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若提著一袋補藥從中藥店出來。她不曉得英明得的是什麼病,她決定不當面和他談這件事,免得他難過,她又控制不住的哭。
她不要在他面前掉淚,那會更讓他感到他是個垂死的人。她要盡一切可能地對他好,保持一張愉快的笑臉。補品或許治不了他的病,可是至少它們是……補品,可以為他補充營養。
她走向雲英的紅色喜美,想起她和英明相遇、相識的戲劇化過程,不禁露出笑容。但他們還沒有時間相處,他就要離開她了。笑容迅即消逸,眼淚侵入。她眨眨眼楮。
要堅強,詩若。她告訴自己。打開車門,然後她愣住。
馬路對面,英明和一個穿著入時、打扮十分妖嬈的女人摟在一起。唔,英明的雙手插在口袋,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是女人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他們背後是一家自助式旅館。他們剛從里面出來。
血液沉到詩若腳底,凍結在那。她僵著,不知如何反應,她從沒經歷過這種事。她看著一輛轎車駛到他們面前,他們上了車,走了。
拎在手上的提袋掉在地上,詩若絲毫不察,她麻木地上車,往回家的路駛去。只是本能,她並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
詩若在電話里哭得一塌胡涂。她回家後還想到打電話去公司請假,金鈴把人杰的電話號碼給她,她旋即打過去,可是她哭得人杰一個字也听不清她說了些什麼。
他趕到她家,她為他開門時已經不哭了,人僵僵木木的,紅腫著一雙眼楮。
「嗨,人杰。上班時間,你怎麼跑回家去了?」她忘了她自己也一樣。而且她的神情恍惚,那些話似乎只是自己說了出來。
「坐下,詩若。」人杰將她按在沙發上。「是英明,對不對?」
淚水立即傾閘而出。「我看到他和一個女人上……旅館。」
人杰抽一口氣。「什麼時候?」
「剛剛。我回來之前。我去中藥房……噫?補藥呢?我放到哪去了?」她欲站起來。
人杰把她拉回去。「別管什麼補藥,也別管英明了。」他抓住她,使她面向他。「嫁給我好不好,詩若?」
「什……什麼?」她嚇一大跳,瞪著他。「你瘋啦?」
「我很清醒。」太清醒了。但他必須如此。「嫁給我,詩若。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她的眼楮眨巴眨巴地。「你……人杰,你發什麼神經?你愛的是雲英呀!她也愛你啊!」
「不,我們只是朋友。我和雲英……」他痛苦的編著謊言,「我們在一起談的都是你。」
「我?你們談我做什麼?」
他們都沒听見有人打開陽台的門走了進來。
「我想多了解你,想知道怎樣做才能……」這太困難了。發自肺腑的情話他只對雲英說得出口。接下來這些話他也只想對雲英說,然而情勢逼得他不得不把它們說給另一個人听。「答應做我的妻子,詩若。我發誓,我會愛護你,保護你,照顧你一輩子。」
詩若覺得頭暈眼花。「你是說,你追雲英……其實是要追我?」
「是的。我一開始要的就是你。」
「可是……你沒說呀!而且我告訴你我對英明……」
「我知道,你覺得你愛上了他。我是怎麼說的?」
「呃,不要決定得太快。」
「對,英明他太玩世不恭,詩若。他對你……他不是真心的。」
「你倒是個很適合談何謂「真心」的人。」雲英冰冷的聲音插進來。
他們同時望向站在客廳門外的人。人杰臉上的血色頓時全部消失。
「雲英……」他的喉嚨被強烈的痛苦堵住。她看他的目光冰若寒霜,亦如一把冷而鋒利的劍,將他切割成兩半。
「雲英!」詩若跳起來。「你怎麼回來了?」
「我打電話去公司,想問你今天能不能替我去接小詩,他們說你請病假,所以我回來看看。」雲英說得十分平靜。她的手指緊緊抓著門框。「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可以去接小詩。」
