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陰的天空中,太陽躲得不見蹤影。霧靄白蒙蒙一片,籠住了山間的小木屋,好似仙境一般。
木屋前,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坐在石頭上劈柴,他劈上幾下,再發一會兒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其實我不是故意的,只不過……我舍不得啊!」他煩惱地伸出左手開始數手指︰「一、二、三、四、五、六、七……怎麼會這麼快呢?我明明覺得沒過多久,可以再拖一拖的,可是……的確已經不能再拖了,我總不能一直賴到她出嫁啊!」再劈上幾斧,他繼續咕噥︰「誰叫她長得那麼小,七歲卻像五歲一樣,害我以為她長不大,一不小心又多留三年……」
「干爹,你在念叨什麼?」軟軟的身子貼上他的背,小手臂勾住他的頸子。
他嘆了口氣,「曳兒,我不是讓你改口叫大哥嗎?」
「哦。」小女孩悶悶地答。
「還有,你都十歲了,是大姑娘了,不能再動不動就往我身上貼……」他住了口,因為感覺頸後有了濕意,一定是小丫頭又哭了,怎麼搞的,她以前明明不愛哭的。
他的心化成春水一汪,沒辦法,誰叫他就是拿她沒轍,所以說,太喜愛一個人絕對不是件好事,因為會被她克得死死的。無奈,他反手一攏,將她摟進懷里,她得寸進尺地親親他的臉,淚眼隙隴地看他,「干爹,你不喜歡我了嗎?」
「怎麼會,我簡直把你捧在手心里啦,你不曉得嗎?」他笑。原還抱怨她姐姐被她爹寵得太過,誰料自己疼她也是如此,才知道喜愛是不由人的。
「那你為什麼不許我再叫你干爹?」
「呃……」當時他少年心性,氣她爹娘教徒教女無方,所以讓小丫頭叫他干爹,一是為紀念宋老爹,二是口頭上佔她父母便宜,如今考慮到要送她回家,不改口是不行了,「那個,我老得比較快,你叫大哥,說不定我會老得慢些。」他信口胡謅。
「你也不常抱我親我了,還不許我親近你!」她的聲音又嬌又軟,帶著十足的委屈,連眼里都可憐兮兮的。
他強迫自己不能心軟,「咳,你大了嘛,男女授受不親,知不知道?」
「不要!」她任性撒嬌,反而窩進他懷里,緊緊摟住他。
嘖,不乖!想當初他說什麼她就應什麼,讓他愛到心坎里。現在,她懂得反駁了,可是……還是讓他愛到不能自拔,沒道理啊!
誰叫他當初對她喜愛得一塌糊涂,食同桌、寢同床,平常又抱又親,高興起來就滾成一團,不高興就揉揉她捏捏她蹂躪一下,無時無刻不膩在一起,結果養成了她依賴他的壞習慣,現在一下子還改不過來。
她長得小小的,現在還是一副七八歲的模樣,可是她的確已經十歲了,是應該懂得男女之別的年紀了,就算他想親近她的心不變,也不能肆意地想抱就抱想親就親了。不然,日後他不在她身邊,她習慣了與他的親熱,隨便找個人頂替,那……那怎麼行!想到小丫頭像與他親近那樣去待別的人,他不由有些面目猙獰起來……打住,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他應該擔心的是曳兒習慣了同自己一起生活,往後該怎樣與風家人相處?他把她搶來足足有七年了,風家恐怕已經痛恨至深,尤其是蘭瑤那個潑丫頭,原本就與他不睦,萬一把怨氣發到曳兒身上,豈不是害她吃苦?
所以,如果能夠,最好讓曳兒把與他相處的種種全部忘掉,回到風家後重新過活,如此兩相無隙,安樂共處……
他的心隱痛起來,七年的朝夕相處啊,從此再不相見,甚至小丫頭再也憶不起有他這個人,興許就與家人快快活活地共處,慢慢長大,變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嫁人生子……而他,就一直淒風苦雨地想念他的小丫頭,在晴天朗日也只感到陰風惻惻,沁涼襲胸……沁涼襲胸?
