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君霜梨氣沖沖地回了家,明玉君府君無雙君老爺對這個遲歸的女兒寵愛有加,君家和刀家的護短程度不相上下,于是第三天,君無雙和君夫人親自來刀家,並與刀家一起用餐。
甄莘在吃飯的門外掃地,掃的還是那三五片樹葉,她的目光自送過去的菜肴,微微一皺眉,那里面有一味藥湯,里面摻了紅花,那東西強健筋骨,不過有點兒……
屋里的武林泰山、北斗正在詳談,君無雙說刀狻猊兩句話讓君霜梨傷心欲絕,回家後三日不吃不喝,希望他能救女兒一命。刀望山卻冷冷地說道這種女人一不順心就要死要活,娶過了門豈不是三天兩頭要自殺?他喝了一聲狻猊,你什麼人都娶得,就是君霜梨萬萬娶不得。
刀狻猊沒有一次和老爹這麼心意相同過,忙連連點頭。君無雙面子上有些掛不住,變色說那他女兒的性命怎麼辦。
宴席上的氣氛濁重壓抑,刀狻猊在兩邊長輩之間不好說話,只得悶頭吃菜,偶爾抬起頭對窗外「掃地」的甄莘笑一笑,煞是自得其樂。
漸漸地他覺得不太對勁,雖然不是想吐,卻有點頭昏,好像開始在發燒,然後肚子里的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的東西突然掙扎了一下,又居然痛了起來。那種痛是無法想象的痛,他的微笑僵在臉上,一手按住小骯,肚子里的東西在不停地掙扎,他忍住,嘴角仍然掛著微笑。
甄莘的心一下子顫了起來──紅花,那是墮胎藥的主味,他喝了湯……手里握著的掃帚突然熱了起來,低頭才發現自己滿手冷汗。刀狻猊……刀狻猊是她失去女兒之後最重要的東西,如果他出事,她活著有什麼意義?她本失去了所有,是他給了她希望和信心,認為在一起就會有幸福得不可思議的時候。所以他……不能出事……
刀狻猊支著手肘低著頭,一動也不敢動地坐在君無雙夫婦和老爹老娘中間,要是被看出來他暗懷鬼胎,他二十多年的名譽包括「神悟刀家」的名譽,都跟著一起灰飛煙滅……變成別人傳唱的笑話了。可是那種疼痛實在不是他悶不吭聲就能忍耐的,很快他的呼吸便急促地喘息起來,君無雙第一個警覺地轉過頭來想問,突然「轟隆」一聲,有蒙面人一腳踹飛大門,當面「刷刷刷」三柄飛刀直奔刀望山門面,刀望山以筷子一一擊落,刀狻猊卻拼盡全力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喊一聲︰「小賊看打!」便沖了出去。
這踹門的小賊自然是甄莘,她抓住踉蹌的刀狻猊飛身往她的侍女房里一塞,轉身又沖出去在外面亂跑亂跳引得一大群人往外追去,她才又匆匆回來,「你怎麼樣?」
刀狻猊在她床上一動也不敢動,聲音沙啞地道︰「痛……」
她第一次伸手去按刀狻猊的肚子,那皮膚底下有個什麼東西也在很痛苦地掙扎,她揭開他的上衣,驚異地發現他的肚子自己裂開了條縫隙,血液和清水正往外直冒。刀狻猊咬牙忍耐著劇痛,雙手牢牢抓住她的被褥,突然「啊」地叫了半聲,一個嬰兒緩緩通過他肚子上的裂口,濕淋淋地滑落到她的被褥上。刀狻猊臉色死白,痛得他幾乎昏倒,強撐著精神睜大眼楮看著他好不容易生下的「兒子」。
那嬰兒長得也像個男孩子,背上沒有翅膀,但背後有朵像紫藤花一樣鮮紅縴細的胎記,普通人的指甲是透明偏黃白的,而這個孩子的手指腳趾都如白玉一般,非但沒有絲毫透明,而且仿佛質地優良,十分冰涼沁人,漂亮極了。
甄莘看著這個也有點兒古怪的「兒子」,喃喃地道︰「白玉指甲,他居然沒有翅膀。」說到底,她嫌棄這兒子不會飛。
刀狻猊看了孩子一眼,滿身血跡清水,人累得快要昏倒,神志還很清醒,「我現在不走,過會兒爹會找上門來……我走了……」
甄莘溫柔地把他按倒在被褥上,「你爹找上門來,我把你塞在床底下。現在好好睡,恭喜你生了個兒子。」
刀狻猊斜眼看向那個歪頭看著不知道世界是怎麼回事的小肉團,甄莘的發絲落到他身上,帶著她的體溫和氣息。他突然覺得有此生足矣的感覺,有個女人會溫情脈脈帶著玩笑和縱容陪著他,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了什麼人,發生了什麼古怪的事,她都會陪在他身旁,永遠不會離開。他張了張嘴,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是︰「兒子怎麼不哭?」
甄莘以房里的汗巾慢慢擦去刀狻猊傷口上流出來的血液和清水,也擦干兒子,「你兒子看見你只會笑,哪里會哭?幸好這只兒子不會飛,不會從窗戶或是哪里跑掉。」她管兒子算「一只」,拍了拍刀狻猊的胸口,柔聲地說︰「你好好休息,我去找點兒傷藥端點兒湯回來。」
他的冷汗漸漸停了下來,目光忍不住停留在那個和蕭公孫一樣肥嘟嘟的小東西上,嘴里喃喃地道︰「真像一只狗……」
那個剛生下來的「兒子」已經睜開了眼楮,一雙大大明亮的眼楮愣愣地看著他爹,而後慢慢地東倒西歪地爬到他爹身邊,蜷縮在他懷里閉上眼楮睡覺。
