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岫,我可不可以不要和你一起去?」
「不可以。」
「別這樣嘛,好歹我兩邊都算有點交情,你和漢庭搶燭雁妹子,也不必拖我一同下水啊,這樣我多難做人,日後見了面也不好說話對不對?」盧射陽苦著臉討饒,「裕佳貝勒已經先過去了,就不用我做見證人了,不然漢庭說咱們以多欺少,面子上也說不過去啊!」
白岫停步,「你騙我的事,想就這麼算了?」
「咦,我我我騙你什麼啊?」
「你藏了燭雁,卻騙我說,是她自己躲著不肯見我,逼我上京。」
「那個……誰告訴你的!」盧射陽心虛支吾,「簡直是造謠,我雖然臉皮厚了些,但哪有那麼壞。」
「我這樣相信你,你卻騙我,」白岫靜靜盯著他,「我很難過。」
「啊、呃……」可惡!誰不小心說漏嘴,一定是阿齊亞和燭雁這兩個老實呆子!
白岫清澈的眼神,讓他好愧疚啊,「阿岫,你你別這樣看著我,我跟你去見證還不行?」再看下去,他搞不好連從前做過的壞事也一並都懺悔起來啊!
「而且,你瞞我的,還不止這一件事。」
盧射陽心里突地一跳,白岫淨若晴空的眼里,隱隱透著一絲明晰與敏銳,他笑容不變道︰「阿岫,你要記住,我是好人哦,你上次捕的野兔不是我偷偷吃的,你給燭雁妹子留著玩的小西洋貓也不是我不小心放跑的,你不去見烏雅,我還幫你和阿齊亞打架,我待你這麼好,你不可以冤枉我,我會傷心的。」
「你……」
「而且,你還是傻氣一點會比較讓燭雁妹子喜歡你,你知道,這麼些年我瀟灑倜儻游遍芳叢,最清楚年輕姑娘心里想什麼……」
「真的?」白岫有點害羞地求教,「我要怎麼樣,燭雁才會更喜歡我些?」
「這個呢,情況是多樣的,方法是不同的,你和燭雁妹子之間就比較復雜了。」他熱情萬丈地搭著白岫肩頭傳道解惑︰「來,咱們邊走邊說——」
※※※
到了門口,盧射陽仍是想溜之大吉,被白岫揪住月兌身不得,暗嘆這小子越來越不好蒙,哪像初見那時,又單純又好騙,叫他往東,他都不會向西懷疑一下下。
門里,傳出時漢庭說話聲,盧射陽努力拖延,「等一下,先听听里面游說得怎麼樣,我們給人家留點面子,別太冒失了……」拼命掙扎晚死一刻是一刻。
「莫忘了,旗民不婚是多年老風俗,你們費心游說又怎樣,還想違了禁令不成!」
「旗民不婚的確是舊俗,但朝庭從未明令禁止過,況且,世祖皇帝年間就已經推行滿漢通婚,雖然並未通行廣泛長久,後又隨了老俗,但這些都不需你操心。」裕佳貝勒笑吟吟道,「你只需在退婚書上簽了名字,其他的,就都與你無關了。」
「與我無關?」時漢庭傲然冷笑,「你們這是仗勢欺人定了?」
「唔,你要這麼想也沒辦法,不過我想,識時務些主動退出,對你只有好處……」
房門被輕輕推開,時漢庭正站在廳中央,臉色蒼白地看過來,看向門口安靜佇立的白岫,與想做和事佬又倍感尷尬的盧射陽。
一樣的長身玉立,一樣的俊挺優雅,只是,素衫換成華服,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仍是潔澈的眼神,清透的微笑,卻積澱了沉穩從容,一舉手一投足,都不再是昔日山村里的純稚痴兒。
不能比,不能比!
時漢庭心底涼透,今日的他與白岫,還有什麼能拿來相提並論,他還有什麼自恃,輕視白岫相爭之意?
唯有一身驕傲,生來即帶,千磨萬礪亦不失。
他冷冷嗤笑︰「我便不退,你們又能將我怎樣。」
「倒也不會怎樣,只不過,你這近在眼前的錦繡前程麼……」裕佳貝勒嘖嘖嘆息,「十年寒窗苦,當真不易啊。」
時漢庭胸腔窒漲滾燙,恨極憤懣,一句「我便不要這錦繡前程又如何」正欲月兌口而出,白岫已搶在前頭,沉靜莞爾道︰
「裕佳在開玩笑,他最愛惹人生氣,漢庭不要上他的當。」
「融雋,你別老是拆我的台,你這麼老實,我都沒人可玩了。」裕佳貝勒無聊地以扇掩口,打個哈欠,「我正等他選美人還是選前途,你太早攪局,還有什麼意思。」
時漢庭緊咬牙根,「你們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我來替燭雁退婚。」白岫輕聲溫和,「長兄如父,我還有這個資格吧。」
又指向躲在一旁尷尬撓頭的某位見證人,「盧射陽與你我均無瓜葛,不偏不倚,他來見證,最合適不過。」
「你?」時漢庭很想譏諷,他心智有缺,又早懷娶燭雁的念頭,他來替燭雁作主退婚?這算什麼!
然而,白岫清清邃邃地注視著他,卻讓他譏諷之語頓在舌尖,一時竟說不出口。
「我喜歡燭雁,非常非常喜歡。」
他微帶憂傷地幽幽淡笑,猶如花謝葉調瞬間,眉眼落寞。
「我知道你輕視我,覺得我痴愚可笑。但,若你不曾將燭雁視為至寶,請把她還給我,我來珍惜。」
時漢庭怔忡,無言以對。
※※※
窗外那個美麗的旗人女子就是烏雅,燭雁看了她很久。
她那麼明艷嫵媚,那麼嫻雅動人,也那麼……寥落寂寞。
很久很久以前,剛剛披上鮮紅嫁衣的少女烏雅,也應該像孔雀一樣單純快樂吧,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乘著婚嬌進入夫家大門的呢?