他回過神,低下頭看見自己衣衫開敞,露出赤果的胸膛,而小丫頭眼淚早收得干干淨淨,正一手端著書,一手托著腮認真地學著書中圖注的《奇經八脈穴位圖》。
這小丫頭!他在這兒自怨自艾這麼久,她不懂他的苦心也就罷了,還敢再次違反禁令偷解他衣裳,真是白疼了她!
「你看夠了沒有?」他磨著牙。
「再一下就好。」她匆匆翻了一下書頁,安撫地拍拍他的胸。
「沒有一下。」他果斷拒絕,迅速拉好衣襟。
自從他教她脈絡醫理,這丫頭就嫌圖示與銅人的穴位不夠真實準確,硬要找真人對照。因此,他便成了被犧牲的倒霉鬼。給她看看上身與四肢的穴道也就算了,她居然得寸進尺地全部要看,那還了得!好歹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兒,她又不小了,身為她名為干爹實則兄長的暫時家長,若是被她看光光,他的顏面何存?後來,這小妮子居然膽大到偷看他洗澡換衣,使得他不得不鄭重聲明他誓不可失的男兒自尊;再後來,她又時常趁他不注意時偷解他衣裳,令他干脆明令禁止她用他做參照。但是,慚愧的是,她不听,他也拿她沒辦法,誰叫他舍不得斥責她一字半句的!
「干爹,你好小氣哦。」她嘴上抱怨,卻彎著眼眉偷笑。
「你可以用自己對照,怎麼老是賴著我不放?」尚輕風一指伸出,戳戳她被劉海覆著的額頭。
「不一樣嘛。」她收起書,完全不听勸地索性爬上他的腿坐下,快樂地摟住他的脖子。
「都是人體,哪里不一樣?」
「你是男、我是女,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子,所以不一樣。」
還挺振振有辭的!
「我看你是故意想看我氣急敗壞!不曉得你的小腦袋瓜里想些什麼?」尚輕風忍不住本噥,又捏捏她女敕女敕的隻果臉,「你再玩我,我真的要打你啦!」
曳兒笑眯眯地將臉貼上他的,蹭了幾下。干爹從來都是只說不做,幾次說要打她,卻根本連虛張聲勢都不曾,所以她一向都置若罔聞,不去理會。
「內功心法練了沒有?」
「練了。」
「九官步呢?」
「還沒。」
「那你還有空來磨我?天都快黑了。」尚輕風將她從身上扒下來,「你慢慢練,我把柴收好。」
「好啊!」她答得干脆,走到一邊徑自練起九宮步法。
尚輕風站起身,將劈好的木柴堆在小木屋的檐下,收拾完畢,他進屋洗了手,無事可做,又繼續坐在窗前發呆。
開啟的窗外,小小的身影正在練習輕功步法。因為剛學不久,還有些生疏。他在家時,所學極雜,不止武功,琴棋書畫、醫學藥理,他若覺得有趣,都會鑽研一陣子。雖然並非樣樣精通,但涉及甚為廣博。曳兒四五歲時,開始纏著他要學武功,他閑來無事,就教她打坐吐納,打下內功底子。他家的家傳武功既可強身健體,又能大大加深武功修為,比起江湖上所謂的武林秘笈實用許多,更非風家華而不實的武功能夠比肩,再過兩年,他就教她輕功。
木屋之旁,有座桃林,落英繽紛之時,兩人以捉迷藏為戲,實則鍛煉她的反應及敏捷度,寓教于樂,倒讓小丫頭玩得極是開心。
每次練前,都會約好︰誰要被捉,就要被親一下。那是因為小丫頭實在生得可愛,他忍不住啊!可是結果習慣成自然,她習慣了同他親近,現在他要逐漸疏遠她,還成了一件難事。
習慣!習慣!這七年來——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每事每物,怎能說改就改,說忘就忘?
他忽然有點害怕起來,沒有了曳兒,他會不會一下子失去了生活重心,變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向來自認灑月兌,怎麼會在這個小小的女女圭女圭身上掉了心思,從此提不起也放不下?