痹巧的兒子,居然一聲不響,刀狻猊心里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模了模兒子的面頰,他本想回房間去換衣服,然後若無其事地說剛才的賊跑了,不過根本爬不起身,只得昏昏沉沉地躺在甄莘床上,眼皮沉重地睜不開來,他實在累壞了。
腳步聲響,門外刀望山的聲音傳來︰「狻猊,你在里面嗎?」
刀狻猊勉強打起精神睜開眼楮,有氣無力地苦笑了一下,爹還真是會找時候啊……這個時候進來正好捉奸在床,連兒子帶孫子一起抓住……他會到這里找兒子,想必甄莘進進出出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懷疑。還沒等他決定是出聲,還是爬到床底下去避難,大門已經傳出「咿呀」一聲,刀望山要推門而入了。
刀狻猊從床上爬起來,勉強坐直,死就死吧,英雄就義也是死,縮頭烏龜也是死,他不想死在床底下那麼難看。正當他在轉念頭,床上的兒子卻突然翻了個身,眼楮看向門口,「咯啦」一聲,本要轟然打開的大門上卻封了一層冰,在燭光下閃閃發光。
刀狻猊瞠目結舌,倒抽一口涼氣看著兒子,那小東西正對著他咧嘴笑,笑得口水直流十分白痴的樣子──這只不足一尺長的狗狗,不,兒子,果然也是個不正常的兒子。接著他兒子笑得七分白痴三分可愛地慢騰騰地爬過來,抓住他的衣服,又甜甜地睡去。
門外的刀望山本要踹開大門順勢進去,突然踹門受阻,他收勢不住一頭撞上門板,額頭上起了個大包,臉色更黑了三分!「狻猊,你在里面嗎?」他听管家說甄甄在廚房藥房里里外外地跑,事有蹊蹺。
刀狻猊听到門外老爹一頭撞上門板的聲音忍不住無聲大笑,對兒子無限滿意,只是甄莘人在外面,要是折返回來遇到老爹,她會吃不了兜著走。突然門口封著的冰消失了,刀望山大步跨進門里,一抬頭便看見刀狻猊懷抱嬰兒,坐在床沿。
刀狻猊身上有血,刀望山卻驚愕萬分只看到那個似乎出生已有七八天的孩子。
哪里來的孩子?
「刀狻猊……」門外帶著藥物端著膳湯回來的甄莘目瞪口呆,差點兒失手把湯打翻在地,「老……老爺……」
刀望山臉色黑得像塊石頭,看了一眼甄莘,又看了一眼刀狻猊,狠狠一揮衣袖,落下一句話來︰「你們兩個,擇日成親!」說著他掉頭而去,連一眼一分都不想在這房里多待。
「我們兩個,擇日成親?」甄莘指著自己的鼻子,匪夷所思地看著刀狻猊,「你爹想到哪里去了?」
刀狻猊大笑,這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大笑起來,笑得他捂著肚子上的傷口哎呀大叫︰「當然……他當然以為……兒子是你生的……哎呀,笑死我了……」
甄莘「撲哧」一聲笑出來,「我說刀二公子沒膽子說要娶我,刀老爺倒是爽快。」她斜眼看向刀狻猊,「要不要嫁給你,我還沒想好呢。」
刀狻猊正色地道︰「刀老爺說擇日成婚,你敢不听?」
她抿嘴一笑,「敢。」
刀狻猊嘆了口氣,突然臉色有些黯淡,「你該和他去作個了斷了吧?」
甄莘點了點頭。
刀狻猊雖然沒說是誰,但是甄莘知道他在說祝華風,無論她嫁還是不嫁,至少,她和祝華風現在仍份屬夫妻,無論如何,都要作個了斷的。
祝華風被刀狻猊救了回來,現在被關在刀家為嚴懲江湖奸邪特質的的牢里。刀望山打算今年武林大會之時交給武當派處置,甄莘打開地牢的門,原本風神俊美的郎君已憔悴得不成人形,她幾乎快要認不出是當年那位撫養她長大的美男子。腳步停了停,她提著一罐當年祝華風最愛喝的竹蓀湯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
祝華風嗅到了竹蓀湯的清香,恍恍忽忽抬起頭來,牢門前嫵媚微笑的女子就像當年一樣,一身紅衣,出現在眼前。他以為自己在做夢,爬起來揉了揉眼楮,呆呆地看著她用鑰匙打開牢門,把竹蓀湯端到了牢房里來。她坐下,擺出了幾樣小菜,還有那一罐散發著幾年前清香的竹蓀湯,那一雙擺放碗筷的手,一如往昔。
他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模模糊糊他腦子里沒有了《寶元秘笈》四個字,突然想起了這個小女子嫁給他那一天,那一場紅衣盛舞的喜宴,那是一場只有兩個人的喜宴,卻幸福得仿佛就是全世界……
「華風。」甄莘夾了塊鴨肉給他,「好久不見了。」
祝華風淚眼模糊中露出一個淒厲的笑容,「你還在等我死……何必……如此……」
她也呆呆地看著他憔悴的臉,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我恨過你。」
祝華風點點頭,眼淚掉了下來,他說︰「我知道,但我不後悔,要是重來一次,我不會讓你燒了《如花寶典》,要是重來一次,我還是不會放棄《寶元秘笈》……」
她的眼楮模糊了,淚水在眼楮里轉,「是……嗎……」
他的身上的鎖鏈「當啷」一聲,他擦掉了眼淚,露出的是笑容,淒厲而又不悔的笑容,難看得像靈魂撕裂的傷。
「為……什麼……」她終于問出了五年以來沒有問出的問題,為什麼不要溫馨的三人之家?為什麼非要天下第一的武功?為什麼為了成為人上人而要先做鬼中鬼?
