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射陽最近新學了一句當地話——「嘎哈」。
每日里拿這個詞作了口頭語︰
「泰佔,你嘎哈去?」
「時老弟,你在嘎哈呢?」
「燭雁妹子,你嘎哈這樣瞧我,我也沒嘎哈呀。」
一屯老小用詭異的眼神瞄他,他也不在意,整天「嘎哈」來「嘎哈」去,說得洋洋自得。
炳哈哈,這句「嘎哈」實在太太太豪邁了!不愧是土生土長的關東方言。
白岫受他影響,拿著平時練手眼的羊關節骨認真研究︰這種小玩意滿語叫‘嘎拉哈’,到底與方言中的‘嘎哈’有什麼關系?
時老先生家藏書不少,兼有幾本方志民俗類,白岫便去借閱。盧射陽也跟著湊熱鬧,擠在書房里尋有趣的戲文志怪書看。
「阿岫,你翻那種生僻書嘎哈,來瞧這個,又易讀又好看。」
白岫望過去,盧射陽剛尋到一本演義小說,津津有味地翻閱。他笑笑搖頭,將手中一本書放回去,又抽出另一本。
看了一陣,听見時漢庭在旁邊詫異問︰「你看得懂蒙文?」
他想了想︰「起先也覺得生疏,看得久了,又覺得好像學過,慢慢能記起一些。」
時漢庭指向蒙文旁邊︰「滿文呢?」
「也能記起一些。」
時漢庭暗暗驚異,家中滿蒙書籍廖廖,是父親教書時旗人貴族所贈,他也識得不多。白岫竟能大致看懂,從前必是學過的。
而有條件學習漢蒙滿等多種文字,按理只有漢人書香及滿蒙貴族。白岫身世不明,到底來自何處?以往他只當白岫要學認字,並沒注意他尋了那些書讀。
餅了一會兒,盧射陽又找到了什麼新鮮文章,拉著白岫過去看。
「原來畫眉是有典故的,今天我才知道。」他現寶地將書頁指給白岫看,「早先還以為那些書呆子沒出息伺候老婆,想不到居然是夫妻逸趣什麼的。」
白岫看了那張書頁一陣︰「哦。」
「長見識啊長見識。哎我說,以前我見你給燭雁妹子……」手臂忽被一扯,盧射陽的話止住,見白岫輕輕搖頭,他及時一省,回頭看時漢庭在桌邊聚精會神地看書,便含糊應道,「啊曉得,有人會嗦。」
憋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便將聲音壓得極低,笑嘻嘻道,「將來燭雁妹子嫁過來,就不用你這做哥哥的幫她畫了,漢庭也是讀書人,應該也有這種酸掉牙的興趣。」
白岫慢慢翻著手里的書,許久卻一個字也讀不進。他常來時家看書,自重新識字至漸漸憶起,久而久之文章也能大致通讀。記起書中文字,是他的一項極大樂趣,回去和燭雁提,燭雁也替他高興。可現在,他卻對這一屋子書有了抗拒感,也不知為什麼,就只覺,翻閱任何一本,都隔膜得心頭不舒服。
不能拉燭雁的手,不能親昵地抱著她,更不能替燭雁畫眉……他伴著燭雁一同長大,這麼多年的家人,怎就忽然不能親近她了?