「沒關系。我挪空去好了。我還有事。」她不等里面任何人說話,很快地走了出去。
「這是怎麼回事呀?」詩若看向木然僵坐的人杰。「你傷了她的心你知不知道?」
人杰無法說話。他也傷了自己。他想出去追雲英,向她解釋。可是有什麼好解釋的?他做了他唯一知道可以幫助詩若的事。
「我只看過她一次這種表情,就是小詩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一聲不吭不見人影,而她不知道該拿肚子里的孩子怎麼辦的時候。人杰,你怎麼可以這樣?」
他依然無語。
「英明若是公子,你豈不比他更糟糕?你一面騙了雲英的感情,一面又來向我求婚,你……我本來很尊敬你,很信任你的!」
「我沒有騙雲英的感情!」他再也壓抑不住快爆炸的痛苦了。「我愛她!」他大吼。
詩若瞪大眼楮。「那你發什麼瘋跟我說那些話?」
「我說那些話也是真心的。我是願意照顧你,詩若。我關心你。」
她搖頭,擺頭,又搖頭。「我不懂。你愛雲英。你關心我,所以你要娶我。那雲英怎麼辦?當你的情婦?」
「不,我的婚姻里只會有一個女人,那就是我的妻子。雲英……她很堅強,她可以不需要我。」
詩若越發的迷糊了。「但是我需要你?」
「我也許不是最好的人選,可是起碼我能保證不讓你受傷害,或落得像雲英這樣。」
詩若的頭又一陣搖擺。「我听不懂。你愛雲英,就該專一的、好好的愛她。你不能愛她,然後來娶我,只因為你關心我。」
人杰把心一橫。「要是我不只關心,也愛你呢?」
「你不能。你若同時愛我們兩個,你和公子有何異?而且我愛英明。」
「他對你……始亂終棄,你還不死心嗎?你都親眼看到他和別的女人搞七拈三了。」
「我想他有苦衷。」詩若臉色沉暗,悲哀。「他在作踐自己。」
「什麼?」這下輪到人杰不懂了。
「但是沒關系。」詩若露出個淒然但勇敢的笑。「他不愛惜自己,我會愛他。我會讓他明白他用不著那麼絕望。不論日子長短,我都會和他在一起。」
「你心甘情願受他利用?你太傻了,詩若。英明不值得你這樣對他,雖然我不該這麼說。」
「他沒有利用我。」詩若眼底光芒一閃。人杰這句話倒提醒了她,等于給了她一個提示。她跳過去摟住他。「啊,謝謝你,人杰。」
他一團迷糊。「謝我什麼?」
她這時卻又頓悟了另一件事。「我知道了,你認為英明玩弄了我,所以你來向我求婚,替他收拾殘局,是嗎?」
人杰登時面紅耳赤。「我……呃……我是……」
詩若開懷而笑。「你真好,人杰。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雲英這次沒有愛錯人。你也得到了個最好的女人的芳心。好好珍惜,人杰。」她難得的正起臉色。「真愛不可多得,值得愛的人可遇不可求。」
「而你認為英明值得你這樣為他犧牲?」他還在為她擔心。
「我愛他,便一切都值得。」
「他愛你嗎?」
她眨眨眼。「他沒說過。不過我相信他愛我。」因為她知道一個與他生命交關的秘密。
人杰嘆一口氣。「女人對他向來執迷不悟,只除了一個。」
「一個什麼?」
人杰立刻後悔說溜了嘴。
「一個什麼,人杰?」
他無奈,只好把英明那次沉痛的戀愛敗仗告訴她。「所以,詩若,英明對誰都不真心,他完全的不信任女人。他不會結婚的。」
詩若心中卻另有打算。
***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又過了好一會兒,雲英還沒有出來。人杰遲疑、猶豫之後,終于還是走了進去。他希望小詩不在,當著孩子的面,他很難向她解釋。
補習班內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他躡足走到她辦公室外面,手舉了好久,才輕輕叩上門。
「進來。」
堅硬的聲音令他瑟縮了一下。他慢慢轉動門把,推開門。