完蛋了,就算他戀童,也不可以這麼嚴重啊!
「不知道我仰天長嘯會不會招來狼群?」他喃喃地說,無力地伏在窗沿上充死尸。
「干爹,天都黑了,你還在那里看什麼,也不點燈?」
尚輕風恍過心神,看著不知何時已走進屋里的小人兒。天上沒有月,四周已是一片黑蒙蒙,為何他還能如此清晰地看到曳兒可愛的小身形?
「干爹?」
「呃……反正飯也吃過了,你也習過字了,用不上燈燭,那個……睡覺好了。」他拿下支撐小窗的木棍,關好窗子,走到床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丫頭稚氣地念著,月兌了外衣,爬上自己的小床。
尚輕風「嘿」地一笑,「你是日上三竿也不起,半夜三更也不睡,早上是小懶貓,晚上是小夜貓……哎,你鑽進我被里干什麼?」
「我想和你一起睡嘛!」她軟綿綿地撒嬌,幾乎又要瓦解他的防線。
「咳,你乖,你都這麼大了,不能再同我擠一張床了。」
「今晚好冷哦,我鼻尖都是涼的,我的被窩像冰窖一樣,干爹,我很可憐喲!」她沁涼的小鼻尖探入他衣襟,磨磨蹭蹭地汲取他身上的熱度,癢得他忍不住笑。
「那好吧,下不為例。」
尚輕風拉好被子,一只手臂擁著小丫頭,不多時,就與周公展開棋盤預備開始對奕了。
朦朧中,—根小小的手指滑進他衣內,輕點上他胸口。
「羶中穴。」
「對。」他迷迷糊糊地答。
手指移動位置,小丫頭偷偷地笑。
「天突。」
「沒錯。」他很順口地接下去。
「那這是缺盆。」
「再偏左兩分。」
「氣海……」
頑皮的小手被抓住,對上尚輕風哭笑不得的臉,小丫頭咯咯大笑,聲音宛若銀鈴。
「你真是越來越皮了!」他干脆搔她癢,惹得她又笑又叫,軟軟的小身子扎進他懷里。
兩人正在床上鬧成一團時,忽听得木門被輕敲兩下,尚輕風一怔,放開小丫頭,用被子將她裹緊,下床披了件外衣,剛要去應門,又回過頭道︰「你先睡吧。」見曳兒乖乖躺好,這才過去開了門。
門外,男子的聲音嘶啞虛弱︰「你跟我來。」說罷,也不待尚輕風應話,轉身就走。
尚輕風皺了皺眉,走出去將門虛掩,隨那人而去。
罷進桃林,那男子就一個踉蹌,尚輕風忙上前扶住他,「你怎樣?是誰傷了你?」
男子卻笑道︰「我這次下的毒你解不開了吧?你我相較這幾次,總算讓我挽回些顏面。」
尚輕風不語,只凝神為他把脈,半晌後才放開手,咬牙道︰「你怎會受了這麼重的傷?」
「你別費心了,我經脈俱斷,已經沒多少時間了。」男子笑容越來越勉強,慢慢滑坐在地。
尚輕風緊握他手掌,望能多支撐他一陣。幾個月前,他在山間采藥,偶遇此人,此人見他頗識藥性,便要與他較量一番。言明在他身上下毒,讓他自行研制藥劑解開毒性,倘若不能解,此人就會在毒發之前送來解藥。幾次相較,兩人惺惺相惜,頗是投緣。這次自己所中之毒極是厲害,因事前約定只可用藥,不得以內功驅毒,所以他這回解不開,正等此人送藥,誰料卻出了變故。
「我的屋子被燒了個一干二淨,所有的藥被付之一炬,恐怕要委屈你,自己運功驅毒了。」
「不妨事。」尚輕風拍了拍他手臂,雖然毒性是今日發作,但依他內功的深厚,要驅這毒應是不難,「到底是誰下的毒手?」