他不答,她替他斟湯,手指在顫抖,調羹和碗輕輕地震響。
「因為我想……我想……女兒可以再生,只要委屈幾年,我可以給你更好……更無憂無慮的生活,還有身份、地位、所有人的敬畏……」他沒有眼淚,「我想要我們的家更好點。」
甄莘的眼淚掉下來,她把湯遞到祝華風手里,「我可以不要那些。」她說得哽咽,深吸一口氣再呵出,「我不要那些……」
祝華風緩緩搖頭,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聲,「你畢竟和我不一樣,就算你是我養大的,也還是不一樣。」他用盡力氣推掉她手里的湯,「當啷」一聲,那碗湯翻倒在地,碗被打得粉碎,「你善良。」他漠然地說完,便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甄莘緩緩地伸手去握他的手,被祝華風一把甩開,他面向牆壁,「你走吧,我養你十年,夫妻一場,殺你女兒,一切……一切……就這麼算了。」
她突然顫著聲說︰「我要嫁給刀狻猊了,如果你後悔……我……我……」
「我絕不後悔!」祝華風斬釘截鐵地道,「你跟著我,總有一天,如果有出人頭地的機會,我還是會害你。」
那是他的本性,想要受到萬眾敬仰,想要受人擁戴,想要天下第一。
她搖了搖頭,「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就算做了夫妻,也還是有各自的路要走。」深吸一口氣,她對祝華風的背影微微一笑,「我要改嫁給刀狻猊了。」
「恭喜。」祝華風語氣冷淡,「嗒」的一聲,一根珠釵從他身前拋到身後,「還你。」
她拾起那根珠釵,那是她十六歲那年,祝華風送她的第一件禮物,也是她成親的時候還給祝華風的鴛盟信物。「啪」的一聲,她雙手掰裂那根珠釵,一低頭從牢房里走了出去,「華風,我想……我會比你幸福。」
她走了。
她關上了牢門,听那關門的「咿呀」一聲,祝華風驀然回首,淚流滿面。
走出牢門的時候,刀狻猊在外面等著她。他小骯的傷口已經仔細纏好,穿一身青鱗虎皮,陽光下看來俊朗英武。她呆呆地看著他在太陽下的模樣,那一瞬間她自慚形穢,他的的確確是高貴剔透毫無污穢的人,改嫁給刀狻猊,真的可以嗎?對于她這樣人生灰敗的女人,是不是奢望得太過分了?
她一呆的時候,刀狻猊從背後提了一只穿著青色肚兜,肚兜上繡著一只小老虎的肥嘟嘟的東西出來。他拎著兒子後頸,就像拎著一只貓,她一呆以後忍不住大叫起來︰「你兒子生下來才一天,你在干什麼?」
刀狻猊沒面子地模模臉,「他會咬人。」拎著兒子的脖子,他把他拎得遠遠的,那肥嘟嘟的小嬰兒笑得像個白痴,對她張牙舞爪咿咿呀呀地邊比劃邊流著口水,沒有牙齒的小嘴一覽無遺。
「他餓了。」甄莘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急急抱過兒子,「我去廚房找米湯。」
刀狻猊訕訕地跟在她後面,這個時候她又覺得這個光芒萬丈「高貴」「風流」的男人白痴懶惰得無藥可救,忍不住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回頭看了刀狻猊一眼。
他無辜地看著她,「干嗎?」
她嫣然一笑,「看傻瓜。」
刀狻猊故意問︰「好看嗎?」
她再嫣然一笑,抱著兒子直奔廚房而去。
她那一笑,笑得全無芥蒂,是真真正正覺得幸福了吧?刀狻猊竟然松了一口氣,她一直照顧他,一直讓他依賴,也一直都不快樂,即使她常常在笑。但剛才她那樣的笑法,就是真的開始在享受他能給她的幸福,真的覺得陪在他身邊是會幸福得不可思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