雲英毫不帶感情和表情的眼直直從桌子後面望過來。「章先生,這麼晚,我們都下班了。」
「雲英……」
「抱歉,我在加班,沒時間和你閑談。」
「我愛你,雲英。」
?的一聲,她手上的鉛筆折斷了。「請你出去!」
「我愛你,雲英。」
「出去!」
「我愛你,雲英。」
「你想要怎麼樣?」她嘶喊,雙手按著桌面撐起她顫抖的身子。「你想毀了我嗎?」
「我愛你,雲英。我愛你。」他聲音抖顫,他仍站在剛進門處。「失去你,毀了你之前,我會先毀滅。」
「滾!」她啞聲吼,伸著戰栗的手指。「滾出去!」
「詩若懷孕了,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幫她,雲英。」
雲英愣住。「你說什麼?」她只听見前面一句。
「詩若懷孕了。我以為我娶她是唯一解決這件事的方法。」
她跌坐回去,臉色慘白。「詩若……懷孕了?」
他點點頭。
雲英握緊冰冷的手,放在身前,靠著她抽縮的胃。「多久了?」
「我不知道。」
詩若才去「英明」上班多久?「一個多月。」她喃喃。他們……是在他來約她之前。他們一認識就……那他何必來招惹她?現在想這個,問這個,不是多余嗎?至少他還願意負起責任,去向詩若求婚。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她冷靜地問。
「詩若不答應。」
她抬起頭。「為什麼?」
「她知道我愛你。」
她一窒。「你不愛詩若?」
「我關心她,雲英。詩若像我妹妹一樣。」
雲英的手在月復部張開、握緊,張開又握緊。「你要我怎麼樣?勸她嫁給你?」
「不,我只是要你知道,我愛你。感情上,我沒有背叛你或欺騙你。我真的愛你,雲英。」
靶情上,上,有什麼區別呢?她硬吞下涌上來的淚。
「詩若不肯嫁給我。她很固執。我……盡力了。以後你要花些心思和時間照顧她。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只要我做得到,我會盡全力幫忙。」
雲英腦子一片昏亂。「我會照顧詩若。你走吧,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雲英,不要恨我。」他低聲懇求。「我愛你,我沒有欺騙你。」
雲英不肯再看他。「我不會恨你。」
「你也不再愛我了,是嗎?」他的聲音破碎。
她輕輕吸氣,一吸胸口便一陣抽痛。「請你走吧,我很累。」
她閉上眼楮,怕看他離去的身影,怕她不忍心,忍不住會喊他回來,然後奔向他,投入他的懷抱。她一開始就不該走出那一步,不該走向他。
她在辦公室里又呆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準備回家。她先去抱睡在一間教室里的小詩。將女兒抱在懷中時,她禁不住的悲從中來。
詩若,詩若,你怎麼那麼傻?我還不是以做你的借鏡嗎?
她回到家時,詩若已經睡了,依然睡得像個無邪的天使。雲英默默嘆息。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把小詩在臥室安置好,她走到陽台上,對著空月發悶。詩若發生了這種事,她如何向詩若的父母交代呢?他們下個月就要回來了。詩若和她住在一起,出了這事,她難辭其咎。
怎麼發生的?幾時發生的?詩若從未在外面過夜呀!雲英無論如何想不透。但回想起來,她最近這陣子是很少如平常那樣聒噪。
不論如何,仍是她的疏忽。忽然間,她無法怪人杰。對他的憤怒、傷心,皆消失無?。詩若是她摯愛的妹妹,雖非親手足,但比親姊妹更親。她愛人杰。可是若兩個她深愛的人能結合,挽救一場她曾經歷的災難,避免讓詩若受同樣的苦,她願意祝福他們。
***
翌晨雲英特別早起,給詩若做了頓豐盛的早餐。看她吃得津津有味,雲英又高興又酸楚。也有些納悶。怎不見詩若有害喜的現象?她一點不像個懷孕的人。
「詩若,」雲英輕咳一聲,柔和地說︰「你幾時要嫁給人杰呀?」