「閻氏兄弟。」男人嘆了口氣,「誰叫我只研究藥物毒性,武功卻差得一塌糊涂,不能自保。」想想又不服氣,「當然,要不是他們偷襲,我至少還可以跑來向你求救。」
「我給你報仇……」
「不。」男人掙扎了下,費力地從懷里掏出一本書,「他們要的是這個,此書是我半生心血所積,我現將它送給你。」
「送我?你倒好,一了百了,卻給我惹禍上身。」尚輕風抑住傷感,勉強打趣,將書冊接過。
「閻氏兄弟不過是小角色,即便用毒,也不過爾爾,我料你……不難應付。」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弱,卻並不顯悲傷,「書中……有你所中之毒的藥方,可惜調制不易,你就是……用內功驅毒,也須花上些時日……」
「你別說了,先歇一歇吧。」尚輕風心中酸楚,扶他緩緩躺倒。
男人的聲音已幾不可聞,卻仍是不肯停口︰「你看完若不再用,煩你……替我走一道邊關,我有個老友王孝,在邊關駐軍里做軍醫,我曾……答應他,將……將此書借他一閱,卻……終是沒有機會……沒有機會……」
萬簇俱寂,再無聲息。
尚輕風靜靜凝坐了將近半個時辰後,忽地一聲長嘯,雙掌向旁一推,將地面震出一個大坑,將男子尸身輕輕放入坑中,就這麼用兩只手一攏一攏地蓋上土,築起一座小小的土丘,正要為他立塊碑牌,卻才想起只知他姓李,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不由更是一陣淒然。
風人林間,颯颯作響,一代用毒高手,就這樣長眠地下,連姓名都未曾留下,怎不叫人痛惜感嘆?
尚輕風靜默佇立半晌,忽然冷哼道︰「藏頭露尾,無名鼠輩!」
兩個人立刻從桃林深處走出,其中一人頗有些不服地道︰「誰說咱們閻氏雙雄是無名鼠輩!」
「哦?那就是背後暗算,厚顏無恥、卑鄙下流、骯髒齷齪……」
「住口!住口!」那人氣得跳起來,「少費話,把書交出來!」
尚輕風唇角微揚,「好啊,你來拿吧。」
兩人對視一眼,猛地疾沖上來,才逼到近前,就覺一股猛烈至極的掌風已到面門,想退已來不及,便同時被擊出老遠。
「還要試嗎,兩位?」
朗朗的聲音傳入兩人耳中,卻好似催魂的喪鐘,閻氏兄弟臉色慘白地爬起身,驚恐地瞪著面前豐神俊逸的年輕人。
「你究竟是誰?」
「在下尚輕風,不過是區區一介無名小卒,不過,雖然無名,卻不比兩位鼠輩卑劣。」
閻氏兄弟不敢開口辯駁,只是慢慢後退。
尚輕風冷冷地望著兩人,突然向前邁了一步,就見閻氏兄弟嚇得驀然轉身,一轉眼就溜得無影無蹤。
他沒有追趕,只是靜靜凝立,好半天才舒了口氣,手掌按住胸口。
看來虛張聲勢果然有用!
實際上,他體內毒性在閻氏兄弟動手之前就已開始發作,目前雖然輕微,卻難保一會兒不異常嚴重,因此他一出手便痛下殺招,傷了閻氏兄弟,取得先機,再作勢嚇走兩人,以免讓他們瞧出破綻。搶了書倒無妨,反正也可再奪回,怕只怕他們心腸歹毒,不僅會傷他性命,也會累及曳兒。
想到曳兒,不由憂心起來,閻氏兄弟雖不敢明搶,卻極有可能再施暗算,自己這次所中之毒太過凶險,又以為可以得到解藥而拖了許久,要解毒絕非一朝一夕即可辦到,說不定還會用上一年半裁,萬一閻氏兄弟知道情況,殺機頓起,那……豈不是要波及曳兒?
