子和女娃來串戲,這小孩子唱戲倒也有趣,因此圍了不少人觀看,
「小姐你,花容月貌真真相,琴棋詩畫樣樣通,小子我來年願做千里駒……」戲台上兩個小小的娃兒正在有模有樣地唱小小年紀私定終身後花園的把戲。
「好漂亮的妞兒。」台下有人低聲嘖嘖議論。
陸長釵凝神看去,那台上做小小姐的小泵娘一身紅衣,肌膚白皙雙眼秀麗,好一個美人胚子,小小年紀出落得如此美貌,長大之後必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她唱得有模有樣,身段步法甚至讓她想到花離離,那種蠱惑一般的妖魅嬌燒。
她昨日受了花離離的激,今日特意來看他的戲,看他究竟墮落成了什麼樣子!卻不料看見了如此一個小美人,她甚至比花離離扮女裝還俏麗得多。
「果然是好貨色。」台下有人喃喃地說。
扁街地處定水鬧市,各色人物紛雜,見了如此小泵娘,各種不干不淨的污言穢語議論紛紛,都在贊嘆小丫頭的美貌,恨不得搶來做小老婆。
那小泵娘想必听見了台下只言詞組,越唱越是驚惶,鼻翼上冒出了小小的汗珠。好不容易唱完了,她已經滿面驚惶的神色,直想往人身後躲。
陸長釵詫異地看見她居然躲在花離離背後!抓著他的衣裳,就像跟在母雞背後的小雞一樣。
難道他不只是成年女子--連這種小小年紀、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也敢招惹?她驚愕至極地看著花離離,他……難道純粹是個騙女人的變態?
台上正在過場,唱過一段春開花落花離離就準備上場了。
「小泵娘長得很好啊,多大年紀了?」後台有個四十多歲的大漢垂涎欲滴地看著紅衣小泵娘,伸手去模她的臉。
小泵娘嚇得尖叫一聲牢牢地把臉藏在花離離身後,一動也不敢動。
「這里是後台,喜歡這丫頭的到前面去等,她還有戲、」花離離面無表情地解釋,「這是個第一次登台的丫頭,不要嚇壞了她。」他反手摟著嚇得全身瑟瑟發抖的小泵娘,安撫地說:「別怕。」
陸長釵繞到後台去看著,她直覺有些不祥的氣氛。
「憑什麼你這小白臉就能模她老子就不行?你給我讓開!」大漢一手抓住花離離的肩,用力一搖。
花離離忍著他這一搖,「這位看官,要看戲請到前面去看……」突然「啪」的一聲,旁邊有個人躍了過來伸手去抓小泵娘,他及時警覺地後退一步,那個人的手抓在了花離離的背上,「嘶啦」一下拉下一片衣服,接著鮮血立刻涌了出來,這一抓顯然不是普通的一抓,是極高深的武功。
五龍爪!陸長釵心里格達一下,這是擒拿手的一路絕技,為什麼居然有人要抓這個小泵娘?花離離為什麼這麼拼命保護她?難道他真正喜歡的是這個美貌異常的小泵娘?她才十一二歲啊!