「來阿岫,看這個!」
盧射陽又在喚他,他愈覺心里滯悶煩燥,閉目凝神,還是壓不下一股隱隱升起的郁結氣。
「阿岫,快來……」
「我回去了。」
「哎?」盧射陽納悶,見白岫已向門外走去,只得與時漢庭告辭,「我們走了,你慢慢看,不打擾了……哈哈你家的書真是蠻好看的。」
時漢庭全神貫注地捧書細閱,根本也沒听到。待注意到屋子里只余他一人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
出門卻直往村外樹林,盧射陽跟在白岫身後追得滿肚子疑惑︰「喂,你到底想嘎哈,這麼冷天不回去?」
白岫進了林子才停下︰「我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要不要陪你打一架?」他隨口建議。
沒想到白岫遲疑一陣,竟答道︰「好。」盧射陽挑眉,興致頓起,喝道,「接招!」眨眼間出手如電。
白岫就那麼輕巧巧站著,卻極穩。手腕抬、臂推、肩轉、閃身。垂眉間從容應對,一招一式疾準靈逸,大大出乎盧射陽的意料。
初見時,只知他生活在山中普通獵戶家,相處一段日子,慢慢曉他不僅只擅些騎射狩獵之術,席間炕頭的獸骨爭搶游戲已初露端倪,白岫掌腕靈活,隱有武藝,絕非尋常。
眼下他應招雖生澀卻有板有眼,敏捷騰躍,也並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就的。
「停停停!」盧射陽忽然喊停,「你的功夫誰教的?」
「是爹。」
「不會吧?」他驚訝,「這里的獵戶參客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物?」
「燭雁說,佟家祖輩原本不是獵戶,住這里也是後遷來的。」白岫老老實實道,「但燭雁記事起,爹就一直打獵采參。」
「就算是佟大叔教的,你的底子也絕不是三五年的粗淺功夫。」盧射陽慎重審視他,「你應是早年習武,現在只是荒廢後重新拾起。」
「我不知道。」他茫然道,「過去的事,我不記得。」
「算了,想不想得起又有什麼關系,日子還不是照過,說不定,比從前還要快活些。」盧射陽一向對自己的豁達樂觀頗為自得,也不在意探究過往,本著一好奇就要倒霉的靈驗經歷,決定听過就算,「走了走了,開春了還這麼冷,關東真是個怪地方。」
白岫便無異議地跟他一同往回走。方才一番舒展筋骨,胸中郁氣淡去,心情總算好些。
經過一個背坡地,隱隱傳來嬉笑聲,他本沒要特意去瞧是誰,盧射陽卻眼尖瞥見了,登時嗤地一笑,將他拉到一棵老樹後,悄聲道︰「是莫爾根的二姐。」
白岫糊里糊涂跟著他藏身樹後,微向外望,果然是莫爾根的二姐,另一人是鄰屯的尼滿。兩人嬉鬧著一起折砍枯枝,捆回去作燒柴。
兩個少年男女追打嬉戲,笑著鬧著,忽然尼滿一下子抱住哲蘭,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哲蘭捶他幾拳,卻沒有躲閃,尼滿便得寸進尺,親到她唇上。
盧射陽很想撞樹,他嘎哈不趕快閃人,偏要一時好奇看熱鬧?人家十八九歲就有了心上人,談情說愛甜甜蜜蜜,簡直是刺激他這個娶不到老婆的可憐單身漢。
小心探頭瞄一眼︰還在親!還在親!當心控制不住失火溜!
目光稍斜看見白岫,不由張大嘴,差點「喂」出聲——老兄,你不要看那麼明目張膽聚精會神啊!
一塊石子丟過去,提醒已經暴露在樹外的他——回來,小孩子不要亂瞧!