詩若差點把果汁嗆出來。「誰說我要嫁給他?」
「為什麼不?」
「他愛的是你呀,傻瓜。」
「他也愛你啊。」雲英按住胸口的疼痛,微笑著。「他是同情我的遭遇,但他是真心想娶你。」
「你真這麼想,你就是視力有問題。白痴都看得出他看著你的眼神,仿佛世上只剩下你一個女人。」
她的態度如此明朗,和平時全無異樣。雲英模不著頭腦了。「你不肯嫁他是因為我,對不對?」
「唉,」詩若拿紙巾抹抹嘴,一旁的小詩從頭到尾的學著她每一個動作,詩若對小丫頭扮個鬼臉,然後向雲英說︰「我再重復一遍,人杰愛你,非常愛你。他對你的愛深到願意犧牲他一生的幸福,來救你這個遭人玩弄的妹妹。」
「什麼?」雲英大驚失色。
詩若作個怪相。小詩照學不誤。
「小詩!」雲英喊,催促詩若。「誰玩弄了你?你快說呀!」
「根本沒這回事,人杰瞎擔心。我愛上英明,他呢,認為英明玩世不恭,欺負了我。」
雲英張口結舌。「這麼說,你沒有懷人杰的孩子?」
詩若的下巴掉了下來。「我懷什麼?」
「媽咪有小孩。」小詩說。
「小孩子不要插嘴。」雲英說︰「詩若,你倒是說清楚呀!」
「說清楚呀。」小詩說。
詩若眼珠子一轉又一翻,捧月復大笑。小詩跟著抱著肚子,呵呵仰著頭笑。
雲英笑不出來。人杰,她想著他昨晚痛苦的表白,他孤獨的離去。不,他是被她趕走的。她耳中轟轟響著他的聲音︰我愛你,雲英。我愛你。
***
英明一個早上都在接找人杰的電話,因此當詩若進來問︰「你有沒有看見人杰?」
他立刻爆發。「我當了他一上午的總機,現在又變成他的秘書啦?」
詩若看到他堆積得比山高的桌子,前面椅子上也堆滿了檔案夾,皺起細致的眉。「你想把你自己累死嗎?」
「是你的人杰想把我搞瘋!他走了,把這一大堆狗屎全搬來給我!像怕我不知道他做了這麼多事!」英明一半抱怨,一半咕噥。
「他走了?走去哪里?」
「回家。」他隔著檔案縫隙看她。「你怎麼還在這?他不是要帶你一塊走嗎?」
「最近怎麼大家都把我和人杰送作一堆?」她也是半咕噥,接著微笑著質問︰「昨天黏在你身上的三點不露是誰?」
「誰?」英明索性大手一揮,一疊檔案夾自桌上到了地下。現在他可以看著她了。「什麼三點不露?」
「除了三點沒露,能在街上露的,她全暴露無遺了。」
英明眨一下眼楮。「哦,你說露露。」
混球,竟然毫無悔意。看在他有病的份上,詩若仍笑盈盈地。「原來她叫露露。還真名副其實。」
「你在哪看見的?」
「旅館外面。你白天外出原來出的是這種外勤。」
他冷眼瞅她。「你以什麼身分查我的勤?」
「我詢問,沒查。參茶喝完了嗎?」她揭開蓋子,滿意的拿起空杯。
「喂,別再泡了。我不喜歡參茶。」
「好。」
不對。「詩若!」
她在門邊轉身。「什麼事?」
「你……你有什麼不對勁?」
「為什麼我一表現得頭腦清醒,就有人以為我瘋了?」
「那你干嘛一個勁的為我泡參茶,又忽然如此百般溫柔?」
她無辜地眨眨眼。「我本來就很溫柔的。」
英明撐額申吟。「幫我個忙,好嗎?」
「你說。」她滿眼期待。
「不要變成和那些女奴似的女人一個德行。」他冷冷道。
詩若僵住。「你說我是女奴?」
「不要討好我。女人討好我令我反胃。」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因為你令你自己反胃?」
他瞪著她。
「你被一個女人拋棄一次,就把天下所有女人全當成──借用你的話──一個德行。你玩弄別人,實際上是你自己的自卑、自憐在作崇。當你自以為你輕而易舉又征服了一個女人,轉身就把她彈指丟開,你不過是被你的自憐玩弄了。」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對我了解多少?」
「我知道我可能是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上你的龍床的女人。那不是你不要我,是你不敢要。你不敢,因為你愛我。而你又不敢愛我,因為你害怕。」