「我給定水富員外找人,你竟敢反抗!」出手一抓的人低聲怒罵,「壞了我的好事!」
「定水富員外不是天!定水城里自有王法。」花離離擋著小泵娘,」要找女人去妓院找!不要糟蹋好人家的姑娘。」
「曲班的花公子這樣說話可真是自打嘴巴,定水城里究竟是誰在糟蹋女人?」來人陡然大笑,「啪」的一下給了花離離一個耳光,「看在你為她拼命的份上,本大爺這就算了,反正這丫頭看起來膽小如鼠,稍微嚇一下就會發瘋。我懶得找這等貨色讓員外生氣。」他就這麼走了。
「啪」的那一下讓她心頭一震,這兩天他被人打了兩個耳光。他是戲子,這麼紅腫著半邊臉行嗎?卻見花離離蹲給小泵娘擦掉眼淚,輕輕模了模她的頭,「沒事了,別哭,不怕。」
那小泵娘抱著花離離直哭,像嚇得魂都沒了。陸長釵微微陀異,也沒有這麼夸張吧?她這麼美貌,這種事難道是第一次見?在戲班里唱戲居然這麼懦弱?和他--一點兒也不像。
花離離背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他拉起被抓破的衣服稍微打了個結遮擋了一下,在外面再罩一件戲服,就這麼上台去了。他甚至連和小泵娘多說兩句的時間都沒有。
保護她……還有唱戲都那麼重要。可以讓他拼命?陸長釵呆若木雞地看著,她從來沒有看過花離離拼命的模樣,一直以為他的什麼都是通過不勞而獲得來的,為什麼?為什麼……
「漂亮的小姐,陪哥哥玩一玩好嗎?」
「不要!」一聲恐怖的尖叫聲響起,那紅衣小泵娘抱著頭縮在一邊,
「不許踫她!」她閃身擋在她面前,「當」的一聲推開劍鞘一分。
那大漢見了她臉色變了變,悻悻地離開。
「沒事了,起來吧。」她淡淡地說道。
「不要!」不料那小泵娘被她一拍依然恐怖地尖叫一聲,抱著頭縮在地上。
「起來,沒事了。」她詫異地蹲看著她,
「沒有什麼好怕的,壞人都被我趕走了。」
「不要……不要不要!啊--你不要踫我!」她一靠近,那小泵娘便尖叫得簡直要瘋了,「走開走開!走開--」
她不正常。陸長釵驚愕地發現,這麼漂亮的一個小泵娘居然神志不太正常,似乎是天生敏感或是受過嚴重刺激,她很怕生人、怕接觸、怕和人說話。她只相信花離離,其它人都是陌生人、都是怪物。
這樣的女娃能上台唱戲,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別怕、別怕!」她試圖輕聲和她說話就像花離離的口氣,「你是花離離什麼人?」
「你不要踫我!」她縮得像一只老鼠,瑟瑟發抖-
「我不踫你,你是花離離什麼人?告訴我好嗎?」她退開兩步問。
「哥哥……是好哥哥。」紅衣小泵娘喃喃地說,
「他是好人。」
「是親生的哥哥?」
「不是。」紅衣小泵娘漸漸放松了一點兒,「我是被哥哥……撿回來的。我答應他要做好人,要好好唱戲賺錢養家……可是我……可是我老做不到。」她哭了起來,「我已經長大了是姐姐,可是我老是做不到……」
「你是姐姐?那麼你下面……還有幾個弟妹?」陸長釵第一次震驚地發現花離離居然「撿」孩子回家,他究竟……到底在他那大宅子里面干什麼?
「七個。」紅衣小泵娘顯然已經被人教得很好,只要人不接近她身周兩步之內她就好端端的,「還有好多好多別的東西。」她抬起頭笑得好幸福。「我們都是被哥哥撿回來的!」
「你哥哥--喜歡撿東西回家?」她顫著聲問,開始明白花離離把錢都花到哪里去了。
「哥哥是好人。」紅衣小泵娘幸福地攤開雙手,
「家里有好多好多小貓小狽,我們八個人都是哥哥撿回來的,和那些小貓小狽一樣。」
「你爹娘呢?」陸長釵臉色蒼白至極。
「爹和娘說……」紅衣小泵娘的臉立刻拉了下來,「說蓮蓮是瘋子,不要蓮蓮了。」
瘋子?遺棄?撿回家?陸長釵長長地吸人一口冷氣,再緩緩地吐出來,他要早說他做的是這種事……多少銀子她都給他,何必騙她?何必騙她?這分明是好事,為什麼要隱瞞真相?「蓮蓮不是瘋子。」
「嗯,哥哥也說不是、說蓮蓮很漂亮。」蓮蓮顯然已經不把被遺棄當做一回事,「蓮蓮已經可以幫哥哥賺錢了。」
「你們--真的很缺錢?」她低聲問。
「不缺錢了。」蓮蓮笑得好開心,「從去年春天開始就不缺錢了。本來大夫說三弟弟的病是治不好的,但是哥哥好厲害哦!他找了黑市的老板換了三弟弟救命的藥回來,七妹妹還小身體很差老是生病,本來我們所有的錢都給七妹妹吃藥了,但是從去年開始我們就有錢了。」她很得意地說,「哥哥說是一個很傻的姐姐給的,叫我們長大以後要記得還,等我們長大他會告訴我們是誰。」
去年春天……她的眼淚從面頰上滑落,真相--就是這樣的嗎?這樣對她來說無比殘忍的真相--是她錯怪了他?歸根到底他真的是一個好人?為了他撿回來的有缺陷被遺棄的孩子們,他舍棄了一切?花離離--竟是這種聖人叫?她不相信。不管怎麼說--怎麼會有人剛傷害別人的方法救助別人?為什麼他隱瞞著他要做的事?為什麼--不能告訴她?