石子落地聲驚動兩人︰「有人!」
哲蘭看見不遠處樹邊的白岫,頓時放心︰「不要緊,阿岫不懂。」
尼滿卻害了羞,拉著哲蘭速速遁逃︰「快走。」
兩人沒了蹤影,盧射陽才愧疚地從樹後現身︰「阿岫,我可不是故意要教壞你,你看過就忘,別放在心上。」
白岫困惑地問︰「他們……為什麼那樣?」
「喜歡嘍,親一親抱一抱有什麼稀奇?」盧射陽敷衍他,「你長大就明白了。」
「我不是小孩子。」
「好好,你不是。」不過,跟孩子沒太大區別。
白岫不再問,他知道自己與別人有所不同,所有人都和顏待他,與他說話也跟同齡人不一樣。平時他多與阿吉嘎、薩圖等一起游戲,站在一群少年孩童里,他的存在猶為突兀,久了雖不覺如何奇怪,只是大家言談中,仍顯出他與旁人的相異。
不是沒有覺察的,有很多事對于他來說懵懂不清,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想問,卻怕本是不該問的,問了要被人笑。他所理解的世事與他的年紀不相應,讓他時時困惑不已。
燭雁便曾說過,他平空消蝕了十幾歲,從孩童時候重新來過。
是好?是壞?他不知道。
沉默地與盧射陽一起回去。半路上,盧射陽被阿克敦拉去幫忙捉月兌了圈的豬仔,他便一個人慢慢踱回家去。
進了屋子,燭雁在整理一些針頭線腦的小玩意,看見他,煦暖一笑︰「大哥,回來了?」
白岫便覺,想那些七七八八做什麼用,只要回到家,能看見燭雁熟悉的笑容,就夠了。
※※※
晚上,西屋炕串了煙,一屋子濃煙將燭雁嗆了出來,炕灰沿著炕席縫撲出,光清灰就清了一頓飯功夫。濁煙兩個時辰也沒散盡,薰得人頭暈腦脹,燭雁只得抱了枕褥到東屋來擠。
「大哥,你移一移,炕頭讓給我。」很無情地將兄長轟到炕稍去。
折騰了大半夜,炕頭也沒有了熱度,被窩里涼得像冰窖,再困也不愛往里鑽。燭雁將火炭盆移到炕沿邊,撥了撥炭灰,暗紅的火苗立刻竄出來。
她冷得哆哆嗦嗦,囑道︰「大哥,你先睡吧。」見白岫月兌了外頭的襖,僅穿著單薄的褻衣,距自己不遠不近的,忽然覺得有點怪,又說不出哪里怪。想了半天,大概極少和大哥同屋睡,有點不習慣罷了。
涼涼的被子覆在她肩上,她立即打個寒戰︰「不要,被子好冷。」
「蓋一點東西,總比不蓋強。」白岫安慰道,「忍一忍,焐一陣就暖和了。」
「冷!」她牙齒都打顫,「大哥,你的襖給我。」
披了白岫的襖,內里還有他身上的熱度,暖乎乎的舒服得很。燭雁念頭一轉,將兄長欺壓到底。
「大哥,躺進來。」讓白岫躺進她被褥間,等焐得暖和,再把他轟走。
白岫乖乖無怨言地給妹子暖被,听她問著︰「今天去漢庭哥那兒看書,他又嗦你什麼沒?」
「沒有。」
「盧大哥也沒拉著你惹禍吧?」
「沒有。」
「沒去找莫爾根玩兒?」
「沒……」
這邊漫不經心地問,那邊認認真真地答,炭火盆里火苗閃著微弱的光,暖烘烘翻騰著熱流。
身後窸窸窣窣的,白岫坐起身,將她籠進被里,「被子熱了。」
她訝笑︰「大哥,你是火爐!」這麼快就焐得暖了,熱量果然不可小覷。
和燭雁一同披著棉被烤火,听她有一句沒一句說些瑣事,白岫也有一句沒一句應著。這樣乍暖還寒的春夜,心里融融的,冷意也漸漸淡了。
側過頭瞧燭雁,她晚上不畫眉,眉睫淺淡,有一種白山秀水的清冽,時不時看過來一眼,笑著,說著。
燭雁唇色也淡,柔和的粉潤色,多麼好看。偶爾咬唇笑一笑,淡淡的紅便漾上來,添幾分艷。
忽然想起白日里,樹林中相擁的那一對有情人。
要好的兩個人為什麼會相互親吻呢?是因為哲蘭的嘴唇像燭雁一樣可愛嗎?
靠在燭雁鬢間,她耳前的肌膚細致柔女敕,依稀可見極淡的茸毛,發絲頸間,隱隱一股好聞的清淺香氣。
「大哥,你要睡了嗎?」
他含糊地應,貪戀著燭雁柔軟的耳鬢頰畔。
「回你那里睡。」
燭雁輕輕推一推他,他的臉貼在自己頰旁不肯動。她只好稍側過臉,肌膚摩挲,看見他漂亮的長睫毛。
「大哥?」
白岫似是半睡半醒,湊得那麼近,探一探,便觸在燭雁溫軟的唇上。
燭雁失笑︰「大哥,你夢見大黃麼?」
她本以為白岫睡得迷糊了,誰知他又一次湊近來,意猶未盡地親吻住她。
燭雁呆住,反應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