他盯她半晌,仰頭狂笑。「很有趣的分析,丁小姐。我怕什麼?怕你過後一腳把我踹開?你來跟我說男女的事,你還太生女敕了。」
「你為什麼糟蹋自己,英明?」她心痛地低語,「你把人杰辭掉了,一個人做兩份工作,再故意糜爛你的私生活,你如此做毫無意義。」
「我的私生活是我的事。我建議你也離開,免得惹人非議。還有,你錯了,我不愛你。」
血色刷地自她臉上褪去。「你為什麼吻我?」
他又發出刺耳的笑聲。「我不是說過了?你太生女敕了。幾個吻算什麼?要不是地點時間都不對,我就帶你,嗯,上我的龍床了。」
「你是說我對你而言,跟那個露露或你其他女人,沒什麼差別?」
「女人就是女人,有什麼差別?你留下沒和人杰一起走,是因為我吻過你,就以為我愛上你,要娶你了?你太天真了。還是我比人杰條件好,比他有錢,所以是比較好的選擇?」
詩若在跌碎杯子前,用顫抖的手把它放回桌上。「我在這是因為我不知道你要我走。我也不知道我在你眼中如此廉價。我不曾在你和人杰間做選擇。工作上我沒有犯值得被開除的錯誤,你沒有權利毫無理由開除我。」
「我是老板,我高興開除誰就開除誰。你不必犯錯,我認為你不夠好,我就有權請你離開。」
「那你得付我一大筆遣散費,否則我是不會走的。」
他瞪著砰地關上的門。這女人真要命!人杰怎麼搞的?為什麼沒有帶她走?他又瞪向一屋子的東西。該死,沒有了人杰,他像少了一只右手。
外面辦公室也出了狀況。洪經理有了事無法找人請示如何處理,老板脾氣火爆得像野牛,誰都不敢走進他辦公室。公關那邊來了兩通電話,沒有人听得懂對方在說什麼。通常外國客戶都是他們不敢掉以輕心的大Case,幾個人抓著話筒不知所措。
詩若正好從英明的辦公室出來了。一群人中大部分都暗算過她,不敢開口找她幫忙。而且天曉得她筆試時那一大堆嚇死人的外文是不是唬人的。
有人使使眼色,試試她又何妨?
「丁小姐,這邊有通國際長途電話,可不可以你來接一下?」
「好啊。」詩若欣然接過來。她先用英文招呼,接著開始說德文。
一群人松了一大口氣,其中一人猛朝詩若搖動另一支話筒。詩若請正在通話的線那端的人稍等,另一手去接那支電話。這次英文之後,她說的是法文。
不消片刻,她流利地解決了兩通電話,把談話內容及對方的要求和詢問的事項轉譯告訴公關及業務經理,請他們把有關資料給對方傳真過去。當她向人事余主任問人杰家里的地址,他馬上客客氣氣寫在一張紙上,用雙手奉遞給她。
詩若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好不容易終于找到人杰的家。
真不得了,她想。她這個路呆竟開車開到木柵,而且找到了。她核對門牌號碼,正確。天哪,她要開始崇拜自己了。
開門的人她一看即知是人杰的母親。而且她第一眼就喜歡她。
「您一定是章伯母。」詩若先禮貌地開口。
敏芝眼眸一亮。好標致的女子。看起來好年輕。「我是啊。你找人杰嗎?」
「是的。他在嗎?」
「他出去了呢。你是雲英嗎?」
詩若笑了。「不,我是詩若。雲英,嗯,算是我姊姊。」
敏芝沒去探問那個「算是」。「哦,快請進。人杰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詩若跟著她經過一個可愛的小園子。園內一角種了許多盆栽。那些花和植物都看得出享受了充分的細心和愛心的栽育。
月兌了鞋後,上到一個小巧的玄關,後面的客廳正方格局,每件藤家具,每幅油畫筆墨都充滿主人的匠心和采思。
留意到詩若瀏覽的目光,敏芝笑道︰「隨便布置,詩若小姐可別見笑。」
「伯母,請叫我詩若就好了。」
「請坐呀,詩若。不要拘束。」
「您別張羅,我就不會感到拘束了。」
「倒杯茶而已。吃瓜子嗎?還是花生?人杰他爸爸愛吃花生。我去切點水果吧。」
「伯母,我要走了。」
「好,好。」敏芝趕緊坐下來。「不張羅,不張羅。」她拘謹的樣子,好像她才是客人。