他畢竟是要了她的錢、而不要她的人,對不對?不願把靈魂交到任何人手上,是不是?如果--如果他真的那麼驕傲的話,為什麼要做騙人感情和錢財這種卑鄙無恥的事?他的自尊和驕傲在哪里?在哪里?她緊緊握住拳頭,為什麼?為什麼?
「小丫頭不願意膽子小。你做哥哥的膽子應該不小,听說平時是騙女人的高手,不如換你和我走一趟吧!」外面的戲什麼時候停了,剛才以五龍爪爪傷花離離的男人冷笑著道,「你不是要拼命保護她嗎?我看了一陣,做哥哥的也長得不錯,和我走一趟如何?」他嘴邊帶著一絲陰笑,「富員外的話,你听不听?」
花離離!陸長釵驀然變色霍地站了起來,本想沖了出去,卻見花離離低聲說了句什麼,那人臉現出詫異之色。居然和他並肩而行,沒有強迫他。
他是自願去的?陸K釵茫然地看著花離離的背影,這個人的想法……她著實一點兒也不了解,很多時候以為自己了解的,卻往往在下一秒鐘讓她推翻自己的想法。花離離,收養被遺棄有缺陷的孩子的男人。卻使用的是欺騙女人感情的錢。
「富員外……富員外就是定水黑市的老板……」紅衣小泵娘怯生生地拉著陸長釵的衣袖,「壞……壞人……」
「就是哥哥給弟弟換藥的那個人?」她低聲問,
「是啊是啊。」蓮蓮緊緊攥住自己的裙子,「他要抓蓮蓮……要抓蓮蓮……哥哥保護我--他問哥哥要銀子--」她哭了起來,「如果我們……我們長大一點兒,有用一點兒就好了……」
敲詐?勒索……陸長釵呆呆地看著蓮蓮哭得淚水漣漣,「別""別怕。」她輕輕把她摟人懷里。」姐姐在這里,沒事的。」
蓮蓮出奇地沒有把她推開,反而抓住她的手臂,顫聲說:「哥哥……好可憐好可憐……我不知道怎麼辦,姐姐救他……」
好純淨的眼楮啊,陸長釵凝視著她,看著這樣的眼楮無論如何都是要保護她的吧?能夠原諒他嗎?因此原諒他?因為懷著善良的願望所以就可以傷害別人?她絕然地搖了搖頭,不能原諒!就算他並非如同地當初所想--也一樣不能原諒!無論他懷著什麼樣的初衷,她受到的傷害衾兒受到的傷害甚至鴛子受到的傷害部是真實的,那並不是一句他有苦衷就能解月兌的,對不對?
「姐姐--你不肯救他嗎?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哥哥……哥哥他本來不是壞人!」蓮蓮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哥哥他是好人!他也經常很害怕很難過,夜里睡不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我知道他騙人,可是他都要我們記得叫我們將來一定要還!他說--他說他這一輩子會下地獄,所以他什麼也不在乎,但是希望我們能上天堂,听以一定要還這筆造孽的錢!不然的活……不然的話我們一輩子都不干淨……哥哥他只是……只是……」她哭得嗓子都啞了。
「傻丫頭,我沒有說不救。」她模了模蓮蓮的頭,「姐姐是定水城人人都認得的人,大白天沖進別人家要打架的,等晚上。」她舉起蓮蓮的手輕輕放在白己手心,「姐姐給你發誓,不管你哥哥是什麼樣的人,姐姐一定救他。」
「姐姐」蓮蓮含著淚水看著她,「你真好。」
她淡淡地一笑,「不,姐姐和你哥哥一樣,都是普通人而已,所以都會有很多缺點。」
「姐姐是哥哥的朋友嗎?」蓮蓮充滿希望地問。
「不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如果哥哥認識姐姐一定會很喜歡很喜歡你的。」蓮蓮笑了。
「是嗎?」她淡淡地笑了,「你哥哥可能不會喜歡像我這種凶巴巴的女人。」
「不!」蓮蓮大聲地說,「哥哥喜歡堅強的人!」她崇拜地看著陸長釵腰際的長劍,「姐姐帶著劍……就是很堅強的人吧?」
「呵呵。」陸長釵被她逗笑了,「傻丫頭,會打架不一定很堅強。」