如今看來,勢必要將小丫頭送回風家,憑風家在江湖上的地位,閻氏兄弟必不敢動她分毫,也就無法用她來要挾自己。
尚輕風思量已畢,盡量忽略胸中的不適感,快速走回木屋,才一進門,就看見屋里點了燈,曳兒裹了被坐在床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走進來。
「你怎麼還不睡?」他看了看自己沽滿泥土的雙手,走到水盆前洗淨,又用巾子擦干。
「干爹,你又去和那個李大叔較量用毒解毒了?」
「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快睡覺。」走到床邊坐下,尚輕風輕柔地撥了撥她鬢邊亂翹翹的頭發。
「干爹,就算要較量,也不用在你身上試啊,你又不是鐵打的,萬一出了岔子,那怎麼辦?」她爬出被子,牢牢抱住他的腰,聲音里滿是憂慮。
「哎喲,你擔心哪?我好感動,我還以為你巴不得玩死我了事。」尚輕風忍不住笑,看著她小小的身形,不由垂涎起來,好可愛!好可愛!真想再抱一抱親一親……不行不行!他戀童的惡習一定要剎住,絕不能再嚴重下去了!
「我很認真呀!」小丫頭有些惱,干脆在他手臂上啃了一啃,癢得尚輕風又笑又躲。
「我知道!我知道!你咬人的壞毛病怎麼老也不改,我的肉很香嗎?還是你根本就是屬狗的?」尚輕風捂住她的小嘴巴,將她拖進被里,再用被子勒住她的小肩膀,讓她爬不起來。
曳兒放棄掙扎,歪著頭仰看他,「干爹,我是說真的,就算你每次解了毒,但身子總會受些損害,長久下去怎麼行?不如下次就在我身上試好了。」
「胡扯……」尚輕風忽然頓住,手慢慢松開被子,只覺胸腔里痛若火燒,想來是毒性已然全面發作。
見他額上沁出密密的細汗,手掌按住胸口,咬緊了牙關,曳兒忙爬起身扶住他,驚惶叫道︰「干爹,你怎麼啦?」
尚輕風無力開口,只搖搖頭,勉力盤膝坐好,開始運功驅毒。
約莫一個時辰後,他睜開眼,見小丫頭手抱膝蓋,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他對面,一臉焦慮地看著他。
「我沒事了,你快睡吧。」伸手撫平她蹙起的小小眉頭,他柔聲哄道。
曳兒二話不說,立即將他推倒,自己鑽進他懷里,拉過被子將兩人緊緊包住。
「李大叔剛才不是送了解藥來嗎?」她的小臉近不盈寸,粉粉女敕女敕的極可愛。
怕她擔心,尚輕風微微一笑,「是啊,不過這次的毒比較霸道,除了解藥,還需自行運功。」
「那……那你不要再和他較量了,你認輸好不好?」
「嗯。」他的神志有些昏沉起來,模糊地應了一聲。
「干爹?」曳兒拍拍他的臉,等了半天,不見他睜眼,不由又慌了,「干爹,你醒醒,你有沒有听到我說話?」
仍是沒有反應!
她聲音里不覺帶了哭腔︰「干爹,你再不醒,我要解你衣裳啦,我把你月兌光光,讓你明早沒有衣裳穿,沒臉見人。」
「哦。」
見尚輕風仍舊不動,只是微弱地應聲,曳兒急得快要哭出來,想了一想,猛然在他頸窩里用力一咬。
「哎喲!」尚輕風痛叫一聲,清醒過來,忍不住抱怨︰「小丫頭,你干什麼這麼用力,我沒給你肉吃嗎?咬我!」
「我是小狽!我是小狽!」她哽咽地按住他沁出血的傷口,「干爹,只要你好好的,我是小豬也沒關系!」
「那好,小豬乖,快快閉眼睡覺。」
「我不!吧爹,你也不許睡,我守著你,你不可以睡!」剛才嚇壞她了,生怕他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
「我都說我沒事了……」
「那也不許睡,」她執拗地捧住他的臉。
這太難了吧,不許他睡覺?他又不會長眠不起。
摟住她縴小的腰身,尚輕風思索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曳兒,為什麼你兩年前問起你爹娘,之後就再也沒提過?」
她沉默了一陣,輕輕道︰「我有干爹就夠了。」
尚輕風怔了一怔,他那次提到要送她回家,她得知他不能再同她一起住,就再也不問她爹娘的事了。
曳兒如此依戀他,他該喜該憂?