「我好喜歡這里。」詩若深吸一口氣。「嗯,家的味道。」
「喜歡以後常來玩呀。人杰很少有朋友來的。」
「真的?」詩若有點不好意思。「我應該先打電話來才對。」
「沒有關系。喝茶呀,詩若。噢,你是不是比較習慣喝咖啡呀?我去……」
「不,不!茶很好。」詩若馬上端起杯子,湊在鼻端,一股清雅的香味繚繞進她的呼吸。「啊,金萱。」
敏芝很高興。「你平常喝茶嗎?」
「我父親愛喝,尤其偏愛金萱。以前在國外,都要寫信托人寄或帶。」
「哦,令尊常出國?」
「我母親常說飛機是她的搖籃。」詩若笑答。「父親走到哪都要有她在身邊,他只吃得慣我母親燒的菜。可是,」她做個鬼臉,「他們又多半在外面應酬,很少在家吃。」
敏芝笑著。她打心眼里喜歡明朗直率的詩若。「詩若,你和人杰怎麼認識的?」
「哦,我們是同事。我想問他為什麼讓英明把他辭掉。英明是我們的老板。」她補充說明。
笑容在敏芝臉上微微斂去。「怎麼?是英明把他辭掉的?」
听她的口氣,似乎──「伯母認識英明?」
「他……嗯……他是……」
「他是我哥哥。」人杰忽然從玄關那邊走進來。
***
雖然詩若說她和雲英談過了,人杰依然感到忐忑不安。
他站在補習班外面的騎樓下,看到沒有其他人進出了,方舉起猶疑的腳步。他才走了兩步,雲英就出來了。她和一名外籍年輕人在門口停住,說著話。那大概是補習班的老師。
談完,年輕外籍老師走了,雲英折返入內,然後她頓住,目光投向騎樓陰影中。
接著,她迅速朝他走來。人杰則是跑過去,他張開雙臂,她投向他,緊緊抱住他。
「哦,人杰!」她不斷收緊雙臂。「哦,人杰。」
他也一樣,似乎無論如何擁抱她都不夠緊。「雲英,我以為你再也不願意理我了。」
「你這個傻子。」她拉著他的手,「到里面去。我們進去再談。」
她從里面將玻璃門入口反鎖,以免有人進來。等他們進入她辦公室,他們急于做的不是談話。他們再度投入彼此懷中,饑渴地讓他們的唇相連、纏綿,讓他們的心再次相印。
「我愛你,雲英。我愛你。」他不停在她唇邊啞聲低喃。
「我也愛你,人杰。」她將愛語和相思吻進他口中,雙手渴念的撫摩他的背。而後她仰起臉。「你瘦了。」
「我想你,雲英。」他緊緊地將她擁回來,嘴唇埋進她發雲中。「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你。」
「我也一樣,人杰。我……對不起。」
他搖頭,捧起她的臉,印下細密的吻。「我太蠢了,想出那個主意。我傷了你的心。原諒我。」
她用顫抖的唇吻他。「我好愛你,人杰。你是個這麼善良的人。」
「我要娶的是你,雲英。當我向詩若求婚的時候,我想著你,我的心都碎了。」
「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她溫柔地撫模他粗糙的臉頰和下顎。「你不會再心碎一次的,我永遠是你的,人杰。」
他震顫地凝視她。「你是說真的?你願意嫁給我?你真的願意?」
她微笑。「如果你真的不嫌一個帶著女兒的女人累贅。」
「雲英!」他欣喜地喊,摟緊她。「哦,雲英。」他又推開她。「可是我現在是無業游民呢。你肯等我嗎?等我找到份安定的工作?」
「我等了一輩子才遇到你,只要你不消失,我就算再等一輩子也願意。」
「雲英。哦,雲英。」他快樂得只會喃念她的名字,將她的臉壓向他興奮得劇跳的胸口。「我覺得好像在作夢。」
「那讓我們一起作吧,永遠都不要醒來。」她甜蜜地依偎著他。
「不行,媽要見你呢。我們可不能睡眼惺忪的去見我爸媽。」他笑道。
「你爸媽!」雲英退開。對他濃烈的愛,使她如少女般地渾忘了現實里的一切。「我不能去見他們。」
「傻瓜,你的事我都跟他們說了。」
「那我更不能去。」
「雲英。」他拉她回來,用雙手圈住她。「我父母都很開明,他們不會因為你有個女兒而對你另眼相待。你見了他們就知道了。」
她躊躇地看著他。
「相信我,嗯?」
遲疑許久,雲英小心地問︰「什麼時候?」