「但是至少身體很堅強。」蓮蓮說,「哥哥從前有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朋友。她和哥哥都是曲班唱戲的人。她總是扮小姐,後來……後來哥哥撿了我們回家,老是向她借錢。」她低聲說,「她不喜歡我們,總和哥哥吵架,雖然她對哥哥很好很好,哥哥老向她借錢,最後把她氣病了,後來死了。」
「是……是嗎?」她輕聲反問,是因為這樣所以不願意對人說他養著這麼多孩子,也不願說受人威脅敲詐,害怕一重視的人嫌惡?也……害怕有人要染指這些漂亮的孩子。她的目光掠過蓮蓮俏麗的面孔,美色也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但是姐姐不會。」蓮蓮笑著抬起頭,「姐姐的味道好干淨好干淨,家太陽一樣。」
她忍不住又笑了,「傻丫頭!」
「我不傻!哥哥總說我很聰明的。」她低聲說,「如果哥哥認識姐姐一定會很喜歡很喜歡你的。」
「姐姐喜歡坦白的人。」她輕輕地說,「討厭什麼也不說的混蛋。」
蓮蓮睜大眼楮看著她,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陸長釵已經笑丫,「姐姐可以去你家里看看嗎?姐姐--很有錢啊。」她俏皮地笑著,「到了晚上就去救你的哥哥。」
「哥哥說不可以帶陌生人回家。」蓮蓮抬起頭燦爛地一笑,「但是姐姐救了我,你和我一起回家。」
「嗯。」她也跟著展顏彎眉一笑。
花離離的大宅子。
「哥哥的錢開始都用來買房子了。」蓮蓮打廾大門的鎖,「所以我們總是好窮好窮。」
陸長釵笑了笑,她已經听見了屋子里熱鬧的聲音。
「咿呀」一聲大門洞開,「喵嗚」一聲一只貓已經跳了出來嚇了她一跳,定楮一看,驚訝之色久久不能從她臉上褪去,
一屋子--亂七八糟的……動物。
貓貓狗狗不知有多少,有的缺了耳朵、有的瘸著腿,有的又瘦又小,屋里的孩子听到聲音已經跑了出來,害怕地看著她這個外人。
六個孩子。
她一個一個仔細打量,蓮蓮精神不太穩定。有個孩子是瞎子,有個孩子被砍斷了手,還有一個坐著輪椅,有些漂亮,有些長相普通,但都面有病色,顯然都是些父母養不活的病弱的孩子。養這一屋子的貓狗鳥獸,還有這麼多病懨懨的孩子,那需要多少的花費?還有人勒索他--難怪他會招搖撞騙不擇手段,她問:「還有一個妹妹呢?」
蓮蓮小心地鎖上門,「噓」了一下,悄悄地說:
「七妹妹好小好小。」
所有的孩子看見蓮蓮對陸長釵很親熱,防備的神色也跟著減輕,跟著「噓」了一聲。
陸長釵好奇心起,跟著他們躡手躡腳地走進一個房間。
那是一個清洗得特別干淨的房間,里面放著一個嬰兒小床。她沒見過這麼小的孩子,不比一只兔子大多少,躺在小床里睡得很甜,臉色粉粉的極是可愛。
「七妹妹漂亮吧?」蓮蓮小小聲地說,「她是被人從儀紅樓扔下來的。」
儀紅樓是定水的妓院。陸長釵微微一震,大致了解了是怎麼一回事,她想必是哪個風塵女子的骨肉吧?
「哥哥撿回來的時候她都快死了。」旁邊的孩子議淪紛紛,「但是她好漂亮好漂亮。」
「大夫說她在娘胎里給墮胎藥毒壞了,可能一輩子都要一直吃藥。」蓮蓮悄悄地說,「但是哥哥說她既然從樓上被扔下還沒有死,說明她是個很堅強的姑娘。」
「嗯……」陸長釵驚異地看著這麼個小小的生命,「她多大了?」
「八個月了。」蓮蓮喪氣地說,「她一直在生病,老是長不大。」
「但也沒有死。」她輕輕地說,「果然是很堅強的姑娘。」
「嗯!我們都這麼想,等著七妹妹和我們山起玩。」蓮蓮展顏而笑。
「姐姐是很厲害的人啊,一定可以找到好大夫讓七妹妹好起來的。」陸長釵模模孩子們的頭,「等姐姐把哥哥找回來,就讓哥哥帶七妹妹去看最好的大夫。」
「真的?」
「真的。」她柔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