「你姓蘭,娘親姓風,你有爹娘、姐姐、外公,知不知道?」
「知道。」曳兒有些忐忑不安地看著他,不曉得干爹提起這些干什麼?
「那……那你可知你為何同我在一起……」
他的嘴被軟軟的小手捂住,只听曳兒大聲道︰「我知道,我是你從風家搶來的,那又怎麼樣?我喜歡干爹,一輩子都不變!」
尚輕風愣住,半晌才想到扒開她的小手,問道︰「你從哪里知道的?」
曳兒咬了咬唇,「你說我大了嘛,我有耳朵,會自己听,以往在市集茶樓,常常听到風家找女兒的消息。」
「那你怎知找的是你?」當年她才三歲,怎會記得自己從哪里來?
「泓泉哥哥上次來,偷偷和我說的。」
尚輕風嘆了口氣,當初他帶著曳兒回家住了一段日子,爹娘得知情況,讓他把小丫頭送回去,他雖然答應了,卻終是不舍,干脆就帶著曳兒悄悄在南陽住下,家中只有泓泉知道,偶爾會來看一看。
也罷,告訴了她更好,免得他再費盡口舌解釋,他現在可沒什麼力氣啊,唉,好想睡!
「曳兒,你怪不怪我害你那麼多年都見不到爹娘?」他撫撫她的鬢邊,柔聲道。
「我有干爹就夠了,是真的。」她也伸出小手,去模他的鬢角。
尚輕風垂下眸子,「可是你爹娘很想你……」
「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在外頭,一個在身邊,就算想外頭那個,家里還有一個能天天看到,但是干爹卻只有我一個。」
尚輕風「哧」地一笑道︰「我不是你爹爹,你應叫我大哥,依我的年紀可生不出你這麼大的女兒。」
她不語,小手滑上他的臉,凝視了好一會兒,才道︰「干爹,你笑起來真好看!」
「你這丫頭懂得什麼好看不好看的……」他喃喃地道,感覺眼皮越來越沉。
「你不要睡啊!」曳兒惱叫,捏住他的耳垂拉呀拉地。
「可是我好困!」尚輕風哀怨地將臉埋進枕中。
「那你要是不醒怎麼辦?」用力把他的頭從枕中挖出來,干脆抱進自己懷里,曳兒有些害怕地不肯放手。
「怎麼會?你這丫頭干什麼咒我?」好幸福!尚輕風滿足地嗅著她身上還未完全褪去的乳香。
「真的?」
「真的!真的!」他哀叫,「好曳兒,你讓我睡覺好不好?」
「不嘛!不嘛!」曳兒學他,軟軟的聲音好听至極,「好干爹,你陪我說話好不好?」
「小夜貓,你不睡也別拖著我啊,明天我起晚了,誰煮飯給你吃?」
「我煮好了。」
「天哪,那我不如現在就死掉算了!」
「干爹,你好可惡哦!」
「曳兒,你都不乖……」
小小的山間木屋里,一縷溫暖的燈光透出門外,映得沁涼的夜色也暖意融融起來。兩個聲音,一個無奈,一個嬌軟,伴著偶爾響起的笑聲,在山中的深夜里,悠悠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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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吳縣西郊樹林。
狩獵用的小屋內,傳出小女孩哀求的聲音︰「干爹,你開門讓我見見你好不好?」
長衫廣袖的年輕人站在門外,柔聲道︰「曳兒,你乖,好好練功,我等著你救命哪!」
「可是,練這套武功為什麼不能見你?」小女孩的哭意越來越濃,「干爹,我好想你!」
尚輕風努力抑住心軟,這半年多來,為躲避閻氏兄弟,他帶著曳兒大江南北地到處走,如今閻小弟已死,閻大哥被六扇門的捕頭捉了去,終于可以安下心給曳兒施攝魂術了。
本來半年前,他就要送曳兒回風家,沒想到小丫頭堅決不肯,說就算回去,她也要溜出來尋他。他哄也哄不住,罵又舍不得,只得干脆一了百了,決定在她身上施用攝魂術。