而少年時的大哥,又是怎樣喜氣洋洋迎接他的新娘,怎樣迎轎射箭,看新娘邁過火盆馬鞍,一步步走向他?
然後,據說新娘正往婚房送,忽傳宮中有變,御前侍衛皆被急招入宮護駕,于是好端端一樁喜事驟斷冷清,更沒想到,新郎從此杳無蹤影,一別經年。
她恍恍然地想著,似乎處于當時婚慶之場,大哥與新娘交拜,新娘含羞的眼神微瞟過來,眉目嬌澀,唇角似笑還嗔——只不過,那張臉……怎麼……那麼眼熟?
變成了她自己!
神智倏清,她狠掐自己一下,撞牆申吟︰「我要死了,居然發這種白日夢!」
臉有點燙,心有點跳,她嚴肅懺悔︰她絕對沒有因為嫁不出去而將主意打到大哥頭上,絕對沒有!
「如果新娘真變成我,我會先嚇死……」
喃喃著,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甜蜜,真糟真糟,一定是因被盧射陽劫持受了驚嚇,腦子有些發昏。
窗外,烏雅身邊多了位華服老者,似乎是她叔父什麼的,某位達官顯貴。他很和藹地笑著,讓她想起家里那位偶爾也會有個爹樣子的惹事老頭。
「爹當初如果不拾大哥回來……」
不拾大哥回來,會怎樣呢?用力想也想不出,如果當初白岫不曾來到家里,這些年將是怎樣情景?
遇了就是遇了,發生的事,怎樣假設也不會改變。
似乎听到窗外有爭執聲,她再向外望,這次,院里又多了幾人。
※※※
「我若不叫盧射陽送佟泵娘到這里來,恐怕你仍是不會踏此一步!」
白岫看了盧射陽一眼,方才還拼命給阿齊亞使眼色打手勢的盧射陽已經沮喪地以手蒙眼,不敢迎他目光。
他不語,見阿齊亞指向一名滿裔女子,憤憤道︰「烏雅等了你這許多年,你見了他,一句話都沒有?」
烏雅?
烏雅啊——
被提了那麼多遍的名字。
白岫定定地看過去,那女子從芙蓉花架下走出,錦繡旗服,環佩叮當,比身後那一架繁花還要鮮艷明媚。她有些震動地盯著他,又是茫然又是無措。
「我不知道誰是烏雅,燭雁在哪里?」
白岫有些不高興地問。
「你……」阿齊亞勃然大怒,拎起他衣襟就要痛打過去,被裕佳貝勒與盧射陽急忙拖住。
「融雋……」
輕柔的聲音讓緊繃的氣氛緩和下來,烏雅慢慢走過來,仰頭注視他,良久。
「你不記得我嗎?」
微蹙的眉頭,憂傷的目光,白岫在想,原來她就是烏雅,她看起來這樣不快活。
他很歉疚地搖頭,低聲道︰「對不起……」
烏雅澀澀地笑,幽聲嘆息︰「我也不記得你的臉。」
夕陽盛夏,流年偷換,她的聲音釀在悠悠花香里苦澀,自己也听不出有沒有牽掛。
成親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融雋,直到花轎抬至夫家,拜堂行禮時,才看了那麼一眼兩眼。她只記得那是個俊秀沉靜的少年,攙扶她的手臂沉穩溫柔。
太過短促了,還來不及牢記,他就已經下落不明。
和眼前這個一樣俊秀安靜的男子是同個人嗎?
她不知道。
「融雋,烏雅一直在等你,你敢辜負她,你敢辜負她……」
阿齊亞在低吼,急燥、焦慮而痛苦。她看著面前的人,多麼陌生。當初為什麼沒有跟阿齊亞走,而義無反顧地隨他身後,甘心嫁與呢?
本來,阿齊亞攔下送親隊時,她是有些動搖的。
猶豫、躊躇、遲疑不定……一念之間,她就會跟阿齊亞遠走高飛,從此天高雲闊,馳騁草原自由自在。
只因為,融雋在轎外那一刻駐留,思慮良久後的輕輕一嘆︰
「我不攔你——」
她便留了下來。
她相信,這樣一個溫柔敦厚的少年,會真心善待她,她不能負他。
但誰竟能料,她選擇這條路,卻寂寞了七年。
也讓阿齊亞,總在不遠處,默默看了她七年。
是誰的錯?
「臭小子,你承不承認,你都是融雋,烏雅嫁了你,你就要負責任!」烏雅叔父怒氣勃生地斥責,「你在烏雅面前,心心念念掛著別的女人,像什麼樣子!」
白岫臉色微肅︰「燭雁不是別的女人。」
「一個鄉下丫頭,出身卑微,你不要犯糊涂。」烏雅叔父語氣稍稍和緩,「你雖然忘了從前的事,但日後總會慢慢想起來,皇上一直有派御醫為你診治吧,最近有沒有想起些過去的舊事?」
「我現在很好,不需要想起以前的事。」白岫不悅皺眉,「燭雁到底在哪里?」
「你娶了烏雅,今生就是許給她……」
「我的今生只給燭雁。」
烏雅叔父大怒咆哮︰「那烏雅怎麼辦?要等你來世補償麼?」
「我的來世,再來世,都是燭雁的。」白岫認真地說,「我給燭雁的,不能再給別人。」
「你這痴小子……」
「不要爭了。」
烏雅倦倦地,看著周圍這一群人。
悲傷的、無奈的、憐憫的目光,都在看她,讓她如此疲累。
「你們抓了融雋的什麼人,還了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