「攝魂術」名雖像是一種巫術,實際卻屬醫學,以藥物結合,施以針灸麻醉,令人腦中產生影像或遺忘某些人事。
他將風老爺子、蘭氏夫婦、蘭瑤及其師兄弟一一繪制成像,掛在屋內,讓曳兒每日觀瞧,令她腦中逐漸有了這些人的影像,再以教她武功助自己驅毒為名,將她與自己隔絕,漸漸疏遠,避不見面,請附近農家大嬸每日送來飯菜,在飲食中施以藥物,令她逐漸遺忘過去,自己則只偶爾來一次,哄她安心,以後會更加少來,僅在她睡著時才忍不住偷偷進去瞧上一瞧,再運以針灸。施此攝魂術,使她對家人印象日深,而把過去這七年的一點一滴忘掉。
他知道這種做法不易,但也別無他法。誰叫他當初年少輕狂,做事不思後果,以後又猶猶豫豫,不立下決心,弄得他現在每听到小丫頭一聲哀求,心里都痛如刀割。
「曳兒,練這套武功絕不可分心動念,所以我不能見你,如果你不練,我就死定啦!你是要想我一時還是要想我一世?」他幾乎是咬著牙在騙她了。
最好……她一生一世也想不起他這個人!
「我練!我練!」小屋里,年幼的小女孩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屋外,年輕人緊握著拳,幾乎不能自抑。
「好乖,我最喜歡曳兒了,一輩子都不變……」
一輩子不變!
就算她忘得一干二淨、完完全全,只當從來不曾遇見、不曾依戀,他也不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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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美麗的婦人晨起梳妝,摯愛的夫君站在她身後,笨手笨腳地為她整理發飾,她對著鏡子中的人影婿然一笑,忽然想起她多年未見的小女兒,不禁幽幽嘆了口氣。
「又想曳兒了?」
「嗯。」她回身握住夫君的手,輕聲道︰「不過也不要緊,輕風那孩子很疼曳兒,絕不會虧待她。」
「可是,好歹來個信兒啊,都不知他們過得怎麼樣?」蘭豪杰有些抱怨地咕噥著。
蘭夫人又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忽听得窗欞被輕叩兩下,不禁有些疑惑。瑤兒新寡,心情不好,絕不會這麼早起床,其余弟子恐怕也還在練武場習武,她又不用下人早晨來服侍,那麼,會是何人?況且不是敲門而是敲窗?
與夫君對視一眼,她輕移蓮步來到門前,剛打開房門,就吃了一驚︰一個身裹棉被的小小女孩躺在階前,睡得極熟,旁邊有個小包袱,上用石塊壓著張字條。她又驚又疑地拾起字條迅速掃了一遍,雙手立刻輕顫起來,又趕緊解開小包袱。里邊是一套幼童舊衣,正是當年小女兒離家時穿的那一套。
「怎麼了?」蘭豪杰跟出門,站到她身邊,奇道︰「這小女娃是哪兒來的?」
「天哪天哪!」蘭夫人喃喃地道,淚水奪眶而出,「輕風把曳兒送回來了!」
「什麼?」蘭豪杰大吼一聲,引得恰好經過院門的眾弟子紛紛奔了進來。
「師父,師娘,出了什麼事?」
鎊弟子瞧見階前的小女孩,不由得七嘴八舌起來。
「咦,長得好可愛,好像瑤師妹小時候一樣。」
「去!她哪有瑤師妹好看,不過……呃,是很可愛啦!」
「別吵了,沒看師娘這麼難過?不會是師父偷偷在外頭……哎喲,誰打我?」
「呸,你少胡說八道!」
小女娃被嘈雜的聲音吵醒,慢慢坐起來,小手揉了揉眼楮,瞧見蘭夫人,不由月兌口而出︰「娘?」
蘭夫人又是一陣驚訝,她止了淚,蹲看著小女孩,「曳兒,你認得娘?」
小女孩有些糊涂地搔了搔頭,咕噥著︰「我認得啊,不過,好像又有點生,是哪里不對呢?」
「那我呢?」蘭豪杰也蹲。
「爹!」仍是月兌口而出。
蘭豪杰立刻感動得一塌糊涂,「對對,我是你爹!」
「是曳兒?不會吧!」
「呃……她都這麼大了?」
「是尚大哥把她送回來的嗎?」
「哼,他會那麼好心……哎喲,誰又打我?岳師妹,你成了親後怎麼變得凶了?唉,江師兄要吃苦嘍!哎哎哎,別打了,我不說了還不成?」
「曳兒,你認不認得我們?」
小女孩歪著小臉,大大的眼楮忽閃忽閃地,一個一個地數過去︰「江師兄、余師兄、岳師姐、鄭師兄,奇怪,怎麼好像跟我記的不大一樣?」
「我們才奇怪咧,你又沒見過我們,怎麼會認得這麼清?」
小女孩蹙著小眉頭,腦子里有些糊里糊涂的,似乎應該記得什麼,偏生在腦里一閃即逝,卻捉不到頭緒。
是什麼人?還是什麼事?她拼命要回想起,卻終是失敗。
「我不要忘啊!」
她苦惱地敲敲頭,知道那是在她心里極重要的,絕對絕對不可以失去的,可是偏偏模糊得記不清。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高牆的某一處,那里有一雙凝視的眼,靜靜地望著她,眸光凝止不動,好像有什麼正款款流瀉出,讓她感受到一片如海般深的疼愛與寵溺。
她張了張口,卻叫不出聲。
那雙眼中泛起不舍與憐惜的波瀾,最終被釋懷與灑月兌的笑意取代,然後,她只眨了一下眼,那眸光就消失不見了,像是一抹劃過夜空的流光,才想銘記于心,卻轉眼就錯失了。
一滴眼淚落在她的小手上,她有些疑惑,是誰的淚滴下來?可是,沒有多想,更多更大顆的淚珠已經滾落上衣襟,嗓子又脹又疼,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一咧嘴——
「喂喂,她怎麼了?怎麼哭得這麼凶?剛才是誰手不老實,偷偷捏她,是你?還是你?」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圍著小女娃團團轉,無奈且無措地看她哇哇大哭,直到她哭得抽氣,哭得啞嗓,卻還是哄不停。
「你們—大早吵什麼?」怒氣沖沖的少婦沖進院內,即使戴著孝,仍掩不住她的天生麗質。
「瑤師姐,你來得正好,尚大哥把曳兒送回來了!」
「什麼?」少婦心頭一震,立刻撥開人群,看見坐在台階前哭得泣不成聲的小女孩。下一瞬間,她立即躍上房頂,尖聲高呼︰「尚輕風,你在哪里,快給我滾出來!」
沒有人回應。
她心頭怦怦急跳,一張嬌美的臉漲得通紅,順手用衣袖抹了下眼,奇怪,哪里來的水?
「尚輕風,你快給我滾出來!」她嘶聲叫道。晨風呼嘯而過,將她的聲音湮沒在風聲里,飄散無蹤。
「尚輕風——」
悠悠飄過耳際的,是誰的笑?開懷而爽朗,依稀在多年前听過?還是夢里似曾相逢?
「誰在笑?」她怒叫。
「啊?沒有沒有,誰也沒笑。」黝黑的青年忙仰頭回話,「呃……瑤師妹,你怎麼也在哭?曳兒回來,應該高興才對啊……」
「你閉嘴!」她看也不看他,只四處張望尋找,「尚輕風……」僅再叫了一聲,就已淚流滿面,她腿一軟,居然就這麼坐在屋頂上失聲痛哭起來。
院里一群人面面相覷,不曉得這一大一小在哭什麼,又是為了誰,因何而哭。
只是,這哭聲酸楚淒然,實在令人不忍耳聞。
蘭夫人又禁不住淚下,緊緊抱住思念多年的小女兒,哽咽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